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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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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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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骑残阳 第一部:尔朱兴起》连载

第一十五章 仆射元顺

长安城雍州刺史府内。

萧宝寅和长史柳楷以及长安城内的一班文人在谈诗论道。这是一位高大的美男子,言谈举止温文尔雅。他笑着说:“诸家的诗歌之中,我还是比较喜欢陆士衡。他儒家修养深厚,又天资卓出,名门之后,亡国之臣,故而诗词歌赋,皆有深意。”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大概想到了自己的身世,随后便以手抚弄飘洒的髭须,沉默不言。

柳楷笑道:“殿下皇室贵胄,诗词文章,我看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萧宝寅呵呵一笑:“我哪里敢当此誉!只是这个时候,又想起了陆士衡的一句诗歌,可真是我的心境啊!”

有一位老夫子谄笑道:“殿下说的是哪一句呢?”

萧宝寅幽幽吟诵道:“执心守时信,岁寒不敢凋[1]!”

其余几位点点头,纷纷赞叹道:“好一个岁寒不敢凋。殿下一片忠心,真是可昭日月!”

只听见柳楷冷笑道:“陆士衡还有一句诗歌我很欣赏,不惜微躯退,但惧苍蝇前[2]。殿下倒是一片忠心,怎么禁得住朝廷之中有些小人挑拨离间,屡进谗言呢!”

这番话说得众人大惊失色,皆噤口不言。萧宝寅笑道:“此话差矣!周公圣人,都曾遭人诽谤。区区如我之辈,遭人谗言,也在情理之中。由他们去吧!不要拿这些话题,扫了我们的雅兴!”

其余几人连忙附和,柳楷本来有一肚子的怨言,见萧宝寅的态度,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

那位老先生笑着说:“当今天下,欣赏陆士衡文章的,不在少数。我听说南梁太子萧统,正在编纂一本什么文选,对陆士衡的作品大加赞赏。”

柳楷瞪了这位老先生一眼,其余几人也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萧宝寅接下来会说什么。那位老先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额头上的汗珠子涔涔就渗了出来。萧宝寅看着众人的情景,笑着说道:“说这些话又何妨?萧衍父子虽然是我世仇,但是文学修养还是很好。尤其是这位太子,博学多识,又谦恭下人,据说很有陈王当年的风度。若不是家仇不共戴天,或许还能够成为知己,也未可知啊!”说毕,哈哈大笑。其余几个人一看,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也都笑起来。

萧宝寅又说道:“陆平原才华横溢,享誉百年,真是实至名归。古人我们无缘相见,当年我父皇身边,也有一位天下闻名的大才子,诗文天纵。可比陆士衡。他们二人都是名门之后,同样才华出众,就连最后的结局,也是意外的相似。我年少的时候,也曾见过这位大才子几面,现在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只可惜他横死狱中,真叫人叹息。他的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3]。至今沉思,犹觉雅致。又如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4]。真是开阔自然,妙笔天成!”

柳楷赞叹道:“殿下说的是名门谢氏之后谢朓。”

萧宝寅笑着点头:“的确是他。”

老先生点头赞许说:“南朝人物,自古不虚!小谢文采风流,真叫人羡慕!”

有一个年轻人问道:“谢朓的文采,和我朝人物相比,近似于谁?”

萧宝寅笑着说:“哎呀,你还真是提了一个很刁钻的问题,我看看,假如要我仔细搜寻,我朝人物之中只有一个人可比。”

几个人都问:“谁?”

萧宝寅一字字回答说:“太原温子昇!”

几个人从喉咙里发乎一声赞许。这个年轻人,现在才三十出头。大名却已经遍布海内。当年朝廷挑选御史,前来报名的八百人中,唯有二十二岁的温子昇脱颖而出。此事天下皆闻,他们几个,又怎么会不知道呢。据说,温子昇的文章,传到南梁,萧衍不住赞叹是曹子建、陆士衡复生。

萧宝寅说:“温子昇出身虽然比不上陆机和谢朓,诗歌比起谢朓,仍然略逊一筹。但是他的文章,典雅自然,真是妙笔。我入朝三十年来,若说文章大手笔,只见此人。只是这样的人物,不能至我门下,见教一二,真是憾事!”

