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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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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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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骑残阳 第一部:尔朱兴起》连载

第一十四章 对牛弹琴

河南弘农(今灵宝)杨氏宅院内。

刚刚告病归家的雍州前刺史杨椿正在书房内休息。

这是一个标准的名门世家,又因为他的父亲杨懿娶了北魏冯太后的姨母,和皇家攀上了亲戚,所以 自从孝文帝以来,杨氏一门就被朝廷特别优奖,杨椿弟兄几个,皆官位显达,就连他们的子侄,也是顺风顺水,任职刺史太守的不在少数。 他在任职雍州刺史的时候,他的弟弟杨津任职定州刺史,定州,对杨椿而言是一个熟悉的地方。他曾经在那里任职,后来被人告发贪赃而被免职。

七十余岁的他任职雍州刺史没有几年工夫,关陇地区和河北地区,已经彻底被叛乱所席卷。莫折念生父子相继在关西骚乱,朝廷派遣萧宝寅前来平定,杨椿带着他的侄子杨侃也千方百计地应对这艰难的局面,总算有了一口喘息的机会。此时的他已经心神交瘁,感觉自己再也无力应对那么多的事物。又听闻弟弟杨津在定州被杜洛和葛荣周围困在城中,生死情况,一概不曾知晓。七十余岁的杨椿忧心如焚,遂体力难支,连日咳血。所以趁机就向朝廷请求告病还乡。他告病以后,朝廷任命沉废在家的萧宝夤作为他的继任,统领雍州的军政大权。

这一天,他在书房矮塌上闭目养神,想着他的弟弟杨津,只感觉一阵心酸。几十年了,他们兄弟几人,相处得和睦融洽,亲切恭谦,叫多少世家大族看着羡慕。但是现在,却分散各地,不能相见。以前,杨津外任的时候,总会给他寄回来一些当地的特产。一来是敬重兄长,二来是报一个平安。现在,多少天没送了?何止是多少天,算起来,都将近一年了!兄弟之间,少年还能在一起,老了老了,却要分开。甚至连一面夜不能相见,这可真是,怎么说呢,杨椿一时之间只感觉心胸憋闷。他捏着拳头,用右手轻轻捶打了几下前胸。

就在这时,门房传话的小厮来报,说是有故人来访。故人来访!会是谁呢?杨椿先撇开自己的辛酸事情不去想,抬头问道:“他没有说是哪一位?”门房恭敬地说:“来人自称是河东薛孝通。”杨椿一听,赶紧翻身坐起,举手就整理冠带。只听见院内有人高声说道:“杨公真是好光景啊!晚辈贸然年来访,望勿见怪!”话音未落,就是几声爽朗的大笑。

杨椿赶紧叫守候在身边的长子杨昱扶自己起来,大踏步走出门去,只见从门外走进来一位二十余岁的年轻人,看起来很瘦弱,但是神清气朗。他看见杨椿走了出来,赶紧长施一礼,杨椿一边抓住他的臂膊,一边笑着说:“我这些天正闷得无聊,可巧你就来了。来来来。”说着把薛孝通往书房内引请,一边吩咐杨昱准备一些酒菜。

薛孝通笑着说:“走了这一路,还真是有些口渴,就来这里喝杯好酒。”两个人分宾主坐定,杨椿问道:“不知道士达这是到哪里去?回京城?”士达是薛孝通的字。他是孝文帝时名臣薛聪的儿子,被萧宝寅征辟为参军。杨椿当年和他的父亲关系交好,在长安城的时候,对薛孝通颇多照顾。又加上他这个人虽然年轻,但是很有一些见识和心胸,性格又爽朗开阔。所以,杨椿和他颇有一些忘年的交情。

薛孝通浅笑了一下说道:“在关西停留时间长了,就有些想念家乡。所以,想要抽空回去看一看,顺道到大人这里讨杯酒水。”

杨椿呵呵一笑:“久未相见,薛郎还是没有学会说假话啊!”

