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常金龙的头像

常金龙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8/18
分享
《铁骑残阳 第一部:尔朱兴起》连载

第一十七章 关西动荡

关西,萧宝寅的刺史府内。萧宝寅这位四十多岁的汉子斜坐在几榻上,几榻的前面,生着一盆木炭的火炉。转眼之间,已经是十月的天气了,关西的气候已经十分寒冷。他身上盖着厚厚的毛皮大衣,头上戴着厚厚的毡帽,旁边的侍女们正在一旁的小火炉上,给他烹煮茶水。虽然来到北魏已经二十多年,可是他还是吃不惯所谓的奶酪,更因为故国遗恨,二十多年以来,他一直滴酒不沾。

那年,他孤身一人,在几个宦官的陪同下,历尽艰难,来到这里。那一年,他才十六岁。十六岁!就像一个叫花子一样,衣衫褴褛地逃到北魏,受到了北魏宣武帝的热情招待,并且把孝文帝的女儿南阳长公主嫁给他。从此之后,他是官高爵显,一路顺风。从内心里,他实在是太感激这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和尊严的国家。故国南齐已经灭亡了二十多年,留在那里的南齐的王子皇孙也被南梁的皇帝萧衍屠杀殆尽。只有自己,在这个不是祖国的国家,享受着荣华富贵,感受着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从根本上来说,这个男人是温文尔雅的。他一点也不像他的哥哥,那个著名的暴君----齐后主萧宝卷。他的知书达理,他的谦和礼让,曾经叫北魏朝野上下多少人称赞不已。他几次带兵南征,想要回复故国,在看不到希望以后,也就逐渐死了那条心。虽然偶尔在梦中,他还会哭着醒来。他怀念自己曾经在江南那片土地上的岁月,更怀念曾经居住在那里的亲人。那里刻下了自己童年和少年的欢乐,也种下了自己如今的满腹仇恨!

如今,他辗转来到关西。居住在曾经的古都长安。不知觉间,已经是十月天气了。看着外面阴阴的天气,他的内心也压抑得难受。二十几年来,他为北魏王朝南征北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拿关西的叛乱来说,当初,莫折念生的叛军所向披靡,不是自己临危受命吗?不是自己曾经一度使莫折念生大受挫折,甚至一度归附朝廷?是谁在这个紧要关头迟迟不前来接应?难道是他萧宝寅?莫折念生的再次反叛,难道不是朝廷处理的不当?仅仅因为自己去年的一次战败,朝廷中就有人建议要杀掉他。呵呵,那些满腹稻草的执政者永远也体会不到带兵打仗的艰难的辛苦。他们只会耍嘴皮子,一到了紧要的关头,就赶紧一个个都做起了缩头的乌龟。

现在,关西局势吃尽了,朝廷又想起了他。于是他又被从布衣之身一升而成为西讨大都督,雍州刺史。本来以为,万事从此可以消停了。可是,就有人对他心怀不满。朝中的大臣风言风语地议论他如何如何不安分守己,如何如何的有二心。为首的,就是前雍州刺史杨椿。那个老头子,好像怀恨萧宝寅代替了自己的刺史职位,怎么看他都不顺眼。你看那个神态,你听那个言语。这一切,萧宝寅都强忍了。他在内心一再告诉自己:我是南齐的遗民,若没有大魏的扶持,断不会有今天的地位。说不定早已经腐朽为枯骨了。大魏对自己有恩,自己应该知恩感恩。然而,仅仅四五个月之间,他就听到许多传闻,说是杨椿派自己的儿子到朝廷告发他,又说是朝内有人想要置自己于死地。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罪了谁,更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样来应对这种局面。

可是,现在这种传闻被证实了。他派遣自己的参军高道穆回朝禀报情况,没有见高道穆回来复命,朝廷却公开发来文书,质问他为什么谎报军情。说是他明明有一年有余的军粮,却向朝廷报告说军粮不足,这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是想要图谋不轨?京城内的那几个老朋友还传信说,杨椿派自己的儿子杨昱到胡太后面前说自己如何包藏祸心,如何图谋不轨。胡太后虽然没有相信,但是也未必不怀疑。

