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遐都没有料到大名鼎鼎的卢祖迁这样不禁打。当年平定六镇叛乱的时候,卢祖迁可是出了一阵风头,这几年随着萧宝寅,也是立下了赫赫战功,在北魏朝廷,也算是有名头的人物。可是,仅仅交锋一次,他就被毛遐杀死了。这真是一个意外!不要说毛遐没有料到,就是萧宝寅,又何尝料到自己的得力干将,竟然在一战之中,就殒命沙场!
当毛遐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时,萧宝寅就派遣侯终德带着大兵来到了。他的军队,又被侯终德的军队团团围住。就在同时,河东闻喜的薛凤贤谋反,他的同宗龙门镇将薛修义也占据盐池一带,招聚乡里豪杰,自号“黄钺大将军”,带兵围攻蒲坂,以响应萧宝寅。朝廷派遣都督宗正珍孙前去讨伐。但是时间迁延,却始终没有多大效果。
西征大军路过弘农的时候,已经接近农历新年了。长孙稚特地拜见了闲居在家的好友杨椿。杨椿领着从京城赶回家中的侄子杨侃和儿子杨昱早已经恭候在大门外。二人见面之后,互握着双手,自然是一番感慨,一番伤心。长孙稚的身体经过军中医官们的调养,虽然没有痊愈,也算是差不多了。杨椿叮咛再三,语重心长。长孙稚呵呵一笑,说:“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你却把我推到了这个浪口。咱们可要说好了,假如我真的战死沙场,还请你为我写墓志铭!”杨椿神色黯然,长叹一声:“大敌当前,你又何必说这样的话!现在河北危机四伏,已经全部落入叛军手中,假如关西再有闪失,大魏朝的江山社稷朝夕不保,我们这些老臣,又有何面目去见孝文皇帝!”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是泪流满面。长孙稚抬起头,慷慨激昂地说道:“就凭你这句话,我也要宰了萧宝寅这个龟孙!你看看你,说不了几句话,老是流眼泪。”
虽然已经快要到新年,但是杨家并没有张灯结彩,庭院里只是打扫了一下。长孙稚知道杨津父子三人生死未卜,杨椿即使端坐在家中,也是心神不宁,那里还有什么心情去过新年。杨椿带着他在宅院中略作散步,感慨地说:“当初我们兄弟八人,同住在这一个宅院,那是何等的天伦之乐!现在大哥和六弟已经作古,杨津父子三人,陷落定州,生死未卜,真叫人伤感!”话未说完,眼泪早已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他用衣袖擦拭了,忽然又一笑,一边用手指着一丛竹林旁的小书斋说道:“我们家秦王自幼聪明刻苦,你看,那就是他读书的地方。唉!好长时间,我都不敢来这里,生怕忍不住老泪。”长孙稚安慰道:“那里就这样悲观!莫说这样伤心的话,过了这个新年,你们家可就是大吉大利,万事安顺喽!”杨椿笑道:“那就借你吉言!”两个老友又谈了很多前尘旧事,彼此唏嘘不已。
在宴席上,杨椿叫下人椒柏酒和桃汤,亲自倒了一杯,递给坐在一旁的侄子杨侃,说道:“眼看又是新年,今日虽非元日,但是叔父提前祝你宏图大展。”杨侃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杨椿对长孙稚说:“以前我们家过年的时候,子侄辈要坐好几桌,现在只有这两个在家里陪着我。真叫人感慨!”长孙稚笑着说:“你看你又来了,孩子们这不都好好的嘛,干什么长吁短叹!”杨椿又倒了一杯椒柏酒,恭恭敬敬递给长孙稚,说:“承业兄,我在这里也祝你老当益壮,旗开得胜!”南北朝人在新年饮椒柏酒的顺序,年轻的在前,年老的在后。所以杨椿先给杨侃倒酒,再给长孙稚敬酒。长孙稚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说:“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杨椿说:“马上就是新年,按理说,我不应该把孩子们往外赶,但是,国难当头,他们怎么能够安心坐在家中呢?你这次走的时候,一定要把我这个不成器的侄儿带上,好歹也调教一下。我这个老不死的,就在家中等你们凯旋而归的那一天!”
