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26年五月的一天早晨,天还没有大亮。河北,中山城[1]内刺史府前的小广场上,设置着一个露天的不太大的方形祭台,祭台的四周,悬挂着招魂的白纸幡,中山城内的百姓聚集在祭台前,全是白衣缟素,神情悲伤。
中山城以前是后燕王朝的都城,城内的建筑布局,自然与别处有些不同。尤其是这刺史府,以前就是后燕的王宫,虽然修建的不是十分奢华,但是也大气磅礴。北魏灭了这个只存在了二十四年的小王朝以后,把王宫基本上毁坏殆尽,只保留了一小部分,作为现在的刺史府。据说,以前的王宫内有一口井,井中时常能听见蛟龙长吟,北魏君主便叫人画了符咒,用土牢牢地填埋了这口深井,目的就是压住中山城内的王气。
此时东方的天空略微又有些明亮,只见在大小官员的陪同下,从刺史府中缓步走出来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他的个子略微高挑,胡须花白,头戴着祭祀用的长冠,身穿黑色的官服,神情肃穆而平静。他就是定州刺史杨津。
杨津在定州最危急的时刻,被朝廷任命为刺史兼北道行台。因为是朝廷的姻亲,杨氏家族几十年深得孝文帝和宣武帝的信任。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十一岁被任命为侍御中散。他年少之时为人就谨慎,在宫中任职的时候,从不妄交非人,现在老了,在朝廷中摸爬滚打了五十年,见惯了尔虞我诈,斗角勾心,也见惯了沉浮升降,宦海荣辱。所以,他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更加兢兢业业,生怕一不小心,玷污了自己家族的声誉。自从胡太后执政以来,对他并不十分恩宠,不过把他看做一个经历三朝的老臣。想想也是,自己已经六十多岁了,除了客客气气地问候几句,年轻的胡太后和他这个老头子又会有什么可以交谈的内容呢。年少的皇帝,对他当然就更加陌生。至于那些执政的大臣们,也不过把他当做一个老不死的废物罢了,哪里会想到对他有什么样的超迁和提拔!话说回来,活到他这个岁数,什么都算看明白了。他也不想有什么额外的恩宠,自己毕竟老了,自从孝文帝以来,杨氏家族所受的恩宠已经够多了,杨氏子弟在朝中,不能说是繁花似锦,至少也还算是一帆风顺。足够了,足够了,自己还奢求什么呢?
这一次,他想都没有想到,到了快要致仕的年龄,会被朝廷会在这个时候派遣来到定州这个是非之地。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任职定州刺史。定州城内的情形倒还算熟悉,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现在的河北境内,早已经不是多年以前的安定模样了,四面干戈,一片混乱!前年北方六镇纷纷叛乱,朝廷好不容易在去年借助柔然人的武力帮助,才镇压下去。平乱以后,朝廷以为,把这些叛民门内迁到河北冀州、定州、瀛洲三州就食就可以高枕无忧。却不料,大量的流民到来给河北带来了极大的混乱。这些乱民们来到河北不到一个月,就在当初柔玄镇的叛民杜洛周的带领之下,揭竿而起继续反抗朝廷。紧接着,今年正月,安州三地的戍兵又接连叛乱,唐县左人城的流民们在鲜于修礼的领导下,也发动叛乱,和杜洛周的队伍互相呼应。整个河北地区,尤其是定州附近,可以说是狼烟四起一片混乱。在这个时候,自己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被派遣到这里,还能要做什么呢?呵呵,大约是因为自己还有那么一些自己还不曾发现的破魔的金刚手段被朝廷看重吧。他这样在内心自我解嘲。
他刚开始只不过是以朝廷使者的身份来到这里,本来以为只是象征性地转一圈,就会回到洛阳。谁知道,接二连三的事情却叫他一时之间总是不能干干脆脆地走。及至朝廷给他的的正式任命到达以后,杨津的内心反而有一丝安慰:自己和定州大约是前缘注定吧!不然为什么会是这里!他也想过自己可能会把这一把老骨头扔在这定州城内,若真是如此,那也是天命!随他便吧!同时他的心里还有另外一种猜测,大约朝廷早就有了这种打算,自己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落入了一个圈套而已。
然而,定州城内,有两个人却有些忐忑不安甚至坐卧难宁。
一个就是前些天阻拦他出城迎敌的定州长史李裔[2]。啊!在当时的情形之下,他的阻拦也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不管李裔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杨津都愿意自己这样理解。现在这种时候,不是上下属之间斗气的时候,他一个六十多岁的人,怎么会连这点道理也想不通呢!所以,他不但没有处罚李裔,反而对他更加亲近。李裔看到刺史大人如此宽宏大量,一颗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
另一个就是曾经“诬陷”过他二哥杨椿贪污的赵顺。呵呵,对于这样的小人,他这个贵族是绝对不会也不屑于在这个时候打击报复的。何况,那件事情中间,也有二哥的过错,不能全怪别人,所有的事情绝对不是无中生有,杨津能够想明白这些道理,毕竟他有半个世纪的官场阅历,人生阅历。所以,他听说赵顺一家准备外逃的时候,就亲自带着下属到赵顺家中劝慰。这个举动,不仅叫赵顺一家大为感动,就是中山城内外的老百姓,也是编着歌谣四处讴歌赞叹说新来的刺史大人如何让宽仁爱民,如何仁义礼让。也正是因为杨津的这个举动和他亲和的形象,中山城内的军民现在才愿意和他团结在一起,并肩作战,一致对敌。这一点,杨津也察觉到了,他不由在心里苦笑:真是祸福相依!
