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宝寅杀死了郦道元!这个消息不啻于一记惊雷,惊炸了整个洛阳城!上至朝廷显贵,下到市井百姓,都是议论纷纷。空气之中,虽然多多少少有一些慌乱不安的味道。但是,洛阳城的居民,几十年以来,早都在天子脚下熏陶得临变不惊,更何况这种动荡距离他们还是十万八千里。所以,他们也像以前谈论河北的动荡一样,轻描淡写,若无其事。
洛阳,皇宫内。
胡太后却不是这样,她听说以后,都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萧宝寅可是真真的国戚皇亲,孝文帝的女婿!几十年来忠心耿耿,现在却想叛乱!她实在都没有心情去再去考虑这些烦人的事情,但是还不得不去想。虽然萧宝寅寄来奏章,解释说郦道元是在半路被盗贼击杀。但是,这种骗小儿的鬼话,谁又会去相信呢?她想不通,这些朝廷曾经的中流砥柱都怎么了,一个个接连反叛。现在,她应该怎么办?她还能够相信谁?
就在这时候,杨椿派自己的儿子杨昱送来了一封奏章,推举长孙稚平定关西。杨椿在奏章中说:长孙稚出自将门,世代英烈,熟读兵书,久经战场。定能够当此大任,剿灭叛贼。胡太后看毕,不觉脸上发烧。她这才隐约地想起前几个月,杨椿就曾经告诫过自己。哎,要是那时候,自己就加以警备,该有多好!现在,就是后悔,也已经晚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派遣谁前去征讨?如今河北大乱,南梁不断骚扰,关陇若再动荡,大魏的天下,还有安定的容身之处吗?对!绝对要派一个老成的将领,至于自己的那些皇亲国戚们,唉!这群草包,争权夺利的时候,一个比一个钻机,正经用兵,八个也顶不住一个。还是不要丢人了,就叫他们坐在京城里,等待着别人胜利的消息吧。到那个时候,自己也正好趁机臊一臊他们。
杨椿的这番话,说的一点也没有错。长孙稚是北魏名将三朝老臣长孙道生的曾孙,自幼聪颖,六岁就袭爵,所以孝文帝赐名为稚。但是,去年因为和河间王闹矛盾兵败被罢免回家以后,此时的长孙稚正因为背部脓疮发作而卧病在家,哪里还能够带兵打仗呢。何况,他年龄又老了,是否真能不糊涂都很难说。胡太后的确犯了难,可是,假如不派遣长孙稚,又哪里来的将领能够对付萧宝寅呢?既然杨椿斩钉截铁地举荐长孙稚,那就不妨一试。说不定,这个老将军,还真的能够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
然而,她的这个决定,立刻遭到了高阳王元雍为代表的一群人的反对。
高阳王大声说道:“陛下,万万不可。”
胡太后问道:“为什么不可?”
元雍说道:“长孙稚和萧宝寅是儿女不亲家,平时关系就非同一般。请陛下三思!”
胡太后冷笑了一声:“要说亲戚,萧宝寅首先娶的是孝文帝的女儿,他的长子又娶了建德公主,要说儿女亲家,朕首先有一份。”
元雍脸上的汗珠立刻渗了出来,他又说道:“长孙稚上次征战河北,不从调遣,以致损兵折将,丢尽朝廷脸面。现在要重新起用,也无可非议。臣恐怕他重兵在握,一旦和萧宝寅联手,朝廷将无法收拾!”
这倒是一个充分的能吓唬人的理由。胡太后沉思了一下,问道:“那你说,朕派遣谁去最合适呢?”