柳楷说道:“这个人去年还在广阳王元深的军营之中任职郎中,元深所有的奏章都出自他的手笔,就连以文章自诩的徐纥对他的奏章,也不敢轻易答复。连连叹息:他那里有温郎中专门写文章,文采辞藻真叫人敬畏!”

几个陪客连连叹息,萧宝寅问道:“广阳王兵败以后,他又去了哪里?”

柳楷说:“这个可就的确不知道了。或许,已经遭了大难。”

萧宝寅长叹一声:“这样的才子,当世能有几人。真是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几个人从喉咙间发出一声惋惜声。

河间王终于又被重新起用了。他在心里明白,这中间有东平王的功劳。若不是他在中间牵线搭桥,郑俨怎么会愿意帮助自己说话。看来太后的这个情人,威力可真是不小。自己以后还是把他们巴结得好一点,总不会吃亏的。

他在接到任命后,就打算在自己的家中,宴请元略,算是对他给自己的帮助表示感谢,顺便也带过去一点点心意。他亲自到元略府上邀请。对这样的诚心邀请,元略是不能推辞的,否则别人就会说他不懂得礼节。

第二天,元琛乘坐了敞篷的马车,前往元略府上。走在半路,就看见元顺的牛车在前面慢腾腾地走。京城之中,十个人就有八个会认出左仆射大人的陈旧的牛车,还有牛车上那些寒酸的装饰。最显眼的,是牛车上驾车的那头老牛,几乎总是那样慢慢腾腾,有气无力地走着。元顺坐在这样的牛车中,却一点也不在乎。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刚正自用,自视甚高。当年国舅高肇权倾天下的时候,天下之人,没有不敬畏的。唯独元顺,大模大样来到高肇门前,要求会见这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看门的人一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小子,冷笑道:“这个门上进出的,都是高官显贵,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来凑热闹!”元顺顺手给了看门人一个大嘴巴,大声呵斥说:“任城王的儿子,难道是卑贱的人吗?”话未说完,就昂首阔步走进了高府。在坐席上,他傲岸自若,谈吐不凡,高肇不得不叹息说:“真是虎父无犬子!这个孩子年纪轻轻就这样豪气干云,长大以后,肯定在他的父亲之上!”任城王元澄是北魏朝廷数一数二的名臣和大将,在先朝曾经立下汗马功劳。所以高肇才会有这样的感慨。等到成年以后,元顺的这种刚直作风就更加明显,他不仅严以律己,还常常以自己的言行来约束众人,把自己当做拯救大魏朝的当仁不让之人。

当初元叉专权的时候,许多大臣都阿谀逢迎,整天走马灯一样到元叉府中拜访,希望能够得到提拔。因为元顺和元叉同为北魏宗室,且同出拓跋圭一脉。按照行辈,元顺还应该叫元叉叔叔,所以,元叉就对他加以提拔,元顺不肯前去道谢。元叉就很不高兴,于是责怪元顺说:“别人都来看我,你为什么一次也不来呢?”元顺回答说:“皇帝还年轻,叔父辅佐朝政,正应该一心为国。我怎么能够拜恩私门呢?”元叉心里很不舒服,于是不再重用他。胡太后反政之后,对元顺很是信赖,元顺对朝廷也是忠心耿耿,经常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做吏部尚书的时候,丞相高阳王元雍曾经想要提拔一个人,几次请托,他都不答应,高阳王好不气恼,于是当众对他大加责怪,说道:“我是天子之子,天子之弟,天子之叔,天子之相,四海之内,尊亲莫二,你元顺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这样对我。”元顺怒发冲冠,一句话也不说,只看着屋顶,良久,情绪才平定下来。他摇着白羽扇说道:“大王既然如此尊贵,当然也知道高祖定鼎洛阳的规矩,难道还要带头破坏吗?”元雍说:“我破坏什么规矩了?我不过就是想提拔一个人而已,难道身为丞相,我连这点权力也没有?”元顺回答道:“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得越樽俎而代之。假如你再一味相逼,我就要向皇帝汇报此事。”高阳王一听,这家伙太拧,于是赔着笑脸说:“算了吧,难道为了这一点小事,却叫我们两个不愉快?”

