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皇宫西苑。
胡太后正在园中游玩散心,陪侍在她身边的,是她的亲信兼情夫徐纥与郑俨二人还有城阳王元徽。进入这个皇宫二十几年了,她一路走来,可真是不容易。当初,因为她的善讲佛法的姑姑,在皇宫之中深得嫔妃们的欢心,她才得以进入这个其深似海的地方。那一年,她才十四五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转眼之间,二十年就过去了!可真是快!她是一个幸运的女人,进宫的第二年就为宣武帝生下了皇子。这也是宣武帝唯一的皇子。更幸运的是,即使在她的儿子被立为太子,皇帝也没有根据祖宗的成法杀了她。虽然当时的高皇后三番五次想要暗害她,都没有成功。宣武帝死后,她的儿子就成了皇帝。高皇后成了高太后,她却仅仅是一个无名无分的先皇嫔妃。幸运的是,在一些大臣的帮助下,她不仅轻松躲过了高太后的暗杀,还利用朝中的政治力量,一举扳倒了盘踞朝中多年的高氏家族的势力。她成了大魏朝最高权力者。
那时的她,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在她的周围,聚集了一批忠诚的党羽。几年下来,连她自己都有一些麻痹了。她逐渐忘记了观察周围,危险也就随之而来。她最信任的妹夫元叉,她最信任的宦官刘腾,在无声无息之间,发动了一场政变,不仅杀死了她深爱的小叔子清河王元怿,而且把她也囚禁起来。
这一囚禁,就是五年。五年中,她每日以泪洗面。那可真是一段难以忘记的噩梦!她每次回想起来,都不寒而栗。不仅仅刘腾和元叉折磨她,就是服侍她的那些宦官和宫女,哪一个不是想尽办法来作践她?粗糙的饭食,肮脏的被褥,冷讽热嘲,还有动辄拳脚相加。她在那些天里,只有想到一个人的时候,心是温暖的。那就是她的小叔子清河王元怿。宣武帝不过是破了她的处子之身,给了她一个儿子罢了。但是这个儿子,就是这个儿子,和别人联合起来,囚禁了自己!只有这个男人,元怿,给了她人世间最真切的男欢女爱。她每天夜里只有在他的身下,在他的怀里,和他赤身裸体交融在一起的时候,才体会到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但是,一切都遥不可及了。元叉埋葬了她所有的一切。他们囚禁了自己,杀死了元怿,有散布谣言说他图谋造反。呵呵,真是笑话!元怿已经是天下至尊,造谁的反?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几年中,为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这个男人,念诵了多少遍经文。她唯一知道的是,这些经文,她直至现在都可以倒背如流。
后来,在孝明帝以及宗室大臣的联合下,她又扳倒元叉,重新登上了权力的顶峰。然而,时事已经和十年前截然不同了。十年前她面对的是孝文帝和宣武帝父子二人相继打造的盛世,国力的强盛,足以叫任何人志满意得。现在呢?她面对的,却是此起彼伏的叛乱。好不容易在去年,才假借柔然的力量,消灭了六镇的叛乱,谁曾料到,短短几个月,这帮该死的家伙,又联合起来,卷土重来!现在河北危在旦夕,怎么办?前段时间,派遣河间王元琛和长孙稚前去征讨,不料这两个人却彼此不和,相互攻击,以至于一败涂地。现在,又派遣广阳王元深和章武王元融前去征讨。有功无功先且不说,单是一些流言蜚语,就搞得人心慌意乱。元融纯粹就是一个饭桶,派他前去,只不过是为了监视元深。元深可不一样。他有一些胆略,有一些才能,还有一些声望。所以面对现在京城中流传的谣言,说元深图谋不轨,胡太后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她胡太后心不在焉地看着满园的风光,绿杨垂柳,已经无精打采地露出秋天的味道。就连池塘里的荷花,早已经衰败得不见踪迹,莲蓬的颜色,也已经变深,荷叶也开始残败起来。胡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要是在以前,她还有心情叫下人收拾一下池塘,但是今天,她一点心情也没有。在她看起来,这杨柳荷叶,都是同自己一样的哀愁。
听见胡太后叹气,站立在她身后的郑俨连忙说道:“陛下,好好的,为什么又要叹气呢?”这句话说得有些暧昧,显示了他和太后之间,不是一般的关系。郑俨生得漂亮,简直就像是刻画一样。周身的穿着打扮,又是那样的新鲜入时,越发衬托出这个美男子的风流倜傥。胡太后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嗔怪道:“你这真是明知故问,昨天侍中元晏在朝堂上说元深拥兵自重,驻军不前,恐有异心的话难道你真的没有听见?”郑俨心想,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所有的这一切,不过是元徽在后面搞的小动作而已,元晏就是他的一块探路石。
他悄悄看看左边的元徽,轻轻笑了一下,说道:“臣听得清清楚楚,那不过是谣言而已。元侍中恐怕有些失察了。陛下何必担心呢?广阳王一向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况且又身经百战,此次出战,料想应该能够像他所说的那样,凯旋而还。”胡太后冷笑了一下:“他要真是像河间王元琛一样,我倒一点也不担心。怕只怕他还真的别有所图!”
