安德雷斯带领着机修班在机库改装战机,埃尔维拉躲在房间试穿定制的防护服。董牧之在被她用门板拍在门外,正在用纸巾塞上流血不止的鼻子。
“好了没有啊。”董牧之靠在墙上,“不至于这样报复我吧。”
对着镜子满脸通红的埃尔维拉说不出话来,紧身的防护服将她的身体勾勒的太为曼妙。稍加思索,埃尔维拉把飞行夹克披在了外面,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又把董牧之撞倒在地上。
索菲亚情绪有些低落,她路过机库,微微抬头,想要去找安德雷斯,最终还是放弃了,炊事班班长却大跨步向她跑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队长,队长。”焦头烂额又万般无奈的声音,“我妈可能不行了。”
“那赶紧回去看看吧。”索菲亚连忙开出证明,“快回家去看看。”炊事班班长含着眼泪向队长敬礼,赶最近一班火车回家。丹尼尔驾车送他去的火车站,街上有人集会,希望政府参与到塞姆的战争,因为塞姆是乌米亚的一个重要的农副产品来源地。“是阿瓦隆尼亚人在侵蚀我们的利益,我们需要以牙还牙。”
“哪那么多废话。”丹尼尔在车上摇了摇头,又看见农贸市场的大促销活动,“这倒是个好消息。”
炊事班长不在,索菲亚这才发现午饭没了着落。炊事班其他的成员可以满足普通士兵的餐食,但是飞行员的空勤灶,一直都是班长亲自在负责。安德雷斯饿着肚子回到大厅,对着索菲亚歪嘴笑,挠挠自己的头发。
“那我来做饭吧。”换回作训服的埃尔维拉稍加思索,“总不能没得吃的。”
考虑到空勤灶一共需要做七个人的伙食,其中还包括丹尼尔这种食量远大于常人的,索菲亚决定让董牧之和埃尔维拉一起去市场采购。丹尼尔本想自己去采购,但是姐姐先做了决定,他便不做声。望着汽车远去,不知为何,他的胸口升起小小的失落,仿佛自己没能做到什么一般。
“真是一座大城市啊。”董牧之不住赞叹。虽不比亚乌扎的巍峨雄伟,可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城里琳琅满目的齐整街道依旧从那红色的砖墙和灰色的瓦顶之中渗透出工业时代热火朝天的气息。横平竖直的街巷仿佛一个个工业构件,将这座城市塑造为一座巨大的机器。偶尔出现的雕栏窗花,仿佛劳动间隙弹起的巴拉莱卡一般,那是劳动人民的浪漫。透过街道向远处望去,不论站在何处,你都能一眼望到城市尽头广阔无垠的薰衣草田,又将这座熔炉与吊臂构成的城市打扮得靓丽,也呼唤着劳作的工人阶级们愈加地奋进,奋进就能望见美好的明天。可惜的是,因为第一代军刀的解散和瓦尔良帝国的解体,这座城市丧失了一半以上的新鲜血液,多数的工厂也只剩下了苟延残息的躯壳。红色的院墙围不住凋敝的野草,它们从院子里探出头来,穿破钢铁的机械而不住地探望着。曾经八座站台组成的火车站只有四座接受了翻新,剩下的陈旧铁轨都被岁月封印上了红色的锈蚀。它们与杂草相伴,诉说着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你还会做饭啊。”锁好汽车,董牧之和埃尔维拉并肩走在街头。便装的埃尔维拉双手提着提包,点点头,“很早以前就会做饭了。算是和安德雷斯哥哥比起来为数不多一个比较自立的地方。”
“喜欢吃些什么呢?”董牧之四处打量这工业风格浓厚的城市,埃尔维拉的银色头发点亮这厚重的色调。
“我感觉我不挑。”埃尔维拉微笑,“没什么特别喜欢吃的,也没什么特别不喜欢吃的。如果一定要说的话,芝士制品真的很棒。”
“安德雷斯哥哥喜欢吃各式各样的香肠,毕竟他是普鲁士人嘛。”
“他是和你一起长大的吗?”董牧之微微低头,望着埃尔维拉。埃尔维拉歪歪脑袋,“他十三岁那年到我家里的,算到现在也和我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了。”