杨侃是杨椿的大哥杨播的儿子。他自幼喜爱琴棋书画,长大之后,也不妄与人结交。亲友们劝他出去做官,他笑着回答说:“假如家中有良田,庄稼就是晚种几天,也一样会收获。我倒想出去做官,但是没有那个才能”他的这些话,只是谦虚之词。他的丰富的学识和敏锐的判断能力,不是一般人能够比拟的。长孙稚以前任职扬州刺史的时候,就把杨侃征召为自己的录事参军。在此期间,长孙稚已经领教过这个年轻人的机敏的判断力。正是那一次,杨侃的正确判断,帮助长孙稚识破并粉碎了南梁的阴谋。所以,这一次出军,杨椿把他举荐为长孙稚的行台左丞,希望自己的侄子能够为长孙稚和朝廷再出谋划策。对长孙稚而言,正是雪中送炭,求之不得。
长孙稚连忙笑道:“若说是别人家子弟,我或许还有些犹豫。你们家的孩子,个个精明能干。士业和我也不是第一次相处,他的机敏多谋,大有你们家的风范啊!这样的人,我是巴不得留在身边呢!”杨侃一听这话,连忙站立起来,鞠躬行礼,说道:“多谢长孙叔叔提携。”杨椿说道:“你能够跟着长孙叔叔学点真本事,也足告你父在天之灵。遇到什么事情,要多求教。”长孙稚笑着说:“自己家的孩子,你难道真不知道?士业这小子肚子里的点子,有时候可真比我多!”杨椿呵呵一笑,说:“我准备了几十坛子椒柏酒,你临走的时候带上,三两天就是元日,酒虽是薄酒,但也能给士兵们鼓舞一下士气。”长孙稚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从京城出发的时候,还真没想到这一点。”
杨侃酒宴之后,回到房内,和妻子李氏言明要随长孙稚出征关西,李氏却不言语,默默为丈夫收拾好行囊。又派人到侧院叫来两个儿子儿媳和女儿,对他们说:“你们父亲就要去关西了,眼看就是新年,你们现在就在这里给他磕头道别,明天一早,先到祖父房内问安,就不用再过来了。”杨家的几个老弟兄,杨播和杨舒已经死了,其余几个都在外地做官。李氏口中的祖父,就是指现在在家中的杨椿。几个孩子分作两排站好,男子在前,女子在后,齐刷刷跪倒在地。口里说道:“祝大人出征顺利,早传捷报”“祝大人身体康健”之类的吉祥话。杨侃端坐在椅子上,对两个儿子说道:“你们在家中,一定要听祖父和伯父的教导,一两日间,你的那些堂兄弟们都要赶回来过新年,一定要多亲近他们。咱们杨家,自从你们祖父以来,就合族而居,你们祖父弟兄八个,谦恭友爱,远近闻名。从来不私藏一文钱,从来不独吃一口饭。我们兄弟之间,也是友爱谦让,不敢有丝毫一己之私心。你们现在年纪尚轻,但都已经成家立室,行动举止,千万不要辱没了我们的家风,若能如此,父亲在外,心里也就安稳了。”两个儿子连忙答应“谨遵父亲教诲”。杨侃了解两个儿子的品行,也了解妻子的贤惠。这番话,也只是再叮嘱一遍而已。他叫儿女们各自回房,又对妻子说:“我出门在外,大人的衣食就要劳烦了,妯娌之间,多商量,多向大人询问,不要自作主张。叫孩子们笑话”李氏也是大家出身,自然知道大家的规矩。丈夫的话,虽然有些唠叨,但是她还是恭恭敬敬地应答。
杨家是个大家族,杨椿弟兄八个,杨昱杨侃堂兄弟十三四人,到了下一辈,小弟兄们就更多了,加上女眷幼童,全家人数不下百口。因为弘农是他们祖先陵墓所在,所以每年过年的时候,各房子侄都尽量从外地赶回来祭祖。今年因为形势吃紧,烽烟四起,杨津和两个儿子是不可能回来了。其余的,能不能回来,能回来几个,还很难说。杨椿心里的不痛快,就在这里。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不但子侄们不能全部从外边赶回,现在还要把杨侃也送出去。这可是杨氏家族百十年来,没有过的事情。不过,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再怎么不愉快,也能够隐忍不发。在这天夜里,依旧和老友长孙稚兴致勃勃地聊到很晚,才吹灯休息。
第二天一早,杨家男丁在杨椿的带领下,全部在门外送别长孙稚和杨侃。杨侃跪倒在地,对着杨椿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口中说道:“恭祝大人寿比南山。”杨椿的老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他一把拉住杨侃的手,叫他站起来,哽咽着说道:“眼看就是新年,别人家子侄都往回赶,叔叔却把你往外赶,只是国家有难,不得已才如此。孩子啊,此次西征,一定要谨慎行事,不可有半分大意。叔叔就在家中,恭候你们的佳音!”杨侃笑着说:“大人何必伤感!儿这次西征,是为国家效力,大人应该高兴才是!”杨椿也转悲为喜,笑着说:“应该高兴,应该高兴!”初日已经露出了圆圆的半边,东边的天空,几道耀眼的光芒四射。看来,今天又是个好天气。
又是一个新年了。中山城安定了不长的时间,又被团团围住。不过这一次,不是葛荣的军队,而是从幽州南下的杜洛周的队伍。葛荣军队抽出身子,早已经攻克了冀州。冀州城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军的情形下,能够坚守这么长时间的确不容易。刺史元孚及其兄元祐被葛荣的军队活捉。冀州城内几十万居民都被葛荣赶出城外,冻死者十有六七。葛荣公开审判元孚的罪行,元孚兄弟争着把所有的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元孚手下的都督将士们也纷纷为他求情,葛荣一看这情形,只好做个顺水人情,赦免了元孚等人。