薛孝通笑道:“真人面前何必遮掩呢!我一连好几天,都梦见先父,心里很是不安。于是就告假回家,再拜扫一下陵墓。”这个时候,杨昱挑着门帘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位仆妇,手里端着好酒好菜。

杨椿对杨昱说道:“这位就是我经常跟你说起的薛郎,当真是人才难得!”杨昱笑道:“经常听家父夸奖你,今天一见,原来这样年轻,果然是好人物!”薛孝通连忙站起,对杨昱说道:“小弟见过世兄!杨公过奖,小弟何敢当!”杨昱已经将近五十了,在薛孝通这个年轻人面前,自然是老大哥。杨椿笑道:“你们两个都坐下,今天也不拘束什么礼节。先喝几杯水酒,解一下疲劳。”

一时之间,酒过三巡,杨椿问道:“关西局面最近如何?”

薛孝通说:“时好时坏,不过大体算是安定下来!”

杨椿赞叹道:“萧宝寅还是有两把刷子,相比之下,我还真是老了。”

薛孝通沉默了一刹那,幽幽地说道:“齐王重赏轻罚,对有些微功劳的将士,一律厚加封赏,对那些犯了过错的,轻易不加责罚。关西将士们都愿意为他一个人效命。关西局面,不能不好啊!”齐王是萧宝寅的爵位。杨椿听着这几句话很有些奇怪,但是,一时之间,又说不出奇怪在哪里。于是只好顺着说:“自古名将治军,各不相同。就从讨叛伐逆来说,萧宝寅可算是大魏功臣!”

薛孝通呵呵一笑:“杨公此言恐怕有些过早。”

杨椿越感觉奇怪,按理说,萧宝寅是薛孝通的知遇之人,但是从今天的谈话来看,似乎薛孝通对萧宝寅有一些成见。他于是问道:“薛郎为什么这样说呢?”

薛孝通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前些日子,朝廷不是要降罪于他吗?”

杨椿说:“那是朝廷中有人嫉妒她,所以假借他在正月的作战失败说事而已。萧宝寅岂能不知?再者,胡太后和他们家是至亲,又怎会因为这个就降罪于他?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

薛孝通冷笑一声:“胡太后可能是做做样子,但是某些人恐怕就不是做样子那么简单了。三人成虎,曾母投杼!到时候,不要说什么功臣,只怕是反而要成了罪臣。”

杨椿正色说道:“薛郎何出此言!形势还不至于糟糕至此!”

薛孝通说道:“目前关西局面尚可维持,怕就怕到时候人心一旦离散,就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啊!”

杨椿盯着薛孝通问道:“我今天怎么感觉你总是话中有话?难道真的有什么事情”

薛孝通笑道:“我还能有什么瞒得过杨公呢!世间万事,瞬息万变。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杨椿颜色一变,说道:“士达莫非知道一些什么?就请对老夫直说了,不要再拐弯抹角!”

薛孝通说:“我今天是路过弘农,特意来看看杨公。所说的话,也不过是一些内心的担忧。所谓观之在前,忽焉在后。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的确不是刻意隐瞒。请杨公不要误会!”

杨椿长出了一口气:“如此就好。---薛郎此次回京,什么时候再返回长安?”

薛孝通说:“我不准备回去了。我想回到京城,找些事情做。这样离父母的坟茔也算是近一些。”

杨椿一愣,问道:“难道你已经向萧宝寅辞去了职务?”

薛孝通说:“还没有。齐王对我有知遇之恩,要是当面说明,他必然强力挽留,到时候,反而有伤情义。不如回到京城以后,再信函说明吧。”

在薛孝通说话的时候,杨椿心里隐隐升起了一丝疑虑。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精明能干,他肯定是觉察到了什么,却又不愿意明说。他悄悄观察薛孝通,只见他饮酒自若,坦然镇定,并不像是有什么心事。

几次小酌下来,杨椿感觉有些头晕。于是对薛孝通说道:“老夫不胜酒力,薛郎就请随便吧。”

薛孝通似乎也有一些醉熏,他莞尔一笑:“薛孝通此次前来,当真是借杨公酒杯,浇自己块垒。”

杨椿听他这样说,笑道:“你我两代世交,彼此又是忘年之交,难道还要像别人一般拘束?”