“十三岁吗?”董牧之细细算着。安德雷斯这年二十六岁,算到十三岁那年,正是父亲去普鲁士访问回来的那一年。父亲那年回来后默默地作下了一首律诗,董牧之至今记得很清楚:
落英残柳一栅分,映台绵苒兀留痕。
帘掩扉扣新入梦,烟笼月罩重开春。
雨潇不悔繁花志,风横难断香草魂。
青手泪遗分携路,未锁蝴蝶苑下门。
董牧之不知父亲是见到了什么样的画面才会写作出如此的诗作,他自己也没有到过普鲁士。只是巧妙的时间点分外令人遐想罢了。董牧之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这是安德雷斯哥哥喜欢的。”埃尔维拉以轻快的步伐向前跑去,董牧之推着购物车急忙跟在身后,被琳琅满目的各式香肠吓傻了眼,而埃尔维拉的决定是每一种都要拿。
“吃这个吗?”埃尔维拉从冷冻柜里面拿出一盒水饺问董牧之,“我大概知道怎么做这个。”
“不麻烦你了吧。”董牧之笑笑,“你们平时不吃这个东西吧。”
“但是你在这里嘛。”埃尔维拉还是把盒子放进了购物车,“所以就不是平时了。”
埃尔维拉的无心之言让董牧之傻笑了好久,结账的时候差点数错了钱。
“埃尔维拉·帕年卡·梅列欣小姐?”收银阿姨在向董牧之找取现金的时候不住望向埃尔维拉,“是您吗?”
“啊,对,是我。”埃尔维拉愣了一愣,连忙点头,那阿姨的眼泪歘的一下就下来了。
“替我向老爷问好。”听到老爷这个词,埃尔维拉的神经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那身后的顾客显然对这个词汇感到了不满,于是埃尔维拉连忙向收银员摆手:“家父身体一直很好,阿姨不必多牵挂。”
“能为小姐的家里服务是鄙人一生的荣幸。”阿姨说着腰就弯了下来,董牧之看得目瞪口呆,埃尔维拉连忙拿起了袋子,拉着董牧之向外跑去。
商店街依旧敞开大门,游行的队伍却在街上迫近。董牧之摇了摇头,把埃尔维拉拉近了旁侧的一家服装店,避免游行的风头。队伍很长,埃尔维拉便在店子里闲逛。等董牧之转过头来的时候,埃尔维拉正在对着镜子试戴一条围巾。灰色与驼色的宽条相接,像夜空中的银河一般微温。
“好看吗?”埃尔维拉凑到董牧之面前。董牧之轻轻抚摸这条围巾,满脸都是笑。游行队伍到了尾声,埃尔维拉放下围巾打算出去,走到门口却发现董牧之没有跟上。回头,董牧之正在收银台,买下了这条围巾。
身着蓝色短裙,灰色风衣和黑色长筒袜,系上新的围巾,埃尔维拉的步伐轻快而欢愉。
“你这种穿搭风格在我们那边最近很流行。”把行李塞进后备箱,董牧之招呼埃尔维拉上车,这车是安德雷斯的蓝色普通轿车。
“是叫学院风吗?”
“这个,瓦尔良的女生都这么穿吧。”埃尔维拉把食指抵在嘴唇上,解开风衣扣子,米色的毛衣便露了出来,“乌米亚时代早期这么穿的人还很多,现在可能少一点。”
“他们说革命要把衣服也革除。不过贵族女生一直都这么在穿。索菲亚姐姐平时也这样穿的。”
“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革些什么。”埃尔维拉摇摇头,蓝绿色的眼眸里透出满满的不解,“反正听我爸说瓦尔良时代他们不像现在这样聚众闹事,从来不闹。”
“墙倒众人推吧。”董牧之摇摇头,汽车从地下停车场开出,一束光便照了进来,整辆汽车都变得明亮了,“他们觉得原来那个政权不合他们的意,却不想着去把它建设的令人满意,而是去发泄,去集会,去闹事。毕竟这比努力奋斗来的要简单的多。”
“这或许就是民众为何如此反感贵族吧。”埃尔维拉无奈。
“这也只是我的一面之词。”
“我感觉你读的书很多。”埃尔维拉望向窗外那杂乱的人群,“我不懂什么专制主义,资本主义,你说那些一直运用资本主义的国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吗?”