面对杨椿的诽谤,萧宝寅丝毫不畏惧。不管哪一朝那一代,不管是到了哪里,猜测之词岂能够作为证据?可是面对朝廷这种莫名其妙言之凿凿的指责,萧宝寅一时间有些糊涂了。他相信自己没有造假,也不敢造假,但是,面对这样的质问,他的确有一些诚惶诚恐,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在造假。他于是给朝廷复信说:那些都是小人的流言,目的就是陷害自己。朝廷要是不相信,完全可以派人实地勘察。可是这样的解释,朝廷会相信吗?信也罢不信也好,反正自己已经解释了。但求无归于心吧。

他正在沉思的时候,只见一个人匆匆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信函。此人面色黝黑,中等个头,神情很是慌张,萧宝寅坐直了身子,问道:“士则,难道朝廷又有来信?”

这个人正是萧宝寅的司马河东柳楷。他把信件递给萧宝寅,一边说道:“殿下,是城阳王元徽[1]的信函”萧宝寅一愣,他自己和城阳王交情不是很深,平时也没有什么书信往来。这次他为了什么给自己写书信呢?

及至拆开信函,看完了,萧宝寅很不以为然的放在了一边。汝南王信函的大意很简单,直说朝廷对他的解释很不满意,并且朝廷内传布一则流言,说萧宝寅正在招兵买马,囤积粮草,准备谋反。所以,就派遣中尉郦道元前来按查。

几十年的官宦生涯,萧宝寅对政治这一套,还是比较熟悉的。他相信元徽只不过是夸大其词,故作惊人之语而已。朝廷对他的解释不满意,他想到了,散布的流言,他也想到了。甚至,朝廷这么快就派人前来按查,他也想到了。胡太后虽然淫荡,但是还不算糊涂。她应自己的要求派人前来调查所谓军粮一事,既符合朝廷的法度,也可以为自己消除罪名。自己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对于这个郦道元,他是十分清楚的。典型的酷吏。对于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是毫不留情,一查到底。正因为这样,他得罪了很多人。这个城阳王元徽就是其中一个。也正因为这样,他才被朝廷所信赖。但是,他的学识和能力,正直和清廉,还是人所称道的。萧宝寅相信,即使是郦道元这样精明能干的官员,来到长安,也不会查出自己半点毛病。他端起茶杯,轻轻饮了一口,朝柳楷淡淡一笑:“这个元徽,也太夸大其词了!”。

柳楷坐在一旁,看见萧宝寅不慌不忙,询问道:“殿下,可否问一下,是什么事情呢?”萧宝寅定了定神,把大意说了一遍。柳楷就笑了。

萧宝寅看着自己的手下意味深长的笑容,有些困惑了。他问道:“士则为何发笑?”柳楷看着萧宝寅,说道:“殿下和城阳王有过交往吗?”萧宝寅困惑地说:“没有啊”刘恺一笑,说:“那就对了。那么,城阳王为什么要给殿下写信呢?”萧宝寅回答说:“我也正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郦道元前来按查,必定有朝廷正式的公文前来。可是现在不见正式公文,却见到了他的信函。”柳楷接着说:“这说明城阳王很想叫殿下知道他的意思,所以才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信函。”萧宝寅更加困惑了:“他没有说什么啊”柳楷说:“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够明说呢。”萧宝寅问道:“什么事情?”刘凯说:“殿下以为郦道元是何如人也?”萧宝寅沉思片刻说:“与其说它是饱学之士,毋宁说他是刀笔吏耳!”柳楷哈哈一笑:“这就对了,正因为他是刀笔吏,所以得罪的人不在少数。”萧宝寅好像逐渐听出一些门道来了。他看着柳楷的一双眼睛,含着笑意的一双眼睛,却好像深不可测。