薛孝通举起一杯酒,说:“真是绝佳的桑落酒,杨公不如送我一坛,在路上饮用吧。”桑落酒是洛阳城中的名酒。

杨椿说:“你今日若醉,就住在我家。明晨再走也不迟啊。”

薛孝通摆了摆手,说道:“那怎么使得!我空手而来,临走时再带走一坛好酒,已经是无礼之至,若是再在尊府打扰,于心何安!”说完话,就要站起来。一旁的杨昱连忙拦住,说:“贤弟就依家父的话,留宿一晚。不然这样醉醺醺赶路,倒叫人甚是担忧。”

薛孝通呵呵一笑:“先谢过世兄。杨公知道我的酒量。我要赶紧回家,改日再来拜访。”

杨椿笑着说:“你是不知道他的酒量。---我也不强留你了,薛郎。千万一路珍重啊!”

薛孝通笑道:“来到了弘农,就已经到了洛阳的门口,不用担心。倒是杨公要睁大眼睛,时刻警惕啊!”杨椿已经没有心情去追问他要自己警惕什么。站起身来,和杨昱一起,把这个年轻人送出大门外。

薛孝通走后,杨椿饮了几杯茶水,稍微感觉有些清醒。但是,身体的困倦一时不能驱散,于是就浅睡在矮塌上,闭目思索。刚才这个年轻人的一番谈话,没有以前那么直爽。他似乎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又不想明说。他究竟想要说什么呢?还是本来什么都没有,是自己的疑心在作怪?不!绝对不是自己多疑!他应该是想要告诉自己有关长安的一些情况,可是碍于一些事情,始终没有说出来。他最后借着酒力告诉自己要警惕,警惕什么?叛军?肯定不是。要是叛军,他肯定就很直接说明了。他这样遮遮掩掩究竟是为了什么?猛然间,杨椿眼前一亮。对!一定是这样!薛孝通想要告诉自己的一定是关于萧宝寅的一些近况。

对于萧宝夤,杨椿还算是比较了解的。他是南齐明帝的第六个儿子,南齐最后一个皇帝东昏侯萧宝卷的同胞弟弟。萧衍篡位之后,萧宝夤就乔装之后,逃到北朝,大被宣武帝所器重。从他来到北魏之后,也的确能征惯战,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就在去年,他被朝廷任命为侍中、骠骑大将军、尚书令,带领大军来征讨关陇地区叛乱的莫折念生,大挫叛军的锐气。然而,就在今年正月,他却在一次战斗中大败而归,退守到雍州。当时,若不是杨椿叔侄二人合力应对内忧外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本来朝廷已经把他贬为庶民,但是,由于杨椿的突然辞职,加之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担当大任,所以,不得已,朝廷重新起用他为雍州刺史。这个人精明能干,文采风流。在大魏朝的几十年来,颇得众人好评。但是,现在听说萧宝寅自从任职雍州刺史,就破格奖赏手底下的官军将领,对于犯过错的也是却轻描淡写,尽力不加以处罚。杨椿不禁忧从中来。这是典型的收买人心的手段,而且又做的这样明显,他究竟想要干什么呢?他细细回想刚才薛孝通的前言后语,不觉紧锁了眉头。怪不得薛孝通要自己警惕,难道这个萧宝寅竟敢造反不成?动机呢?就因为朝廷的责罚?

“你难道没有感觉刚才薛孝通话中有话?”他随口问站在床前的杨昱。

杨昱老老实实回答:“儿子没有听出来。”杨椿并没有看他一眼。依旧闭目思索。忽然,他睁开眼睛,端坐起身子。

“这个人,咳咳,危险哪。”杨椿自言自语。

杨昱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听着父亲的自言自语。没有父亲的询问,他不会轻易开口。这是他们的家风。何况他现在也不知道,父亲口中的这个人,究竟是指谁。

杨椿看了儿子一眼,又接着说道:“他本来就是南齐贵胄,虽然暂时停留在我们大魏,但是,他无时无刻不想恢复自己的故国。这就是动机啊,这就是动机!”说到这里,他有看了儿子一眼,杨昱听父亲的话语,知道是在说萧宝寅,看见父亲的表情,知道是询问自己,于是接话说道:“父亲是害怕他手底下的人怂恿?”“那是自然!”杨椿斩钉截铁的说道,“现在四方大乱,朝廷只能疲于应对,假如此时萧宝夤在关陇起事,谁人来应对?”“可是这么多年以来,好听待他不薄啊。”杨昱小心翼翼地问道。

