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冀州。
洛阳通往燕州的官道上,有一列商队正缓缓而行。长长的马车队伍沿着道路蜿蜒而行。马车上的货物用篷布包裹的严严实实,从外边根本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但是,仅从马车的车辙印来看,车上的货物一定不会太轻。
走在商队最前面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看他的模样,应该是商队的领头。他骑着马,心事重重地张望着前面。很明显,他在犹豫着什么事情。忽然,他策马向后,来到商队中间的一列马车前。
得得的马蹄声很显然惊动了车内的人,他慢悠悠地问道:“老卜头,又有什么事情?”声音不高也不低,但是透着一种不易觉察的威严。
老头有些犹豫地说:“总管,前面可就是渤海地界了!渤海高氏……”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马车内见冷笑一声:“怕什么?不就是区区渤海高氏?我还正要会一会他们,看看他们到底有几个脑袋!”
老卜头惴惴不安地说道:“渤海高氏虽是地方一霸,可是自然也不敢打劫高阳王的货物。但是,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老者的话虽然说的很委婉,但是谁都能听出他想说什么。马车里面的人又是一声冷笑:“还是什么?”
老卜头小声说道:“总管身份尊贵,自然不能出面。您看,要不我前去拜见一下高家弟兄?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
马车内的人掀起了窗帘,露出一张保养得十分精致的光滑的脸。此人年龄四十左右,面白少须。他轻声问道:“老卜头,你跑这条道路多少年了?”
老卜头回答道:“将近二十年了!”
“难道每一次都要拜见高家弟兄这些地头蛇?”
老卜头惴惴不安地说:“十多年来,一次也没有落下。高家兄弟几个只认银钱,不认脸面。虽然小老汉跑了多年,他们偶尔也会给个恩惠,少收一些过路费,但是若不主动拜会,他们一定会翻脸不认人!”
总管仍然慢悠悠说道:“你是说他们比赵郡李元忠的威风还大?”
“赵郡李元忠远不及高氏兄弟的….蛮横。尤其是高家的老三,那就是活夜叉!”老卜头压低了声音说道。
这个总管沉吟了一会,还未来得及说话,就看见前面和两边的草丛之中,突然出现了许多人。领头的,是一个三十四五岁的结实汉子,他膀大腰圆,满面胡须,浓眉大眼。老卜头一看,心中暗自叫苦,连忙轻声对马车内说道:“这就是高家的老三高昂,看来,咱们这次麻烦大了!”
高昂骑在马上,举目看着不远处的老卜头,大声说道:“老卜头啊,又是你来压货,这次押送的是一些什么货色?”
老卜头听见叫喊,连忙策马上前,陪着笑脸说道:“回三爷的话,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当,只是一些粗糙的布帛,正在想着总不能拿这个去孝敬几位大爷,可巧三爷就到了。”
高昂骑在马上哈哈大笑:“老卜头,你也和我玩花活!”
老卜头赶紧说道:“三爷圣明,你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在如来面前装佛爷!”
高昂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不敢,可是有些人就敢!管事的在哪里?”
老卜头笑着说:“三爷可是糊涂了,老汉的马队,谁还能是管事的?”
高昂甩起马鞭,轻轻抽打了一下老卜头的胳膊,笑着说:“真是人老成精!几天不见,你也敢说起假话来了。你当我们心里面没有底?我们的人可是从赵郡一直跟随到这里。叫那辆马车上的汉子出来说话。”
坐在中间马车上的总管看到这场景,早已经把脑袋缩进了车内,本来想着能够躲过一劫,谁知道高昂点名叫他。于是极不情愿地从车内下来,一边拍打着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也是一个圆滑的人,颇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但同时,在京城里骄横惯了,来到这里受这点窝囊气,心里隐约还有一些不甘。
“车上拉的是什么?”高昂问道。老卜头正要开口,高昂瞪了他一眼。总管不急不慢地回答:“只是一些粗糙的布帛!”
高昂从马上俯下身子,瞪大了眼睛,从鼻子里面猛哼了一下,总管吓了一跳。高昂见此哈哈大笑:“就你这样的人也敢和我扯谎?那咱们可就说好了,要是布帛,我就给老卜头一个面子,今天不要过路钱,要不是布帛,货物我们就要全部留下,你看怎么样?”老卜头和总管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于是面面相顾。
高昂示意手下人前去打开一车货物查验,总管一看,赶紧阻拦大声喊道:“这是高阳王的货物,难道你们也敢妄动!”
高昂冷笑一声:“高阳王?你今天就是搬出天王老子来,也不管用!孝文皇帝曾经明令禁止官员经商,当今陛下也再三申明。高阳王作为丞相,却带头违反,这官司,就是打到朝廷,你以为我会害怕!”
总管一时之间还真找不出话语来搪塞。高昂手底下的几个人早已经赶到前面,打开了蒙在马车上的粗布,露出了底下捆绑好的麻包。一个汉子使劲拍了一下,喊道:“三爷,是粮食!”
粮食?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在粮食严重短缺的今天,高阳王竟然还有这样的胆量私自运送粮食!难道?高昂身边的一个男子轻声说了一句:“三爷,收手吧,莫不是军粮?”