元雍沉默了,城阳王元徽生怕扯上自己,又因为元深之事,朝内议论纷纷,所以只是察言观色,绝不开口说话,其他人一看,也沉默不语。胡太后一看这情景,冷笑道:“这几年长孙稚南征北战,功劳摆在那里,谁都看得见。有一些话,就不要再说了。有一些事情,就不要再提了。至于长孙稚的忠奸善恶,朕自有分晓。都这个时候了,我再要怀疑这些将领的耿耿忠心,那就太叫人心寒了!不要说长孙稚不反叛,就是他联合萧宝寅作乱,我也一定不动他家人一根汗毛。”她后面的这番话,是给底下的大臣听的,迟早总会有人,把这些话,传到宫外,传到长孙稚的耳中。
左仆射元顺站了出来,说道:“陛下之心,天地可鉴!只是长孙稚现在染病在家,怎么能够征战呢?”
其他人一听,是啊,这个理由很充分。胡太后叹了一口气,说道:“这都是我的过错,今天才知晓这件事情。但是事已至此,总不能任由萧宝寅悖乱放肆,这样吧,我们先把老将军请来,听一听他的意见。假如他要出征,那最好不过,假如他不愿意出征,也绝不强求。到时候就算是御驾亲征,也要压下萧宝寅的这股邪气!”她说到御驾亲征,声音不由自主地哽咽了一下。
听见胡太后吩咐,大殿的内侍们赶紧抬着软轿,急匆匆来到永和里长孙稚的住所。长孙稚听说皇命到来,赶紧叫长子长孙彦扶着下床,恭恭敬敬地接过皇命,拜谢皇恩。他的夫人看着丈夫虚弱的身体,眼中的泪水不住地顺颊长流。民间传言,长孙稚这个比他大好几岁的夫人蛮横善妒,但是现在的情形看来,这一切都恐怕只是传言。行伍出身的长孙稚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吩咐侍从们给自己穿好行装,大踏步走出家门。虽然他背上的脓疮此刻还痛得他直流冷汗,但是,作为三朝老臣,作为一个标准的军人,他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国家现在危机四伏,叛乱连绵。自己年纪老了,还能够为国家做的,大概也就这么多了。就是死在沙场上,他也要叫那些乱臣匹夫们叫那些曾经陷害他的小人们看一看,看一看大魏朝曾经的刚强!他的儿子长孙彦在一旁紧紧跟随着父亲的脚步,虽然看着父亲满脸的虚汗,非常心疼,但是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这个天下皆知的勇武汉子,在自己的父亲面前,永远是还没有长大的孩子。他曾经想要伸手搀扶一下久病的老父亲,但是却被长孙稚一挥手打开了。看见自己的父亲眼中凌厉的光芒,长孙彦只好低下头,步步紧跟。
大殿的内侍们想要按照皇太后的旨意,用软轿抬着长孙稚进宫。不料长孙稚一口拒绝,他瞪着眼睛大声说道:“我不是一个病人,我是一个军人!叫一个坐着软轿的人行兵打仗,那就是国家的耻辱!也是我的耻辱!我绝对不会那样做!”他执意要亲自骑马前来。内侍们拗不过他,只好听从。守在大殿等候的胡太后听说长孙稚亲自骑马前来,感动得两眼泪水,赶紧下令,允许长孙稚一直骑马到大殿门口。大魏朝一百五十年中,这可是前所未有的荣宠。
长孙稚骑着马来到大殿门口,下得马来,一旁陪同骑马的儿子长孙彦赶紧下马搀住疲弱的父亲。等到下得马来,长孙稚已经是满脸的虚汗,大滴大滴地往下落!旁边站立的官员们又看见,在一旁侍奉父亲的长孙彦,因为不小心扭伤脚腕,竟然有一只脚也是一跛一拐。父子二人艰难地走到大殿内,一旁的大臣们立刻都震呆了,胡太后赶紧安排软椅子叫长孙稚坐下。左仆射元顺流着眼泪说:“我们这些人高官厚禄,倍受恩宠,现在,国家危难的时候,却叫这样的病人前去沙场,良心上怎么能过得去呢?”旁边的大臣没有一个人言语,有的无话可说,有的还沉浸在伤感之中,有的是生怕自己也被牵扯进这场战争。
长孙稚坐定以后,胡太后从丹墀上面走下来,弯着腰问候长孙稚说:“老将军,都是朕的过错,没有关心老将军的康健。近来病情怎么样啊?”