“嗤——”杨椿冷笑道,“当年那些反叛朝廷的藩王,难道都是朝廷亏待了他们?权力!权力!权力的欲望是人心中最大的贪婪!你在朝廷也已经几十年,怎么到现在还会有这样的见解?”杨昱很害怕父亲,听见他这样批评自己,于是更加小心地说道:“孩儿浅陋,还请父亲教导。”杨椿见儿子这样谨慎,知道自己刚才说的有些重了,于是笑了一笑说道:“你也不要这样,都那么大的人了。要有自己的主见。来,我们来从头分析一下,一切可能就清晰了。自古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吧?”杨昱点点头,杨椿接着说:“萧宝夤正月里是打了败仗,但是,这能抹杀他以前的功劳吗?再说了,是他愿意打败仗吗?”杨昱说:“他当然不愿意”杨椿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是朝廷里的那些人怎么说呢?他们要杀掉他,仅仅因为一次出征的失败!你看看这群人,只会吃喝玩乐,真正到了关键时候,谁也给不了太后和皇帝正确的建议。杀掉一个草民还要经过审讯,何况是一位劳苦功高的将军。他有所寒心,也是人之常情啊!”

听见父亲这样一说,杨昱也感觉朝廷此前的做法确实有些不妥。他疑惑地说道:“可是朝廷并没有杀他啊?”杨椿一笑:“朝廷错就错在这里,要杀就杀,不杀就不要说。他们说出去了,却没有杀,现在反过来又要用他,委以重任啊,换做是你,你怎么想?”杨昱恍然大悟,他看着父亲说道:“您的意思是说,萧宝夤现在肯定对朝廷心存怨恨?”杨椿淡然一笑:“怨气或许倒也谈不上,最起码是有了戒备之心。在这种情况之下,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会倒戈相向。”杨昱莞尔一笑:“或许并不像父亲所担忧的那样凶险,毕竟这么多年里,萧宝夤对朝廷还是忠心可鉴。”杨椿长叹了一口气:“但愿我是思虑过多了。但是,我见到这次上任的萧宝夤面露喜色,对部下的赏赐又格外丰厚,就不得不担忧啊。”杨昱不解地问道:“他是待罪之身,重新被任命,当然是喜形于色。在这用兵之际,厚赐下属,也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地方啊。”杨椿冷笑了一声:“你说这种话,就证明你根本不了解这个人。我知道他,这个人年纪轻轻就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而且用兵打仗,常常出人意料。他几十年间,高官厚禄已经习惯了,在朝廷积攒的威望,已经足够了。哪里会因为一个小小的雍州刺史而面露喜色?所以,我怀疑,他在赋闲期间,一定有了自己的打算。”听见父亲这样说,杨昱大吃一惊,连忙问道:“那可怎么办?”杨椿一字一句对儿子说道:“想要关中安定,必须为萧宝夤配置好特别精明能干的长史、司马、防城都督,有了这样三个人物,在他的身边,就会架空他的一些权力,他就是想乱来,也应该有几分惧怕几分担忧。”杨昱这才听明白了父亲的心思,于是进一步试探说:“父亲的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杨椿呵呵一笑:“至于派谁去,那是朝廷大事,哪里是我你之辈能够决定的?你过几天就要回京城,见到了陛下和太后,就把我的意思告诉他们,要他们可要千万小心。”

杨昱犹豫了一下,又小声问道:“假如朝廷不肯派遣长史和防护都督呢?”

杨椿似乎没有想到这一层,听见儿子这样问,他沉默了半天,才说道:“关中危矣!”

此时正值盛夏,正午的太阳正毒辣辣地照着,天气十分炎热。杨椿支着胳膊坐在案几旁边,一边心不在焉地聆听着窗外树叶间的蝉鸣。他的身体本来没有大碍,经过多天的精心调养,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的身体肥胖,所以极不耐热,不时地用手搽着脸上的汗水。杨昱给父亲打着扇子,一边关心地说:“父亲休息一会吧,天气这么炎热。”杨椿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想当年,我们兄弟几人在一起,那真是天伦之乐啊,现在,你的大伯父死了,你的叔叔又被困在中山城内,去年冬天广阳王元深前去救援,不料损兵折将,片甲不存。现在那里的情况还不知道要怎样糟糕,想着他们在那里受苦,我怎么能够安心呢!”杨昱安慰父亲说:“朝廷一定会再次派人马救援。父亲千万不要太着急,我已经派人前去打探消息了。”杨椿定了定神,自言自语说:“朝廷大约已经无人可派了。只可怜秦王,小小年纪,跟随着他的父亲,不知道要受多少苦。”