高昂回过头看了他一下,眉头一皱,又朝向那位总管。这位早已经面如土色,口齿打结,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高昂一看,立刻明白了高阳王私自走私粮食。他冷笑一声,说:“什么军粮不军粮!不过是打着高阳王幌子的私货罢了!”话音未落,策马飞驰过去,手起刀落,一颗人头立刻落地。众人定目看去,只见那位总管,早已经尸首两处。那些押送粮食的人齐刷刷就跪了下来,嘴里不住的喊着饶命。高昂连看也不看,策马回头,厉声说道:“这些年轻力壮的,愿意跟着走的回去好生款待,不愿意留下,立刻杀掉!” 这些人早已经吓破了胆,哪里还敢说不,只有乖乖跟着这一伙人后面。高昂回过头对老卜头说:“老卜头,多年交情,我不和你为难,你愿意跟着,我不会亏待你,你不愿意,我就多给你银钱,愿意去那里随便!”眼看着出了这样的事情,货物被劫,人也被杀,回到家里也是一个死,他还能去哪里?老卜头心中即使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跟着高昂走了。
高昂策马返回到家中。这是一个坐落在渤海城中城堡式的建筑,四面有高高的城墙防护,四角都有高耸的塔楼,塔楼中间有士兵轮流值班,观察四周的动静。渤海人把这个建筑称呼为高家堡。高昂一进城堡大门就大声叫喊:“大哥二哥,我回来了。”一边喊一边大踏步往里走。喊声未落,就见坐在一棵梨树下面的中年男子说道:“收获如何?”这就是高昂的大哥高乾,只见他四十左右,白净面皮,剑眉朗目,高挺鼻梁,几缕长须垂在胸前。真是一个美男子!高昂见大哥询问,笑着说:“几十车粮食。全是高阳王私自倒卖的粮食。”高乾心里其实也很吃惊,在这种叛贼四起的时候,高阳王竟然还敢倒卖粮食,真是胆大包天。他微微一笑:“那正好,我们抵御叛军,正好需要,叫下面人全部搬到仓中存放好了。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高昂说:“这个不用大哥叮嘱。我自然会处理。二哥呢?”高乾说:“在后面正准备行囊,要去父亲那里看望一下。”高昂说:“我也要去!”高乾瞪了他一眼:“胡说!叫老四和他去就是了,不过几天就赶回来。你和我在家中,看家护院。眼看着叛贼四处猖獗,我们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只要朝廷救援河北的大军一到,我们就倾力而出,合力击杀这些叛贼,到时候博得些许功名,也好封妻荫子,万世留名。”
高昂一听这话,满脸不高兴,嘟起嘴说道:“又是什么封妻荫子,我感觉现在这样就挺好。山高皇帝远,我们就是大爷,方圆百里,谁敢不让我们三分?我就收拾了他!”他一边说,一边用右手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高乾说:“老三!天下之大,像我们这样的家族太多了。我们可以一生尽兴这样过,后辈子孙难道还要像你我一样在这里做贼做盗?真是混帐话!”听见哥哥的口气有些不高兴,高昂呵呵一笑:“好,好,封妻荫子!就按你说的办。我去检查一下咱们城堡的设备,一会就回来”话没有说完,双脚就像抹了油一样,溜走了。高乾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弟,性格急躁勇猛,战场上一个顶一百个。但是嗜酒如命,现在准是又喝酒去了。他苦笑了一下,连身子也未动,依旧坐着假寐。
一个多月过去了,杨津没有盼到朝廷的救援军队,却盼来了鲜于修礼的叛军围城。听说朝廷军队才到冀州一带,又听说大军早就驻扎在那里。
他们究竟在等什么呢?杨津心里里有些焦躁。猛然之间,他就想通了。冀州以南现在还算安全,假如朝廷大军继续往北,就可能陷入杜洛周和葛荣两股叛军的包围,到那个时候,一切就全完了。
那么,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死死地守住这座城!他在内心呼大声喊道。只有这样,才能瞄准确切的时机,和朝廷大军联手,一举消灭叛贼,解决河北猖狂的叛贼。中山城若是陷落,先不说自己的性命是否保住,整个河北,可就要完了。到时候,朝廷恐怕连收拾的力气也没有了。唉,三十年之间,局势就一至于此!真叫人情何以堪!想到这里,他的老眼之中,禁不住流下两行热泪。
他的长子杨遁看着自己的父亲日渐苍老的面容,禁不住万份伤感,他看见父亲悄悄抹眼泪,于是安慰道:“大人不要难过,广阳王大军正往中山赶来,想来不过几日就要到了。”
杨津心里苦笑了一下,他转过头来,盯着儿子看了一眼,轻声说道:“我难过什么?只不过是沙子眯了眼睛。”杨遁不敢再说话,恭敬地站在一旁。
杨津又说道:“我老了,有看不到的地方,你要替我看到,有想不到的地方,你要替我想到。现在敌人已经包围了中山城,形势日益严峻。在朝廷大军来到之前,我们一定要坚守城池。不能有任何差错!”
杨遁说道:“大人的意思我明白。”
杨津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明白就好。对那些豪门大户,要动之以理,对那些贫苦人家要晓之以情!城中的武器和私家队伍,最好能够集中管理。还有粮食,告诉那些大户,朝廷不会亏待他们。凡是愿意捐献粮食的,一律进行封赏。至于具体怎么操作,你下去以后和李长史等人,细细商量一下,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凡事宜早不宜迟。千万不可大意!”