杨津得知了冀州陷落的消息以后,喟然长叹。他的确不知道自己的结局究竟如何。城内的粮食早已经吃完了,就连作战的马匹也已经吃光。城内的草根树皮早已经被搜罗一尽。三年了,从中山被围以来,已经三年了。虽然初期尚不至于艰难,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仅粮食越来越少终至颗粒全无,就是中山城的人心,也渐渐躁动起来。自己又能做什么呢?除了安抚之外,别无他招。可是这样的安抚又能够起多少作用?即使起了作用又能够维持多久?朝廷的军队迟迟不见前来,难道自己的中山城真的会像幽州、冀州一样,在一夜之间,城池陷落,家园被这些流贼抢掠一空?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来阻止这些呢?谁又能够阻止这些呢?朝廷不能,他杨津就能吗?隐隐约约的,杨津已经感觉到,朝廷现在所面临的窘境了。肯定是无兵可派了。外面的局势肯定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糕。谁能够在这个紧要关头解救中山?杨津真想向上天祈祷,派下来一员神将数万天兵。对!冥思苦想的杨刺史,猛然间想起了一个好主意。对!就这么办,就这么办,说不定可以挽救中山城的危机,也可以解救大魏朝的灾难。
他轻声唤醒身旁迷迷糊糊的长子杨遁,说道:“我们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你一定要答应父亲,哪怕是拼了性命,也要完成。”迷迷糊糊的杨遁还没有完全清醒,现在听见父亲这样说,也顾不上饥寒交迫,猛地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说:“父亲难道想要献城投降?”听见儿子这样质问自己,杨津愣了一下,很快就苦笑道:“我们杨家,世代受大魏皇恩,国家有难,有死而已,哪里有投降一说!”杨遁听见父亲这样说,看着父亲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想错了。于是看着父亲问道:“那父亲的意思是?”杨津轻声说道:“你低下声来,当心隔墙有耳。我来告诉你。”杨遁靠近父亲,只听见他轻轻地一字一字说道:“现在唯一的出路是,你突围前去柔然求救,若柔然阿那瓌头兵可汗能够答应你解救中山,那就是你的功劳。若是不能够,我恐怕你就会凶多吉少,实在不行,你就以死明志,也总比落入敌人之手饱受折磨要好!”最后这句话,父亲说的斩钉截铁,杨遁不觉心下一惊。他知道,自己若不能够搬来救兵,父亲断不会一个人苟活。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坚定地说:“父亲放心,我就是仿效前人,秦庭长泣,也要求来救兵,解救中山城的危难。”
柔然是北魏西北边陲的异族部落国家,北魏建国以来,两家就进行了多次战争。直至一百年之前,北魏才在一次战争中,彻底击败了柔然,把它的势力四分五裂,柔然国势也从此一蹶不振,所以明智地选择了向北魏进贡。经过几十年的休养,柔然的国力少少振作,又同北魏之间发生过多次战争,直至孝文帝时代,才算有一次彻底打垮了柔然,叫他臣服自己。近年来,柔然国内发生内讧,柔然的阿那瓌可汗多亏北魏朝廷的帮助,才得以立国。六镇叛乱以后,北魏朝廷最终也是召集柔然部落,用十万大军,平定了叛乱。然而,阿那瓌的勃勃野心,也在这次平叛中彻底暴露出来。他打着平叛的旗号,趁机四处掠夺土地和财物,并且消灭一些弱小的部落,占据了长城以北漠南地区,自称“头兵可汗”。现在,杨津想贸然求救于柔然,他们是否肯出兵,的确还是疑问。然而,不去尝试又怎么会知道行不行呢?杨津父子就是抱着这样的态度来对待求援一事。即使柔然不肯发兵,自己也不会悔恨了。
杨津知道,现在的中山城,不比一年之前,那时候的人们还有粮食,还有精气神。但是现在,除了疲惫,就是惶惑。并且在少数人的蛊惑下,开始出下了一部分异己分子。他们恨不得中山城现在就被攻破,或者说,他们恨不得自己现在就投降葛荣或者杜洛周叛军。这些人平时看自己的眼光,就暴露了他们的心思。他们聚集在一起的窃窃私语,就已经暴露了他们的举动。所以,这一次,他派儿子前去求救,绝对不能叫任何一个外人知晓此事。否则,实在难以预料后面会发生什么。即使城破了,他也没有太多遗憾,毕竟,自己已经坚守了这么长时间。一座孤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苦守三个年头,谁还能指责什么呢?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小儿子跟着自己,也要在城破之后,遭受苦难甚至死亡,杨津的眼泪就溢出眼眶。唉!这个孩子,若是不跟着自己,留在家中该有多好!