长孙稚忍住疼痛,用镇定的声音缓缓地回答说:“疥疮之病,何足挂齿!”
简单的八个字,却似乎有千斤之重。胡太后感觉内心极度的震撼,她看着这个老将军坚定的神情,不觉又流下眼泪:“我本来也不想劳动将军,可是,现在烽烟四起,我实在是无将可派。老将军千万要体谅我的难处,不要抱怨才好。”
长孙稚呵呵一笑,说道:“臣家世代为将,臣祖父及臣累受皇恩,若不能够思源以报,尽心为国,岂不是玷污了将门的名声!陛下不用担心老臣,老臣既然敢领皇命,就一定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这一番话,落地慷慨,真能叫那些平时碌碌无为只知道尊荣享乐的大臣们羞愧而死。胡太后感动得眼泪直掉。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果然不假。大魏朝廷如果都是这样的好大臣,好将军,区区几个刁民毛贼,又怎么能够带来这么大的危害?
胡太后被这番话,感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她向长孙稚长施一礼,说道:“朕在此先谢过老将军了!”长孙稚连忙说道:“陛下,万万不可!”在他一旁站立的长孙彦立刻跪倒在地,代替父亲谢过太后。胡太后定目一看,长孙彦膀大腰圆,孔武有力,连声赞叹道:“真是将门虎子!长孙家的男子,果然个个都是英雄!”一旁的内侍在太后的示意下,搀扶起长孙彦。
胡太后缓缓走上丹墀,面向群臣,朗声说道:“要是这样的文臣武将,再多上一批,朝廷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要是这样的忠臣良将遍布四方,还有谁再敢叛乱?朕现在就任命长孙稚为西讨大行台,全权负责征讨关西一切事宜。凡有所需,沿途各州县,一律听从调遣,不得违抗!”她又面向长孙稚,说道:“老将军,只等你凯旋而归,朕在太极殿,亲自为你设宴接风啊!”
就在此时,大殿外面传来一阵人声喧哗。胡太后问道:“外面何人喧哗?”守值的士兵头领连忙跑进来,跪倒在地,回答道:“是一个读书人,非要面见陛下。怎么也拦不住!”
胡太后淡然一笑:“那就叫他进来。我们也听听,他有什么话说。”
头领推出门外,不一会,外面的小太监领进来一个十八九岁书生打扮的年轻人,高挑身材,丰眉俊目,气宇不凡。一进大殿,这个年轻人立刻跪倒在地:“小民韦孝宽拜见陛下!”
韦孝宽?韦孝宽是谁?大殿里的人都小声议论起来。
胡太后问道:“你是哪里人?”
韦孝宽说:“小民是京兆杜陵人!”
胡太后又问:“你来这里想要做什么呢?”
韦孝宽朗声说道:“带兵打仗!”
听见这句话,大殿上的人都笑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小子,真是轻狂,带兵打仗,难道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吗?胡太后也感到意外,说道:“你以前带过兵?”韦孝宽回道:“没有。”胡太后又问:“打过仗?”韦孝宽回道:“也没有。小民只读过书!”胡太后叹了口气:“年轻人,这可是军国大事,不能儿戏。”韦孝宽回答说:“军国大事,怎敢儿戏!现在关西叛乱,小民有家不能回。所以愿意作为军中先锋,为国效力。”胡太后说:“可是你只是一个书生”她的话没有说完,韦孝宽说道:“谁说书生就不会打仗呢?晋朝的陆逊不也是书生吗?”他这么一说,周围的一些人窃笑起来。这个小子真是自不量力,竟然自比陆逊!