秦王是杨津的儿子杨愔的小名。这个孩子从小就恬淡寡欲,大有成人之风,而且对古今文章,过目成诵,没有丝毫遗忘。他的小叔叔杨暐因此专门为他在家中的竹林旁修建一间书房,让他在这里读书,每天专门派仆人把凡是送到这里。杨昱也特别喜欢这个小堂弟,一提起来,就赞不绝口,说:“这个孩子真是我家的千里驹啊,这样小的年龄都这样稳重,长大了,当求之千里之外啊。”

杨昱听见父亲提及自己年幼的堂弟,心里也一阵感伤,毕竟,杨愔自小虽不能说自幼锦衣玉食,但是生长在弘农杨氏这样的名门世家,也从来没有受过什么苦楚。何况像他那样的材料,本指望能够大有作为,谁能想到,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却还要忍受想象不到的痛苦。真不知天下大局混乱如此,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啊。看着父亲日益苍老的神态,他有时候禁不住在内心祈祷,都说分久必合,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够有圣主明君,来拯救天下亿兆生民呢?杨椿毕竟老了,禁不住这样的伤感,他呆呆的望着窗外白花花的阳光,不多一会,感觉困乏。杨昱把父亲扶到小竹榻上,叫身边的侍女们照应着,自己就退了出去。再过几天就要返回京城了,他准备着一到京城就去面见胡太后,把父亲叮嘱的一切,都向朝廷说明。

此时的北魏朝廷,早已经没有了孝文帝迁都前后的兴盛和繁华。

宣武帝死后,六岁的太子登基,太子之母就是现在的胡太后。她在宣武帝一朝,也不过是一个充华嫔,但是一夜之间,母以子贵,儿子登基以后,她就被立为太妃。当时的太后高氏生怕她会影响自己的地位,于是就想除掉胡充华,幸亏有于禁和崔光等人的暗中保护,胡充华才免遭大难。这个聪明的女人并没有向高太后投降,她借助朝中的大臣和宗室的力量,一举彻底铲除高太后及其兄长高肇的势力,从而顺利登上太后的宝座。

二十多岁的胡太后对佛教的经文阐述是深信不疑。她执掌政权以后,就大肆兴建寺庙,雕凿石窟,耗费了大量的财力物力。她主持建造的永宁寺,占地广阔,工程浩大,仅仅一座九层的宝塔,高度就达到三百米,从上到下全部用黄金装饰而成,塔顶有三十米高的金刹,金刹上有巨大的金宝瓶,金瓶能够容纳二十五斛水,金瓶之下有十一层承露金盘,四周全部装饰着金铎,又有四根粗大的铁链,把金刹拉向佛塔的四角固定,铁链上也装饰有金铎,九层宝塔每层的檐角都垂挂着金铎,多达一百三十个。每层宝塔的四面都有三个门,六扇窗,每扇门窗上各有五行金铃,合计五千四百枚。

这还不算,宝塔北边的大殿中,供奉着丈八金像一尊,中等长度的金像十尊,绣珠像三尊,用黄金制成的佛像五尊,用玉石雕成的佛像两尊。这里的一千多间僧房楼观全部是雕梁画栋,就连门前的石狮子,也都是珠玉装饰。穷奢极欲,闻所未闻。假如只是这一座寺庙,那也就算了,她为自己的父母其父所建造的两座寺院,同样是极尽工巧,并且专门派遣内官从国库之中支取寺庙僧人所需要的吃穿用度。

对佛教是这样,对下面的大臣及其亲属,她的赏赐之随意更是令人惊骇。有一次,她甚至打开藏纳绢帛的库房大门,要百官随意去取,能拿多少算多少。章武王元融和尚书令李崇(即李神轨之父)因为太贪心,拿得太多而扭腰折足,一时之间,被京城百姓传为笑料。她这样做的目的,不外乎是收买人心,想要建立自己的小集团,来进一步控制北魏的最高政权。