“肯定有。”董牧之思索着,“安菲尔德和阿瓦隆尼亚似乎都爆发过大罢工,不过结果是政府出兵镇压,无辜百姓血流成河。”
作为工农联盟的老大哥,瓦尔良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情,乌米亚也没有做过。
“那便好理解了。”埃尔维拉叹一口气,“如果不是那什么革命,刚才的阿姨也不会从我家被强制开除。她大可以在亚乌扎安稳地生活,而不是在这凋敝的城市糊口。”
“国家应该采取措施、运用体制,使人民安居乐业。”红绿灯过后,董牧之踩下油门,“能让人民安居乐业的体制就是优良的体制。”
“可是总有人叫唤说这是‘阶级不平等’”埃尔维拉不住摇头,“说国家只管顺从贵族的人的死活,说这个体制有问题。”
“不论如何,一个优秀的体制绝对不会让一个人因为叫了一句‘老爷’而被鄙视。”
把额头贴在窗户上,轻轻用手揉捏新买的围巾,埃尔维拉觉得董牧之是一个健谈又有学识的人,就像安德雷斯哥哥一样。董牧之年纪比自己大上两到三岁,埃尔维拉忽而觉得董牧之就像自己的哥哥一般亲切了。心里一阵暖流涌过,埃尔维拉稍稍脸红。她又想起了在近卫军的事情,尽管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年,她终究没能把它说出口,也终究没法把它从记忆里移除。透过自己已经长长而又幻化得如银河般靓丽的柔顺长发,埃尔维拉朦胧地望向董牧之。他依旧凝神聚气地在驾驶,让汽车脱离了那不堪入目的民众集会,于是城市尽头的薰衣草田依旧静静矗立,美不胜收。
“感觉你挺像个哥哥呢。”埃尔维拉小声嘀咕,用围巾和头发遮住面庞。董牧之听见了,面色微红,点了点头,小声说道:“嗯。”
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胸口那个口袋,他从来把贺英的胸牌放在离自己的身体最近的地方,可今天因为换了便装出门,他没有带上贺英。
改换心情的目的,看来是已经达到了。那氤氲的薰衣草自有荡涤人的心灵的能力,而埃尔维拉仿佛薰衣草化作的天使,缓释了他的阵痛,于是那个健谈又博学,优秀又热心的董牧之又回来了。
“是吗,也许我需要一个妹妹来练习一下。”夕阳在挡风玻璃上流淌,那黑色头发之下的黄色面容微微泛红,就好像红色的夕阳将天际的远端染成黄色一样,而之下的薰衣草也成了渐变的颜色,仿佛水墨画一般晕染,又仿佛油画一般艳丽。
棕色的眼睛微微转动,余光里扫过那被围巾和银色长发包裹的娇小面庞。她确实亲切的如同自己家的妹妹一般。这种亲如家人的感觉,除了父母之外,董牧之只在贺英的身上体会过。阳光透过银色长发的间隙照进来,董牧之的视线也变得朦胧。
喀山生产的战机送到军刀已经是十一月的事情。军刀重建之后,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迎来了它的第一场大雪。董牧之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他更不知道人手缺少的军刀居然需要飞行员亲自参与到扫雪中。
“勤务连的人呢?”董牧之挥动着扫把,他上次扫雪还是读大学的时候。
“全在这里了。”安德雷斯气喘吁吁地干活。
女性成员在旁边观摩着,埃尔维拉跳起来给安德雷斯哥哥和董牧之加油。忽而,一辆不合时宜的清雪车迈着雄健的步伐向跑道冲来,在两侧掀起千层雪花,仿佛腾云驾雾,又仿佛披荆斩棘。不论那是何等雄壮的景象,那因扫雪车而腾然飞升的大雪确乎是在向着埋头扫雪的董牧之和安德雷斯而来。
“小心!”索菲亚大声喊着,男人们都抬了头,而后飞似地向两侧跑去躲避,安德雷斯一把把埃尔维拉护在了身后,自己背里溅的满是雪花,而后对着同样快要被雪埋起来的索菲亚歪嘴一笑。索菲亚堆出满脸的笑容,从地上捏起一个雪球,向着安德雷斯砸了过去。
四架战机一同飞向天空。皑皑白雪铺满地面,董牧之能些许地辨认出薰衣草的形状可大地终究是化作了完全一致的形象,就像海面。
董牧之所驾驶的战机是喀山竭尽全力拿出的产品,装配了三段式襟翼;模块化数据链系统;光电辅瞄;全动翼面和相应的升级版飞控设备。电脑启机,董牧之看到除了熟悉的“ILLUSHIN”几个大字和格拉德舍夫的标识之外,屏幕下方多了一行“PRESENTED BY SUKHOI”,于是问道:“安德雷斯,这飞控你写的?”