胡太后却有不一样的心情,在这个关键时刻,有这样的年轻人主动请缨,不仅叫人感动,也是振奋精神的一件好事。她回过头来询问长孙稚:“老将军你看如何?”长孙稚本来不愿意发表意见,一看太后询问,于是说道:“此子精神可嘉!要是我们的军队都有这样的勇气,那就是所向必克!就叫他跟随老臣前去关西吧!”
同一时刻,孝明帝的寝宫内,却是一片混乱。
年轻的皇帝满面不安和焦躁。他低声呵斥着身边的宦官:“一群无用的木材!一群蠢猪!连个人都寻找不到,还要你们做什么?打死!全部打死!”他最后的这两句几乎就是大声吼叫出来。外边的侍卫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连忙跑了进来,年轻的皇帝一看更是来气,气急败坏地说道:“滚出去!”侍卫们不知所措,连忙退了出去。孝明帝盯着眼前跪倒在地不住磕头的几个小宦官,说:“你们要是找不到大师的踪迹,就不要回来见我!滚!”几个小宦官急忙连爬带滚地跑出去。原来,那位胡僧这几天丝毫不见踪迹,孝明帝派人到他挂单的寺庙中打听,只说是好几天没有回来,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平季挪动着胖胖的身影,走了进来,他靠近孝明帝的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孝明帝的脸色立刻就变得苍白。他盯着平季看了一会,说:“你这个消息可靠?”平季慢慢说:“应该可靠。我听见一个小厮说他躲在远处瞧瞧看见的。已经叫人去叫那几个当初绑架大师的杂种羔子,应该就快要来了。”年轻的皇帝眉头紧锁,脸色因为发怒而涨得通红。过了好一会,就看见一个小黄门匆匆走了进来,正要跟平季说什么,平季瞪着眼睛说道:“没有看见万岁爷在这里吗?你大声清楚地说出来。那几个小王八羔子呢?”小黄门立刻跪倒在地,说道:“据管事的公公说,根本就没有这样几个人。”孝明帝冷笑一声:“根本就没有这几个人!难道他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平季,你看看你手底下都是一些什么人!”听见皇帝发怒,平季赶紧回话说:“我这就去问!一定问清楚再禀告陛下!”
半柱香的功夫,平季又回来了。他跪倒在地,对孝明帝说道:“已经查问清楚了。确实是被绑架了去,生死不明。那些小黄门,早已经不见踪影,想来已经被杀害,或是远走他乡了。但是这件事情,请陛下还是就此罢了,不要再追问。”“为什么?”孝明帝急切地问道,“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在皇宫内,敢在朕的眼皮底下杀人?难道真要造反不成!”
平季没有回答,只是跪伏在那里,把头深深地低下。年轻的皇帝猛然间醒悟过来,他浑身发抖,大踏步走上前,一把拉住平季的衣襟质问道:“难道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平季就缓慢而清晰地回答道:“陛下所言甚是!”孝明帝脸上的汗水立刻涔涔渗出,他放开平季,一步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一屁股坐在那里,再也不言语。很久很久,他大吼一声,右胳膊一扫,桌子上的笔墨纸砚就全部抛撒在地上,砚台立刻摔得粉碎。他低伏在桌子上,小声哭泣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说:“她为什么要专门杀死我身边的人呢?他们难道真的做了什么祸国殃民的事情吗?”除了皇帝的啜泣,大殿上一片沉寂。
下午,洛阳杨氏府内。
这所杨椿兄弟在洛阳的住宅,已经置办了很多年了。他们兄弟在父亲过世之后,一直没有分家。几代同堂而居,兄弟子侄之间相处得和睦融洽,不分彼此,很叫一些世家大族羡慕。礼仪传家,这是弘农杨氏的家风。