柳楷喝了一口萧宝寅递过来的茶水,接着说:“殿下肯定知道,郦道元去年在朝堂上为广阳王辩解开脱,已经叫城阳王很不开心了。我还听说过这样一件事情。当初,郦道元曾经杀死了城阳王宠幸的一个男人,叫做丘念,这个丘念借着城阳王的势力,为非作歹,也是死有余辜。郦道元可恨的地方不在于是否杀死丘念,而在于他根本不给元徽一点脸面。城阳王得知自己的男宠被御史中尉囚禁,赶紧向胡太后求情,太后已经批准了免死令,可那个郦道元却还是在赦令到达之前,杀死了丘念。这件事情,叫城阳王大跌脸面,于是,他就恨透了这个郦道元。”萧宝寅小心翼翼地说:“你的意思是说,城阳王的意思是......”他还没有说完,柳楷就打断了他的话语继续说道:“殿下猜测的正是。借刀杀人!假如我没有猜错,这次肯定也是城阳王举荐的郦道元。他举荐了郦道元,又赶紧着写信告诉大王套近乎,目的不是很明了吗?”

萧宝寅用手轻轻叩打着桌子,呵呵一笑:“好一个曹阿瞒的手段啊!城阳王真以我为黄祖啊!”东汉末年,祢衡变着法子谩骂曹操,因为他学识高,名气大,曹操隐忍不发。于是就把他推荐给江南的黄祖,黄祖一介莽夫,可受不了祢衡的那些臭毛病,于是一气之下,就杀死了他。这就是典型的借刀杀人。

“殿下当然不是黄祖,城阳王也不是曹阿瞒。”柳楷慷慨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能杀郦道元?”萧宝寅试探着问道。

“那就要看大王了。”柳楷不再言语,两眼只看着萧宝寅。几年的交往,二人之间,已经是很熟悉了,既有上下级的分隔,更多的是朋友之间的默契。柳楷了解眼前的这个人,更了解他的软肋。有一些话,他已经忍了很久,现在,正要借机说出来。但是,他绝对不能抢着说,有一些话,必须等到萧宝寅态度明朗以后,才能够说出来。

萧宝寅坦然说道:“士则,你这句话说的好奇怪。朝廷派人,那是公事公办,郦道元何罪之有?我们又为什么要杀他?”

柳楷仍然没有回答,反而轻声反问了一句:“殿下,真的不杀吗?”

萧宝寅不知道柳楷葫芦里究竟卖得死什么药,他有些奇怪地看着眼前的这位下属兼好友。他沉默了半天,问道:“士则,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柳楷笑道:“现在殿下怀疑我,就像朝廷怀疑殿下一样啊!假如郦道元鸡蛋里非要挑出骨头,殿下又该怎么办?”

萧宝寅沉默了。他的内心开始激烈地斗争:要杀郦道元,以什么理由?何况自己本来就没有做那些事情,清清白白,又为什么要杀他?杀了他,反而叫自己说不清道不明。可是,不杀郦道元,万一他借着调查军粮的机会,查出自己另外的把柄,能够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吗?这么多年以来,他身居高位,一些官场常见的贪墨行为,他多多少少也有一些。假如旁人来查,那就肯定不会牵连其他,可是偏偏是这个郦道元,他是个碰死也不回头的死犟驴!他绝对不会替自己遮掩一星半点。到时候,自己就是一万张嘴也说不清楚。再后退一步,现在不杀郦道元,难道朝廷就会对他放心?肯定不会!那么自己现在该怎么办?真是进退两难。哎,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于是把询问的目光又投向了柳楷。柳楷正端着茶碗饮茶,看见了萧宝寅的目光,他知道,一切,都应该按照自己的安排发展了。他放下茶碗,轻声说:“我以前听到过一则歌谣,是关于殿下的。”萧宝寅问道:“什么歌谣?”柳楷说:“鸾生十子九子毈,一子不毈关中乱。”萧宝寅的父亲名叫萧鸾,就是南齐的明帝。综合起来解释,这两句歌谣的意思就是再也明白不过的了。

萧宝寅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仅仅是歌谣而已,怎么能够当真?我因遭家难,十五岁一身渡江,来投靠元魏,元魏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么能够忘恩负义呢!以后这些话,千万不要再说!”