此时,鲜于修礼的叛军就在中山城的西北方面四处烧杀抢掠,杜洛周的叛军在中山城东北方向出没。这两群流民,都是前两年六镇叛乱遗留下来的祸根!他们因为六镇叛乱的失败以及自己的家园被毁,所以内心对朝廷充满了刻骨的仇恨。这群人在边地上生活的时间太久了,丝毫不习惯汉族的生活方式,现在却作为战败者被迁徙到河北汉族的聚居地,受着朝廷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监督,过着比当地的汉民还要凄惨十倍的生活。他们因为孝文帝的汉化政策给他们在这个国家的地位和名誉带来了致命性的打击,所以才选择了反抗和叛乱。他们本来是想要为自己争取自古就应该有的一席之地,却万万没有料到转脸就成了阶下之囚!所以,他们打心底痛恨朝廷,痛恨汉人和汉文化。他们所过之处,无一不是烧杀抢掠,无一不是一扫而光。朝廷叫他们叛贼,汉人叫他们蝗虫。随便怎么叫,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就是一群贼,一群盗,麻木地生存在这个肮脏的世上,看不到人生前面一丁点的希望,所以就只需要赤裸裸的报复,他们需要享受的是那种鲜血浸淫之后的快感,需要发泄对生命失望的呼喊!即使被砍成碎块,也在所不惜。对于叛军队伍而言,他们是一群勇士,对于朝廷而言,他们是一群野兽,对于老百姓而言,他们根本就是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这样的恶魔就应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被油炸,被火烧,被石磨磨成齑粉,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不管朝廷如何诅咒,事态还是朝着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那一面发展。叛军所经之处,老百姓只有两条道路可以选择,要么归附他们一起成为十恶不赦的魔鬼,一起杀人,一起放火,一起继续作恶!要么就在战场中被杀死、在马蹄下被踏死、在政府军的牢房里被残忍地折磨而死。因为对生命的留恋和对政府的失望,反叛的浪涛所及之处,很多平日间懦弱老实的老百姓都纷纷加入其中。一时之间,反叛的声势像决堤的黄河水一样日益高涨。但是这两股叛军毕竟是临时拼凑在一起的乌合之众,并没有严格的军事训练和纪律约束,因此所到之处,遍地瓦砾,一片狼藉。妇女被奸淫,老人儿童被杀死,壮年的男丁,因为稍加反抗而被挖腹剖心者比比皆是,割下来的人头被串做一串,挂在叛军的营帐之外:呲牙咧嘴,满面血污,头发披散着,看上去叫人不寒而栗。不仅如此,叛军为了搜刮钱财,不仅把所过之处的金银财宝洗劫一空,就连城外的旧坟新冢也一概挖开,里面的陪葬物自然被盗取一空!坟墓之中曾经掩埋的尸骸被凌乱地抛撒了一地,任由野狗和鹰隼啃咬啄食!
定州自然也不会例外。
中山城中居民早上还在闲庭里悠闲地散步,谈着闲话,哼着小曲,或者三三两两喝着小酒打发一天的时光。下午就得到了这令人震骇的消息。虽然说身在乱世之中,但是毕竟从孝文帝以来,三四十年休养生息,和平安逸,城内的居民几乎已经忘记了战争是怎么一回事,猝不提防闻知这样丧尽天良的消息,无一不是愤慨伤心,无一不是扼腕哭泣,家家户户都在自己家中设灵祭奠被惊扰的祖先亡人。
叛军所做的一切,正好给了杨津一个召唤民心的充足理由。他首先在刺史府的门前设立灵堂,公开祭奠被敌人屠杀的军民还有那些被盗掘坟墓的亡灵。他的这个做法真是引起了全城居民的共鸣,不等号召,他们自觉地纷纷走出家门,来到宽敞的刺史府前面。杨津走出刺史府的那一刻,看着齐刷刷跪倒在地上泪流满面的百姓,心中油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自信和安慰:这就是中山城的百姓!看来自己的抉择是对的。他缓缓登上祭坛,亲自焚香洒酒,祭献物品。他的儿子杨遁和长史李裔在一旁助祭。
在吟诵祭文的时候,这位六十岁的老人,声音哽咽,眼泪纵横。周围的军民见此情景,无不伤感于心,一时间,号啕之声震动了整个中山城。祭奠完毕,杨津转过身来,面对满城百姓士兵,用低沉有力的声音缓缓说道:“中山城所有的亲人们!我有幸再一次来到这里,和大家一起保卫家园!站在这里哭泣的每一个人,有谁不是中山城善良的百姓?有谁不热爱自己的家园?有谁不热爱自己的亲人?可是,你们现在看一看,家园成了什么样子?亲人又在哪里?这伙叛贼,他们就是魔鬼!畜生!一群吃人都不眨眼睛的豺狼!钱财不是他们的根本目的,杀人也不是他们的根本目的,盗掘坟墓更不是他们的根本目的!从小的方面来说,他们就是想要我们家破人亡!从大的方面来说,他们就是想要我们亡族灭种!乡民们!亲人们!你们都睁开眼睛看一看,看看我们的周围!北面的幽州已经陷落了,只剩下了范阳一座孤城,东边的瀛洲也快要陷落了,即使离我们最近的唐县也落入叛贼手中。他们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我们这里,他们正在以最残忍的手段洗劫所能够洗劫的一切!杀害所能够杀害的一切!毁坏所能够毁坏的一切!我们应该怎么办?开城降贼?那就是死路一条!他们会立刻把中山城内外洗劫一空,只会留下烧毁的残垣断壁,成堆的尸体!到那时候,即便是活着,也不过是妻离子散;即便是活着,也要担惊受怕忍受人世间最沉重的痛苦;即便是活着,也要忍受叛贼的凌辱和折磨!试问一句,家人都死了,就剩你一个人像孤魂一样在这个世上飘荡,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滋味!还有什么意义!你们愿意不愿意?”刺史这样一番慷慨激昂涕泗横流的讲话,周围的人早已听得经义愤填膺,哽咽着喉头,泪流满面,听见刺史这样问,他们忍不住满腔悲愤,都异口同声回答:“不愿意!”这声音就像是高空的惊雷,在刺史府前滚动翻腾。
听着震耳欲聋的呼喊,看着眼前的这群激动的面孔,杨津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他长鞠一躬,缓缓说道:“诸位有这份志气,我杨津在此谢过了。我们有中山城的庇护,只要齐心协力,只要奋起抵抗,等到朝廷的援军来到,一切,还是以前的面貌。在这期间,我们可能要经受一些苦难,忍受一些饥饿,但是,毕竟我们的亲人还在,家园还在!我们现在在这里,祭奠死去的英灵,就是为了要表明,我们不会玷污自己的名声,更不会为子孙留下万世羞辱!诸位要是信得过我这个快七十岁的老头子,从今以后,大家就听从我的调遣,我杨津没有别的本事,但是,我誓与中山城共存亡!若负此言,天打雷劈!”下面的百姓听见刺史大人说得这样慷慨,一时间心潮澎湃,群情悲愤,齐声吼道:“誓死与中山城共存亡!”