杨遁听了父亲的话,不仅从内心佩服他的严禁和条理。这么多人,被束缚在这中山城内,所有的危险,都要提前预料到。他答应了一声,就退下去,和李裔等人商量详细方案去了。
八月初。中山城北门外,鲜于修礼军营之中。
鲜于修礼正和手底下的主要将领在大帐之中密谋。他们从唐县一路过来,早已经把中山城围了一个水泄不通。中山城内军民在刺史杨津的率领之下,顽强抵抗。虽然是孤城一座,但是,一时之间,来势汹汹的叛军们还真啃不下这块硬骨头。
鲜于修礼本来是怀朔镇兵,六镇起义失败以后,几十万被俘人员,全部被安置在冀州、定州、瀛洲就食。所谓就食,只是一个偷梁换柱的概念,其实是北魏统治阶级为了彻底瓦解六镇的势力,更好地控制这部分残余势力,所以才把几十万人不远千里迁徙到河北一带。这些流民,失去了自己栖身的家园,失去了自己生存的土地,甚至已经失去了做人的最后一丝尊严,被像猪狗一样驱赶到这里,寄人篱下,不仅要忍受环境和习俗的差异,还要忍受肉体心灵上所承受的各种苦痛。没有人把他们当人看,朝廷不会,本地人也不会。他们像狗一样的活着,苟延残喘,然后又像狗一样的死去。还有一个更为实际的问题就是,朝廷叫他们到河北本来就为就食,但是,此时的河北连年天灾,早已是赤地千里,哪里有什么食可就?朝廷对他们不仅不救济,还派人严加监控,以防暴乱。他们算是彻底看透了,既然无论如何都是一死,那还不如奋力一搏,或许还可有一丝哪怕是渺茫的希望。即使这个希望最终也想梦幻一样破灭,但是他们最起码可以享受这个反抗所带来的快感。那是一种压抑得太久的生命猛然之间找寻到出口的快感,又是梦魇的人挣扎之后的轻松和麻木的快感。他们不奢望人的生活,却不愿意像狗一样悲惨下贱地生存。所以,几个月之后,在柔玄镇将杜洛周的鼓动之下,这群流民像流水一样又重新汇集起来,成为声势浩大的洪流。他们在上谷(北京延庆)起义,一路之上,大破魏军,割据州县,自号为王。第二年正月,鲜于修礼也率领另外一部分流民在河北唐县起义。两支队伍,互相呼应,相互配合。一时之间,北魏政府忙得团团乱转。就在鲜于修礼围困中山城的时候,杜洛周已经攻克蓟城占领了燕州全境,正对范阳形成包围。对眼前的这种情形,逃遁在范阳城中的幽州刺史常景也是一筹莫展。
鲜于修礼是个浓眉长髯的北方汉子,为人直爽粗俗而无城府,说话做事没有那么多顾忌。他不知道自己反叛的最高目的,也不会喊那么多的口号,他就知道一件事情,谁跟着他干,都是自己的兄弟,他就要想尽办法叫他们吃饱穿暖。至于杀人盗墓,在他看来,是再也稀松不过的事情了。成大事者,从来不拘小节。当年的魏武帝曹操,也一样盗墓取金。一个国家都已经没有了正常的秩序,一个国家的达官显贵都已经没有了廉耻,哪里还能够指望一群强盗和流民肩负起重造社会伦理道德的重担呢?
鲜于修礼大模大样的坐在椅子上,捻着浓密的胡须,一边看着身边诸将说:“朝廷派遣大军前来救援定州,想要剿灭我们。哈哈,你们说,该怎么办?”
底下的将领一时间七嘴八舌说道:“他们这就是自己送死!”
“杀光他们!”
“开膛破肚,吃了他们!”
鲜于修礼笑了笑,他知道他手底下的这帮人,就是这个样子。每一次讨论问题,总是要争吵嚷嚷老半天,才能够有一个结果。
这个时候,有一个人站了起来,咳嗽了几声,大声说道:“大家听我说一句。”诸人一看,原来是大将葛荣。他是个很有城府和心胸的家伙,也有胆识。在这群人中,有着很不一般的威望。大家逐渐停止了说话,都抬起头来看着他,想要听一听他会说些什么。
葛荣说道:“我们现在的实力,远不能够和朝廷抗衡。所以,不能面对面硬碰。”
鲜于修礼说:“那你说怎么办?”
葛荣说:“于今之计,只有先拿下中山城,有了中山城做屏障,朝廷大军即使来到,也会消耗许多时日。”
“可是,我们攻打了多少次,都没有伤着中山城半分毫。现在说攻城,难道就能攻下?”有人问道。
葛荣呵呵一笑:“攻不下,我们可以跑啊!”
众人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哈哈大笑,说道:“那你还不如放个屁呢!”
葛荣呵呵一笑:“我这个屁,可是个特臭屁!”大家又哈哈大笑。
笑声渐渐停下来,葛荣正色说道:“既然我们和朝廷军队迟早要有一战,那么,诸位准备怎么办呢?”众人听他这么一说,感觉倒是这么回事,但是,说道应该怎么办,的确没有几个人细细想过。
鲜于修礼立刻来了精神,连忙说:“你说说,怎么办?”
葛荣说:“我们这段时间,总是竭力避免和朝廷大军碰面,但这只是被动应战。我们想要拖垮敌人,但是同时也消耗了我们自己的精力。所以,我们不仅要攻城,而且要攻得轰轰烈烈,路人皆知。”
鲜于修礼笑了:“你的意思是,引他们上钩?”
葛荣说:“对!现在朝廷军队止足不前,我们想要绕到他们身后,有点困难。我们想要南下,他们就是最大的障碍。所以,必须要叫他们循声前来,我们才有机会布下陷阱,来个关门打狗!”
听他这样一说,大家算是明白了,都发出啧啧的赞叹。
“那我们怎么攻城?佯攻?真攻?”
葛荣扫视了对方一眼,说道:“我们攻城是目的,吸引敌人也是目的,并不冲突。为什么要佯攻呢?”说完了,就坐了下去。
鲜于修礼大声说道:“听明白了没有?真攻!假如能拿下中山城,那可是大功一件!谁愿意去?”
葛荣又站起来说:“这件事情要细细安排。杨津在在城楼上又布置了很多岗哨。我们一有动静,必被察觉。”
鲜于修礼笑道:“那老家伙是精明的很。我已经派人暗中刺探,城南基本没有防备。只有一些老弱病残在守卫。”
葛荣怀疑说:“不会是那老家伙特意设下的陷阱吧?”