郑俨再也不言语,在郑俨身后的徐纥也不言语,他知道胡太后说的是什么。自从杜洛周叛乱以来,整个河北一片混乱。当时的广阳王元深,还在讨北大都督的职位上,但是一些反叛势力开始谋划劫持他做为皇帝,以便确立反叛集团的正统性。元深慌乱之下,赶紧向朝廷请求返回洛阳。所以朝廷才派遣杨津接替他的职务。虽然他回到洛阳,但是胡太后对他的猜忌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宣武帝以来,多次的藩王反叛,叫这个女人在亲近宗室的同时又不得不紧紧地提防着他们。这一次,若不是朝廷几乎无人可以再派,胡太后无论如何是不会答应派遣广阳王讨伐鲜于修礼的。但是,昨天元晏的一番话,又勾起了她的心病。她虽然当时并没有什么表示,但是不能不有所疑惑,也不敢不有所疑惑。若是广阳王一片赤诚,那还好说,若是他图谋不轨,那可就全乱了!
胡太后看了一眼身边的元徽,说道:“你今天很奇怪,为什么不说话呢?”
城阳王恭恭敬敬地回答说:“元深和臣私人之间有过节,所以臣不敢发言。以免世人说臣挟私报复。”听见他这句话,胡太后呵呵一笑,说:“只要是处心公正,何必在乎他人的议论呢?”
元徽沉吟了一下,说道:“臣不知道其他的事情,但是却知道一件小事,正犹豫着要不要说给您听。”
胡太后冷笑了一下,说:“你就不要绕弯子了,直说吧。”
元深慢慢说道:“广阳王此次出征,带领着他的儿子。说是要锻炼一下。”
胡太后一愣,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情?”
元徽说道:“很多人都不知道。也有很多人知道,但是就像臣一样,认为是小事一件。不值得向陛下汇报。”
胡太后瞪了他一眼,厉声说道:“我看你就是被别人的流言给吓怕了,这样的大事都不来向我报告?”元徽故作不解地问道:“臣愚蠢,不知道此事关系重大。难道这里面有什么秘密吗?”
胡太后说:“我不知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几个月之前,广阳王就被一些人盯上了,想要立他为皇帝。这些你们不是不知道。现在他手握重兵,又带着爱子,一旦他要叛乱,我们拿什么来制约他?拿他的家财?拿他的妻妾?他或许根本不在乎这些!”
元徽平静地说道:“广阳王若是想要叛乱,上一次早已经顺理成章地当上了草头王,何必又要返回洛阳呢?”
旁边的徐纥冷笑了一下说:“难得你替他他说话。是要叫外人夸赞你的贤明大度?”
元徽正色道:“我是实话实说而已。”
徐纥又是一声冷笑:“实话实说?我看你这个人今天说话,总是颠三倒四。不会是昨夜喝酒太多了吧?他上一次没有带着儿子。这一次呢?”
元徽噗嗤就笑了,他一手指着徐纥说道:“你真是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搞得周围的人也是整天忧心忡忡。广阳王其余的儿女,可都在洛阳城呢。他就是要谋反,难道还要搭上那么多人的性命?这件事说不通嘛!”