接下来的时间,在杨津的周密安排布置之下,中山城内外做了充足的准备。因为正是麦收时节,杨津先派遣大批军民,找准时机,到城外抢收小麦,做好存粮。他又亲自带领士兵在城楼上布控了严密的防护措施:每一个城垛边都配足了充足的石块和石灰,城墙的马面旁边还专门配备了缠满沾油棉絮的火箭,他们甚至在城门内挖掘了深长的沟堑,在沟堑之中,布满了铁蒺藜,在城门后面的门洞上,又设置了巨大的铁皮护罩的插板,插板上布满了狼牙丁。因为中山城没有护城河,所以,杨津又专门派人在城内沿着城墙,挖掘了深沟,并在深沟里面放好柴草,一旦发觉敌人偷挖地道,想要潜入城中,就立即熏放毒烟。
他自己不时带着儿子杨遁和长史李裔等人到城墙巡视,看一看所有的设施是否摆放到位,火箭上的棉油是否足够多,还有弓箭手的训练是否到位等等。这个谨慎慈祥的老人还不时地停下来,和身边人员亲切交谈几句,和士兵们、百姓们亲切拉几句家常,询问一下柴米油盐等琐碎事项。在这样的交谈之中,中山城的百姓逐渐了解了这位刺史大人的心胸和性情,杨津也逐渐了解了许多以前并不知晓的事情。其实在他的内心,有一个潜在的想法,就是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把杨氏家族在此丢失的脸面,重新拾起。不管中山城的存亡与否,他在任一天,就要叫定州的士农工商看一看,弘农杨氏的修养和为官的德行。也是从讲话的那一天开始,杨津以及他的所有下属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就和城内的士兵一起用餐,士兵们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杨津每次吃饭都比士兵们少,遇到士兵们改善生活,他更是只吃一些肉边菜。随从人员都劝他,身体要紧,他却呵呵一笑,说:“你们年青,又要训练,体力消耗大,可要多吃!我年轻的时候,就吃的不多,现在老了,越发吃不动饭了,唉,可真是老了。”周围的士兵,见惯了长官的喝三吆五,哪里见过这等谦虚慈祥的长官,一个个都是感激涕零。
在杨津的内心,还有一个愿望:守住中山城,扼守住这个连接河北南北部的要道。虽然他知道,在现在的情形之下,仅凭他孤身一人,仅凭一个中山城,根本抵挡叛军南下,但是,能拖延多久算多久,最起码给朝廷一个缓冲的机会。假如能够守住这座城市,那就最好不过了,就可以算是对自己几十年仕宦生涯的一个良好总结,也算是对孝文帝知遇之恩的一份报答。
真是没想到,当年一如烈火烹油一样鼎盛的大魏朝,几十年来,竟然走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在内心叹息着。自从六镇叛乱以来,河北就没有过安宁的日子,现在小火苗终于烧成了一块烫手的大火石,滚到哪里,就燃烧到哪里。关西一带,有莫折念生率领的叛军在那里四处嚣张,竟然建国立号!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一个小小的羌族叛贼,竟然也要堂而皇之地装起大尾巴狼!呵呵呵,杨津在内心苦笑了一下,苦笑过后却有一丝凄凉。他的二哥杨椿现在,就在长安,严防着虎视眈眈的莫折念生。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要为朝廷担这份忧愁,操这样的心,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不过,最近听说萧宝寅到了那里,专门负责征讨莫折念生,竟然捷报频传,打得那些叛贼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相比之下,河北就没有这样幸运了。
叛军初起的时候,朝廷也曾派遣扬州刺史老将军长孙稚为大都督,河间王元琛为副手,一起前来讨伐鲜于修礼。但是,谁曾料到,已经到了战场上,朝廷却意外地改变了命令,撤掉了长孙稚的大都督一职,叫河间王元琛担任大都督。久经沙场的长孙稚心中很是不满意,于是给朝廷上表说明自己和元琛以前的矛盾,表示自己不愿意受他节制,愿意返回家中,希望朝廷重派合适人选。没想到胡太后是坚决不允许,结果呢?几十万大军竟然大败而归!杨津这样久经官场的人,怎么能够想不明白其间的猫腻。若要论智谋本领,一百个元琛也不是长孙稚的对手,但是若要说到耍手段,使阴谋,长孙稚可就真的要落在下风了。肯定是元琛和他的幕后操作者以为河北鲜于修礼势力不是很大,应该很快就能平定。所以不想叫长孙稚白白得了这份功劳,想把这份大礼送给了元琛,指望着他能够马到成功,凯旋而还。谁料到最终是一败涂地!