杨昱回到家以后,就忍不住发牢骚。父亲的预料终于一件件都成为了现实。假如此前朝廷能够听从他的进谏,事情又怎么会到了这种地步,才忙乱收拾?他一进到家中,就叫人紧闭家门,一边快步往内院走,一边忍不住轻声骂道:“蠢材!一群饭桶!”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旁有人问道:“哥哥这样气急败坏,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扭头一看,只见堂弟杨侃从旁边的回廊走了过来。杨侃已经快四十了,自从以前跟随长孙稚镇守淮南回来以后,一直闲居家中。这个聪明人并不是想要一辈子隐居,而是自从父亲杨播死后,遂心灰意冷,看淡了一些汲汲名利之事。他的妻子李氏,贤德仁慈,也不愿意逼迫丈夫强为所不愿。他的身边,有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室,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儿,甚是聪明伶俐。杨侃在家中很少出门,也轻易不去拜访别人。闲暇的时候,就是看书写字。今天天气晴好,又接近年关,他心里觉得轻松惬意,遂大笔书写了几个字,然后拿了一本书,随便在院子里走一走,然后在回廊底下看书,突然听见平日里稳重老成的堂兄这样没有掩饰的骂声,于是走过来询问。杨昱一看是杨侃,停住脚步,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现在的朝廷,简直不成体统!不成体统!”快五十岁的他第一次这样失态。
杨侃笑道:“这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兄长何必如此!”
杨昱说:“什么不必如此!你难道不知道郦道元被杀害了?”
杨侃吃惊地问道:“郦道元死了?被谁所杀?”
杨昱咬牙切齿地说:“还能有谁?萧宝寅!”
杨侃说道:“萧宝寅?”
杨昱说:“这难道还奇怪吗?我前一段就告诉朝廷,要谨慎提防,要谨慎提防。可是他们就是不听,现在怎么样?现在怎么样?”
杨侃说:“哎呀,叔父还在老家,假如萧宝寅从潼关东进,叔父可就有危险了!”
杨昱说:“谁能想不到这些呢?可是父亲他就是不听,非要呆在老家。说什么也不肯来京城!真叫人着急!”
杨侃问道:“朝廷难道没有派人前去讨伐叛贼?”
杨昱拉长了声音说:“派了,老将军长孙稚!那么大年龄,还有病在身。真不知父亲是怎么想的,竟然举荐他领兵出征。朝廷居然还同意了。我可是真有些担心!一旦失利,我们家首当其难。萧宝寅岂能饶得过我们全家?”
杨侃慢慢说道:“兄长不必着急,要说是长孙稚带兵出征,我看应该有七八成把握。”
杨昱说道:“七八成?那剩下的一二成怎么办?”
杨侃沉思了一下,说道:“要不这样,我先回老家,看看叔父是什么意思。能劝他来京城最好不过。实在不行,也不必着急。我准备随着长孙稚出征,一来亲自查看一下关西的形式,好及时给你们通信。我虽不敢自诩机智过人,但是还略通一些兵法。随军出征,也可以给长孙将军一些建议。”
杨昱说:“你应该能担此任。前几年你跟着长孙稚镇守南边,就表现得很不错。他把你夸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这一次,你若同去,我稍觉安心。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你收拾一下,待会就和我一起回老家。长孙稚到弘农,一定会拜访咱们家,到时候你和他一起前去。为国为家都出一份力吧。”
长安。
萧宝寅对待苏湛,又是另一番尊敬。他不愿意因为一己之私,而杀害这个亦师亦友的好人。所以,就按照苏湛的要求,把他们全家送回老家。送走了苏湛,萧宝寅很是松了一口气。在长安城内剩下的人中,谁也没有苏湛的名望高,宗族的势力大。所以,他也根本不用提防谁。何况,他手底下的将领,一听说要反叛魏朝,建立新朝,都情不自禁兴奋起来。他们都知道,在这样的乱世之中,人人都是为了活命而挣扎,仁义道德,忠节廉孝根本没有用武之地。管他大魏朝还是什么朝,只要自己能够高官厚禄,安享荣华富贵,一辈子也就值了。所以,在萧宝寅请他们决议的时候,他们一致赞同,别无异议。