杨遁悄悄走后的第五天,长史李裔就带着一帮人,来到刺史府中,质问杨津下一步到底准备怎么办。在杨津眼里,李裔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他面对老刺史,不再是笑意盈盈,而是用冷冷的眼光,似乎想要把眼前的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看穿。杨津知道,他想问什么,但是,他镇定自若。六十多岁了,在官场滚打摸爬都快要半个世纪,这点子表面功夫,他还是修炼得炉火纯青。
他仔细打量了李裔几眼,依旧坐在那里没有动。眼前的这个李裔,是赵郡李氏李秀林的儿子,李秀林为官一生,政绩颇佳,死后的声名,至今传在人耳,杨津也颇为佩服。只是他的这个儿子,现在在杨津眼里就有些不那么地道了。他这个人,以前也有一些正直果敢的名声,现在看来,却比他的父亲要机滑十倍。不过话说回来,杨津刚开始戒备城池的时候,他作为一个主要副手,也是竭力赞同,并且长时间以来,的确做了不少得力的工作。随着局势的发展,朝廷军队的一再败绩,他的情绪也随着中山城内的百姓一起开始烦躁不安起来。杨津开始明显的感觉到,这个人有了自己的小算盘。杨津在一次对下属的讲话中提到了作为臣子的忠义本分,就听见李裔在下面冷笑。杨津询问道:“李长史为何发笑呢?难道是老夫说错了吗?”李裔说:“杨刺史的话,要是放在别处,自然是做人的本分和大义。但是,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即便是舍身成仁,又能怎样呢?若真说忠贞大义,赵郡李氏和弘农杨氏还能在这里吗?”这句话噎得杨津沉默了好长时间。仔细一想,李裔的话,的确不算错。中华大地,自古是华夏正朔所在,本来就不是拓跋氏这个异族的天下,他们只不过通过武力强取豪夺而已。要说到忠贞,身为炎黄子孙,自己的先人,早就应该南渡,至少也不应该出仕北魏这个异族朝廷。那才是真正的忠贞!但是,自己家族,毕竟几代人都受到几代大魏天子的厚爱,难道就因为一句所谓的忠贞,真的就这样把上百年建立的一切全部舍弃?不!绝对不可能!任何一个家族也不会这样做,自己也一样。做人难啊!杨津这些天来在内心感慨。正朔之争,那是历史遗留的问题。何况孝文帝改革以来,大魏王朝不已经努力向汉文化学习借鉴吗?现在朝廷的官方语言是汉语,官方文字是汉字,学习的全都是儒家经典,穿的是汉朝冠带,行的是汉家礼仪。在杨津看来,能够做到这些,真的是很不容易。所以,他不想和李裔争论,没有这个必要。
看见这伙人在他面前站定,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问道:“你们有什么事吗?”李裔冷冷地说:“中山城存粮全无,不知大人将作何打算?”杨津知道他的目的不在这里,于是平静地说道:“坚守城池,等待援军”。李裔又问道:“若是有人私自逃走,又该如何论处?”杨津说道:“百姓私自出城的事情,我还没有听说,现在的中山城是孤城一座,难道他们逃出去,就能够生存吗?”李裔说:“百姓倒无人出逃,可是有人私自出城。”杨津呵呵一笑,说:“你也不用绕弯子,我也就直说了。杨遁出城,纯粹是为了公事,若是有私,不要说长史,就是我,也不能容他!”李裔冷冷一笑:“我倒不是为贵公子而来。如今的中山城内就是连一根野草也找不到,树皮已经吃光了,现在百姓们开始吃泥土,前些日子,甚至出现了吃人的现象。刺史大人,难道真的就没有一点感触?”杨津听见他这样说,颇有一些恼怒,他强行压住心头的怒火,慢慢说道:“那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把中山城拱手让给叛军?把这么多百姓全部送给叛贼?”李裔说:“大人!自古以来,可曾见过不灭的国家?得失存亡,自然之理。难道非要等到全城的百姓被饿死,被杀光,才算是表达了对大魏朝的一片忠心?就算你要为大魏朝表忠贞,讲节烈,百姓何辜?大人,我不能眼见着你拿全城的百姓生命,作为自己晋升的阶梯!更不能看着你拿全城的百姓,做你自己家族的陪葬!”