唉!杨津在心里真是郁闷:河间王那样的蠢材,也就是搜刮民脂民膏还有些手段,整天家吃喝玩乐,他还会什么呢?烂泥巴终归是扶不上墙的!朝廷真是昏了头,派遣这样的人征讨叛军,竟然还叫他任职大都督!那不是给长孙稚添堵嘛!从那次兵败之后,河北的形式越发收拾不住,终于轰轰烈烈地爆发了。这下子,朝廷才开始真正着急了。可是,错过了的良机不会再来,再着急也是无济于事。
中山城,刺史府内。
一到五月,天气是越来越炎热了,树枝间的蝉声聒噪得人每一根神经似乎都紧绷起来,多少天以来七事八事,蜂拥而来,杨津浑身感到烦躁不安。难得的一个下午,没有那么多事情来打扰,他心里却猛然间空了起来,身体似乎也有些疲倦。太阳逐渐西斜,蝉的鸣声似乎也逐渐低落下去。可是,天气还是那么热。他于是决定到后园里散散心。
他下午回家的时候,就脱掉了穿在外面的官服,去掉了头上戴的进贤冠,只在头上随随便便系了一幅白色的布巾,身上披了一件白色的纱轂,下身穿着深蓝色的裙子,系了一根绿色的丝带,穿了一双麻制的鞋子,叫两个小婢女搬着小榻,拿着隠囊和团扇,来到刺史府后园的凉亭下。这个凉亭,连着一溜的长廊,地势较高,四面招风,自然要比别处凉爽一些。杨津来到凉亭下,脱掉鞋子,只是赤着双脚斜坐在小榻上,眼睛远远地向外边望着,似乎在想着什么。两个小婢女恭敬地站立在一旁,轮流摇着团扇。杨津摆了摆手,伸手接过团扇,那两个小婢女退后站在那里。她们知道,在老爷沉思的时候,最好不要打扰,虽然老爷脾气很好,但是他也有发怒的时候,而且看起来,他今天似乎有些烦躁不安,所以最好还是谨慎一点。
杨津一边漫不经心地摇着团扇,一边想了很多。难得的一个闲暇,他在脑子里把自己的家族中所有的人又细细过了一遍。不知道家里的一切,现在都怎么样?大哥去世已经十几年了,唉,现在想起来,眼里还是涩涩的。二哥在长安任职,那里的情况怎么样呢?听说莫折念生一干人在那里闹得很凶。长安离家里又那么近,他可千万要当心。不过应该没有什么担心的,二哥杨椿为人精明历来主意就多,应该可以撑上一阵子。不过,他毕竟是七十二三的人了。按理说,这样的年纪早就应该致仕还家,可是朝廷却非要他镇守长安。结果呢,现在莫折念生闹得那么凶,他也想回到洛阳,回到弘农老家,可是朝廷就是不许。自己在定州,二哥在长安,都是进退两难。大概这就是命吧!唉,世事难如意啊!他长叹了一口气。这个鬼天气,即使是在傍晚坐在刺史府花园的凉亭下面,他也没有感觉到一丝凉风。这才几月的天气啊,怎么就这样热了?以前难道也是这样?
忽然他听见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他不用回头都听出来了,是长子杨遁来了。他稍微坐直了身子,没有回头,问道:“有家里的消息吗?你二伯父现在怎么样?”杨遁轻声回答:“现在还没有,不过明天应该就会有的。大人不要过于忧虑。”杨津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下。他并不是对儿子有所不满,只是莫名奇妙感觉内心烦躁,似乎一切都不顺眼。杨遁又轻声说:“大人,我给您送来一些米酒。”旁边的小婢女伸手接过,杨津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吧,去吧。我一个人安静一会。”杨遁应声退下。
杨津实在坐得无趣,就叫小婢女斟了几盏米酒,慢慢饮了。只感觉头脑有些昏沉,小婢女连忙拿过放在旁边的斑丝隠囊,垫在杨津腋下,他便依靠着隠囊,昏昏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昏沉之中,只感觉胸里烦闷,于是压抑似地长叹了几声,忽然感觉身后有些凉爽。是风吗?应该不是。
半醒半睡之中的杨津睁开眼睛,回过头看了看身后,原来站着一个人,在那里打扇子。他以为是杨遁,于是迷迷糊糊说道:“你还没有走?”站在他身后的这个人连忙放下手中的团扇,长跪在一旁,回答道:“李裔拜见明府君!”
听见声音,杨津愣了一下,原来是长史李裔,他连忙直坐起来:“卿是什么时候来的?”李裔笑道:“我也是刚来。看见府君在这里小睡,故而没有打扰。”
“有什么事情吗?”杨津一把拿过李裔手中的团扇,使劲扇了几下,他看了看自己的装扮,笑着说道:“你看看我的装束,也来不及更换,实在不好意思。”杨津的衣服不是见客应该有的穿着,不过在这里他也就是随口客气而已。
李裔当然知道他的意思,连忙说:“是我贸然前来打扰,何况这是在家中。”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刚刚得到消息,广阳王已经率领大军,前来救援。”。
真的?杨津猛一阵兴奋,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看来,朝廷这次还算是开窍了。这个广阳王,可不是河间王那样的笨蛋草包,多年以来,南征北战,还是立下了一些汗马功劳。若是,此次能够一举消灭叛贼,河北幸甚!大魏朝幸甚!他大声对两个小婢女说:“这可真是好消息!快给李长史斟酒。”小婢女斟好酒,杨津端起来,诚恳地对李裔说道:“自从城防以来,你真是出了不少的力气,我在这里,谢谢你了!请!”李裔接过酒,说:“明府君花甲之年,尚且为朝廷分忧,为百姓奔走,我李裔怎么敢不尽心?”说罢一饮而尽。
然而,消息归消息。一天、两天、十天、半月、一连许多天,这件事情再也没有下文。杨津多次到城楼上眺望,总是不见有任何动静。他本来已经欢喜的心又开始逐渐失落起来,又开始焦躁不安起来。这中间难道又出了什么意外?到底怎么了?朝廷的大军为什么还不来?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在刺史府中的大厅中走来走去。杨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怕老父亲这么着急上火,万一有个长短,又该如何是好。
他于是找了个时机,偷偷问李裔:“朝廷大军还没有消息?”