胡太后的妹夫元叉本来是太后集团的铁杆人物,但是,因为胡太后过于依仗自己的小叔子清河王元怿,以至于对身边人物的权力分配很不均衡,所以,元叉找准时机,联合曾经帮助过胡太后的大太监刘腾,发动政变,杀死元怿,囚禁太后。元叉这个人,什么本事也没有,只知道贪污纳贿,任人唯亲,硬是凭借自己的糊涂头脑把北魏政局搅得一团糟。在他执政的末期,由于朝内朝外各种矛盾的积累,在平城以北,就爆发了六镇军民大起义。

后来孝明帝年龄渐长,逐渐看清了元叉的本来面目,也逐渐意识到母子之间不可割断的亲情,在高阳王元雍等人的协助之下,胡太后终于结束了六年的囚禁生涯,又一次登上北魏政治的最高舞台。她在重新执政以后,先是厚葬清河王元怿。然后又把以前清河王元怿身边的骨干分子,一一进行封赏。第二年,,就杀掉元叉,并且把已经死掉的刘腾挖坟鞭尸,没收他所有的财产家业。算是发泄自己心中的恶气。

因为在囚禁期间受了打击,胡太后返政以后,也再没有太多的心思去打点国家大事,只想着奢靡玩乐,和几个情人整天追逐肉体上的欢乐。而此时的北魏朝廷,危机四伏。国库的钱财,也不再是前些年那样充盈。胡太后重新执政以后不久,借助北方茹茹(柔然)的力量,暂时镇压了六镇起义,但是,这股反叛的浪潮,彻底掀开了北魏的潘多拉魔盒。一时之间,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奴隶到军人,从汉人到西北边陲各个少数民族,起义的浪潮此起彼伏。而北魏朝廷,经过多年的政治混乱和腐败,人才的困乏,经济的困窘,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面对四面八方连绵不绝的叛乱,也让北魏政府精疲力尽。连年征战所耗费的金钱,已经把北魏的国库存积的老底彻底榨干了。去年征讨河北,就是因为朝廷的军需物资运送不及时,而导致广阳王和章武王命死沙场。胡太后虽然口口声声说广阳王是大奸巨恶,不过是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给失败的战争找寻一个替罪羊而已。但其实她的肚内,也清楚地知道朝廷这几年的状况,真的是捉襟见肘,日渐局促。就在今年年初,朝廷不得已明文下达,提前征收六年的赋税。六年的赋税!用寅吃卯粮,也不足以形容。几个月以来,天下哗然。不仅仅老百姓抱怨连天,就是朝廷的有些正直官员,也感觉这个措施有些不妥当。可是,谁又有办法来改变现状呢?更叫人吃惊的是,即便如此,财政仍然是入不敷出。没有办法,朝廷又想出了一个办法,增加征收赋税的种类,这一来,正常的赋税之外,又加了好多莫名其妙的什么人头税、道路税、桥梁税、就连进入市场买东西,也要交纳进门税,就算是在家中建造一个小厕所,都要缴纳土木税。一时之间,百姓怨声载道,叫骂声声。甚至有人编排了歌谣来讽刺朝廷,可是,讽刺归讽刺,朝廷充耳不闻,该收的赋税一分钱也不会少收。

胡太后可不会真心关心什么民间疾苦,她只关心自己已经逐渐老去的花容月貌,只关心自己每日轻歌曼舞的游宴享乐。她的小金库中有的是钱财珠宝,她每天的生活,除了表示性地到朝堂上转一圈,回到内宫以后照旧和自己的几个情人寻欢作乐。因为小皇帝年龄渐长,对自己的权力行使越来越是一种阻碍,有好几次,母子之间或明或暗地起了冲突,所以她内心十分烦闷。几年的软禁,这个女人的内心的确有几分变态。她努力叫自己相信,世界上,只有权力可以改变一切。就连她这个高高在上的太后不也是如此?稍微一不留神,就曾经被挤入万丈深渊,过着看人脸色衣食困乏的生活。她的这些心情,早已经被身边的内侍们琢磨的清清楚楚,她和孝明帝之间的矛盾,也被这些小人们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所以,他们时不时的就在太后面前说一说皇帝的坏话。刚开始,胡太后还有些反感,但是,时间一长,在她耳边唠叨的人多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反而有一种潜意识的满足感。

她有时候也为自己的一些想法感到惭愧,毕竟,那是她的儿子,她从小到大唯一可以依靠的儿子。一想到这些,她的心肠,有那么一个时刻,就会变软,她的性情,就会温柔起来。但是,一看到儿子看她的那种眼神,尤其是看郑俨和徐纥他们时候的那种鄙夷,胡太后的心里就阵阵发疼。这还是自己的儿子吗?这还是当初用小手拉着自己衣襟的儿子吗?他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为什么就不能站在一个成年人的角度来考虑一下他的母亲的寂寞和孤独呢?