胡太后曾经有一次浓妆艳抹前去游玩,元顺当面进谏说:“女子丧夫,就应该称未亡人。头上不戴珠玉,身上不穿锦绣,现在太后年己经近四十,还这样打扮修饰,后世会怎样评价呢?”胡太后怒气冲冲返回宫中,责怪他说:“我把你召回京城,提拔你,重用你,难道就是为了叫你当众羞辱我吗?”元顺不卑不亢地回答说:“陛下浓妆艳抹,都不怕天下人笑话,难道还怕我的几句话吗?”徐纥郑俨等人,权势熏天,但是见了他,却仍旧小心翼翼。因为满朝之中,只有他敢当面骂他们是刀笔小吏,败坏伦常。胡太后虽然有时候有对他的言行一些反感,但是她是一个聪明人,细想满朝的大臣之中,也就只有像他这样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心忧社稷,所以对他依旧如初。

在徐纥郑俨二人红的发紫的时候,唯独他,敢于当面呵斥。对这样的人物,河间王元琛虽然嘲笑他的寒酸,但是面对面的时候,却不能不心生敬意甚至恐惧。所以,他一看见元顺的牛车,就赶紧吩咐车夫,停下马车,调转马头,另寻他路,前往元略的府上。

见到元略以后,元琛委婉地说明来意。不料元略只是哈哈一笑,对元琛说道:“宴会就免了吧!我这几天身体有些不太舒服,正在服食五石散。不过,你真的要谢我,相比宴会,我还是更喜欢上一次在你家见到的那个歌伎。”元琛听见他推辞,本来一愣,又听见他后面那句话,不觉莞尔。看来,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他立刻回想起来,有一次元略到家中做客,席间总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一个歌妓,他当时有些私心,所以没有舍得给他,现在他帮了自己这样的大忙,又开口说出来,再要推辞,就有些不好看了。他于是也哈哈一笑:“你既然喜欢,那是她的造化。我这就派人给你送过去。”元略作了一个揖说:“我就不推辞了。再说了,我们家也没有那么好的歌姬舞女和你交换。”稍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我倒没有什么,有一个人,你必须要请。”河间王连忙问:“是谁?”元略呵呵笑一笑,说:“就是精打细算的那位。你要是不邀请他,我恐怕你还要吃一些苦。”

河间王立刻心领神会了。他们口中所说的精打细算的人,就是城阳王元徽。他和元略、元琛、元顺还有元雍以及孝文帝都同出自景穆帝一支。从血缘上来说,元琛和元雍以及孝文帝同是文成帝的之孙,所以三人血缘上更亲近,而高阳王元雍和孝文帝都是献文帝之子,血缘上和皇室最为亲近。比较而言,元顺、还有元徽就疏远了一步。然而,正所谓关系有远近,人情有薄厚。有些事情不是单论血缘亲近就可以的。就拿他们几个来说,属于同一辈人,都是孝明帝的祖父辈,但因为元雍是孝明帝的亲叔祖,所以,在朝廷中的地位就十分显赫。而其余几个就需要进一步的人为操作。元顺之所以被胡太后恩宠,是因为他历来的耿直,元略之所以被亲近,是因为他是清河王元怿的党羽,又曾经因为太后被囚禁一事起兵讨伐元叉,所以胡太后内心对他有深沉的感激。

元徽就不一样了。这个人干练有才,是人所共知的。当年出任并州刺史的时候,并州夏天下霜,庄稼全部被杀死,颗粒无收。老百姓纷纷逃离家远,四处求食。在这种情况下,元徽主张开仓放粮,救济百姓。刺史府的文武府员都劝谏他,没有皇帝的命令,千万不能自作主张,否则必有大祸临头。元徽却轻轻一笑,说:“当初汉朝的汲黯作为地方大员,尚且能够开仓赈灾,我作为一方刺史,又是大魏朝的皇亲,难道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要拘泥于成法,眼看着百姓流离失所而无动于衷?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了,有什么惩罚我来担当!”他这一招果然奏效,大大安定了并州的百姓。孝明帝听说以后,大加褒奖。