鲜于修礼说:“应该不会。我已经派人暗中观察了好几天,每天如此。何况你想,我们在城北主攻,城南的防备岂能比城北更好?不过,即使发觉了,也没有什么,我们就要这样折腾他们。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撑多长时间!”他身边的人哈哈一笑。
葛荣说:“那就叫我去好了。到时候大王在城北,我在城南,同时发动攻击,我就不信中山城是铜墙铁壁,他能有多少防备?到时候,城上守军一旦左右支撑不住,前后照顾不周,我们的机会可就来了。”鲜于修礼一听此言,心中大为欢喜。几个月以来,他们只是在中山城周围劫掠,但是,这座城池怎么也攻打下来。他心里想道:杨津那个老家伙,真是老奸巨猾,不知道究竟在城内设置了多少道防备。今天夜里,就算是自己又一次的投石问路。我倒是要看一看,你还有什么招数能使!
就在此时,葛荣对面的元洪业站立起来主动请战,说:“杀鸡焉用牛刀!这样的小事,那里还要劳动葛将军大驾,还是我去吧。”这位元洪业,是北魏宗室。他的堂兄就是胡太后的妹夫元叉。在元叉专政的时候,他跟着摆尽了威风。元叉被胡太后处死之后,元洪业就一路奔逃,像一只丧家之犬,现在好容易才混进鲜于修礼的队伍之中。他为人奸巧,身份又是北魏的宗亲,所以很受鲜于修礼的信任。在这次南侵的战斗中,尚无尺寸之功的他理所当然的要显示一下自己的能耐,假如能够攻城略地,那就会对他的今后在反叛队伍中站稳脚跟帮助更大。听见元洪业这样奉承自己,葛荣还不好意思发火,于是瞪了他一眼,说:“你看你这个人,怎么老是跟我抢呢?”元洪业说:“葛将军,我哪里敢和你抢?只是我来了这么长时间,却没有一寸功劳,这次就全当你让我一次。好歹也叫我能够在这里立足。”葛荣虽然不喜欢他,但是听他说的这样谦卑,话语近似于乞求,也就只好摆摆手:“我倒是愿意你就去,可是这要听从大王的吩咐。”
鲜于修礼看着二人的争执,不觉莞尔一笑,于是对元洪业说:“你既然抢着要去,那就是你去。可是干系重大,我给你加派一个人,做你的助手。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你说吧,要哪一个?”元洪业大声说:“我和程杀鬼最合得来,就派他和我一起去吧。”程杀鬼也是鲜于修礼的得力干将,元洪业到了这里,常给他一些小恩小惠,两个人打得亲热。鲜于修礼又对二人叮咛说:“看我的信号,你们就要进攻,若是实在难以攻克,那就及时回撤!不要和他们拖延得太久。”二人点头答应。一切安排妥当,鲜于修礼带兵守在城北,元洪业和程杀鬼率领两千人前去城南夜袭。
二人带兵悄悄来到城旁的一处密林里,把人员分配妥当。又派遣几个暗哨四下里打探一番,看一看又没有埋伏之类的。此夜正好没有月光,四下里黑魆魆的。再望城楼之上,也是悄无声息,只是偶尔听得见城内远处的几声狗吠。元洪业也在树林里暗自观察了好半天,看看四处绝无动静,心中大喜,暗自想道:“真是天助我也,功成名就,就在今夜”。
中山城以前曾经做过慕容后燕的首都,城池修建得十分高大雄伟,但是由于地理限制,却没有护城河。所以外面若真是攻起城来,先少了一道屏障。元洪业等到那几个暗探全部回来以后,立刻派遣二百人的先行队伍,准备好攀爬的绳索云梯,趁着夜色,悄无声息来到城墙下,只等待鲜于修礼信号一发,就立刻攻城。不大一会,就看见城北的信号灯冉冉升起,也隐隐约约听见了城北的喊杀声,元洪业和程杀鬼知道,鲜于修礼已经在城北开始攻城,城中的主力部队肯定都集中在那里。城南的薄弱防备,就应该不是问题了。只要大军拖住城内的士兵主力,他们这两千人,何愁不能拿下南城楼?
