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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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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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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爷》连载

第二章 就攒下这么一颗一个铜子也不值的脑袋瓜子

“压得好喂——”

“压得好喂——”

这是一处采大木头的山场,这些听起来像变了味的酸菜似的南腔北调,混杂在一起从喉管里吼出这样不软不硬的四个字来。但是你却不要笑或小瞧这四个字,这四个字足以让身体单薄得像蚂蟥一样的男人在热浪中趔趔佝佝地走完一趟杠。像老牛腰一般粗的大木头啊,血肉之躯的六个汉子肩上穿一根杠子,就能让大木头离地而行,从林子深处抬到集材道上,再装上牛马车,源源不断的大木头运往山下的木材加工厂。在木材加工厂里,这些圆圆的大木头被大锯破成整齐的方条形,规格一致,再统一油浸、打号,就变成了铺设东清铁路的专用的枕木。

这是1898年的6月,也就是清光绪二十四年。那时,大清东省铁路已经开工两年。以哈尔滨为中心,分东(滨缓线)、西(滨洲线)、南部(长滨线)三线,由六处同时开始相向施工。建设总里程约2500多公里,采用俄制1524毫米轨距,干支线相连,恰如“T”字形,分布在中国东北广大地区。1903年7月14日,东清铁路全线通车。

建设铁路需要海量的数以亿计的大木头做枕木,这时的大木头成了一种战略物资。

这是一群来自山南海北、皮肤黝黑、破衣烂衫的汉子,他们成年在山里摸爬滚打,放大木头,抬大木头,以大木头为生。他们与野兽为伴,外界人统称他们这样的人为木把。这些人并不是临时拼凑在一起的苦力,在建东清铁路之前的再早,这些人和这些人的上辈人就在大山里以伐木为生。唯一不同的是,那时他们是为大清国效力,而眼下只能说是为沙皇出力。

这些被烈日晒被山风打的木把们俨然成了钢筋铁骨,豺狼虎豹见他们都绕着道走,蚊虫蝼蚁更是奈何不得他们,大夏天的,他们光着膀子抬大木头,换成一般的人早被蚊虫叮得哭爹喊娘了,可是他们的身体像油油的铜板一块,蚊虫喜欢闻他们汗液中散发出的雄性荷尔蒙气味,却不喜欢叮不透咬不出血的铜板身体,蚊虫们只能打着转败兴而去。

要说遭罪,还是那些拉套子的牛马,它们的身体无法练成油油的铜板,常常被蚊虫咬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活儿苦点累点木把兄弟们习惯了,只要咬咬牙,挺一挺就干完了。长夜漫漫,唯独忍受不了的是那份孤独寂寞。干这行是有规矩的,那就是不能让女人住在山里。传说再早的山里是有女人的,木把们不论怎么小心干活,总要隔三差五的死人,被大木头拍死,被野兽咬死,掉进涧子里摔死,被树上掉下来的吊死鬼(树杈)穿死,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诸多死因,总之女人们在山里就没有安生的时候。女人天生带着晦气,连黑暗之中的恶鬼也盯着女人,置那些男人于死地,恶鬼也想独享女人的醇香。

没有女人相伴的一群雄性爆棚的男人们总得干点啥打发这漫漫长夜。木把们是不能随意下山的,木把们如果随意来去,那活儿可就没个准头了。每天采多少木头,运下山多少木头,那是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人如果溜鸡一样撒欢放出去不回来,那可是要坏了规矩的大事。所以木把的大部分时光是在山里度过的。于是,酒便成了他们生死不离的老伙计。没有木把不喝酒的,不喝酒的木把只能是不再喘气的木把。木把以酒为乐,酒能让他们忘了劳作的辛苦,能让他们忘了思乡的痛苦,能让他们忘了没有女人陪伴的清苦。他们仿佛是一群天生为大木头而生的人,活着就是为了采大木头,采大木头又是为了活着,这似乎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说也说不清的事儿。木把们隐秘在大山里,乐此不疲。

往木材加工厂运输大木头靠的是马套子车和牛套子车,马套子车拉的少,但马有一股子冲劲,往返的速度快;牛套子正好相反,牛有一股子闷劲,拉的多,但往返的速度慢。冬天的时候,牛马就不再拉套子车,而是换上了一种可以在冰雪上滑着走的爬犁,牛马的全身都被热汗凝结下来的雾气笼罩着,只能从两个鼻孔喷出的滚滚热气看出这是一只活着的牲口。“驾——”伴着大喝声,“啪——”此起彼伏的鞭声清脆,在山谷久久回荡。