听见他们两个辩论不休,胡太后有些烦躁不安,摆了摆手,说:“你们不要争论了。不管怎么说,防范一点,还是比较好。叫人日夜监视广阳王的府邸,再派人给章武王送去书信,叫他严防元深。万一元深有所行动,立即斩杀!”
元徽紧接着说道:“陛下这样做,万一元深没有他心,则另当别论。万一元深已有二心,会不会打草惊蛇?”
胡太后冷笑了一下,说:“我就是要警告一下他这条蛇,收敛一下贪婪的心。他难道还真敢想要变成龙?真是自不量力!只要有我在,他也只能是一条蛇!”
元徽和徐纥对视了一下,微微一笑。看来,他们的目的很快就要达到了。他们两个方才唱的双簧看起来很成功,明面上他们是在争论,其实你仔细去听,就会发现他们在互相唱和,互相补充。目的就是要加深太后的疑心。可真是大好的形势啊,元徽在内心感慨。当年他被这些同祖同宗的诸王作践的够多了,所谓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已经轮到他出拳,就要看看他们应该怎样招架了。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这个元深---当年勾引他的妻子,叫他颜面尽失,沦为京城笑柄的人!只是他在谋划这些事情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倒卖的第一批粮草已经落入了渤海高氏手中,等到几天以后,幽州的中间商人传过来音讯,没有见到货物,元徽才大吃一惊。他不敢声张,只好和徐纥二人忍气吞声,压下此事,一边着手准备重新发送货物。
中山城东南百里左右的博野县,北魏大军的营帐之中,一片静寂。远远地望去,就可以看见遮天蔽日的军旗,迎风飘扬。前一段时间,河间王元琛和长孙稚征战河北,战事不利,被双双撤回,广阳王元深这次被朝廷派遣作为河北战场的主帅,带领章武王元融等,力图阻拦叛军南下的步伐。其实他们在五月的时候,就已经被任命出征。但是,因为财政的困难和兵力的短缺,一直拖延再三。直到不久前,才召集人马,配备了部分粮草,从洛阳城出发,渡过黄河,穿过太行山,来到河北战场。他们本来打算驻扎在冀州南边,可是听说了葛荣围困中山城的消息以后,就一路行军来到博野,并在此地暂时驻军,一方面派人打探叛军的消息,一方面也给队伍一个休养的机会。
元深也算是久经沙场,熟悉兵法,所以,驻扎的营房,安置得还算是有模有样。中军大营设置在最中央,主帅的营帐之前有黄色的旗帜作为标志,在中军大营的周围,分左右前后分别设置四个营房,按照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格局布置,并分别在各自的主将营帐之前插上青色白色红色黑色的旗帜作为标志。在营房的周围,是用大车和木栅栏连接围起来的防护墙。前去打探消息的斥候回来汇报说,中山城仍然被叛军围困,而叛军内部应该是发生了内变,听说鲜于修礼已经被刺身亡,如今的鲜于修礼队伍已经被一个叫做葛荣的原北镇将领接管。元深听到这条消息,很高兴。他在朝廷内上下混了几十年,知道权力争斗的真谛。叛军不是神仙,他们也是人。是人就有着人的丑陋的欲望和邪恶的本能,这时上天也无法改变的。“争吧,斗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一边和几个将领商量怎么样才能够和中山城内联合起来,给葛荣叛贼来一个包围,彻底剿杀。
虽然才是九月间,天气却在骤然之间转冷。本来他这次带兵出征,走的就很仓促。士兵们每人只带了几天的口粮,朝廷当时因为经济上一时调转不开,只给大军配备了不多的粮草,因为当时天气还不算冷,所以棉服之类暂时就根本没有配备。只说是一定尽快配备齐全。可是,直到现在,多少天了,小范围的接触战也打了好几场,除了少量的粮草,朝廷应该供给的大批供给仍然没有到达。虽然广阳王元深已经派人催了好几次,朝廷那边始终推脱说是正在收集,耐心等待。