打前锋的二百个士兵见主将发出命令,于是分在几处悄悄搭好云梯,固定好好钩索,一气攀援。就快要来到城头的时候,只见火光一闪,城头之上闪出几百个士兵,蒙着嘴脸,站在城头。他们一个个手里全提着瓦罐,一个个模样十分古怪。这时,就听见一通咚咚鼓响,瓦罐纷纷倾倒下来,里面屎尿具下,攀城的士兵还没有反应过来,猛然间被这一通臭烘烘的屎尿淋得一头雾水,被盛放屎尿的瓦罐砸得晕头转向。没有站稳抓紧的,早已经跌落城下,有的坚持住了,仍然想要向上攀爬。此时,就听见又一通鼓响,立刻看见城头之上,鲜红滚烫的铁水瀑布一般倾倒下来,淋溅到身上头上,立刻皮开肉绽,性命立刻作休。一时之间,惨叫声声,云梯上的人纷纷滚落下去。夜色深深,那些铁水更是红得刺眼,仿佛是地狱里魔鬼在鲜血中狂舞。城墙底下的那些士兵们虽然看不清楚被烧到的人的惨象,但是,耳听着鬼魅一般的凄惨的叫声,闻着空气之中四下弥散的刺鼻的烧焦的皮肉味道,怎么能够不心生恐怖?早恨不得自己多生几双脚,好赶紧离开此地,哪里还有人顾得上长官的命令,早就一个个遮头抱足,四散奔逃。元洪业和程杀鬼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骇得惶恐万分,再一看身边的士兵们早已经所剩无几,知道大势已经无可挽回,于是也连忙鞭打战马,逃命去了。
元洪业和程杀鬼本来打算向北逃回大本营中,却不料这个时候,北边的小树林中飞石如雨,击打在前面的士兵脑袋上,立刻脑浆迸裂,鲜血四溅。二人只好调转马头一起逃到密林深处,不一会,就看见前面有隐约的灯光,以为是前来接应自己的队伍,又怕是敌军的埋伏。正在犹豫之间,就听见有人大声说道:“败军之将,还不下马!”抬头趁着看去,只见几百个士兵前面站立着几员戎装打扮的年轻人,在年轻人的身后,站立着一位五六十岁的老者。他身材瘦削,须发皆白。元洪业认出来眼前这位这位正是定州刺史杨津。
杨津见二人不敢前行,于是开口说道:“元将军一向可好啊。”元洪业此时大气也不敢出,他想自己背叛朝廷,本来就是死罪,现在又落到这种地步,恐怕凶多吉少。但他岂能承认自己的落魄?那不是巴巴地叫那些恨他的人笑话?他于是强作镇定,长长叹了一口气,冷冷地说道:“一时半会还没死。”杨津听出他话中的怨恨之气,于是呵呵一笑,说道:“我别无他意,只想要请将军前来和我促膝长谈。将军是朝廷宗室砥柱,假如天下升平,你我一定还是像以前一样同朝为官,或许还要情同手足。只是如今天下纷扰,哪里能够料到我们今天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呢。将军即使要自污,难道真不念及大魏朝一百五十年的江山社稷?难道真不念及征战天下的列祖列宗?将军真的要自污,也不要遗父母羞遗子孙羞!”听见他这样一说,元洪业心里一动,他料想自己还有活命的机会,于是故意叹一口气,慷慨激昂地说道:“我当年不得已逃出京城,只想留一条活命。没想到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罢罢罢,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杨津大笑道:“将军多虑了。”
在城西北驻扎的鲜于修礼在城北发动的攻击也很不顺利。城内的杨津早已有了防备。就在他们攻打城楼的时候,城上却抛洒下来大量的石灰。城下叛军被这石灰呛得喘不过气来,迷得睁不开眼睛,一个个狼狈不堪的跌落云梯。紧接着,城上又射出几万支火箭,火箭之后,紧跟着是几千只装着猛火油的小油瓶,不仅如此,猛火油发射完毕,城上又向城下泼洒大量的水,这一招可真是歹毒,因为猛火油燃起的火,一见到水,就会更加猛烈地燃烧。一时之间,叛军队伍就变成了一片火海,惨叫声四处可闻,他们一个个只知道狼狈逃窜,那里还有心思攻打城池!葛荣只好带着队伍,暂时先撤回大营。一个时辰左右,狼狈不堪的元洪业程杀鬼二人带领着几十个士兵返回大营,就见鲜于修礼和葛荣等人坐在那里,垂头丧气。二人跪倒在地,好久都不敢开口说话。鲜于修礼看了看二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们起来吧,且去歇息。明天再做议论。”
二人前脚刚走,葛荣就走了进来,他上前说道:“刚才那两个人,大王赶紧杀了他们!”鲜于修礼正筋疲力尽,想要小睡一下,听见葛荣这话,惊讶地说道:“为什么?”葛荣说:“我刚才在路上遇见他们,看见他们神色极不自然,一定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鲜于修礼呵呵一笑:“你也太多心了。他们刚刚打了败仗,又怎么能高兴起来呢?”葛荣也笑着说:“但愿是我太多心!”鲜于修礼说:“那是自然。你就是太多心了。”葛荣说道:“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毕竟,元洪业是朝廷的宗族,不得已才来投靠我们。”他的话没有说完,鲜于修礼冷笑一声:“难道就因为这个,要处分他们?朝廷的宗族这几年造反的还少吗?大魏朝,已经不是三十年前了,女主专政,荒淫暴虐,千疮百孔,破烂不堪!我们这些人,在以前,哪一个不是大魏朝的将年?哪一个不是忠心耿耿地守卫着大魏朝的边疆?可是现在,照旧还是扯起大旗,和他们对着干!”
葛荣见他说的这样决绝,便不再说话。鲜于修礼说:“你怎么又不说话了?难道是我说的不对吗?”葛荣笑道:“大王说的自然在理,看来的确是我多虑了!”鲜于修礼说:“不要想那么多,所谓用人不疑。元洪业既然走投无路,来投奔我们,那就是我们的兄弟!你先去睡觉,明天我们再来商议,下面应该怎么办。”
夜色已经深了。偷袭又一次失败了,士兵们回到营房之内,倒头就睡下了。一切重归寂静,偶尔的几声虫鸣,给这个刚才还刀光火影的深夜增添了几丝祥和安静。
鲜于修礼的进攻,又一次失败。此时的中山城内,军民们无一不是兴奋振作。守卫的将士兴高采烈,纷纷议论。
“这些狗日的,还想搞偷袭。当我们是吃素的。”
“那些大瓮还真是管用,外边的说话都听的真真的。”
“那尿罐里可是我才拉的一泡屎。还新鲜着呢!就是不知道美了哪个小子。哈哈哈”
“你没有看见他们抱头逃跑的那个熊样,还号称勇士呢!纯粹就是饭桶嘛!”