李裔摇了摇头。杨昱的心一下子揪起来。这可怎么办?到底怎么了?转眼就到了六月月底,终于得到可靠消息,广阳王的大军,已经过了冀州,因为一路之上,有小股的叛军队伍频繁阻挡,所以,大军前行的速度才慢了下来。中山城内所有的人听到这个好消息,心情都为之一振:漫漫长夜即将过去,黎明终于要来了!
洛阳,皇宫显阳殿。
显阳殿是皇帝接见外国使臣的地方。年轻的孝明帝戴着通天冠,穿着冕服坐在大殿上,心神不宁。他已经不记得有多长时间,自己没有好好地吃上一顿早饭了,但是他记得自从六镇叛乱以来,自己就日夜心神不宁。孝明帝没有祖父的英武。虽说是正经的拓跋氏子孙,元魏的大宗,但是,这个面貌清秀的年轻人的内心,也像他的面容一样柔弱,似乎没有遗传下来一点点马上勇士的英武和刚强。说起来,这也不能全怪他。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自从五六岁登基以来,就一直被别人操控着,从来没有独立处理过哪怕一件小事。
但是,今天不一样。今天他就要在这里,亲自接见库莫奚国[3]的使臣。一直以来,母亲似乎总不放心他的办事能力,他也习惯了事实都要先请示一番。但是今天,母亲却叫他一个人来接见外国使臣。年轻的皇帝,有一些兴奋,有一些惶恐,还有一些害羞。同时,因为昨天夜里和潘嫔妃纵欲过度,身体上还有一些疲惫,走路的时候,脚都有些发软。然而,老天爷似乎总要有意给他添堵,今天早晨,他刚刚抬脚要往这里赶,刚刚绕过万岁门,却接到了中山城被围困的消息。一时间,他的兴奋、惶恐、还有羞涩、疲惫,立刻被一阵强烈的危机感包围。他的心也逐渐焦躁起来。此刻,他坐在宫殿的高座上,却始终平静不下自己的心绪。旁边的宦官平季低下硕大的头颅,轻声提醒说:“陛下,库莫奚的使臣已经等候在殿外了!”但是年轻的君王似乎没有听见,他依旧陷入自己的苦闷焦虑之中。
大魏朝三十多年的荣耀和繁华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像是一场梦。他现在所要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满目疮痍,四面烽烟的江山社稷。都是那个该死的元叉!小皇帝在心里狠狠地咒骂。若不是这个该死的家伙蛊惑自己,母后何至于被囚禁好几年!性情也不至于会变到今天这种样子。若不是这个该死的家伙无能和无为,六镇的叛乱,又何至于演变到现在这样轰轰烈烈难以收拾的局面!
想当初,大魏朝的声名远播到波斯,四方番邦都来朝贡称臣,每天的车马那真是络绎不绝,国家为此专门在洛水边建立了接待四方使臣的使馆。但是现在,自从国家多难以来,这些当初纳贡称臣的国家,似乎也有意无意地减少了朝贺往来的次数,似乎有意无意减少了进献的贡品——啊,这都是因为战争的影响,交通不畅,不得已才如此啊——他们都这样为自己开脱。更为可气的是,远在辽东的高丽,趁着北魏的混乱,竟然偷偷摸摸地想要和南梁眉眼传情,勾搭往来。这对大魏朝,简直就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和羞辱!相比较而言,库莫奚国,这个处在沙漠中的小国家,能够在这个时候,来到洛阳朝贡,自然是忠心可鉴,其行可嘉。所以北魏朝廷,对这一次的接见活动也十分重视。他们想要尽量叫外国的使臣,尽情观赏一下洛阳的繁荣,领略一下大魏朝的昌盛。尽量减少战争对国家带来的影响。
看着皇帝落寞的神情,平季又低声提醒了一次,皇帝才反应过来。“啊!那就叫他们进来吧!”他这样说道。刚才冷清寂静的大殿内外,立刻显得热闹忙碌起来。
库莫奚国虽然弱小,但是自从先皇以来,每年都来进贡名马毛皮。同时也和北魏进行一些简单的贸易往来,换取自己国家所需要的生活必需品。库莫奚国的两个使臣,何尝不明白北魏朝廷上下的心意。虽然现在北魏的真实情况,他们在沿途也略有所闻,略有所见。但是,他们还是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敬献上廉价的赞美和褒扬之词,来尽量满足北魏朝廷的虚荣之心。他们的这些言辞和行动,果然十分有效,北魏的那些接待人员,对待他们更是十二分的殷勤周到。今天,在这些人的陪同下,库莫奚国的使臣一大早就从使馆出发,来到了皇宫显阳殿外,等待年轻的君主的召见。等待真是一种漫长的折磨,很长时间,大殿内才传来通报,宣召库莫奚国使臣整肃了一下装束,缓步迈入大殿。
年轻的皇帝打起精神,打量着缓步走进大殿的使臣,这样的情景,他十几年来,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但是,今天看起来,似乎格外的陌生。他似乎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但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他感到自己似乎有些气喘胸闷,看到眼前的众人就好像是演皮影戏一样来来往往。等到库莫奚国使臣叩拜的时候,皇帝胸口猛地一阵疼痛,他的头脑才猛然间清醒过来。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嘴里有一些甜腻,血腥。他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没有声张,一使劲,咽了下去。咽下去以后,似乎感觉清醒了很多。侍奉在一旁的平季悄悄瞥过眼光,看见了皇帝惨白的脸色,紧皱的眉头,还有嘴角淡淡的血痕,心里不由一惊。但是在这个时刻,他不敢多说什么,只能低下头,恭敬地侍奉在一旁。