但是他有两样叫人鄙视的毛病。一样就是爱钱,那可真是穿在骨头缝里。一旦到了手的钱财,他轻易不肯往外吐。就是给下属的赏赐也是掂量再三。有一次,因为办事有功,给下属赏赐,已经发放完毕了,他却感觉赏赐的有些多,于是亲自跑过去要回了一部分。这件事情,一是在京城之中,传为笑谈。他的另外一样毛病就是善于观风使舵,又睚眦必报。所以,在元叉专政的时候,他依附元叉,胡太后反政之后,他每天都往郑俨家中跑,和徐纥等人打的火热,见了太后那是毕恭毕敬,因此也得到了太后的欢心。朝廷中有些大臣看不惯他的作风,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做“朝朝红”。他这个人有他自己做官的准则,那就是眦睚必报。谁要是得罪了他,那就要提心吊胆地等着报复。所有的人都知道,这种报复只是迟早的事情。远的不说,就拿去年他报复广阳王元深的手段和狠劲,都叫一般人不寒而栗。谁要是对他有恩,他也一样使劲全力去回报。他相信,有了权力,才能够拥有一切,才能够不被别人倾轧,也才能够说一句话算一句话。他的门客们都听惯了他的说教,他的一些名言更是在京城广为流传。他对门客说:“《荀子》有名言:登高而招见者远,顺风而呼闻者彰。为什么?非其才能有所变化,只是所借的势不一样而已。我需要的是什么?就是这个势!没有这个势,我就什么也不是,我再声嘶力竭地呐喊,也不及别人的一个哑屁。有了这个势,我就会如鱼得水,想要治国平天下,真是易如反掌!”门客们窃笑之余,也不得不承认他对文章的见解之深。他以前出任刺史的时候,留下的清正的名声还在,何况现在又是炙手可热的时候,所以,没有人和他争辩观点的异同。至少也要呵呵敷衍一下而已。

对广阳王元深,元徽是恨到骨子里去了,不然他也不会下那样的死手狠招。他恨这个人,败坏了他的名誉,叫天下人都耻笑他看不住自己的老婆。而他睡了自己的老婆,竟然比自己还要有理,好像根本不把这当做一回事,好像眼睛里根本没有他这个人!既然这样,那我也就不客气了。他在内心告诉自己,别人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一盘菜,自己又何必纠结于同祖同宗呢?他所以巴结郑俨和徐纥,这也是动机之一。只要有了权力,我就可以做我想要做的事情。到那个时候,我看你们,一个个都要后悔莫及!不要说你们和皇家的关系亲疏远近,高阳王不也是皇帝的亲叔祖?不也是名义上的宰相么?可是你看看,他到底能够做什么?这个饭桶,只知道吃喝玩乐,搜刮钱财!什么时候把朝廷放在心上?即使叫他真的执政,他又能处理好这些政事吗?整天奢侈到一个人要花掉几万钱来吃饭,真是骇人听闻!家中的仆人侍女都穿着绫罗绸缎,戴着金银首饰,他却装模作样地给皇帝上表,要提倡一切从俭的风气,要竭力禁止下层百姓和奴隶穿戴不合法度的衣服。那你作为丞相,为什么不从自己家里先开刀呢?你根本就不想这样做,只不过是做一做样子,显示自己的风范。可是天下之人,有谁不知道你高阳王的钱财多的象山一样?谁又没听说过你和河间王元琛还有已经死了的章武王元融斗富的故事?你们能拉出什么好粑粑来?

对了,想到河间王,他还欠着我一个人情。那我就耐心等待,等待他亲自前来拜谢。要是他舍不得拿点钱财,我能给他的所有职位,都还能全部收回。我要叫他们看一看,在元氏宗亲之中,究竟谁才是真正的老大!

孝明帝的宫内,一到夜晚,永远是灯火辉煌。年轻的皇帝似乎永远在妃嫔的陪同下兴致勃勃地饮酒作乐。从去年接见库莫奚国使臣吐血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真正独自上过朝堂。母亲总是借口他身体不适,不愿意叫他单独面对大臣。他知道母亲想要什么,也明白自己不论是愿意与否,母亲都一定会得到她所想要的东西。他反抗过几次,但是一点效果也没有。母亲和她周围的人,根本就不理睬他。他伤心过,气愤过,一切都无济于事以后,年轻的皇帝只好尽情发泄自己的本能。似乎只有在女人的躯体上,他才能找到自己的快乐。

三四个女人围着年轻的皇帝,袒胸露乳,妖娆毕现。这位北魏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其实并没有真正行使过一天的权力。一天也没有。从他登基到现在,不管是母后亲政,还是元叉专政,都是别人家借他的名义,玩弄政治而已。至于他,长到十七八的年龄,真正自己做的事情,大概就是和女人玩乐了。