柳楷摇摇头,说道:“殿下是南齐明帝的儿子,只是元魏的女婿。当年晋文公宁愿退避三舍,而不愿意一版之地给秦国。这就是说,报恩也要有报恩的方式。二十多年来,殿下为元魏东征西战,功绩卓著,做的还算少吗?”萧宝寅沉默了。柳楷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可是有谁记着殿下的功劳呢?就拿这次来说,殿下在这里出生入死,朝廷却派遣郦道元这样一个酷吏前来问罪,用意究竟是什么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殿下,歌谣已经讲得很明白了,殿下就是未来关中之主,这还要怀疑吗?这还值得怀疑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难道非要等到钢刀架在脖子上,才要寻找出路吗?”萧宝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柳楷知道他的心思已经动摇了,于是又接着说:“殿下千万三思,是朝廷辜负殿下,而不是殿下辜负朝廷。”

听着柳楷的慷慨陈述,似乎还有那么几分道理。萧宝寅立刻感到自己前路渺茫。正在犹疑之间,他忽然想起这次郦道元的主要任务就是调查军粮。自己本来就没有隐藏什么军粮,郦道元来了,又能查出什么?查不出什么,朝廷又怎能够治他的罪?至于其他的事情,胡太后和朝廷里的那些老朋友,完全有能力给自己打掩护,自己又何必杞人忧天呢。他还想到,自己二十多年在这里成家立业,假如真要那么莽撞,起兵反叛元魏,成功则罢,失败以后又到何处容身?毕竟自己也四十多岁了,不是二十左右的小儿郎。

萧宝寅对柳楷说道:“你想的太多了。我们并没有隐藏军粮啊,即使郦道元来了,那也是一定查不出来的。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我们又何必害怕呢?至于其余的事情,我想太后一定会秉公办理。”

柳楷一听萧宝寅这句话,扑通就跪下了。萧宝寅一看,连忙拉住,问道:“士则这是要做什么?”

柳楷不肯起来,对萧宝寅说:“柳楷对不住殿下!”

听见他这样说,萧宝寅的心里立刻打起了小鼓,他连忙问道:“难道你真的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柳楷沉默了一会,抬起头来,平静地说:“军粮的事情,还请殿下询问一下世子吧。”

一听见他这句话,萧宝寅立刻大惊失色。他就在刚才,心中还有的一份侥幸,现在立刻破得粉碎。原来,所谓的流言真的不是流言,他自己的儿子竟然背着他和他的手下,私藏了那么多军粮!这可是砍头的大罪啊!而他竟然还派遣自己的好友兼下属高道穆到朝廷求援!这真是!自己怎么没有查证一下呢?毕竟是这么多的军粮,他们又放在那里?看来,这一次,自己的路算是彻底堵死了。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刚才的兴奋早已经消失到无影无踪。看来真不是朝廷负我,原来是我负朝廷啊!他看着柳楷,低声说了一句:“士则误我!”

萧宝寅和南阳公主生了三个儿子,因为溺爱的缘故,都不成器。为此,萧宝寅看在眼里,恨在心里。长子萧烈懦弱而贪婪,娶了宣武帝对的女儿建德公主为妻。这个建德公主是高太后的女儿,胡太后杀死高太后以后,对待此女却格外恩宠,及至成年,便将她许配给萧烈为妻。建德公主还算贤惠,奈何其夫婿太不争气,她无可奈何也只好素衣素斋,整天念经拜佛。萧宝寅的次子萧权,年少的时候,被其弟弟萧凯失手射死。萧凯是萧宝寅的三子,性情顽劣而昏聩,贪婪而恶毒。只是生了一副好皮囊,模样还算俊俏。他娶的就是长孙稚的女儿为妻。萧宝寅非常了解自己的两个儿子,他知道,仅仅依靠长子的那点道行,还不至于折腾起这么大的风浪。所谓的军粮一事,一定有萧凯从中教唆。