“还是我们刺史大人主义高,又用石灰,又用铁水,再加上火油。那些小子们,恐怕八辈子都忘不了,那鲜红滚烫的铁水。”
“哼,弟兄们,下次他们敢来,照旧这么伺候他们。”众人哄然大笑。
回到中山城内的杨津下令犒赏守城将士,又和他们拉了一会家常。就回府休息去了。他这一觉睡得特别安稳,因为他知道,一切应该都已经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这次敌人前来偷袭,是早已在意料之中的事情,杨津早已经派人在城内外选好地点,都埋好了几十个大瓮,专门派遣几个听力聪颖的人,伏在城内的瓮边窃听城外的一切动静。可笑鲜于修礼的士兵们哪里知道这些,所以,被早已经做好准备的城内军民,打得落荒而逃。
接下来的十几天之中,不见两股叛军的任何动静。杨津照旧好守城的人员,他亲自带着卫兵,在杨遁和李裔等人的陪同下,一天之中要好几次巡视全城的防备。在他的心中,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他也知道,叛军们之所以不敢再次攻城,纯粹是害怕那天晚上的铁水和火箭,可是,只有他清楚,假如敌人再次攻城,他都不知道再到哪里去收集铁器。如果在这段时间之内,他所希望和安排的事情没有能够顺利完成,那么,事情的发展,可就不是那么乐观了。
就在他焦虑的时候,好消息传了过来。一个守城的士兵在城楼上捡拾到敌方射过来的信件。杨津一看之下,大为欢喜,不觉笑出声来。杨遁站在父亲身边,也不觉笑容满面。他知道,他们父子两个谋划的事情,已经基本实现了。
“鲜于修礼死了!”杨津告诉儿子,言语中透露着前所未有的喜悦。
杨遁轻声说道:“恭贺大人!”
杨津怜爱地看了看自己的长子,不知不觉都到了不惑之年了,头发也已经开始花白,却还要跟随着自己在这里受苦。真是难为了他,若是中山城能够顺利解围,就叫他们弟兄两个都走吧。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无牵无挂,也就没有后顾之忧。
“秦王呢?”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小儿子杨愔,秦王是他的小名。杨遁回到道:“在后面书房内读书呢!”这个小儿子,从小喜欢读书,但现在看来,似乎只喜欢读书。在中山城四面被围的情况下,他依旧在书斋内读书。这个孩子,不会是读书读傻了,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呢!杨津在心内叹息。
杨遁看出父亲的心思,于是开口说:“他才十六七岁,已经熟读了经史书籍,以后若是有机会,肯定能够直上青云。”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还谈什么青云直上!杨津知道长子是在安慰自己。其实他对小儿子一直是半喜半忧,喜的是小儿子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竟然能够心平气和地读书,忧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万一有所不利,怎么样才能叫他躲避灾难。可是,当初中山城被包围得铁桶一般,他就是想要把小儿子偷偷送出城外,也不可能办到。现在好了,鲜于修礼已死,那就意味着程杀鬼和元洪业已经按照自己的安排去做了,同时也就意味着,叛军的包围圈已经打开了一个缺口。不管怎么样,先把小儿子送出城外再说。
想到这里,他对杨遁说:“你去把秦王叫来吧!”杨遁答应了一声退出去,不一会,带进来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面貌清秀,个头高挑,因为还没有成年,所以看起来依旧是有一点稚嫩,身材也有一些单薄。他一进门,就笑着对父亲说:“大人叫儿子前来,有什么吩咐?”杨津呵呵一笑,他喜欢这个小儿子,是打心眼里喜欢。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心中的那份感情却越来越割舍不下。看着小儿子的笑容,他的心里高兴之余同时感到一阵莫名的伤感,这种伤感越发坚决了要借这个时机送小儿子出城的决心。
杨愔不见父亲回答,抬头却看见父亲慈爱地看着自己,不由得一阵羞涩,他低声说了一句“父亲那晚的铁水浇得他们够呛。孩儿只知道读书,也没有帮上一点忙。”听见小儿子这样说,杨津笑着摇摇头,抚摸着他的肩膀问道:“秦王,假如他们还来攻城,我们又该怎么办呢?”杨愔听见父亲这样说,不觉一愣,是啊,要是敌人再来攻城,难道还会有那么多的铁水?即使下一次能够抵挡,那么再下一次呢?他看着父亲的笑容,不觉有些羞涩。杨津叹了一口气,说:“此次若不是你兄长的主意,情况只怕会更加艰难。下一次,我们恐怕真没有这样幸运了。不过事情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从现在开始,应该不会有下一次了。”听见父亲你这样说,年轻人抬起头不解地看了看,却看见父亲坚定的神情。他问道:“为什么不会有下一次呢?”他想要问的很多,但是却没有说出口。难道是叛军主动撤退了?难道是朝廷的援军到了?不可能啊。这几天没有一点相关的音讯啊。难道是?难道是父亲终于抵挡不住,打算投降叛军?
杨津看出了儿子的疑惑,叹了一口气,说道:“朝廷的援军没有来到,叛军并没有撤退,不过,应该和撤退差不多了,甚至还要好。”杨愔不解地看着父亲,杨津一看小儿子满脸的疑惑,缓缓一笑。他粗略地地给杨愔说起了缘由。
原来早在多天之前,杨遁在城楼之上巡视,猛然之间看见了当初潜逃的元洪业,又望见元洪业满面忧愁,就料定他在叛贼之中并不得志,于是就和父亲商议,想要前去招降纳叛。他们派遣亲信乔装打扮去会见元洪业,用所谓的铁券给元洪业和保证以高官厚禄。元洪业本来就是北魏宗室,混进鲜于修礼的队伍之中,实在是迫不得已。而且这群粗鲁的军人,言谈举止,一点也不合他的脾胃,所以他早就有所动摇。但是,他对朝廷并不完全放心,自从他的堂兄元叉政权覆灭以后,他像丧家之犬一样四处奔逃,好容易在鲜于修礼队伍之中有一点根基,难道就这样放弃?