政治究竟是什么?时局究竟是什么?他很想知道,但是,每次当他表示出那么一点兴趣的时候,总会看见母亲的眼光,凌厉的眼光。就在杨昱觐见的时候,他就坐在母亲的身边。他听见杨昱细致的分析,感觉很有道理。可是,当他回头去看自己母亲的时候,却只看见了她眼中的不耐烦。所以他也学会了掩盖自己真实的想法,装作漠不关心或者就是真的漠不关心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但是,当他看着杨昱失望的走出大门,看见这个人的背影渐渐远去。当时真有一种冲动,立刻派人把他叫住,然后细细地咨询一番。但是他没有。因为,一切,都不是他能够做主的。即使他这样做了,也丝毫不会改变什么。似乎只有在帷幕之乐一件事情上,母亲不会阻拦自己。

早在他刚刚知晓男女情事的时候,就有宦官们勾引他。他们给他拿过来一些所谓的道家房中术之类的书籍,还有一些香艳的春宫画。挑逗得年少的他血脉贲张欲火升腾。及至后来,他无意之间得知了母亲的私事,只感觉好一阵羞惭。这种羞惭,没有多久就转变成愤怒,当这种愤怒无处发泄的时候,他就鞭打身边的内侍们来取得些许平衡。然而,他毕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生性又腼腆,善良。虽然沉迷在情欲之中,但是还没有完全丧失自己。他有时候恨极了自己的母亲,所以,他故意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想要来激怒她。但是,即使他故意和侍奉过母亲的那些英俊的卫士赤身裸体纠缠在一起,用自己生机勃勃的器官使劲惩罚蹂躏他们身体的时候,他的母亲仍然没有愤怒。这不能不叫小皇帝惊讶,也不能不叫他失望。

有一天早晨,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把郑俨堵在母亲的大殿门口。那天他起得很早,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制止了周围的侍从前去禀报,站在门口静静地等待。他听见了匆匆的脚步声,然后就看见衣衫不整的郑俨急急地走出来。看见了皇帝,郑俨也当真吃了一惊。他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年轻的皇帝也没有说什么,轻轻的哼了一声,就走开了。

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察觉自己的母亲在看自己时怪异的眼神。几天以后,她就杀死了他的亲信谷士恢,理由竟然是公开勾引皇帝,秽乱宫闱。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谷士恢虽然年轻,俊俏一些,自己是喜欢他,但是说到秽乱春宫,这可就有些欲加之罪了。母亲为什么要杀谷士恢?还不是因为自己得知了她的丑事?肯定还有郑俨等人从中推波助澜,所以母亲为了威胁和警告自己竟然不惜杀人。可怜的谷士恢,就这样成了宫廷争斗的牺牲品。看来,是他对自己的忠心害了他,是自己对他的宠爱害了他。

他突然感觉自己恨透了母亲,同时,也怕极了母亲。但是他不能表现出自己的恨,更不能显示出自己的怕。所以,他就竭尽全力和女人们厮混。因为纵欲过度,他才不到二十岁,精力已经衰颓,有时候甚至会双目昏花。他知道自己的欲望有多少,也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你不是说别人勾引我秽乱春宫吗?我不用别人勾引,照样可以玩得这么花哨。汉成帝当年不就是纵欲而亡吗?哈哈,我也要死在女人身上。一死,什么都忘了。他有时候在睡梦中,想要告诉这些女人,不要纠缠着他。他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可是,当他面对她们花朵一般娇嫩的容颜的时候,内心的欲望立刻升腾起来。前段时间,又有小宦官给他引荐了一名胡僧。这个老头,私藏了那么多春宫画,还会采阴补阳之术。他吃了胡僧的那些仙丹,精神充沛到自己也不敢相信,于是,年轻的皇帝真把这个胡僧当做上天赐予的宝贝一样看待。