“不是啊。”和丹尼尔一起坐在指挥室,戴着耳机的安德雷斯摇摇头,“我写不了全套的飞控。”细细一想,他歪嘴一笑,为阿列克谢的进步感到无比欣慰。
“小队编成模拟遭遇战训练,02和06一组,01和03一组,接近距离100千米,模拟地面高度2千米。锁定3秒判定为击落。训练开始。”索菲亚在公共频道里说着,随即切断了公共频道线路,丹尼尔眼前的屏幕也被分作两个区域。
紧紧贴在地面飞行的是索菲亚和尼古拉的黄褐色战机,一前一后交错前行着,在平整如镜子的地面上隐藏自己的雷达信号。另一方面,董牧之的灰色战机和埃尔维拉的深灰色战机也在云层之下迫近着。
“数据链共享启动。”
“收到。”接到数据链,埃尔维拉立即抬高机头,向那深不可测的云端冲去,让那薄薄的云层掩盖自己的红外特征。辅瞄器上的信号变得微弱起来,董牧之通过数据链确认埃尔维拉的位置,与埃尔维拉分居云层上下,向前奔袭。
雪在凝结,雪在聚集,雪的温度恍恍在升高,董牧之敏锐地嗅到了。他迅捷地拉起机身,向上空冲去。方才他保持着和云层若即若离的形象,眼下他已经紧紧地贴在云层之下,亲密无间。
潜藏在雪层的微温之上的,是渐渐上升的红外特征。董牧之紧紧地贴在云层之下,等那特征数据一点一点地升高。缓缓爬升的数据仿佛缓缓将头脑探出洞穴的蛇,又仿佛静待猎物靠近自己的鳄鱼。董牧之减慢了速度,数据链很快就传到了埃尔维拉的屏幕上,埃尔维拉便也拉动自己的操纵杆。分明在云层的阻隔之下,两人无法相见,可那同步的动作却出奇的准确。
“03,抬高,到我的正上方,准备一起爬升。数据链已发送。”
“收到,准备爬升。”3号便像飞檐走壁一般做了一个桶滚机动上翻到1号的正上方,依靠数据链调整位置,而后一起向上拉动。
“红外数据显示一架在接近。”6号向2号汇报着,“肯定有埋伏,你下压,贴着云层。”
“正在同步,数据链微调介入。”埃尔维拉应答着,董牧之机舱里的告警声却透过耳机传了过来。董牧之立刻下压摆脱,那穷追不舍的敌人露出了自己的红外踪迹,在辅瞄器上显示出机尾的形状,连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
“仰冲从下侧进攻。”董牧之立即拉起操纵杆,战机仿佛探头的眼镜蛇一般向后缩去,用机腹迎接正前方的空气,警报声骤然就停了。战机仿佛蜂鸟一般悬停在空中,又仿佛蜥蜴在缓缓向前推进。蓝色的喷管对准下方的空域,那向上冲击而来的敌人在辅瞄上展现出自己完全的模样。从机舱盖向下望去,肉眼可见的褐色小点正在减缓速度而以最小的转弯半径向下冲击而去。
“02,发现目标,数据链已发送。”
“收到,发起俯冲攻击,注意气流。”话音未落,那迅捷的战机有如离弦之箭从云海之上向下突击而去。红色的尾焰划破了软绵的云层,擦着06的机腹向下。06沿着顺滑的分散气流向下滑动,那显著的红外目标分明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一个机头向前,一个机头向后。
叠加隐藏目标,夹击作战。
“02,有埋伏,下方有两个目标。”向前推动操纵杆,06红色的火焰燃烧至蓝色。董牧之暗暗想到,自己的红外特征在对面的辅瞄器上一定也是十分的显著。他还是第一次发现产品-50的背面红外特征竟明显到如此的程度,不过眼下他没有时间去顾这些。战机如上帝之杖一般地向下冲去,抢在埃尔维拉与敌人接近之前绕到敌人身后。距离越近,那尾喷管释放出的红外信号便愈加明确,董牧之甚至能看见矢量喷管的微微旋转。盘旋下降高度,董牧之绕到了一架敌机的身后。完全进入近战状态后,雷达与隐身便不再重要。跟在后方不远的位置,董牧之迟迟没有下杀手。深灰色的战机分明还在盘旋着,渐渐得便也低下了自己的头,在缓慢的下降中渐渐与董牧之处在了平行的位置上。远远地,董牧之猛然按下自己的机头,开始缓慢地向斜下方冲去,用光电辅瞄对准了那喷射着红色烈焰的机尾。那机尾却灵巧地摆动开来,向侧面横滚而去,埃尔维拉的机头便露了出来。望见了董牧之,埃尔维拉立即向上拉动,紧紧跟在埃尔维拉身后的战机便也随着埃尔维拉向上追去,都仿佛旱地拔葱一般向上喷射而去了。