首鼠两端犹豫不定的他被杨津的铁水打击得狼狈逃窜的时候,又走进了对方设置的包围圈,于是迫不得已,这才坐到一起,畅心交谈。看着自己以前同朝为臣的同事,元洪业其实内心也是万分感慨,假如不是因为元叉,自己肯定是享受着荣华富贵,又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地步?现在杨津主动向自己示好,又亲口向他保证朝廷不会追究他以前的过错,只要他诚心悔改,不再从贼。既然如此,他怎么能够白白放过这个机会?他看了程杀鬼一眼,程杀鬼也看了他一眼,彼此似乎都明白对方所想。在叛贼之中,程杀鬼是元洪业最亲密的朋友,所以,他想要询问他的想法。程杀鬼也明白,假如自己不应允杨津所说的事情,那么,杨津立刻就会杀了自己。何况,朝廷的富贵,总要比鲜于修礼的茫无目的的打杀抢掠要强一百倍。想到这里,程杀鬼说道:“我们就答应了杨定州吧。”元洪业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想,还是程杀鬼了解自己,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要比自己说出来,效果好上一百倍。他于是也点点头,笑着对杨津说:“我也是元魏子孙,那就把这身皮肉,再给了朝廷吧”。
他们二人回到军营之中,用杨津给的铁券来诱惑那几位平时关系较好的将领。本来,这些兵将们多数就没有坚定的革命决心,也就是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利来凑热闹的。现在,既然已经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利益,那么,归依朝廷又何乐而不为呢?就在他们回去以后,找准了时机,在鲜于修礼酩酊大醉卧倒在床的时候,趁机杀死了他。鲜于修礼死了,元洪业自然应该就成了大哥。这样一来,杨津的目的就达到了,中山城的围困,应该从此就结束了。
“真是人谋天成!这是上天在保佑大魏江山!”杨津感叹说。他设想着和元洪业联手以后,杜洛周的队伍,独木难支,应该很快就会向北遁去。朝廷军队若是乘胜追击,说不定到可以收复河北丧失的大片土地。但是,现在的局面,变幻莫测,谁能料定以后的事情呢?假如叛军之中再次出现什么变故,一切恐怕就会回到原点。所以,他就想要趁现在这个机会,赶紧送小儿子出城,回到家乡弘农。那里距离京城很近,暂时还没有冲突和暴动。
“我明天就派人护送你出城,这个地方太危险。你只有安全到家,我才能放下心来。”他看了一眼小儿子,怜爱地说。
听见父亲这样说,杨愔知道,父亲是担心自己跟着受磨难。他轻声说:“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孩儿怎么能够独自离开呢?”
杨津怜爱地看了他一眼,说:“这里有你的兄长照顾我,你不用担心。反而是你在这里,父亲每天都心神不安。你回去以后,也好给你的母亲和伯父们报一下平安。免得他们整天提心吊胆。”
听见父亲这样一说,杨愔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用人和理由反驳了。只好答应下来。他告别父亲兄长,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着第二天离开这座城市,回到久别的故乡,回到自己久别的竹舍。
第二天一大早,杨愔就起床,发现兄长不在床上,以为是去了父亲那里。于是一个人坐在那里等待,左等右等,不见有人前来接他。他隐约感觉事情有些不太对头,于是独自一人来到前厅,却发现父亲也不在那里,兄长也不在。“这样早,父亲他们去了哪里呢?”杨愔很奇怪。父亲难道忘记了送他回家这件事情?不可能啊。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对,应该去看一看。
杨愔走到街上,就看见人来人往,乱纷纷的。士兵们忙忙碌碌,看样子应该是在备战。杨愔很奇怪,就拉住一个士兵问道:“怎么了?又要去打仗?”士兵没有看他,匆忙回答了一句:“叛军又来攻城了。”又来攻城?杨愔心中一惊。难道鲜于修礼没有死还是元洪业诈降?他不敢想象。没有父亲的命令,他不能随便到城防区。何况,万一只是小股的叛军前来捣乱,那么,父亲一定还会按照计划把他送回家乡。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等待就是了。想到这里,杨愔转步回到刺史府。
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才看见长兄匆匆跑进来。他满面汗水,一脸愤慨,对杨愔说:“又出麻烦了,看来今天是走不成了。”
“为什么?”杨愔问道。
杨遁叹了一口气,说:“元洪业被杀死了。”
元洪业又被杀死了?这真是一个突然的消息。昨夜才听说他杀死了鲜于修礼,仅仅一夜的功夫,就听见了他被人杀死的消息。杨愔很惊讶,不是说,元洪业已经杀死了鲜于修礼吗?那么,谁又杀了他呢?杨遁看着自己的小弟弟,内心十分伤感。本来已经筹划好的事情,谁知道临到头来,又会出现这样的变故。他简要地告诉弟弟,鲜于修礼队伍中的另一员大将名字叫做葛荣的,已经纠结另外一帮人,把元洪业和程杀鬼一干人统统杀死,自己做了老大。现在,葛荣就率领大兵,准备攻打中山城。
听见这个意外的消息,杨愔不觉一阵感慨: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看来,自己和中山城的命运,已经紧紧联系在一起了。既然走不了,那就不走了。他看着兄长伤感的表情,安慰他说:“已经两年了,他们不是总在攻城吗?兄长不要这样担心。”看着弟弟懂事的样子,杨遁心里一阵难过,他的眼泪不觉流了下来,哽咽着说:“我不是担心他们攻城,我已经四十多岁了,还能有什么?父亲和我都是担心你。”杨愔看见兄长流泪,走上前去帮他擦拭了,笑了一笑说:“我都这么大了,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一切顺其自然吧。”