柳楷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听见了萧宝寅这句话,他缓缓站了起来,坚定地对他说:“非是我存心作乱贻误殿下。这么多年来,殿下待我情谊深厚,殿下的亡国之恨,柳楷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大王不是一心想要光复故国吗?这可是天赐良机!只要殿下能够达成心愿,我死而无怨!愿殿下三思!”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所谓的军粮突然之间从假变真,萧宝寅的确有些慌乱和犹豫。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置郦道元,杀死他?这个人还是有一些耿直的名声。即便是杀死了郦道元,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反叛元魏?那么他又该怎么样向夫人解释?同样,他也不知道改怎么处置自己的儿子,把他送给郦道元然后被处死?不不不,决不能这样!作为一方刺史,他没有管理好自己的下属,作为父亲,他没有管理好自己的儿子。竟然发生了这样天大的事情,自己却毫不知情!即使把儿子送给朝廷处置,他又应该怎么样向朝廷解释呢?朝廷会相信他的解释吗?朝廷一定还会派遣别的人前来按查。对,一定会,到时候,他也一定逃脱不了任何干系,他的妻子,他的儿子和女儿,接下来的命运又会如何呢?现在自己就是奔逃,又能够逃向哪里?南梁?那简直是笑话!南梁绝对不能够容忍他这个前朝的王子,可是还有哪里能够容纳他呢?

翻来覆去地想着,萧宝寅只感觉头脑都要快爆裂了一般。柳楷说道:“殿下难道还要犹豫么?”

萧宝寅说道:“我怎么能够辜负大魏朝?”

柳楷冷笑一声,说:“我以为殿下精明果断,举世无双!没想到也是这样的迂腐!大丈夫生在这样的乱世,只能够顺势而为!哪里谈得上什么忠贞节义?假如真要讲忠贞,曹魏为什么要辜负大汉?司马氏为何又要姑父曹魏?假如要讲忠贞,你们家为什么要辜负刘宋?萧衍又为什么要辜负你们家?”

这一番话,就像是一把刀子,割在萧宝寅心间最柔软的地方,他沉默起来。只听见柳楷接着说:“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丈夫生于天下,当见机而动!元魏天下,当初不也是一样,趁机夺取的吗?天予弗取,必遗其咎!愿殿下三思!”

萧宝寅沉默不语,坐在几榻之旁,好半天,他才说:“可是”

柳楷接口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可有辩解的机会?殿下!等到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一切就完了!”

本来还抱有侥幸心理的萧宝寅一听这话,算是明白了。先不管是自己辜负朝廷,还是朝廷辜负自己。假如真要迁延到郦道元来了,查处军粮,自己的命运可就悲惨了。到那个时候,自己就是笼中鸟,阱中兽,只能够任人宰割了。现在,北魏天下大乱,烽烟四起,说不定自己趁机崛起,还能够干一番大事业,即使不能够恢复南齐故国,最起码在关西建国,也能够和南梁北魏三分天下。只要苦心经营,最后鹿死谁手,的确是难下结论呢!

他心里这样想着,心情也不觉好了起来。柳楷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看着他的眉头逐渐展开,心中止不住一阵欢喜。看来,自己多年的谋划就要成功了,一旦萧宝寅反叛北魏,他就可以成为建功之臣。那个时候的地位、权势、富贵还不是唾手可得?

                    

弘农,杨椿宅内。

杨椿正在暖室内看书,这样的天气,真是严寒之至。树上的树叶早就落光了,北风呼呼地刮着。暖室内的炉火热烈地燃烧着,暖炉的旁边围着三面彩漆的屏风,屏风下面放置着一张木榻,木榻上铺着厚厚的褥子和毛皮,老头就这样蜷缩在软榻上,背靠着隠囊,身上盖着一张羊毛毯子,手里拿着一卷《左传》,一边看,一边不觉读出声来。这本书他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从少年到现在,单是用手抄写,就已经抄写了十遍,已经是滚瓜烂熟了。可是他还是要看,似乎总想从里面看出治国平天下的道来。他喜欢读书,出生在这样一个家族,是他的荣幸,能够读一辈子书也是他的荣幸。他们弟兄几个都喜欢读书,抄书。书房的书架,都摆放了十几个。每一架都整齐地放置着一卷一卷的书,有简牍的,有绢轴的,也有纸张的。闲暇无事的时候,他就开始给这些书分类,用不同颜色的绢绸做好标记,在上面写好书名卷数。他喜欢这个工作。可是,自从回到家中以来,他心烦意乱,很少去做这些事情。直到昨天下午,才有兴趣去再整理一下自己的那些宝贝。不,应该说是家族的宝贝。这可是家族文脉延续的基石啊。他看了一会书,感觉有些困倦,于是放下书卷,斜靠着闭目养神。