孝明帝在整个北魏王族风气的熏陶之下,也十分信仰佛教。他经常到永宁寺中,去拜见著名的佛学大师菩提流支和慧光。菩提流支是北印度人,通晓佛教经、律、论三藏。他在先帝时到达洛阳,因为修养高深,就被先帝任命为翻译经书的领袖,主持了二十年的翻译工作。在朝野上下,威望很高。慧光和尚更有一些传奇的色彩。他天资聪慧,敏悟过人。十二三岁的时候,跟随父亲来到洛阳城,在街上踢球玩耍的时候,被一旁观看的高僧佛陀禅师看重,并从此成为他的得意弟子。慧光对于佛教,有天生的通灵,即使没有看过的经文,他通读一遍,对其中的义理,就能够有所知晓,在谈论的时候,更是旁征博引,滔滔不绝。佛陀禅师十分喜爱他,夸赞说:“这个小和尚可不是普通人啊!”他来到洛阳之后,更是专心学习经文,还有各地的方言,他的律学修养之深,当世无有其匹。这样的高僧大德居住在洛阳城中,皇帝和他的母亲怎么能够不前去拜会呢?其实,孝明帝和胡太后也听不懂他们的那些艰难深奥的经义,但是,为了面子,附庸风雅也还是能够做得到的。

不过,菩提流支和慧光二人多年的开悟之功,尚不及这位胡僧几天的教导。十九岁的皇帝正值情欲旺盛的时候,被他这样一挑唆,立刻就三迷五倒,不知东西了。他下命令广征天下秀女,进宫伴驾。尔朱荣就是趁着这个时机,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宫中,做了一个妃嫔。即使如此,孝明帝还不满足,他还叫小黄门们偷偷摸摸地给他寻觅美色,幽禁宫中。那个谷士恢,年纪不大,读书颇多,能够和他谈得来。在年轻皇帝的私人事情上,也是一片忠心,一往无前。至于有没有和皇帝之间发生过情欲之事,谁也说不清楚。

整天沉溺在情欲之中的皇帝怎么也没有料到,他的母亲早已经暗中窥伺了好久。她之所以杀谷士恢,也是为了报复孝明帝。想借此教皇帝在她的事情上不要过分干预,甚至就根本不要干预。孝明帝当然明白母亲的一番用意,所以,他不厌其烦地征召美女。就是要叫母亲厌烦,叫天下人厌烦。一旦母亲抵挡不住舆论而开口训斥自己的时候,他就可以痛快地反击了。

然而,尽管年轻的皇帝因为情欲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老谋深算的胡太后表面上依旧不闻不问。事实上,她也没有办法过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都是皇帝的,那么,年轻的皇帝玩几个女人还需要大惊小怪吗?何况她自己的事情在那里摆着呢,又有什么资格去教训血气方刚的儿子?京城中的人甚至为这母子两个编排出歌谣传播,嘲笑他们的好色和荒淫。有一个人坐不住了。这个人就是左仆射元顺。

在这天早晨,这位大魏王朝有名的耿直大臣,坐着他那辆著名的牛车,来到了皇帝的居所,只说是前来看看皇帝。孝明帝对这位宗室老臣还是颇有好感,因为他的刚直,因为他的忠诚。面对这个忠心耿耿的老臣,年轻的皇帝不觉对他提到了自己曾经宠爱的谷士恢,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元顺本来准备了好多话,也设想了许多开场白,在来的路上,还准备慷慨激昂一番,但是,见到皇帝之后,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想想也是,年轻人,情欲之事,在所难免。何况魏晋以来的男风,在贵族阶层早已经成为司空见惯的风流事情,自己怎么能够以此来责备他呢?看见皇帝这样伤心,元顺顺口劝慰道:“陛下善自珍重!儿女私情,人所难免,但是社稷事大,也要放在心上。”

这是一句再也普通不过的场面话,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元顺的内心猛然涌起一阵苍凉。可怜三十年的经营!短短几年工夫,大魏的江山竟然就沦落到这样的地步!想当年高祖定鼎洛阳的时候,那是何等的雄心壮志!他一心南伐,想要一统天下。谁知道到了他的孙子这里,竟然是这样的懦弱!懦弱到没有一点男儿的血气!可是这也不能全怪小皇帝,这个孩子,从小就像是牵线的木偶一样,被别人玩弄在手心。即使现在叫他处理政务,他能够处理得了吗?拓跋氏自从建国以来,有明主,也有暴君,但是还没有这样懦弱的君主。难道大魏真要乱到亡国?难道冥冥之中,这一切真的是有天意?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小皇帝正因为那句冠冕堂皇的话而不舒服,猛然听见眼前人的发自肺腑的呻吟,他抬头看去,就看见元顺两眼饱含着泪水。他的心乍然间抽动了一下,就好像是最尖锐最凄凉的胡弦的弹拨。