李裔的这番话,细细想来,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听见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这样歪曲自己的一片赤诚之心,杨津立刻勃然大怒:“我拿全城的百姓,作为自己晋升的阶梯?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弘农杨氏家族,自从孝文帝以来,荣华富贵,早已经品尝的够多了,还需要晋升什么?往哪里晋升?何况我已经六十岁了,做官也已经五十载,我还要贪求什么?即使不说忠义二字,也应该士为知己者死。大魏朝待我们恩深似海,难道我们真要在最危难的时候舍他而去?那样的话,还有没有做人的最基本的原则?我是老了,即使城池陷落,我最多就是一个死。可是全城的百姓呢?你能保证叛军就不会杀光他们?那可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他们屠光了多少城池?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百姓惨死在这样一群人手中?你又于心何忍!”旁边的人,听见年老的刺史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都张口结舌,哑然无语。李裔倒不在乎,他看杨津沉默了,于是再次开口说道:“刺史大人休要动怒,你我现在是一样的心情。我也不想这样想,更不想这样做。但是朝廷的大军直到现在,也不见一个影子,我们要坚持到什么时候?我们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我们那什么坚持?刺史大人,您不知道,我就怕有一天,全城的百姓,会把我们捆在一起,吃掉!”听见他说最后的两个字,杨津不觉打了一个冷战。这也不是不会发生的事情,周边有些投降的城池,哪一个不是百姓最后暴动,刺史被俘被杀,城池被叛军占据呢?中山城难道还会由别的命运?杨津彻底迷惑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
就在这时,他听见李裔又说道:“杨刺史,我们现在是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和叛军协商。我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但是请你放心,我第一,保证全城百姓的安全,第二,保证您和小公子的人身安全。若是不能兑现,我李裔自刎谢罪!”听见李裔这样说,杨津惊讶极了,一时之间头脑昏沉,有些发懵。他开始不知道李裔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就在一刹那,他就明白了李裔的意图。还能说什么呢?还要说什么呢?事情都到了这一步,看情形,他们早都做好了准备。自己的所有反抗,都是没有一点作用的。
“难道就不能等杨遁请来救兵再说?”杨津喃喃地说。
李裔苦笑了一下,说:“我本来不想告诉您,看来必须给你说实话了。”杨津又是一愣,心立刻刺痛起来,难道杨遁已经遇难?李裔看出了他的担心,说:“杨遁的确去了柔然求救,他日夜哭泣,请求头兵可汗发兵救援。”
“难道头兵可汗没有发兵?”杨津急切地问。
“兵倒是来了,又走了。”李裔的话真是莫名其妙。发兵就是发兵,怎么会来了又走了?
李裔继续说道:“柔然兵早已经被叛贼堵截在广昌,根本前进不得。所以他们又走了。”
“那杨遁呢?他在那里?”杨津有些着急了。
李裔说:“杨遁已经落入叛军手中,就在杜洛周那里。若不是昨天杜洛周派人用箭发来书信,我们都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杜洛周的唯一条件就是,开城投降,杨公子尚可活命,否则,明天一早,他的人头就会悬挂在云车上。”
杨津愣住了,彻底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番心血,又付之东流了。自己连日来的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结果却是如此的叫人感到荒唐。他的眼泪立刻一涌而出,他哽咽着说:“竖子之命,不足挂齿。李长史不必为他费心。”此时的杨津心里还想着,莫不是李裔担心杨遁的安危。李裔冷笑着说:“真是笑话!我为什么要为他费心?我是为全城的百姓,更是为我自己。杜洛周明天就要攻城,攻克之后,就要屠城。屠城!死的可就不是一个人,那是一群人,一个也别想活命!”他沉默了片刻,大声说:“但是,我想活命,我的这些手下,也想活命。”说完了这些话,他一挥手,一声断喝:“看好杨刺史,千万不能叫别人伤着他,还有后面的小公子。”后面的士兵就跟了进来,紧紧地在杨津周围围成一圈。杨津知道,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
他就那样,闭着眼睛坐在那里。他不知道李裔什么时候出去,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也不想知道。他没有想到,自己竭力坚持了将近三年,仍然以这样的局面来结束这一切。他不由地在心里喟叹,难道大魏朝的气数真的就要完了吗?自己如果就这样死了,还有什么面目去见高祖皇帝?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他这样想着,时间一久,头脑竟然有些昏沉,只感觉周围一片混乱噪杂,他不想睁开眼睛去看,害怕自己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和不想看到的一切。他的耳中刚开始还听得见门外的风声,后来只听见周围的乱糟糟的声音,越来越近。有说话声,脚步声,呵斥声,走路的时候兵刃碰撞的声音,还有一两声干咳。他不用看都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你就是杨津?”他听见耳边一个声音问道。却懒的怕睁开眼睛。