库莫奚国的使臣首先向皇帝敬献了贺词,不外乎恭祝之类的套话,然后贡献给年轻的皇帝一件玉座屏风作为礼物。这件玉座屏风高有三十厘米,长有一米左右,由四件透雕玉片组成,玉片上雕刻着春夏秋冬四季的景色,雕琢精细,刻画如真。支架上雕刻着两条飞腾的盘龙。玉质圆润细腻,做工精美,一看就知道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孝明帝点了点头,侍奉在丹墀之下的两个宦官赶紧接过来,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捧给皇帝观看。孝明帝此时已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去观看什么玉座屏风,他只感觉到浑身像是被抽了筋一样软弱无力,但是他还是强打精神,不愿意叫下面的文武百官还有库莫奚使者看自己的笑话。他微微回过头,看了平季一眼,轻轻点点头。平季立刻心领神会,高声喊道:“皇帝陛下龙心欢喜。赏!”这一句话,算是对这件礼物的肯定。
两个使臣一看皇帝喜欢,赶紧向皇帝跪拜行礼,说:“我等此次前来,一来是要向陛下敬献此宝物,看到合乎陛下的心意,不由得十分欣喜......”这本身就是几句客气话,年轻的皇帝不等他说完,摆了摆手,说:“不要往下说了,你们的来意我已经全部知晓。不过就是一些日常用品,还有粮食。就叫他们全部照单给你们配足,再专门派人护送到你们国家。另外,你们说地豆于[4]国想要侵略你们的疆土,我会先写一封信询问一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再做调停。”
两个使者没有料到年轻的皇帝这样慷慨大方,连忙跪倒在地,三呼万岁。孝明帝又说道:“本来我想陪你们观赏本国的乐舞,但是,朕今天还有别的事情,所以就不奉陪了,就叫高阳王代替朕陪你们。等到你们回国的时候,我再亲自送别。”说完,就在宦官随从的陪同之下,匆匆返回后宫。
刚转过大殿的后门,下了两级台阶,孝明帝就实在忍不住心中的难受,他一低头,张开嘴,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旁边的侍从惊慌失措,连忙搀扶住皇帝,几个人用小肩舆把皇帝抬回寝殿,同时立刻派人前去传唤太医。
经过太医的诊断,年轻的皇帝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因为最近纵欲过度,再加上受了一点风寒,刚才听了河北的消息又急火攻心,所以,才会晕眩咳血。但是,他毕竟才十九岁,血气方刚,只要稍微注意一下房事,再略加调养,就应该没有多大的问题。胡太后看着躺在床榻上养病的儿子,叹着气说道:“你哪里就用得着这么着急,什么事情都得慢慢来。不过是一群叛贼,他们能成多大的气候?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你就这个样子,传出去都是笑话!”年轻的皇帝并不言语,但是他的心里知道,事情并不像他的母亲轻描淡写的那样简单。现在国家危机四伏,财政艰难,不要说别的,就是他才答应送给库莫奚国的那些物品和粮食,就已经够那些管事的大臣们,头疼好一阵子了。但是自己又能怎么样?总不能在一个针头大的小国家面前,失尽了自己的颜面,失尽了大魏朝的颜面。想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只听见胡太后又说:“你不要想太多了,好好休息吧。中山城被围困,我已经派遣广阳王率领大军前去解救了,他身经百战,料想一定能够凯旋而回。”太后的声音中,不知道为什么,隐约的,有一丝不满。孝明帝听得出来,他的母亲还在为以前的事情,对广阳王有所偏见。若不是到了山穷水尽,实在没有将领可以调动的地步,他的母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派遣元深作为北讨的主帅。
孝明帝苦笑了一下。他不知道广阳王这次能不能凯旋而归,但是,他抬头看见了站在太后身后的城阳王元徽,却突然心里一动,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叫他相信,鼓动胡太后派遣广阳王前去河北的这个人正站在太后的身后,满面忧愁地看着自己。孝明帝看了看元徽,元徽也同样抬起头看了看年轻的皇帝,又低下了头。不知道为什么,孝明帝又竭力叫自己相信,城阳王没有在其间作梗,也不可能作梗。看看他眼神中的真诚的忧伤就可以知道,他还是忠心于这个国家,忠心于拓跋氏的江山社稷。所以,在这个多难的时候,他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只关心自己的私人恩怨,怎么能够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情呢?真是不可能。