他还是昨天才得知杨津平安无事。中山城依旧被死死地包围着,因为叛军声势浩大,中山城的四周早已经连续失陷,此时的中山城,早已经成为了叛军包围圈中的一座孤城。朝廷的救援一时半会根本过不去,城中的粮草已经成了问题。听说,杨津在那里,已经开始杀死马匹来啃食了。假如马匹杀光,接下来的一步,就只能是吃人了。吃人!杨椿只感觉自己的后脊梁一阵发冷。难道事情真的要到了这一步吗?可是又能怎么样?河北的战局一败千里,丝毫看不到转机。西边有萧宝寅的狼顾鹰视,想要趁机窃取大魏江山,在关陇一带割据称王。南方有南梁萧衍不断前来骚扰,河北的战局,朝廷已经连败几次,哪里还有精力再去兼顾?

“听天由命吧!”杨椿在内心对自己说。他们家族自从曾祖父上谷公和祖父清河公以来,就一直对大魏朝忠心耿耿。又因为父亲的缘故,孝文帝以来,对自己家族更是恩宠有加,几十年以来,弘农杨氏叫多少家族羡慕!现在,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自己家族就是做一点牺牲,也是应该的。所以,没有什么好担忧的,更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他本来对关西的局势就不看好,但是朝廷却不肯相信他的话,有什么法子呢?若不是自己身体实在支撑不下来,他一定还在长安固守着。这样,萧宝寅也会有所顾忌,他身边的那些小人,也不会明目张胆地挑唆他叛乱。对于萧宝寅,他是有一些担心,也听说了一些流言。但是,所谓的军粮等等,他却认为那一定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按照他对萧宝寅的了解,他如果不想叛乱,绝对不会明目张胆地这样干,他如果想叛乱,更不会明目张胆地这样干。但是,当他听说了朝廷已经派遣郦道元前去按查所谓军粮一事的时候,就意识到,萧宝寅的叛乱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朝廷怎么能够这样做呢?这样不等于是逼迫他谋反吗?完全可以先召他回京啊。”杨椿愤愤地告诉自己的儿子,“还有那个城阳王,真是一个白痴!为了一己之私,借刀杀人也就算了,只是朝廷局势动乱至此,他难道就没有一点点良心?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使用这一箭双雕之计!”他知道,即使想要阻拦,也已经来不及了。郦道元就要这样白白送了性命!可怜这个博学多才、刚硬耿直的人!他一旦被杀,满腹的才华,可就烟消云散了。

杨椿现在虽然看似在闭目养神,其实头脑之中,却是在苦苦思索应敌之策。假如萧宝寅一旦叛乱,应该怎么样应对接下来的局势?弘农距离长安这样近的距离,先不要说朝廷的安危,自己家族的安危能不能保证,也实在难以预料啊!假如萧宝寅怀恨自己,那么他一定会带兵攻击弘农。只有在长安以东用兵,逼迫他继续向西撤离,不但朝廷的危机可以解决,自己家族的利益同时也得以保障。这真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可是,仅仅这样做,还不是很有保证,应该叫他的内部首先乱起来。看来,自己应该做一些事情了。

他使劲咳速了一声,守候在外间的杨昱连忙走了进来。他特地借着休沐的时间,返回弘农家中,看望老父亲。

“给我铺纸,研墨。”他这样吩咐儿子。木榻上他的脚头,放置着一张写字用的小几案。杨昱连忙把几案搬到父亲身边,小心铺好纸,然后开始研磨。

 