身前不远处,逃脱的敌机又一次向上拉去,效仿着埃尔维拉那边的动作,董牧之便也紧紧地跟随,拉开距离,转换到中距弹模式,同时留心了埃尔维拉身后紧追的索菲亚。数据链不断地更新着,董牧之通过埃尔维拉的飞行姿态推测眼前的敌人。果不其然,敌人和埃尔维拉一样选择了一面纵向滚动一面甩出曳光弹以干扰光电辅瞄器,董牧之紧随着他以滚动动作绕开,依然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云层又一次变得越来越近。忽而,埃尔维拉转动了自己的方向,紧贴着云层向侧面飞来,索菲亚就紧紧追在她的身后。董牧之望向身前的尼古拉,他依旧在向上爬升着,可埃尔维拉横向飞行而来的轨迹与尼古拉的爬升轨迹交合却是必然的事情。
空中碰撞,火光四溅,分崩离析的恐怖画面在董牧之的眼前一闪而过,下一秒战机却依旧在迅捷地前进着。如果不做出改变,那世界末日一般的场面将毫无保留地在雪后的天空之中上演。
董牧之捏了一把冷汗。
气流报警响了起来,几乎没有思考,董牧之又做了一个横向滚动绕开,冲到了尼古拉的身侧,与他齐头并进。尼古拉就是在等待这一个瞬间,迅捷地向左侧偏移而去,仿佛解开了束缚后自由地从比萨斜塔的顶端落下的铁球,又仿佛离开了树干的庇护追随风而去的落叶。董牧之刚想要顺着相同的方向向下堕去,左侧的埃尔维拉却仿佛已经近在咫尺。又是几乎本能的动作,董牧之将油门推倒了最大,那红色的尾焰转瞬之间就烧成了蓝色,还没进入云层,却已经提前将云层烧作自己的颜色,画出有如世界尽头一般的大洞,而后一道烟一般地钻进云层。眼前一片迷雾,嘈杂的引擎轰鸣在身前迸发开来,又如卷携着台风呼啸着越来越近。董牧之仿佛垂直飞升的烟火一般向天空冲去,仿佛将身躯留在了自己的身后一般,可身前的另一具躯壳却已经要与自己发生剧烈的摩擦与碰撞,下一秒或许就是金鼓喧阗,四分五裂,光火纷杂,玉石俱焚。
向云层挺进着,董牧之又一次几乎是本能地喊着:“语音系统!”
木讷的战机没有任何反应,产品-50并没有语音控制系统。双手紧握操纵杆,他一面减小速度,一面向背后拉动战机,通过一次如同后空翻一般的弗伦洛夫机动避开仍在飞快地向前突进的埃尔维拉。阮昱课堂上的语音在他耳畔回响:“弗伦洛夫机动看似一次简单的后空翻,可它需要机身和飞行员都承载相当大的负荷。能如此做到的战机不过金雕,猛禽和烛龙三款而已,能做到如此的飞行员也不过寥寥数人。”董牧之不知为何这一段话语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自己只在模拟机上完成过这个动作,他手上的动作迟疑了,于是战机继续以飞快的速度向斜上方冲去,又在随着重力的作用缓缓地旋转着,直到整个机身都倒转了过来。正在董牧之集中注意力去操作的时候,他的视野变得恍惚了起来,很快就只剩下了一片黑,任凭他怎么去眨眼也没有效果。呼吸变得急促,肺喘不过气来。血氧饱和度告警器间或地响了起来,过载报警也不得安分,让本就心慌意乱的董牧之愈加的呼吸急促,大汗淋漓。
“06,监测到异常负载,汇报情况!”丹尼尔戴着耳机,望着数据一项项变红,焦急地说道。
“黑视,需要时间恢复,移交操控。02,数据链!”