看到皇帝并无大碍,胡太后领着随从和一班大臣就走出了孝明帝的寝所。迎面就遇见了前来向他汇报皇帝接见库莫奚使臣情况的官员。胡太后听完以后,说:“现在这个时候,广阳王的大军军粮和物资都还没有备齐,到哪里凑那么多的粮食和物品送给库莫奚?先凑齐一半,剩下的一半,以后再给。告诉库莫奚国的使者,我们不会失信。”
那个官员面有难色,说:“可是,皇帝陛下已经......”他的话没有说完,就看到了胡太后凌厉的眼光。后半句话于是就咽回了肚子。他知道,这个国家,还是太后说了算。皇帝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果然,只听见胡太后厉声喝道:“皇帝太过年轻,又怎会知道国家的艰难!你们就按照朕的旨意去办理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元徽缓缓说道:“陛下!诚信是一个国家立足的根本。当年我们都可以不计较任何东西资助我们的仇敌柔然,现在对一个每年朝贡称臣的藩国却这样做,恐怕有些不太妥当。”多年以来,北魏的大臣对胡太后一直称呼为陛下。她自称的时候,都是朕。这是中国封建帝国以来,所没有的事情。即便是当年北魏孝文帝的祖母冯太后,掌控国家二十年,都没有敢这样。
听了元徽的话,也还有几分道理。胡太后沉默了一会,缓缓说道:“可是我们现在实在是艰难。北征大军正需要粮草和那么多的物资,现在又要给库莫奚国援助。难道要我们的军队没有任何粮食,去和叛军作战?”元徽轻轻一笑,说:“陛下!关于北征大军的粮草和物资,谁也没有说不给。只是延缓几天而已。毕竟这是我们内部的事情,可以再想办法多方面筹集。何况大军开拔的时候,每人都已经随身携带了一些干粮,应该能够维持一段时间。而我们若对库莫奚失信,那可就是一个国家的脸面和荣誉问题,孰轻孰重,望陛下三思。”
胡太后沉思了片刻,对元徽说:“那么这件事情就责成你去全权调节督促了,我们不能丢了国家的脸面,也不要误了打仗的大事。”元徽听见太后叫自己全权负责,内心暗自兴奋,但是表面却还是毫不显露。他故意装出略有为难地说道:“陛下也知道,我和元深曾经有过有过节,虽然现在已经尽释前嫌,但是还是避嫌为好。这件事情,若是办好了,万事大吉,办不好,别人会说我挟私报复。我看还是叫别人主管,我敲个边鼓就可以了。”胡太后点点头,这话有理,她扭头看见站在身边的情夫徐纥,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那就叫徐舍人主持这个事情,你做个副手。你们两个赶紧抓紧时间办理。”徐纥此时任职中书舍人,能写几笔文章,总理中书门下事务,一切军国大事的诏书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徐纥没想到自己被牵扯进来,他用眼睛瞪了元徽一下,那意思就是怪他太多事,平白无故地又扯到了自己身上。元徽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是还是故作镇定地板着一张脸,装起严肃,回答道:“臣遵旨。”这一下,就将了徐纥一军,这位胡太后的宠臣也不好意思在推脱,只好照旧答应一声遵旨,算是接下了这个差事。
二人一起辞别胡太后,走出后宫,来到前朝,一直向南,又向左拐弯,从东南角的掖门走出宫城。一路之上,徐纥一言不发,只顾着匆匆忙忙地赶路。元徽知道他对自己有意见,于是从后面匆忙赶上,赔着笑脸说:“徐舍人留步。”徐纥一阵冷笑,头也不回地说道:“大王叫我留步做什么?难道又叫你害我?”元徽呵呵一笑,说:“天地良心!怎么是我害你呢?你看看从头到尾我也没有提你一个字啊!”徐纥瞪着眼看了他半天,无可奈何地一笑,小声说道:“当时太后身边除了我还有哪一个?你这不是明摆着暗示太后?”元徽呵呵一笑,拱了拱手,正色道:“太后圣意独断,岂是我这样的人所能左右?”徐纥听见他这样说,叹了一口气说:“其实大王何必这样呢?这可是军国大事!你想要报复广阳王,有的是机会,何必要在这个时候起哄?以我的想法,还是算了吧。”元徽冷笑一声:“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就不隐瞒。夺妻之恨,岂能轻描淡写的就放下了?我只要不死,就和那老匹夫不共戴天!我这个忙,你到底是帮还是不帮?”徐纥沉底片刻,叹口气说:“咱们既然已经拴在一根绳上了,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吧。不过话可要说清了,我也就帮你最后一次造孽,以后有什么事情,都不要烦我!”元徽呵呵一笑,低声说:“好好好,不烦你徐舍人!不过,......我那里可新来了一个南方的美人,十五六岁,嫩的能流出水来,不知道这件事情,我能不能麻烦徐大人呢?”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徐纥就哈哈大笑,拍了拍元徽的肩头,说道:“知我心者,城阳王也!”