那个声音又问了一句,杨津仍然没有理会。周围的人显然躁怒了。杨津听见了刀剑出鞘的哗哗的清脆的声音。但那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周围重归沉寂。
没有脚步走动的声音,也没有说话的声音。杨津感到很奇怪,他慢慢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张脸,在默默打量着他。这长脸,不十分标致,但也不难看。这大约就是叛军首领杜洛周了。在他的身后,站立着一群将士。
杜洛周看见他睁开了眼睛,笑道:“杨刺史受苦了。”杨津仍然不理会。杜洛周身边一个络腮胡子的将领,禁不住跳了起来,骂道:“这个老小子,给脸不要脸。”杜洛周摆了摆手,那个蛮大个子退了下去。
杜洛周缓缓说道:“你可真叫我们吃够了苦头,杨刺史。”杨津瞥了他一眼,说:“只可惜没有烧死砸死你们这帮叛贼!”听见他这样说话,杜洛周的脸色刷的一下字就变了,他怒喝道:“我们是叛贼?那你们是什么?难道我们就应该像野狗一样地活着?像野草一样的死去?我们都曾经是为大魏朝守卫疆土的将士,是大魏朝江山社稷的守护神!我们每日里风餐露宿,辛苦备至,可是你看看,大魏朝究竟给了我们什么?我们连最起码的人生保障都没有,我们任人宰割,我们卑贱得象野草一样,我们的妻儿以后还要像奴隶一样任人宰割。我们祈求,我们呼喊,但是我们的呼喊有谁听过?我们还能怎么样?坐以待毙?呵呵,你不是要烧死我吗?我现在就完全可以先烧死你!”这可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说翻脸,就翻脸。杨津只感到一阵窒息。杜洛周挥了挥手,只见几个士兵带进来一个少年,大约十七八岁,一脸的书生气。一看见小儿子被押进来,杨津的泪水就顺颊而流。杨愔平静地看着父亲,说:“求仁得仁,求义得义,父亲为何伤感?”杨愔的话,叫周围的人感到惊讶,他们没有想到,一个年仅十七八岁的少年,就能这样镇定自若。
杨津见儿子这样安慰自己,于是止住眼泪,问道:“你不怪父亲吧?”杨愔回答说:“生在这样的乱世,每个人都像是风中飞的飞蓬,我又怎么会怪父亲呢?”杨津轻声问道:“他们要杀了我们,你不害怕吧?”杨愔勉强笑了一下:“有父亲在,我不怕!”杨津大声苦笑道:“好!好!好!”
就在这时,李裔从门外边匆匆走了进来。他一进门就跪倒在杜洛周面前,大声说道:“当初陛下答应我绝不杀死一人,请陛下守诺!”杜洛周看了他一眼,冷笑道:“现在中山城已经是我的了,我愿意怎样,还用得着别人来指手画脚?区区一个杨津,我今天就是要杀他,你拦得住吗?”李裔朗声说道:“我拦不住陛下杀人。今天陛下若杀死杨津父子二人,那就是堵住了其他城池归降我军的大门。天下人都会以为陛下暴躁残忍,不守诺言。陛下即便不以仁义取天下,也不能叫天下人寒心。伏望陛下三思。”杜洛周冷笑道:“我杜洛周杀人如麻,还在乎那一点名声吗?”他把手一挥,身边的士兵就把杨津父子揪扯起来,以前跟随杨津守卫中山城的下属们刷拉拉跪倒了一地,异口同声地说道:“杨刺史忠贞正直,杀之不义!”一看这种情形,杜洛周心里又气又恼,入城伊始,这群人就给自己下马威,以后还了得?他正要发怒,此时从门外走进一人。此人四十多岁,中等身材,体型偏瘦,看起来很精干。他走进房间,附在杜洛周耳边轻语几句,杜洛周脸色一变,破口大骂道:“这群刁民,焉敢如此!”李裔听见这句话,开始还是一愣,随后就想到了,一定是刺史府外有什么情况,所以杜洛周才会如此。突然,他隐约听到府门外有一群人高声呼喊,内容听不太清楚,零零散散听到的,是“不准杀”什么,李裔猜到了,一定是城内百姓知道杨津被俘,聚集在府门外为他请命。
李裔的这个猜测没有错。那个中年人对杜洛周说道:“陛下且休要恼怒,自古民心难违。再者说杨定州的确是大魏朝的忠臣,我们刚拿下城池,就诛杀忠臣,似乎有些不妥!”杜洛周虽然是个粗人,脑子转的可不慢,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只能这么做,也知道这位是在给自己找台阶呢,于是呵呵大笑,说:“杨定州这样的忠臣,我敬重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杀害呢?刚才,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他回过头对刚才的中年男子说道:“休族啊,你说应该怎么办?”李裔听见这个名字,立刻在心里盘桓起来,休族?莫非是范阳卢氏家族的卢文伟?听说杜洛周拿下范阳以后,卢文伟带领全族就归附了他。彼此虽然未曾谋面,但是,李裔对这个人还是有所耳闻。这个人虽然是范阳卢氏的旁支,但是,从小熟读经史,又喜欢结交英雄豪杰。不但如此,这个人务实能干,当年任职北平府长流参军的时候,就主持开挖水利工程,灌溉万顷良田,六镇叛乱以后,北方扰乱,流民四起,他首先打开自己家的仓库,救济难民,所以在范阳很有名望。
只听见这个中年男子说道:“文伟以为,莫如释放杨定州!这样对安定全城都会有不可小觑的作用。”李裔一听,果然是卢文伟,他不由自主地多打量了这个中等个子的中年人几眼。
杜洛周摇了摇头说:“我不杀他就足够了,怎么能够放他回去再和我做对?你这个主意不好。”
卢文伟说:“那就奉他为上宾。杨氏家族在河南的影响,不下于臣在范阳,若能为我所用,以后南下洛阳,胜过十万雄兵!”