正在这些天,她心烦意乱的时候,黄门侍郎杨昱却前来觐见。对这个前朝曾经做过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师傅的人,胡太后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她于是叫人用客气话推脱,说自己身体不适,不能劳累,还请杨昱多原谅。却不料这个杨昱锲而不舍,过了几天以后又来请求觐见,不得已,胡太后只好带领着孝明帝在太极殿接见了这位黄门侍郎。

杨昱来到大殿,三叩九拜之后,就站在一旁侃侃而谈。说萧宝寅如何包藏祸心之类的话题。刚开始,年轻的皇帝对这个自己东宫的旧臣还算表示了最大的礼貌,他虽然知道自己做不了主,但是表面上还是较有兴趣地听着。听了几句以后,感觉杨昱的话简直是耸人听闻,就害怕他惹恼了太后吃罪不起,于是目光也开始左右不定,不时地想要用咳嗽打断杨昱的谈话。可是杨昱似乎装傻充愣,对自己的这些暗示视而不见!这不由得叫小皇帝心里生出一些闷气,索性就只管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假寐。对于杨昱的详细分析,胡太后本来就没有心情去听,所以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刚开始还做出一副倾听的样子,及至到后来,已经是明显的极为不耐烦。对于杨昱骇人听闻的描述和猜测,她心里很是不满,但是仍然尽力克制。她不想因为这件事情发脾气,冷笑了一声打断杨昱的侃侃而谈:“萧宝寅怎么可能会有二心呢?你们又怎么知道他包藏祸心?仅仅凭靠推测,就要叫朝廷相信一个功勋卓著的大臣是乱臣贼子,那怎么可以呢!关西大乱的时候,你父亲病了,现在萧宝寅收拾的差不多了,你们却要说他包藏祸心,这真是无稽之谈!”

听见太后这样的话,杨昱大吃一惊,赶紧大声说:“臣实在不敢有半点私心!”胡太后知道自己刚才有些失言,于是用平缓的口气说道:“杨卿,你们父子也算是朝廷里的老成人,这样的话,说与朕听,倒也不妨,若是旁人听了,再添油加醋地散布出去,又会怎么样呢?罢了,今天这件事情就到这里吧!……你父亲的身体可好啊?”这最后一句显然是为了调节刚才的气氛,同时又岔开了话题。杨昱只能小心地回答道:“家父身体一直不好,正在调理。”胡太后装模作样地叹息道:“杨氏一门,从高祖以来,就是朝中的砥柱,真是难为你父亲了,难为他的一片忠诚!可是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呢?我们也不能因为猜测,就去调查萧宝寅,总要有一些真凭实据,才好处理。这样吧,你先下去,等到朝廷调查清楚再说......这些话,不要再对外人说起,免得朝廷内外,再起风波。到时候,都是麻烦!”

杨昱没有料到事情竟然会是这个样子。太后竟然猜想自己的父亲纯粹是因为嫉妒,才散步一些流言蜚语!看着太后一脸的厌倦---不,甚至是厌恶!---还有年轻的皇帝一脸的茫然,杨昱只能是默默退下,根本不敢也不能有所辩论。走出宫门,他就在内心深深地感叹:看来自己这一次前来觐见,本身就是错误的。自己父子本来就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提醒一下朝廷,未雨绸缪,可是反而被太后误解为挑拨离间,唉!远不间亲,萧宝夤毕竟是皇家的亲眷,孝文皇帝的女婿!胡太后和宣武皇帝的姐夫,人家才是一家子,自己父子却在这里多嘴,难怪人家不待见!国家荒废如此,真是可怜了父亲的一片苦心!