对于这样的结果,萧宝寅很满意,应该说,他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他们家族当年的富贵取得,不就是靠了这一班投机钻营的所谓君子们?南梁篡取他们的江山,不也是依靠了这样一班投机钻营的所谓君子们?他的担心不在这里,只在北魏朝廷究竟会派遣谁前来和他作战。当他听说是久病在床的长孙稚领兵前来的时候,他笑得大牙都快要掉了。看来元魏朝廷真是再没有人可以派了!竟然把一个将死的人从床上拉起来对付他!呵呵,如果放在以前,他还的确有一些怕这个长孙稚,但是,现在,他一点也不怕这个久病在床的老头,不仅是因为他是自己的亲家。怎么着也会给自己一些薄面。更主要的是,潼关天险,就是韩信复生,魏武再世,也只能望关兴叹,区区长孙稚,能奈其何?既然事已至此,一切还是从容对待吧。他根本没有考虑怎么应对朝廷的大军,而是叫人选择好了日期,十月甲寅(二十五日)准备举行登基仪式。
杨椿本来爱惜郦道元的才华和学识,想要阻止他前往长安,但是,郦道元慷慨就义,叫他十分感慨。感慨过后又开始担心苏湛的安全。过了两天,前去长安的仆人回来报告说,苏湛已经被萧宝寅安排,护送回了甘肃。杨椿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伤感。他知道,自己的第二步棋又落空了。现在长孙稚的军队才走出京师,假如此时没有任何力量牵制萧宝寅的行动,一旦他和关西的叛军联合在一起,后果真是难以预料。剩下的,就看毛遐兄弟这一边了。
说起毛遐兄弟二人,颇有一些传奇色彩。他们家族本来就是三原豪族,加之兄弟二人仗义疏财,结交江湖豪杰。尤其是他的弟弟毛鸿宾,性格尤其豪放不羁,又生长得十分奇特:此人个头高大,膀大腰圆,大眼大鼻,面色黝黑,满脸的络腮胡子,看起来就像是天神一般。所以,附近的这些氐族羌族对他又敬又畏。他本来在北地郡任职功曹,毛遐在任职咸阳太守韦遂的都督府长史。今年正月,萧宝寅征讨关西叛军,大败而归,关西一带的小股叛贼趁机作乱不止。毛遐就在此时回到家中,和弟弟一起,纠结乡里豪杰,又软硬兼施拉拢了附近的氐族羌族的队伍,组建了一支还算有一点规模的队伍。杨椿任职雍州刺史的时候,对毛遐就很欣赏,他的侄儿前雍州长史杨侃又曾经和想要趁火打劫的毛鸿宾交过手,打败了他,并说服了他一心为朝廷效力。所以,杨椿才会给这弟兄二人写信,请求他们牵制萧宝寅。
毛遐和毛鸿宾弟兄二人感念杨椿叔侄二人的人格修养,所以,一接到来信,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他们一边准备兵马,一边派人把消息告诉了尚在弘农养病的杨椿。杨椿听了大喜过望,赶紧派人给长孙稚送信,叫他快马加鞭,也好和毛遐互相配合,给萧宝寅以沉重的打击。萧宝寅一听说毛遐兄弟领着氐族羌族部落还有自己的私家部队从富平向长安进发,就派遣自己的心腹大将卢祖迁前去征剿。
到了十月二十五日这一天,萧宝寅一大早就准备登基典礼。他刚刚换好冕服,穿着停当,就看见行台郎封伟伯走了进来。封伟伯是渤海人,先朝廷尉少卿封轨的儿子,渤海封氏可算是名门,封轨更是名闻前朝。封伟伯博学多才,儒学修养深厚,萧宝寅此次出任雍州刺史,关西行台,就把他引为自己的行台郎,可以说是封伟伯的知遇之人,在平时的工作中,封伟伯也的确是尽心尽力,在很多地方出谋划策,可以算是萧宝寅的心腹。据说此次萧宝寅登基,就是封伟伯四下游走,说服众多人心。所以,大事若成,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因此萧宝寅对他还有一些感恩。
封伟伯一走进大门,就高声喊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微臣愿陛下万岁!”这句话萧宝寅上朝的时候,不知道说过了多少遍,但是,现在从别人口中对自己说出来,这还是头一次。听起来可真是舒服啊!他满面欢喜,伸手去拉封伟伯,一边说道:“君良这些天真是辛苦了”君良是封伟伯的字。萧宝寅的话音未落,就听见叮当一声,从封伟伯的袖子里掉下来一把匕首,寒光四射。萧宝寅立刻吓得面如土色,他急忙往后躲开,两边的人早已经一拥而上,紧紧抓住封伟伯。