杜洛周一听这话,言语马上恭敬起来,他说:“就这么办,就叫杨定州依旧住在这里,任何人不得随意打扰。你安排人专门侍奉杨定州。”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见杨津冷笑道:“卢文伟,你可真是痴人说梦!你丢尽了范阳卢氏的脸面,难道还想拉我下水?我宁愿一死,也不会再住在这里,叫别人指着我的后背骂我弘农杨氏死不要脸!”杨津知道,自己假如继续住在这里,那就等于半公开归附了杜洛周,这样的消息假如传出去,自己的家族将面临灭顶之灾!卢文伟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听了这话,并不生气,反而一笑。
杜洛周说道:“你看看,怎么办?我现在不杀他,他反而要寻死!”
卢文伟问道:“那杨定州喜欢在住在那里?”
杨津说:“我既然身为阶下囚,那就应该住在监牢里。何必高堂华舍,为虎作伥!”
杜洛周说:“这如何使得?”
卢文伟说:“陛下,对于这样的忠臣,最好的办法就是成全他的忠贞!这样,天下人会称颂她,也会称颂陛下!时间长了,他自然会回心转意。”
杜洛周说道:“你看看这些汉人,读书都读成呆子了!放着高堂广厦不住,非要住牢房?”
杨津说:“若非如此,我宁愿一死!”
杜洛周说:“好,好,就按你说的办!”他回过头对自己的侍从官吩咐说:“对杨氏父子,严加保护,衣食住行,好生照顾。若有伤残,唯你等是问!”身边的人,都知道杜洛周所谓的严加保护是什么意思。杨津父子二人,很快就被带上刑具,带进了地牢之中。不知道为什么,在被带上刑具的那一刻,杨津的内心反而猛地一下,轻松了许多。三年了,他太累了,真的是应该歇一歇了。
苦守了三年的中山城,就这样陷落了。这对朝廷的那些权贵们,又是一个新的打击。不久,又传来瀛洲陷落的消息。这就意味着,河北的所有地盘,已经全部落入叛贼手中。此时洛阳城的王公贵族,早已经没有心思去想这些烦心的事情了。胡太后不想,孝明帝更不想。因为在这个正月里,孝明帝的宠妃潘氏生下了一个小公主。孝明帝的心思全在这里,把过去的一些烦恼暂时抛开了。胡太后也高兴,她叫人传出去,说是皇帝得了儿子,要更改年号,大赦天下。孝明帝非常奇怪,他不知道母亲究竟想要做什么。明明就是个女儿,她却说是皇子。随她的便吧,年轻的皇帝心想,她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自己不想过问,也过问不了。自从胡僧被太后秘密处死以后,孝明帝更加懒散而消极。因为女儿的出生,他的脸上才逐渐露出了一些久违的笑容。他的笑容,来的或许还是太早了。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阴谋正在前面悄无声息地等待着他。
在潘氏生养的这段时间里,年轻的皇帝夜晚就停留在尔朱氏的寝宫里。尔朱氏年龄不大,人也非常活泼,性格又豪爽干脆。因为从小被尔朱荣娇生惯养,所以说话做事就不像其他嫔妃一样,扭扭捏捏。对这个心无城府的丫头,胡太后倒是颇为放心。胡太后有的是手段对付这样简单的女子,她时不时派人给她送过去一些小玩意,表面上看起来是恩宠,其实是暗中打探监视尔朱氏。胡太后心里想:“有了这个宝贝,最起码是限制尔朱荣的一个筹码。”在年轻的皇帝的内心,却有另外的一个想法。他虽然是拓跋氏的后代,但是从小接受的传统的儒家教育,文质彬彬惯了。后宫的嫔妃也多数是汉族名门大户的女子,尔朱氏在宫中,的确是一个异数。她从小跟随父亲马上驰骋,武艺虽然不是很好,但是刀剑骑射,却还算是精通。尤其是射箭,虽说没有百步穿杨的本领,但是射杀几个飞禽走兽,也不在话下。
年轻的皇帝自从晚上住进她的寝宫,耳鬓厮磨,灵肉交融,不知不觉对这个直性子的女子,渐渐产生了好感。尔朱氏没有读过几本书,唯一知道的一点东西,也不过是用来妆点门面而已。年轻的皇帝闲暇的时候,就去看看自己的女儿,尔朱氏一定吵吵着一起前去。潘氏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失落,笑容满面地看着眼前的这两个人。她有些担心,担心尔朱氏占据了皇帝的心,担心自己就要被皇帝遗忘。但是,年轻的皇帝似乎对这个给了自己后代的女人非常爱恋,这多少给了潘氏一些安慰,毕竟,皇帝还是爱我的。有这份心,足够了,她也知道后宫的女人太多,皇帝不可能永远专属于自己。所以当她看着尔朱氏兴致勃勃地摆弄着幼小的婴儿的小手小脚的时候,不觉充满羡慕和怜惜地握着她的手,说道:“妹妹活泼的性格可真是叫人喜欢,怪不得陛下念念不忘。”尔朱氏莞尔一笑,说道:“姐姐给陛下生了这样一个宝贝女儿,才真是叫人羡慕。”说完,她俯下身子,在婴儿粉嫩的小脸上,轻轻亲吻了一下。