“数据链已接收,前方五百米有气流!”埃尔维拉喊了出来,双手依然紧握着操纵杆的董牧之立马向左侧偏移而去,战机随着董牧之颤抖的双手缓缓地抖动着,汗水完全浸湿了手套。屏幕上的距离快速接近着,眼前一片黑暗的董牧之咬紧了牙关,仿佛机身已经身处气流之中一般。
“06,高度在下降,检查机身平稳······”丹尼尔的话还没有说完,“嗡”的一声便在机身右侧响起,仿佛马蜂窝被捅破了一般。眼前的视线渐渐恢复,首先映入董牧之的眼帘的却是陀螺仪的失衡和抖动值不断增大。等到他完全睁开眼睛之时,整个右侧发动机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
“2号发动机空中停车,已启动全电传控制。”尽管战机依旧以舱盖朝下的方式飞行着,董牧之还是熟练地关闭了右侧发动机,尝试重启,无效,他便不再管它,而是向下俯冲而去。双手的推进十分艰难,董牧之仿佛在转瞬之间变得手无缚鸡之力了一般。红色的火焰和黑色的烟圈一同从发动机之中迸发出来,仿佛点燃的烟斗一般滑稽。
“视线已恢复,请指示。”
“情况危险,训练取消,RTB[1]。”索菲亚沉着地说着,带领着埃尔维拉从云层之侧滑下,向地面而去,董牧之便也跟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眶却是一阵疼痛。这是过载的正常现象,董牧之没有多想。一滴汗水从他的鼻下淌过,他本能地去舔舐,却尝到了一股血腥味。对着后视镜一看,董牧之才意识到自己的鼻子正在向外渗血。
恍而,眼前闪过的是贺英的眼神。如果在以前的任务中董牧之流了鼻血,贺英都会和他开玩笑,打趣地让他心情平复,于是鼻血就不会再往外涌出了。离开贺英后,他已有好久没有做过这样大胆的机动动作了。微微低头,他望向胸口的那一块胸牌。
地面上一闪一闪的黄色灯光在雪地之中显得分外瞩目,一架又一架相同型号的战机排队向地面扑去,仿佛老鹰归巢。董牧之排在最后,那颤颤巍巍的,仅剩下一个发动机可以作用的战机摇摆着病虎的身躯,也跟随了下来。
“放轮。”按下起落架按键,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的面板忽然又吼叫了起来,起落架展现出一片红色。06连忙拉高了机身,掀起一阵狂风,掠过那地面上的黄色灯光。
“起落架放出失败,尝试重新释放。”贴着地面飞行,董牧之估算着跑道的长度,一面小心翼翼地放下起落架,一片红色变成了一点红色。右侧和前端的起落架都放了出来,左侧的起落架却仿佛冬眠了一般,无论如何也不愿做出反应。
一点红色也是红色,这样终究是不可以降落的。
“数据已上传,左侧起落架故障。”将战机向上拉升,董牧之又一次飞到了天上。丹尼尔拿过数据立即钻研了起来,安德雷斯也凑到了他的面前,端详了一阵子,说道:“过载导致机械结构出现故障,必须手动排解,得想办法降落。”丹尼尔便点点头,转头望向屏幕,瞳孔仿佛撕裂一般地张开,头发也竖了起来,大声喊道:“前方三百米气流,避开!”
急促的呼吸仍旧没有平复,董牧之渐渐推不动那沉重的操纵杆。自动飞控的辅助下,战机缓缓地向右侧偏移以抵消2号发动机停车的影响,它刚刚做下自己的动作,机身便发出了另一阵颤抖,仿佛地狱废土的地震,又仿佛从天而降的铁拳,而后,面板上又出现了一块红色。
“1号发动机停车,重启中。”战机猛地向下堕去,董牧之反复地重启发动机,那红色的火焰微微探出头,可战机却无可避免地放慢了自己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向下堕去。
“恢复推力,10%,上升中。尝试再次降落。”眼前缓缓地靠近的地面仿佛不再是被冰雪覆盖的白色地面,它们如此接近,却又如此遥远。它们缓缓地化作黑色的浓烟,滚滚上升,仿佛要将眼前的世界包裹起来,却又恍惚地透出一丝光芒。那光芒分明不是光芒,而是红色的烈焰与橙色的火花,还在不住地向外迸溅着。那旁侧躺着一副未曾展开完全的伞花,渐渐被黑色侵蚀掉,董牧之就那样木讷地看着它。
“Terrain, terrain, pull up! Pull up!”告警声强硬地将董牧之拉回白雪皑皑的世界,微弱的推力依旧在维持着,战机离地面越来越近。
“06,情况危急,立即跳伞!”