可是要等待到什么时候呢?士兵们吃的不好不说,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所有的士兵还穿着秋天的薄衣裳,冻得直打哆嗦。有些人机灵,在作战以后,从死人身上剥下来外衣和毡靴,套在自己身上。在有些营房里,甚至出现了士兵偷偷烧烤了死尸的肉来吃,虽然这只是少数。但是,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缺衣少穿,士兵们不吃一点点肉,又怎么能够抵挡住严寒,怎么还会有精力作战。对于这些,元深并不予以追究。只要不找他来要吃穿,只要不发生暴乱,他才懒得去过问这些烂事。他现在一心考虑的,就只有在什么时机什么地点,以什么方式对敌人发动一场彻底性的打击。
这时,又有可靠情报,说葛荣的队伍,好像是要向瀛洲方向撤离。
往瀛洲方向撤离?元深心里琢磨,为什么呢?难道会有什么用意?想了半天,他忽然一笑,这些叛贼,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能有什么智谋呢!看来是中山城久攻不下,又是严寒天气,缺衣少穿,现在自己又带着大军前来征剿,所以,他们就只好向瀛洲方向流动,一来可以摆脱自己的打击,二来可以顺便抢掠一些必需用品。
他正在沉思,门帘一挑,章武王元融走了进来。他的面色深沉,大不同于往日。怎么了?元深内心一动。
章武王找了一个座位,一屁股坐下。一言不发。
元深很奇怪,这个人,平时不是这个样子,于是就问道:“你怎么了?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章武王还是不回答,只是从怀里拿出一卷纸,递给元深。元深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太后的敕书,大意是元深带着儿子出征,大概是要图谋不轨,叫章武王好好监视元深。
他本来雄心勃勃,想要在河北战场上,大展身手。虽然他知道,城阳王元徽肯定在朝廷内说了他许多坏话,然而,朝廷既然拍他前来河北征讨叛贼,那就说明,放心他这个宗室至亲。他还有什么顾虑的呢?即使有一些流言蜚语,那也没有什么,只要自己凯旋而归,一切留言,不攻自破!
但是,看了朝廷给章武王元融的敕文,广阳王元深才感觉事情有些不妙,他的心一下子冷到极点。怪不得这么长时间,朝廷音讯全无,迟迟不肯调拨军队所需要的物资!原来是怀疑自己,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他的眼泪差点流出来:自己辛辛苦苦,忍辱负重,可是,却还是要被怀疑。既然怀疑,为什么又要派遣他来河北呢?可见这一切都是在他走之后,有人添了坏话,进了谗言。这个人,他自己心里很清楚,就是城阳王元徽。没错,一定是他!这个该死的东西,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在后面使绊子。而且这一次看来,是要置自己于死地。元深想到这里,不觉深深吸了一口冷气。他抬头看见元融平静的表情,一时之间,又不好说什么。也难怪,这一切,都是自己造的孽!看起来,自己这一次大概是在劫难逃了!但是这是典型的公报私仇啊!难道朝廷会纵容他胡来?这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有些气愤,有些伤心,捏着信纸的手都有些颤抖。
元融静静地说:“给朝廷写一封奏疏吧。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不做任何解释,那就等于自己承认了别人给你扣的屎盆子。”
“有用吗?”沉默了好一会,元深才问道,他怕自己越描越黑。
“有用。”章武王眨着小眼睛,胖胖的圆脸上面满是自信地回答道,“太后还不至于糊涂到这种地步吧。”他叹了一口气,又说道:“你看你,给人以口舌。当初我不叫你带着儿子来军队,你就是不依,还说什么要给他一些锻炼。结果你看怎么样,是非来了吧?有些人就盯着你呢!你还不了解他?那就是个带毒钩的蝎子,没尾巴的老狼!”