毕竟是一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现在又四下里被人按住,封伟伯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惊慌失措的萧宝寅此时瞪大了眼睛说:“君良何故如此?难道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他也是真想不明白,封伟伯为什么要背叛自己,又是从什么时候背叛自己。封伟伯见事情败露,就知道自己难免一死,又听见萧宝寅的质问,不由得冷笑了几声,他开口大骂萧宝寅:“你这个南蛮孽种!你破国亡家,远来大魏,朝廷待你恩情似海,天高地厚,你却恩将仇报,想要趁机作逆!我平日里敬你,那是因为你是大魏朝的砥柱,大魏朝的功臣。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会和你一起作乱?真是瞎了你的狗眼!我今天杀不了你,来日天也会灭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一番话,直叫萧宝寅面色通红,气急败坏。他早已经忘记了平时的文质彬彬,从容涵养,大声叫道:“杀了他!杀了他!”左右的随从,连忙拥着这位没有选好时辰的皇帝,退到刺史府后院中去了。左右的士兵,把封伟伯连拖带打拉到外面广场上。广场上早已经站立满了人,新皇帝登基,有一些是来讨富贵的,有一些是来看热闹的,当然,还有一些也有着像封伟伯一样的心思。他们全都站立在那里,看着这个被卫兵们强行拖着的男人:他的衣服已经烂了,帽子早已经被蹭掉在哪里了,头发披散着,因为刚才的殴打,脸上已经血淋淋的,跟前的人可以看出来,他的一只眼睛已经被打瞎了,眼珠子吊在眼眶外,血还在滴着。他的一只脚已经被打折了,无力的拖在地下。但是,他的嘴里面依旧不依不饶地谩骂着。周围的人群哄闹着,发出惊讶的恐怖的的声音。猛然间就听见人群之中一声大喝:“还不割了他的舌头!叫他这样胡说八道!”这一声断喝,周围的人群立刻寂静下来。众人寻声看过去,原来是柳楷。旁边的卫兵听见柳楷的命令,一个两手抓住封伟伯的头颅,另一个顺手拔出腰间的短刀,一刀下去,舌头就被割了下来。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叫,更多的则是保持死亡一般的沉默。只见封伟伯的口中脸上,鲜血淋漓,一片殷红。但是他用手指着柳楷,用一只眼睛怒瞪着眼前的这个人,依然用嘴把艰难地发出了两个含混不清的字:“奸贼!”声音虽然含混,但是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柳楷大踏步走到封伟伯面前,冷笑了几声。顺手拔出身边侍卫的佩刀,一刀砍去,封伟伯的人头就滚落在地上,鲜血从颅腔中直喷出来,染红了他脚下的地面。但是,他的尸身却并不立刻倒下去,而是直直地跪在那里。好久,才砰地一声卧倒在泥土之中。人群之中,一片哗然。有许多曾经鄙视封伟伯的人这才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禁不住热泪盈眶。一时之间,唏嘘之声四起。
柳楷站在广场上,把佩刀拿在手中,冷冷地打量着人群之中所有的举动。他听着耳边的唏嘘声,眉头不觉紧皱起来。他在内心极度厌恶这群人的不识时务:都是一群猪脑子,都什么年代了,还抱着那些该死的臭思想?人活一辈子,图的是什么?不就是荣华富贵?何必这样假惺惺的呢?在这样的乱世,能够活下去就已经很不错了,能够见缝插针地好好活下去,那可是真本事!你看看封伟伯,这不是白白地送死了吗?其实他只要稍稍忍耐那么一小会,就会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真是可惜了,还是渤海名门出身!也就是这点见识了!他不耐烦地喝了一声:“今天可是陛下登基的大喜日子!凡是哭泣者,定是这贼胚子的同党!立斩不饶!”