杨椿很快就写好了三封信,交给儿子说:“你去派一个得力的人,把这封信送到长安,亲手交给行台郎中苏湛。把这封信送到北地三原(今陕西富平),交给前都督府长史毛遐,千万不能有误!再派一个人,沿路追上中尉郦道元,把这封信交给他。”杨昱拿着三封信,走了出去。

第二天,追赶郦道元的家仆就回来复命。杨椿问道:“郦中尉看过我的信了吗?都说了一些什么?”家仆说:“郦大人看了以后哈哈大笑。说是舍身为国,岂顾私利!叫我回来给老爷传话,说是谢谢老爷一片好意。他为了国家的事情,定当一往无前。”杨椿听了这番话,眼泪都快要掉落下来。他长叹了一声,低声说道:“这大概就是命吧!求仁得仁,求义得义,郦中尉死得其所啊!看来反而是我看低了他”。

杨昱说道:“父亲的意思,是说郦道元这次是凶多吉少?”

杨椿啧啧叹息,说:“郦道元强硬耿直,聪明过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面临的危险呢?他这是舍生取义,真叫我等老朽汗颜!”

杨昱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严重,他以前对父亲的看法也有那么一些不以为然,总感觉他是杞人忧天,现在看来,不仅郦道元凶多吉少,萧宝寅的反叛已经是箭在弦上,由不得任何人了。

“我们怎么办?”杨昱想到萧宝寅一旦叛乱,弘农是他进入洛阳城的第一个障碍,自己的家族看来又要遭受一番苦难了。

“什么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杨椿冷静地说道,“只恨朝廷不肯听我的话,才有今日的祸乱啊!”

杨昱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小声说道:“朝廷的财政,现在是捉襟见肘,将领也是所剩无几。萧宝寅要是打过来,谁来抵挡?靠我们家族这点力量,能够支撑多久呢?如果抵挡不住,我们家族可就要大难临头了。”

杨椿摇了摇头:“你这话说的没错,不过也没有这样的悲观。叫我来想一想,谁是萧宝寅的敌手。”

他掐着手指在心里默默盘算,又摇摇头,如此反复了好几次,才说道:“就是他了!也只能是他了!”

杨昱连忙问道:“父亲说的是谁?”

杨椿一字一字说道:“长孙稚!”

杨昱连连摇头:“父亲难道不记得了?长孙叔叔现在躺在病床上,怎么能够带兵打仗呢?”

杨椿长叹一声:“国事艰难如此,只要朝廷有令,他就是躺在病床上,也一定会去!”

杨昱看父亲这样肯定,又说道:“就算是他要去,朝廷会派他吗?他可是萧宝寅的儿女亲家。”

杨椿冷笑一声:“朝廷从来就没有怀疑过长孙稚!现在也一样!”

杨昱说:“可是上次出征河北,他和河间王元琛龃龉不合,以至于大败而归。至今还被闲置在家,有怎能说朝廷对他无所怀疑?”

杨椿笑了一笑:“你还是太年轻,看不透这中间的门道。长孙家族几世忠良,长孙稚在前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功劳。哪一个不知道他的霹雳手段?上次之所以在河北大败而归,那纯粹是河间王在后面使绊子,朝廷又怎能不知道?只不过是河间王是王室宗亲,又和高阳王元雍城阳王元徽勾结得亲热,所以,长孙稚才被他们陷害。胡太后虽然风流,但是还不算糊涂,她会在心里掂量轻重,权衡利弊。这些不用我们操心。”

“假如朝廷不用长孙稚呢?”杨昱又问道。

杨椿一下子不再作声。杨昱知道,父亲的沉默其实就是最大的担忧。他在担忧着这个国家,也在担忧着自己的家族。

 

长安城内。

行台郎中苏湛的家内。他因为身体的疾病卧病在家。此时却突然听到门外交谈的声音。他听出来了,是他的姨表弟姜俭。这个家伙专门会投机钻营,看风使舵。现在走进家门,一定不是为了什么好事。难道昨天杨椿送来的信件里所说的真有其事?