广阳王沉默不语。他还能说什么呢?早知今日,当初自己就不应该那么犯浑。谁家的婆娘不好勾引?却偏偏要去勾引元徽的女人!现在,他在朝中得志了,自己却一再被他陷害。这难道就是佛经所说的因果?他在内心苦笑了一下。又拿起朝廷的敕文,看了一看,说道:“我还是先准备给上面的奏章吧,其余的事情,慢慢考虑。现在这种情形,才真是腹背受敌,前面我们要抵挡叛军,后面还要提防着暗箭!难呐!”元融说:“你还是先操心自己的身家,再说其他。反正现在这个情形,一时半会也不能够接近中山城。后面又没有援兵。假如能够想办法进入中山城,我们就可以稍作休整了......算了吧,还是我来看看有什么机会,你先写奏章。我回去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了大帐,外边的天空,阴云沉沉。看情况,马上就会有一场大雪。
广阳王坐在暖帐中,静静地思索着如何回复朝廷。当初,河间王率兵讨伐鲜于修礼兵败,朝廷就任命元深为征讨大都督,章武王元融作为自己的副手,率领大军,前来讨伐河北叛军。本来他想带上自己的儿子,叫他也长长见识,适应一下军旅生涯,以后也好报效朝廷。但是,却被城阳王元徽恶意地攻击为手握重兵,携子在外,将有异志。哼!好一个将有异志!就这点兵力,老弱病残,忍饥挨饿,我就是想要造反,也要攒足了粮草,傻子才会在这个时候将有异志!元深愤愤地回想起几年以来,元徽倚仗权势,对自己的陷害,忍不住满腔怨恨:去年出征,自己带兵得胜,没有任何奖赏,别人小有功劳,就加官进爵。朝廷之中,只要为自己辩解的,统统受到打压,只要是说自己坏话的,一律升迁重用。在这种情况之下,自己只能小心谨慎,不敢越雷池一步。即使依着别人的样子画葫芦,那帮奸贼也能够挑出错来。当初李崇带兵北征,就带着儿子李神轨。有成法在前,自己现在萧规曹随,元徽却说绝对不能这样。这难道不是笑话?可是,朝廷竟然都信了!呵呵呵,那不是孝文帝子孙的天下朝廷,那根本就是他城阳王威风显赫的朝廷!
他这样前思后想了好一阵子,也实在没有个头绪,反而勾出许多伤心,只好站起身来,长叹一声,一边派人去叫他的行台郎中温子昇。这个温子昇祖籍是太原,是晋朝大将军温峤的后人。他自幼刻苦攻读,博览群书,是北魏朝闻名远近的大才子。当初他来到元深门下,还不怎么有名,元深也并不了解这个人,所以也不看重他。温子昇也不嫌弃,照旧读他的书,做他的事,闲暇的时候,还在马棚里给一些奴仆讲解文章。直到有一天,幽州刺史常景来到元深府上,说是特地来拜访温子昇。元深这才大吃一惊,原来自己的府上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位才子,于是待之以上宾之礼。后来在选拔御史的考试中,温子昇一举夺冠,闻名天下。元深这次北征,特地征召他为自己的行台郎中,书写一些军旅奏章。
不一会儿,温子昇就走了进来,这是一个三十左右的年轻人,看起来憨厚且稳重。他进来以后,对广阳王行过礼,就在一张小几案前边坐了下来。元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简单告诉了温子昇,最后说道:“鹏举,是非曲直,就全靠郎中的如椽大笔了!”鹏举是温子昇的字。温子昇憨然一笑:“殿下的吩咐,温子昇敢不尽心!”
他沉思片刻,把广阳王元深想要说的话,一一写在给朝廷的奏书之中。写完呈上,广阳王细细看过,满意地点点头,夸赞道:“这样典雅敦厚的文章,也只有你的手才能写出来!怪不得连南梁博学多才的皇帝萧衍都要夸赞你。我能结识先生这样的才子,真是几世修来的荣幸!”温子昇浅笑一下,说:“殿下过誉了!”元深说:“我说的不是客气话,是心里话。等回到京城,我还想叫你教导犬子文章呢!”温子昇说:“几位王子聪明伶俐,自然是一点就通。”元深知道这是一句客气话,但是还是莞尔一笑,又和温子昇说了几句家常,然后恭敬地把温子昇送出营帐。直到温子昇走远了,元深才返回营帐。
他刚刚坐好,参军于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这个三十五岁的洛阳男子,身材中等,略显瘦削,但是为人智勇双全。早在正光五年(524)元深北伐的时候,就把他引做自己的参军,对他格外敬重。于谨对元深也是忠心耿耿,尽职尽责。这一次北征,元深又想到了于谨,于是又把他带在身边。
看见于谨走进来,元深连忙亲切地招呼自己的智囊,这个跟随多年的亲信:“思敬啊!赶紧到这里坐!暖和一下。你看着天气冷的,跟寒冬腊月一样。”思敬是于谨的字。于谨施礼过后,就在一张小交椅上坐下。他非常了解元深现在的处境,也知道朝廷的猜疑,刚刚听说了一些传言,所以过来证实一下。一进门来,就看见桌子上的奏章。看来,所谓的传言,应该是事实了。他长叹了一口气,对元深说:“所谓用人不疑,朝廷现在猜测殿下,殿下将何以自处?”元深呵呵笑一笑:“实话实说,何况还有章武王的证词,事实总可以澄清的。”于谨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女主主政,宠臣用权,我还担心章武王都不足以自保,怎么能够保证殿下?”元深缓缓说道:“虽说是女主专政,但是太后也不是糊涂人,她应该能够辨别是非,还我一个清白。”于谨苦笑道:“但愿如此吧!”然后两个人一阵沉默。其实彼此心中都明白,要是太后真的不怀疑元深,怎么会给作为副手的元融单独下诏?