人群之中的哭泣声,低了下去。但是,仍然有两个人在放声哀嚎。柳楷立刻怒火冲上头顶,竟然有人敢公开叫板,这还了得!他回过头去,指着眼前两个流泪的属员说道:“这两个也是同伙,肯定是同伙!也拉过去,一同砍了!”那两个官员本来对柳楷这样钻机小人就已经十分反感,对他这番话,更是十分厌恶。他们冷冷地瞥了柳楷一眼,其中的一个猛地朝他的脸上啐了一口唾沫,高声骂道:“河东杂种!狗一样的奴才,也在这里狂吠!真是玷污了河东柳家的门楣!我们今日但求一死,也不会和你这样的势利小人同流合污!”一番话,直羞得柳楷满脸通红,恼羞成怒,他抡起手中的佩刀,直向二人砍去!旁边的士兵也一同上前,抡刀就砍,一时之间,二人就成了血肉模糊的尸体,殷红的血肉模糊了一地,直叫人心惊胆寒!
柳楷片刻之间杀死了三个人,才好容易稳定下来刚才的局面。但是他不敢在广场上过多地停留,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人群之中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寻的凌厉的注视。正是这种注视,叫他感觉如芒刺在背。他回头扫视了一圈人群,便急匆匆地来到萧宝寅的府中。一进入后院正堂,他就整理了一下衣裳,又改变了一下面部表情,大声对萧宝寅说:“恭喜陛下,登基大典即将开始,还是请陛下移驾天坛。”所谓的天坛,不过是雍州刺史府门前的一片广场,柳楷指挥士兵们几天之内抓紧时间修建的一座圆形的大土台而已。就将在这里举行祭天仪式,也将在这个土台上,宣布即位诏书。因为长安城以前几朝的宫殿早已经坍塌焚烧,损毁殆尽。所以,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来举行所谓的登基仪式,在这种情形之下,只能暂时将就了。好在萧宝寅似乎也没有想搞多大的排场,在关西持续叛乱的情形之下,根本没有足够的财力和物力来供应这场本来应该是声势浩大的典礼。
萧宝寅在左右侍卫的前拥后呼之下,来到了天坛。然而似乎天公也不作美,刚刚焚烧完祭天的干柴,念诵完祝祷的话语,刚刚还是晴朗的天空刹那间浓云密布。一切程序于是都快马加鞭,紧张地进行着。这边柳楷刚刚念完即位诏书,说什么国号大齐,年号隆绪。就看见一匹快马驮着一个人飞奔而入。马上的人满身血色,一边高声喊:卢将军战死!卢将军战死!这个时候,所谓的百官还没有任命完毕,更没有进行朝贺天子的仪式,一听见这句话,都又惊又怕,愣在那里。只见萧宝寅面色苍白,双目无神,早已经没有了主见。周围的几个心腹一看,赶紧把他包围着又拥进了刺史府中。他这一走不要紧,广场上已经乱了套。众人一看情形不对,早已经低着脑袋,看谁比谁跑得快。刚才登基的时候所准备的一切物品,仪仗,散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