是啊,这句话说得又何尝不在理呢?在这样的乱世之中,谁又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呢?一切只能顺其自然了。也只能这样了。生死在天吧。杨遁默默在心里祈祷着佛祖保佑,千万不要叫父亲和弟弟命丧在这里。有什么苦难,叫我一个人来承担吧!他在心里这样对佛祖说。
已经快要解围的中山城又被新的叛军首领葛荣带兵团团围住。城中的居民都有一些郁闷。但是他们的刺史杨津似乎一点儿也不急躁。他仍然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起床之后就带着自己的儿子和几个随从,到城楼四周察看一番,到城头上瞭望一下,有时候心情好了,还对着城外大喊几声,咳嗽几声,长吟几声。对老刺史这样的举动,城中的百姓虽然有些好笑,但是,看到他不慌不忙的样子,自己的内心不由得也就逐渐平静下来。多数人天亮起床,天黑睡觉,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似乎根本没有叛军围城。他们中有的老年人见惯了战争的场面,闲暇之余,还有模有样地给年轻人讲起了旧事轶闻来打发时间。
杨津专门派人把城中身强力壮的男丁都召集起来另设一营,作为兵卒的补充。要求他们上午训练体能,中午熟悉军规,下午讲习历史。力求叫他们不仅有强健的体魄,而且要有保家卫国的坚定信念。杨津又把城中所积存的粮食,全部集中起来,按照人口,定量分配。对这些守卫城池的士兵,每天分配的粮食要比普通人多三分之一。杨津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社会动荡,是老百姓的灾难。社会稳定,才是老百姓的福气。要想社会稳定,我们就要主动保卫自己的家园,才能够避免城破家亡,妻离子散。我们的父母姊妹省下来粮食给我们吃,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我们能够看好这个家!假如我们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就枉为男子汉,还怎么谈论忠孝仁义?!”听见他这样说话,士兵们的内心都充满了蓬勃的热情。杨津平时总喜欢在大街小巷转悠,一来是为稳定百姓的情绪,更主要的是想要注意城内是否有不稳定的因素。一看见他到来,各门各户的老年人都热情地打招呼,看见身体病弱的,杨津就走上前去安抚几句,看见身体硬朗的,他就开几句善意的玩笑,夸赞几句。对那些正处蒙龄的儿童,杨津专门组织中山城内的一些老儒,开馆授课,并不时到馆中检查功课。他的这些做法,在当时深得民心,以至于几十年以后,有些老年人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然泪流满面。
他的长史李裔,看见刺史这样辛苦,就默默地在旁边做一些辅助工作。他也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人,对一些问题还有自己相当不错的见解。杨津开始逐渐欣赏这个年轻人,有时候甚至把他作为杨愔的榜样:这个年轻人,虽然有时候言论有些偏激,但是还算得上一个不因袭旧人成见的读书人。
夺取大权的葛荣先是派使者几次三番劝降杨津,许以高官厚禄,杨津不仅丝毫不为所动,而且把使者暴打一顿。葛荣气急败坏,无奈之下,只好重新攻打中山城。但他没想到,中山城好像是一块顽铁,每一次攻城,他们都不能有半分的进展。杨津在城内布置了的大量安防措施,还有中山城兵民的团结一心,每一次都把葛荣的军队阻止在城墙之外。
就在这时,传来消息,说是朝廷派遣广阳王元深和章武王元融带领大军,已经过了冀州。杨津一听见这个消息,立刻振作起来。他把这个消息张榜公告给城内的百姓,亲自来到城内各处巡视,鼓励大家,不要泄气。
鼓励归鼓励,面对这样的局面,杨津其实也明白,朝廷的胜算究竟能有多少。一旦葛荣和杜洛周联合起来,这可是几十万人的叛军!虽然他们现在还没有严格的训练组织和纪律约束,所以才会像一群羊一样,乱冲乱撞,但是这群本来就是士兵出身的叛贼,一旦有严明的纪律约束,有严格的训练组织,那就是一群狼,吃了人也不会吐骨头渣子!假如广阳王和章武王之间,也像几个月前的河间王和副手长孙稚之间一样相互猜忌,相互扯皮,那么,朝廷军队可真是希望不大。到那个时候,没有了粮食,没有了武器来源,没有了外围救援的中山城的希望又在哪里?想到这些,坐在刺史府内的杨津不觉内心如焚。
“大人。”儿子杨遁在耳边轻轻地呼喊。这个快要四十岁的男人知道自己的老父亲又在冥思眼前的困局。他在白天表现给老百姓的,都是一个假象,没有人能够体会到他的内心有多么焦急。但是,朝廷的救援一天不到,这种困局就得继续维持一天。万一朝廷的军队再次吃了败仗,那么中山城的危机,就要持续很长时间。“假如朝廷军队再像上次一样,我们应该怎么办?总这样下去,迟早会有城破的一天。”杨津看似自言自语,其实是在询问自己的儿子。只有在刺史府内,杨津才可以不去刻意掩盖自己的忧愁,也只有面对自己的儿子,杨津才会暴露自己的焦虑。
杨遁看着父亲憔悴的面容,内心一阵酸楚。但他还是打起精神,免得父亲又为自己担忧。听见父亲询问,他平静地回答说:“朝廷这次派广阳王率兵前来征剿叛军,应该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广阳王征战多年,不是河间王所能比拟的,应该不会有所失误。再者我们的粮食还多,器械又还算精良,还能够支撑不短的时间。反贼们一时半会不会攻破城池。他们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时间一长,人心自然涣散,我们可以趁机逐个瓦解,此后或许可以有时机进行反攻。我们也继续察看,假如广阳王的军队能够在交战之中获胜,那就好办多了。”
现在看来,一切的希望,都在朝廷派遣来的这一支队伍身上。大军若是胜利,河北的叛乱是否能够平定先不说,至少,可以给被围困的中山城一些喘息的机会。城内的军民们,已经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