女人的母性,应该是天生的。潘氏感激地笑了一下,突然流着眼泪说:“妹妹的真心我看见了,看来妹妹和她还真是有缘分,若是我有什么不测,还要麻烦妹妹抚养她长大成人。”尔朱氏扑哧一笑:“你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大过年的,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哪里就有什么不测?你放心,我以后要每天来你这里十次八次,你可千万不要厌烦才是!”说完话,就咯咯笑起来,潘氏也忍不住笑起来。年轻的孝明帝听见潘氏的那句话,心里猛然咯噔一下,他皱了皱眉头,没有说什么。
在胡太后的的寝宫内,年轻的皇后和左昭仪分两旁坐在那里,眼里含着泪水。胡太后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两位侄女,说道:“作为一个女人,连一个男人的心都抓不住。还要你们做什么?”两位女人不做言语,很久皇后才小声说:“皇帝根本就不会到我们的寝宫中来,他被潘氏那个小狐狸精迷得神魂颠倒。现在又整天腻在尔朱氏那个狐媚子的房内,我们在他的眼中,根本就是空气。”听见自己的侄女这样说,胡太后呵呵一笑:“那你们也使一些狐媚子手段啊!只可惜你们不会。这女人哪,连自己男人的心都得不到,也真是窝囊!”听见太后这样说,两个人也不敢再言语,胡皇后开始流眼泪。看见自己的侄女伤心难过,胡太后似乎感觉有些过意不去,叹了一口气,对皇后说:“这有什么?不就是针尖大的事情?不过想一想,皇帝喜欢不喜欢你们也无所谓了。我把你们弄进宫里,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我们家族的权利可以延续。现在不管他哪个嫔妃生了皇子,以后你都是皇太后。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才是正理,不要一天到晚,总是想着死呀活呀的哭哭啼啼。烦人!”胡太后特意把皇子二字念得很重,皇后听见自己的姑姑这样说,心情有些好转,可是她还是小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可是,潘氏怎么办?”胡太后立刻就明白了眼前这个侄女的意思,她在心里想道还真是不错,还有这样一点心眼,活在这个后宫,也差不多够了。自己必须要想尽办法,替她们扫清一切障碍。她看着年轻的皇后说:“你还怕什么呢?不是有祖宗的家法在那里吗?”北魏自从建国以来,就遵循一个传统:子贵母死。一个皇子一旦被立为太子,他的亲生母亲必须被处死。可是这个传统,在胡太后这里,早已经被打破了。宣武帝立孝明帝为太子的时候,并没有忍心杀死当年的胡充华,也就是现在的胡太后。这才给了胡太后扳倒高太后,享尽荣华富贵的机会。这是北魏建国以来的第一个特例,也是最后一个。现在,她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就意味着,年轻的潘氏,因为生了一个“皇子”,一个即将被立为太子的“皇子”,就要面临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厄运了。
皇后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太后前几天要宣布说潘氏生了一个皇子。她的面容,露出了一些浅笑。但是很快,她的面容又笼上一层忧愁,她嗫喏着说:“可是,那个制度已经被废除了啊!”胡太后冷笑一声:“谁人敢废除祖宗的制度?我之所以侥幸生存下来,那是因为当年后宫中没有长辈,可是,现在有我在,这个制度就要执行!那个贱人迟早要死!”“可是皇帝根本就不会答应!”皇后急切地说。胡太后冷笑着说:“后宫之事,皇帝无权过问!你是六宫之首,应该拿出一些皇后的派头来。我们可以慢慢来,不着急。”胡皇后又轻声说道:“臣妾昨天恰巧在路上遇见了尔朱氏,那个疯丫头,在皇宫内竟然要和皇帝骑马射箭。可真是胆大妄为!太后也该教训教训她。”胡太后冷笑一声:“她是不是见了你没有行礼啊?那有什么。不要放在心上。其他的人你可以动,就是这个小丫头,你不要招惹。她可是一头小老虎。你不要忘记了她的父亲是谁。以后,她对我们的用处还大着呢。”胡皇后本来还想要假借太后之手稍微惩戒一下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疯丫头,听见胡太后这样说,也就只好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