“推力回升中,机身姿态可以修正。”解除了自动飞控,董牧之完全用手动来掌控这失控的苍鹰。所有全动翼面以腾飞的苍鹰一般的高昂姿态,朝向上方而去,战机仿佛风筝一般从地面掠过,机腹仿佛就要擦在地面上了一般,却终究还是向上而去。狼狈地颤颤巍巍着,推力回升到四分之一的战机摇晃着身躯,摆脱了地面的桎梏。
“06,情况危急,跳伞!”丹尼尔再一次大喊着。控制室门外,索菲亚靠在墙上,不敢做声,埃尔维拉则始终站在跑道边沿,顾不得身上只穿着防护服,望着那仿佛蛇一般在空中扭动的战机,双手握拳靠在下巴上,祈祷情况不要变得更糟。
爬升率缓缓地上升,很快就不动了。董牧之像操控风筝一般地平稳战机的身躯,汗水直接透过夹克渗了出来,沿着头盔流了出来,顺着袖口淌了出来;流到操纵杆上,滴到屏幕上,沁到座椅上。白皑皑的雪地向身后逝去,他看到的却是安德雷斯夙兴夜寐的身影。
董牧之曾经放弃过一架失去动力的战机,代价是贺英的生命。他再也不会选择轻易放弃。四号验证机是安德雷斯多少个夜晚的奋斗换来的,是军刀多少天的磨合换来的,是喀山工厂放弃了生产量产品换来的,说它是乌米亚举全国之力造出来的也不为过。更重要的是,董牧之不愿意再做出那种有愧于自己内心,有愧于自己的兄弟,有愧于身处的国家的事情。这架战机,是安德雷斯的未来,是军刀的未来,是这个国家的未来,那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座机。既然如此,他就没有理由就此放弃。
“兄弟,换了是你,你也不会放弃的。”望向胸口那已经被浸湿的口袋里依旧闪闪发光的胸牌,董牧之摘下了耳机,依然颤颤巍巍地向前飞行而去。黄色的指示灯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一点有一点地迫近。提前放轮,那左侧的起落架依然不甚理想,没有按时伸出自己的躯体,董牧之便决定采用机翼着陆的方式下降。
指挥室里鸦雀无声,安德雷斯的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顺着头发向下流淌,沾湿了衣衫也毫不自觉。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屏幕上那架颤颤巍巍的飞机上,焦急地凝视着,仿佛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凝视着渐渐被雪掩埋的街道和向日葵一般。他趴在电脑屏幕前,望着那战机离黄色的指示灯越来越近,摇摆着如海浪之中的舢板一般越过指示灯,向地面降落而去。前轮离地面越来越近,左后轮却连头都没有探出来,只有展开的起落架舱盖如同深渊,似要把他吸进去一般,但它终究又从画面上掠过,再看不见了。
埃尔维拉的眼神完全聚焦在那灰色的机身上,蓝绿色的瞳孔仿佛董牧之眼前的液晶仪表盘,焦急无比,可除了焦急却无法做出任何响应。她不住地开始随着战机降落的方向跑动,不好的念头忽而闪过:
“如果再也见不到董牧之了呢?”