过了一会,元深问道:“士兵们的粮食还能维持多久?衣物有没有音信?”于谨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元深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我这一次要毁在这个小人的手中了。”于谨自然知道他说的小人是谁,接口说道:“我只担心天气转冷,士兵们冻饿难耐,假如哗变,我们可就被动了!”元深愤愤地说:“可是我能够怎么办?我什么都没有,朝廷的补给到现在也不见踪影,你催的急了,他给你送过来一点点,就那一点能够做什么?还不够塞牙缝!”于谨犹豫了一下,说:“现在天气突变,保暖衣物一无所有,我们应该怎么办?”元深说:“叫士兵们挤一挤,人多了,还可以相互取暖。另外,尽量减少将领的衣物供给,他们都有自己家中带来的毛皮大氅,给士兵们匀一些最起码的衣服。我们带着他们出来,不能叫他们太吃亏。我在向朝廷催一下,看近段时间能不能补充一些最基本的物资。”于谨拱手说:“也只能这样了。”他还想说什么,但是终于没有开口,就默默地出去了。
广阳王随后也走出大帐,踱着步子来到元融的营帐之中。章武王元融正披着毛氅,围着暖炉吃着烤羊肉,香味阵阵飘来。元深笑道:“嗬!正吃着美味呢!”元融回过头来,笑着说:“这段时间,可把我馋坏了,这可是我们家仆人从京城运送过来的,正好趁机改善一下......正准备叫你呢,怕你还没有写完。那里还给你留了一大块,现在都烤上。”侍卫兵赶紧把剩下的半条羊全部架到火炉之上。二人围坐在火炉旁,抛却一切烦心的事情,大嚼起来。
章武王的富庶那是天下闻名,在家中的时候,山珍海味都吃腻了。现在,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围着火炉,啃着羊肉,却像是世间的极品美味。他一边吃一边叹息说:“可惜了,我来的时候没有带自己家的厨子。你看看,就是一把老盐,连一点作料也没有。”元深笑着说:“有盐就已经不错了,听说河东的盐池都被叛军占据了。”元融嗤笑一声,说:“那可不管咱们的事情,反正我们家都是椒盐涂抹的墙壁,实在不行,我拆下来,慢慢吃。”说完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吃完了羊肉,元深对元融说:“从今天开始,大事还是你拿主意吧。我现在是待罪之身。不敢多说什么,也不能多说什么,不然被那个奸贼抓住把柄,可就真要命了。”元融呵呵一笑:“哪里就那么悲惨了,看你说的。我也给太后写一封奏疏,说明一下情况,就说你吓得都不敢管事了,看看朝廷是什么反应。”元深叹了一口气,说:“我也反复想了,叛军声势这样浩大,我们一时半会恐怕也没有取胜的机会,还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待罪回朝吧。”章武王笑着说:“就这样回去?那还不要被元徽整死?我看就是要死,也要死在这里了。”元深听见他说这句话,心里不知道怎么猛的一惊,于是幽幽地说道:“要真能这样,也能够舍命保家了。”说完这句话,他就感觉一阵心酸,眼泪止不住滴落下来。真是天步维艰,自己辛苦经营几十年,没想到竟然落到了这样的地步!难道说,冥冥之中,真的有报应?