杨昱只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伤心自己父子遭人误解,却不知道胡太后此时为什么心神不宁乱了方寸。前几天郑俨正好回家休沐,恰好他的老母亲又病倒了,所以在家中多耽误了一些时间。那两天夜里,胡太后一个人睡在空荡荡的床上,总是感觉孤独难耐。

杨昱走后,胡太后回到内宫,和情夫徐纥调笑了一会,同他一起在床上发泄了半天升腾的欲火。比较之下,徐纥的面貌和身体都不如郑俨结实,只能是差强人意。在郑俨不在的时候,他就是替补队员。但是,胡太后没有单独留他伴驾的习惯,到了晚上,就把他打发回家。

然而,习惯了有人作伴,一个人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于是就起来在暗夜里闲游。就在此时,她看见了门外值班的卫士之中,有一个年轻的卫士,月光之下看起来十分英俊,体格看起来也十分威武。胡太后一见之下,就动了春心。“真是一个尤物”她在心里这样说。心里不觉痒痒难当,她赶紧回到寝室,派遣身边的内侍把那名武士召唤进来,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很自然的了。

初次欢爱的美妙,叫这个年轻的卫士也兴奋异常。他拼尽全力去奉承这个至高无上的女人。然而,连着几天下来,不要说那个士兵的身体早已经承受不起这个中年妇女无穷尽的压榨和索取,就是太后也有些厌倦了。这样的军人,年轻,身体也好,但是却不解柔情,不懂风情,即使在床上,也是凭借着生命的本能欲望一味蛮干。对于这个年轻人,她只有情欲,没有爱。仔细比较一下,还是那位郑郎善解人意。在她不开心的时候,只要一瞧见他的那张脸,立刻就感到浑身通泰。他总能够用最温存的方式给自己带来满足,用最幽默的语言逗得自己发笑。哪里像这样的年轻人,对自己只会是一味的唯唯诺诺,在这些方面真是一块木头!三十多岁了,胡太后似乎在清河王元怿死后,又重新找到了爱慕一个男人的真正滋味,也重新品尝到了被一个男人爱恋的真是感觉。她知道,自己是爱上这个男人了,就像是一个初尝爱情滋味的少女一样,一刻也不想这个男人离开自己。

“快去把郑大人请进宫来,叫他赶快进宫!”她焦躁不安地大声吩咐内侍。在内侍们看来,这可是天大的事情,一刻也不能够耽误。一名小宦官立刻骑着快马,赶往郑俨家里去了。

郑俨家中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情,所以皇太后派人来催促的时候,他的妻子根本不敢对此发表任何意见,她恭顺地站在婆婆的床边,眼里噙着泪水看着丈夫一步步走出房门。她虽然是眼前这个人的妻子,但是多少年来,其实是在守活寡。不要说自己的丈夫进了宫中,就是回到家中,也不会和自己同房共枕。因为胡太后专门派了两个内监,时时处处监视着他们。

郑俨恭恭敬敬地给母亲磕了一个头,走出了房门。他的母亲躺在床上,心眼却比谁都清楚,看着自己的儿子出了房门,她长叹了一口气,轻轻说了一声:“真是前世的冤孽!”一边拉起儿媳妇的双手,又长长叹了一口气。郑俨走出家门的时候,正好碰到了从外面进来探望他母亲的堂弟郑季亮,郑季亮此时任职光禄少卿,虽然在朝廷有堂兄这棵大树,但是,他却十分不愿意别人提及这层关系。作为世家子弟,受着最传统的教育,他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堂兄成为胡太后的面首是多么荣耀的事情,相反,他为此感到的只有羞辱。他看见堂兄匆忙走出,就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明知故问道:“不知道兄长此时又急匆匆的去哪里?”郑俨知道他是在耻笑自己。郑季亮经常在家中骂他:作为荥阳郑氏的子孙,天下名门,竟然也沦落到凭借女人的裙摆讨生活。真是有辱家门!既然和这个堂弟不是很对撇子,所以,郑俨也不愿意和他多说什么。郑季亮一看他不愿意搭理自己,反而哈哈一阵冷笑,然后坦然走进内室。

郑俨走出母亲的住所,并没有立刻进宫,而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刻意修饰打扮了一番。他本来就生得漂亮,再加上刻意的修饰和装扮,更加显得如玉琢一般。但是这种漂亮,英武之中却显得有一两分女性的妖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人,在床上却能够叫胡太后心满意足。就是这样一个人,吸引了大魏朝至高无上的太后全部的精力和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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