元顺本来只是一些伤感,被皇帝这样一看,竟然情不自禁地双泪纵横。他拉着皇帝的双手,轻轻拍了两下,哽咽着说:“陛下善自珍重!社稷事大啊!”这番话语,虽然和刚才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其间的涵义已经有所不同了。年轻的皇帝显然理解错了,他以为元顺是在为自己刚才的一番话而伤心,却不知道他别有怀抱。于是在心里暗自感慨:这么多年了,这时第一位陪着自己流泪的大臣。于是也抓住元顺的手不肯放开。

元顺一看这情形,更加伤感。他止住眼泪,稳住自己的情绪,沉稳地对皇帝说:“陛下若是能够为天下苍生的烦恼哭泣一番,那该有多好啊!”皇帝一听,很是诧异,就止住哭泣,看着眼前这个人。元顺缓缓说道:“谷士恢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个宠臣,陛下从私人角度,这样为他的生死而难过,无可厚非。但是,陛下是天下之主,千万百姓的君父,如今天下动荡,百姓没有生计可以安身立命,陛下可曾想过他们?”年轻的皇帝这才明白他的话意。他的脸微微一红,一半是气恼,一半是羞惭。气恼的是元顺又要给自己进行思想教育,羞愧的是,他的确没有做到一个君主应该尽的责任。元顺看着眼前的皇帝年轻的脸孔,动情地说道:“陛下,高祖当初高瞻远瞩,定鼎洛阳,先帝一生南征北战,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一统天下,还给黎民百姓一个安稳的家。陛下登基以来,十几年中,已经发生三次政变,于禁元叉之徒,宵小之辈,无阻挂齿。自从六镇叛乱以来,我们是四面楚歌。在国内是叛乱四起,大小贼寇相继而起,荼毒生民,在淮河流域和南梁的战斗中,也是节节败退。可怜我们百年的基业,三十年的苦心经营,难道就这样毁于一旦。陛下啊,现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哪里还有时间做儿女哭泣呢!陛下一定要振作啊,这样我们的江山社稷,才会有希望!陛下一定要振作啊!”说到后面,元顺泪流满面,不能自已。年轻的皇帝瞪大了眼睛,看着元顺,惊问道:“难道真有你说的那样严重?”他看见元顺不回答,就知道事情可能比这还要糟糕。他诧异地说道:“可是今天还有使者前来汇报说,贼徒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无足挂齿啊!”元顺内心猛一下揪疼,他擦了一下眼泪,怜爱地看着年轻的皇帝,说:“他们哪里敢说实话啊。”皇帝急切地说:“他们为什么不敢说实话?难道是朕不叫他们说实话?”元顺说:“前段时间日,高道穆到京城来汇报情况,他倒是实话实说,结果怎么样呢?”

皇帝这才回想起来,前些时间,远在关西的萧宝寅派遣高道穆回京城汇报情况,并请求朝廷能够增援。当时太后听完高道穆的汇报以后,勃然大怒,狠狠地把高道穆骂了一通,说他谎报情况,故意夸大叛军的势力,想要借此要挟朝廷。再有就是高谦之一案,本来已经将要下达大赦的命令,所有的人本来都以为,拖不了几天,高谦之自然万事大吉。不料,李神轨非要置高谦之于死地。他在胡太后的床上使尽了花样和手段,终于叫胡太后下令,处死高谦之。紧跟着第二天,朝廷就下了大赦令。一时之间,朝野上下,都为高谦之抱冤。

高道穆没有请到救兵,加上自己的兄长又被含冤处死,一时气郁难解,当即旧疾发作,此时还缠绵在家中。

孝明帝沉默了。元顺也不再说话,他向皇帝拜别之后,站立起来,就走出了大殿,回家去了。元顺走后,孝明帝的心绪很长时间也难以平静下来,他第一次为了儿女情欲之外的其他事情,在这个大殿中间沉默静坐思索。但是,他的思索又能走出多远?又能维持多久呢?


[1] 陆机《拟古诗》其三。

[2] 陆机《塘上行》。

[3] 谢朓《游东田》。

[4] 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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