只听见门帘吧嗒一声,姜俭就走了进来。他满脸笑容,大声说:“表哥啊,我来看看你。”苏湛冷冷地说道:“你哪里会来看我?必定是有事前来。”姜俭呵呵一笑:“你看你,咱们兄弟两个不是一直很好嘛。我过来看看你又怎么了。”苏湛不想和他斗嘴皮子,这家伙伶牙俐齿,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有话就直说吧!”他等到姜俭坐定,对他说道。

“我可不是为自己前来看你,我是代表齐王前来看你”姜俭说。齐王是萧宝寅的爵位。

“齐王前几天已经看过我了。”苏湛不冷不热地说。

“呵呵,他叫我再来看一次。”姜俭嬉笑着。他突然收起笑容,对苏湛说:“表哥,你听说了没有,郦道元在来的半路上被强盗给杀死了。”

这件事情,苏湛的确没有听说过,今天是第一次。他诧异得瞪大了眼睛,高声说:“不可能!”姜俭低声说:“什么叫不可能!齐王已经派人勘验过了,也已经写了奏章,上报朝廷。就等着朝廷的公文呢。”

苏湛喟叹了一声,他知道,昨天杨椿在信中所说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事实了。现在姜俭前来,一定是萧宝寅想给自己传达什么话,或者想要自己做什么,甚至就是想要逼迫自己和他们一起反叛朝廷。他缓和了一下情绪,冷冷地问道:“郦道元难道是齐王杀死的?齐王究竟派你前来做什么?”

姜俭也镇定了一下,说:“看来表哥已经猜到了,郦道元的确是齐王派人杀死的。”他的这句话,叫苏湛内心立刻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难受,他不由得脱口而出:“齐王究竟想要做什么?”说完这句话,他知道自己其实是在明知故问。姜俭说:“齐王叫我转告你,他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请你不要怪他。还希望你能够帮他一次。”

他的这句话音刚落,苏湛立刻嚎啕大哭起来,姜俭一看,连忙说道:“你看看你,就这样一件事情,那里就要这样!”苏湛哭着说:“齐王因为一己之私,难道就要把我全家一百余口的性命都搭上吗?”姜俭一下子无话可说,干坐在那里。苏湛哭了好一会,才停下来,对姜俭说:“你转告齐王,承蒙他敬重我,但是有一些话,我不得不说。”姜俭说:“你说吧,我记着呢”苏湛缓缓说道:“你替我询问齐王,他当初十五六岁投奔大魏朝,多少年以来,朝廷对他加官进爵,荣宠备至,可曾有一丝亏待于他?现在国家多难,他不知恩图报,却要趁机反叛,问鼎中原,难道这就是他整天所标榜的礼仪道德?从来谋大事的人,都应该有天下奇才与之谋划,现在,齐王却凭借一些轻薄之徒,就想要成功,成功的机会又在哪里?现在魏朝虽然有难,但是天命还在,齐王的恩德未洽于民,却想成功,机会又在哪里?不要说我苏湛不能够把全家的性命都搭进去,就是长安城的百姓,恐怕也不能答应齐王这样做!”

一番话,说得姜俭哑口无声,他沉默良久,才说道:“齐王还说,你实在不答应,也可以。但是,希望你不要阻碍他的计划。”苏湛冷笑一声:“我一个久病之人,就是想叫我阻碍,我也没有那份能力了。我只希望赶快死在床上,这样还能够以清白的面目去见列祖列宗。你去告诉齐王,准许我返回老家,以免灭族之祸,我就感恩戴德了。”

萧宝寅素来敬重苏湛,听了姜俭的汇报,知道他不能够帮助自己。他不想杀死这个人,又不想叫他在长安城中联结同伙,成为自己的绊脚石,所以,他赶紧派人把苏湛一家送回他的老家甘肃武功。



[1] 按照《魏书》记载,汝南王因为郦道元曾经杀死了他的家仆,所以才在胡太后面前,竭力举荐郦道元前去关西,调查萧宝寅,想要借萧宝寅之手,杀死郦道元。此处,因为人物太多,在小说中舍去汝南王这个角色。加上元徽记恨郦道元曾经为元深开脱,所以未必不想借刀杀人。故而,我在此处把汝南王改为城阳王元徽。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