她闭上眼睛,不住摇头,不敢想象这样的场面,却依然再不住地向前跑去。安德雷斯一定会很伤心,军刀的工作也会白费,而这一切却与她脱离不了关系。
黑色的柏油地面在视野的前端快速地滑翔,微微的裂缝随着黑色的一个又一个瞬间向身后飞行而去,千篇一律却又各不相同。那歪斜的机头离地面也来越近。起初,那地面像空中楼阁;而后,那地面像迎面而来的黑色大门;现在,那地面仿佛被拍打到来访者脸上的黑色宣告,劝离那不自量力之人。左侧的发动机依旧喷吐着火焰,但它渐渐的变作萎蔫的枫叶一般,一片又一片地向地面堕落而去,于是那火焰也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随着向下转动的矢量喷管对着地面发泄自己的情绪。与此同时,前轮与右后轮迸发出刺眼的火光,好像火山口所溅射出的点点火星,稍一接触便会气化一般。火光四射,那橡胶的轮胎冒出阵阵白烟,不久竟碎裂开来,在身后被烈焰烘烤的地面上列出整齐的队列,有的还依然保持着燃烧的姿态。失去了轮胎保护的前后轮以铝合金的形式着地,毫无保留地燃起熊熊大火,开始向起落架的下端蔓延。
埃尔维拉站在一旁,完全呆住了。那机身开始向左侧倾斜,埃尔维拉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可那如同用指甲划过黑板一般刺耳的噪音却迫使她睁开紧闭的双目。齐整的地面已然被画出一道白色的浅槽,那左侧的机翼就沉重地撞击在地面,又仿佛应和着起落架一般的,也开始燃烧,蔓延着机翼而去。埃尔维拉的呼吸变得和董牧之一般急促,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些什么,又大跨步地向勤务连跑去,大声呼喊:“消防车!”说时迟那时快,埃尔维拉跑到勤务连大门前之前,亮起警灯的一辆辆卡车便已经冲了出来,向着董牧之的方向而去,埃尔维拉便只有望向他们的背影,祈求一切平安。忽而,她打了个喷嚏,这才想起自己身上只穿着防护服。
滴水成冰。可那瓢泼大雨一般的水柱没来得及变成冰就落到了4号机的机身上,将这熊熊的大火扑灭。紧随其后的是救护车。舱盖被打开的时候,那个鼻子之下满是血汗的黑发男人已经昏迷了过去,他是被担架抬下来的。
“血氧饱和度过低,上肢多发毛细血管破裂,横纹肌溶解,左腿外侧烧伤,他可真的是个英雄。”卫生队对索菲亚指点到,索菲亚一个劲地点头,“他确实是英雄,请您务必要尽最大的努力。”
“这些伤,除了内服外用这些药物之外,剩下的就是静养了。”卫生队长点点头,“没有别的办法。建议休息一个月,视具体情况而定吧。”
埃尔维拉耷拉着深色,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坐在卫生队大厅,双腿还在不住地颤抖。长发杂乱,脸上还有些许雪花正在融化,她没有心思去管。那烟火一般垂直爬升的战机依旧在她的眼里,可她根本没有躲避的时间。让速,身后的索菲亚便会撞上来;让位,根本没有足够的距离,还有可能与董牧之发生斜侧面相撞。也许老道的飞行员会在此时采取普加乔夫眼镜蛇机动一类的动作,扬起机头以机腹迎接空气,同时让位并让速。可经验不足的埃尔维拉当时并没有反应过来,她只能一点点偏移飞行方向,祈求躲过董牧之的迫近。董牧之确实躲了过去,可造成的却是眼下的结果。她便愈加不敢抬起自己的头。哪怕没有人会责怪她,她也想立即对自己劈头盖脸,怒吼咆哮。尼古拉,妮可和丹尼尔木讷地坐在对面,也都低着头,不愿面对眼前的现实。
“如果再也见不到董牧之了呢?”不好的念头占据着埃尔维拉的脑海,湿润的蓝色眼眸仿佛波纹一般的抖动。
都是实战部队调来的年轻孩子,谁都没有遇见过如此极端的条件,换作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第一时间选择跳伞。丹尼尔咬紧牙关,那屏幕上不堪入目的可怕景象至今还在让他后怕。喉咙一阵生疼,他不记得自己放声大喊了多少次“跳伞”,可是董牧之无论如何也没有听取他的意见。尼古拉用手撑着额头,用胳膊挡住脸,责备自己不该选择垂直爬升摆脱,尤其在四机缠斗状态下。
安德雷斯推门进来,同样是低沉着脸。完成了损坏战机回收工作,安德雷斯一路快跑来到了卫生队,只看见了耷拉着脑袋的大家和垂头丧气地走出来的索菲亚。安德雷斯便没有多说些什么。夹杂着雪花的风将房门拍上,寒冷的气息带着铁与血的味道。
缺少了薰衣草的芬芳,这里的风声竟如此让人无法适从。那高加索山下的薰衣草尽数被大雪掩埋,看不出它们是生或是死,是明或是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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