元徽家中的一间内室。徐纥和一位妙龄少女躺在一起。
一番疯狂过后,徐纥心满意足地从榻上坐起来,一旁有两位侍女事奉他缓缓穿好衣服,然后退出去。他重新坐在榻上,一边不住地抚摸着坐在大腿上少女的乳房,然后慢慢饮了几口茶,随即重重地咳嗽一声。
不大一会,元徽挑开门帘走了进来,那年轻女子见状,赶紧收拾好衣服,躲闪到一旁,悄悄走了出去。元徽呵呵一笑:“滋味如何?”徐纥笑着说:“真是绝妙佳人,柔软紧致,叫人销魂。”元徽笑着说:“那就送给你了。”徐纥故意推辞道:“那怎么好意思!”元徽说道:“你就不要假惺惺,我已经叫人给她梳妆打扮了,你回去的时候,就可以带走。”徐纥满意地点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元徽在榻上坐下,小声说道:“现在烽烟四起,我们以前的布帛丝绸生意,很受影响。这几个月的收益,是一天比一天少。”徐纥饮了一口茶,说道:“不要心急,要沉得住气。再慢慢寻找别的生意就是了。”元徽把脑袋凑过去,低声说道:“我已经寻到了生意,就看你有没有胆量去做。”徐纥惊讶地看着他,问道:“什么生意?”元徽道:“我们奉圣旨督办军用物资,假如……”,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徐纥心中一惊,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摆手说:“不行,不行!万万使不得!”元徽看着她,冷笑一声:“怎么就使不得?去年征战河北的时候后,你难道不知道河间王暗中倒卖了多少军粮?别人做的,我们为什么做不得?难不成我们眼睁睁看着别人发财?”徐纥叹口气说:“时局紧张,物资困乏。万一此事被别人知晓,我们身家难保!”元徽说:“怕什么?小皇帝根本就不管事,也管不了事。太后难道还会处分你我?只要卖得的钱财,给她一些好处,你再加点力气,一切不都解决了。”
他言语说得极轻松,好像一切就在掌握之中。徐纥沉吟片刻,说道:“你说的也是。我倒不是害怕,就是担心搞到最后人财两空。说吧,你准备卖给那里?”元徽用极小的声音说道:“河北幽州。”徐纥惊讶的眼珠子走快要掉出来:“这可是叛军的地盘啊!”元徽一声奸笑:“老兄!我们现在是在做买卖,只要有好价钱,卖给谁都一样。第一,我们不用出面,第二,我们只卖给中间商。至于其他,绝不过问!”徐纥呵呵一阵冷笑,指着元徽说:“亏得太后这么宠信你,你就这样拆她的墙根。”元徽同样冷笑一声说道:“大魏朝拆墙根的人多了,何止你我!我们就是不拆,也自会有别人来拆。”徐纥叹息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这样的局面,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元徽说:“前两年还一直说是因为元叉专政,所以搞得一败涂地。现在呢?元叉都死了几年了,还不照旧是每况愈下?我们着手这些事情,已经算是晚的了。我前几天才知道,高阳王和章武王,五年之前就在京城做开了生意。洛阳城哪一个市场没有他们的铺子?只有我们这些老实人,干坐着等天上掉羊肉!”
徐纥又饮了一口茶,问道:“我们也不问别人干什么,我们只关心自己怎么干。一切就由你来操作,我只要分红。其余也一概不问。”元徽莞尔一笑:“每一千斤军粮,我们扣除百分之十,这虽然比正常的损耗多了一点,但是我们会用其他方法来弥补,只要我们在这里的一切手续做到天衣无缝,运送到元深那里,他就是有苦,也不敢说出来。一旦准备好货物,就立刻出发。”徐纥也低声说道:“这可是我们第一次做这样的生意,千万小心。”元徽轻轻一笑:“放心!我派的是最可靠的人。打的是高阳王的旗号。”徐纥扑哧一笑:“你这一招够损!”元徽说:“这个家伙,这么多年,不知道暗地里强买强卖了多少东西,强取豪夺了多少财富。拿他顶缸,也不算冤枉他。”徐纥说:“别忘了,我们要的是银子,可不是那老家伙的命。有他在,还能替我们遮挡一下明枪暗箭。”元徽呵呵一笑:“这样的事情,我自有分寸!”
元深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孤军深入河北腹地,朝廷却会为了区区一个库莫奚而延缓了几万大军的后勤保障。
小皇帝年轻,不通政务,胡太后虽然风流,但是还不至于糊涂到这种地步!若是没有人在暗中教唆,她多多少少也会给自己一些后勤补给。是谁在背后使鬼,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晰。自己现在真是进退维谷。退!那是违抗朝廷的命令!某些人正巴不得有这样的结果,好置他于死地。进!怎么进?所有的士兵和将领,都是要吃饭,才能打仗。好在军中的粮草还足够维持一段时间,不至于发生什么意外。自己只要稳定军心,找准作战时机,能够在短时间内消灭这些叛军,那就再好不过了。然而,这些叛贼,虽然是乌合之众,但是,好像还知道一点战术,他们总在和自己绕圈子。来到河北这些天,除了小股的流寇,鲜于修礼的大军,他是连面也没有见到。
随同的章武王元融不知道他内心的烦恼,反而笑嘻嘻地说:“你看看,哪里有他们说的那样严重嘛?我们直到现在连个正经八百的叛贼也没有见到。长孙稚那老小子,就爱夸大其词。”
元深苦笑了一下,他知道敌人要么想要把自己拖垮再收拾,要么想要自己进入他们设置好的包围圈,再来个瓮中捉鳖。可是,自己连个人影也没有见着,又怎么知道他们的口袋设在哪里?他在心里谋算了半天,感觉到,还是在冀州一带停留一段时间,不能莽撞前进,叫敌人从背后包抄了自己。一边派出好多斥候,向四面八方侦查敌人的消息。章武王却有不同的意见,他认为应该急速前进,到了中山城,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元深说道:“现在不能单独考虑中山城的问题,应该为河北的大局面着想。现在我们后面的局势尚且稳定,所以,即使驻扎还在这里,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如果我们再往前进,那就进入了河北腹地,一旦被敌人前后夹击,可就被动多了!”
“可是进了中山城,最起码有一个睡觉的地方。”元融小声嘟囔着。这个王爷平日里荣华富贵惯了,这次来到战场,只不过是应个景而已。元深没有接他的话茬。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没有行军打仗的本事,但是,还算是个烂好人,也是胡太后派过来专门监视他的。
[1] 此时的中山城是定州的州府所在地。
[2] 按照史书记载,应该是前定州长史许被,但是,许被在以后的情节中再也没有出现过。在不篡改重大史实的前提下,为了减少读者阅读的繁琐,改为现任长史李裔。
[3] 库莫奚国:当时的少数民族国家。大体范围在今内蒙和辽宁一带。
[4] 地豆于:又作地豆干。当时的一个少数民族部落国家。大体位置在今内蒙古乌珠穆沁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