章武王一看元深这种情形,心里也一阵难过。只是这种时候,他还不能表现出来,于是笑着说:“事情那里就到了那种地步!你也真是的。朝廷的决断都还没有下来,太后的回复也没有下来,你倒流起了眼泪!”元深一笑,说:“那里是流眼泪,只不过情到此处,深有感触而已。假如有一天,我真的遭遇不测,身后之事,还要拜托你了。”章武王哈哈大笑:“你可真是多情!我可不管那些托孤的事情。你自己的老婆孩子,还是你自己照看吧。”外面,渐渐地起了寒风,气温一下子降低了许多。只见天色阴沉处,渐渐飘起了零星的雪花,不一会,便密密麻麻,下起了大雪。铺天盖地,撕扯毡片一样,树上,山头,林间,屋顶,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片雪白的世界。
从下午开始到现在的大雪,纷纷扬扬,铺盖的满世界都是。已经是黄昏了。气候十分寒冷,北魏军队这边怨声一片。士兵们纷纷拥抱着薄薄的被褥,蜷缩在烧红的柴火旁。朝廷的军需物资,直至现在也没有运送过来。元深气得直骂娘。他知道朝廷资金短缺,但是假如没有元徽从中作梗,现在物资也应该早就送到了。在这样严寒的条件之下,自己带领着忍饥挨饿的士兵们还要和叛军作战,那不就是开玩笑嘛!“这个该死的东西,私人恩怨,竟然拿几万将士的性命开玩笑!”他恶狠狠地骂道,一边紧了紧自己身上的皮毛大衣。他的儿子陪在他的身边,看着忧心忡忡的父亲,也无能为力。
这个年轻人,第一次来到战场,刚开始的新鲜和刺激已经消失尽了。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他不得不忍受自己从来没有遭受过的一切苦楚。他很想家,但是面对眉间始终紧作一团的父亲,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就在昨天,他偷偷哭泣的时候,正巧被父亲撞见了,要是在以往,父亲一定会大发雷霆,骂他是懦夫。但是,父亲不仅没有骂他,却抚摸着他的头,长叹了一口气,说:“男子汉,再忍耐忍耐。打完仗,就可以回家了。”他知道父亲的难处,于是就笑了一笑,说:“只是风迷了眼睛”。现在,父亲就坐在他的旁边,眼看着火炉子里的炭火熊熊燃烧,不时用手中的铁筷子拨弄一下烧红的炭块,明亮的火光就立刻窜上来,点点星星的浮灰飘浮而上。父子两个就在这沉默中度过了好长时间。突然听见营帐的门帘一响,就见章武王走了进来。他是坐着软的肩舆过来的。一进营帐,他就呵呵大笑,说:“两个人在做什么呢,大眼瞪小眼的?”元深站起身来,叫他赶紧坐下。元融跺跺脚,说:“这场雪可真大,我看,实在不行,我们就班师回朝吧。这样的鬼地方!”元深没有搭理他这句不过大脑的昏话,吩咐儿子说:“你出去,带几个人到各处营房去看一看,这样的大雪天,最起码的保暖也应该有一些。实在不行,就叫士兵们挤一挤,也好歹暖和一些。”
元融披着厚厚的毛皮大衣,紧靠着暖暖的炉火坐下。即便如此,他还是冻得哆嗦着。也难怪,在自己家中,不仅有木炭的暖炉,还有众多姬妾的环绕,他可以坐在矮榻上,把手和脚都塞进姬妾们暖暖的胸前,一边抚摸着美人的酥胸,光滑的肌肤,一边品尝着美酒佳肴,那是何等的惬意!但是现在,自己却要在这冰天雪地里,忍受这份寒冷和饥饿!自己竟然吃着一块只有盐巴的烤羊肉都能感觉那是上天赐予的美味!这样想着,章武王越发感到难过,他愤愤地说:“就是元徽这个混账东西!都这样的天气了,朝廷的供养一星半点也见不到,这叫人怎么打仗?你看我这次回到京城,怎么收拾他!他在那里大腿翘在二腿上,吃着海味山珍,我们却在这里啃着骨头。士兵们冻成了一团,那里还有精力去打仗?万一敌人来一个偷袭,我们可就全玩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