木把们还没有见过火车是个啥样子,只听韩秀才说火车这个东西是个铁疙瘩做的,可以拉人拉货,如果给他铺设了两条铁轨,那团铁疙瘩就能在两条铁轨上来无影去无踪的奔跑,这个铁疙瘩比牛马车要强得多,只要你不让它停,它能一口气跑个没完没了。

木把们瞠目结舌,对韩秀才说得这些个奇闻怪事儿多半是不信的,只是嗤嗤地傻笑,当神话故事听,用来解闷。

木把们琢磨不明白一个事,那团铁疙瘩要想跑起来得在两条铁轨上,那两条铁轨要想牢固地抓在地上得铺在枕木上,那枕木要想牢固地抓在地上得铺在啥上?木把们看见那些老毛子就把枕木铺在平坦的碎石上,这样也行?不压翻个毬?他奶奶的老毛子一天到晚就是能瞎琢磨。虽然知道这个事肯定能行得通,老毛子并不会干那些出力不讨好的事,但心里就是转着圈的打鼓。

韩秀才就耐心地给木把们解释,在木把们看来,韩秀才就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的老先生。他们也纳了闷了,这样一个满肚子里是墨水的家伙为啥不去学堂里教娃娃,弄个体面的先生当当,反倒跑大山里干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活儿。但话又说回来,谁不是实在没有活路了会跑山里当木把。韩秀才来的时候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干木把挺好的。”人家既然不愿意说,别人就不能再深究。这是山里的规矩。总之如果你到了山里,名字画在了把爷的账册里,那你就有了名份,就有了活路。

木把们设想过韩秀才落魄的身世,比如韩秀才是一怒之下为红颜,与财大气粗的人争一美女,误杀了人命。比如韩秀才的娘子与别人私通,被韩秀才撞见,韩秀才也像武松一样手起刀落宰了那个水性杨花的“潘金莲”,诸如此类。这些话当然是韩秀才不在场的时候木把们调侃着玩的。韩秀才手无缚鸡之力,抬大木头一压一个跟头,所以理所当然地当了大帐里的厨子,每日负责木把们的三餐。看得出来韩秀才之前一直是舞文弄墨的,开始他做的饭无法下咽,咸淡弄不准不说,炖出来的大锅菜简直就是猪食一般,毫无滋味,他蒸出来的馒头用力一掷能粘在树上,第二顿就成了石头一样硬梆梆的东西。木把们还是很宽容大度的,都是为了混口饭吃,谁都不容易。反过来劝他:“不急,慢慢来,慢慢练。”以至于后来将饭菜做得炉火纯青,再简单的饭菜经他之手出来也变得有滋有味。木把们是服气的,肚里有墨水的人就是不一样,一点就会,一悟就通,一琢磨就能翻出个花样出来。这样的人只要给他足够的味料和菜品,他就能自悟成个御厨。这点,木把们是毫无质疑的。

韩秀才把道理深入浅出地讲了半天,木把们听得云里雾里。木把王羽张着大嘴傻笑,“这老毛子真鸡巴能鼓捣,听说老毛子的鸡巴都是带弯的,这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就是多。”木把们嘎嘎地大笑,笑得眼泪眼屎往外涌。

管木把的人统称山把头,俗称把爷。把爷名叫周正,五十五岁,人其实长得并不老,甚至可以说有些少兴(东北方言:年轻的意思),唯独头发白了一半。把爷有着古铜色的皮肤,尖瘦的下巴和脸,身上的肌肉很结实,石头一样一坨一坨的。把爷长着一双鹰眼,不怒自威。这样一双鹰眼能让山神发怵,你不敢对着这双眼睛撒谎,这双眼睛是如此的犀利清澈,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地洞穿世事。

把爷一般不跟着套子车去木材加工厂的,他信得过手下的木把们,不会干吃里扒外偷卖木头的蠢事。他跟着去多半只为一件事,那就是向木材加工厂的老毛子厂长伊万要工钱。

与不修边幅的把爷相比,老毛子伊万穿着要讲究得多,别看他在锯末飞扬的厂子里不停地转悠,但是,只要一进了屋,他的女人,那个有着黄头发高鼻梁白白肤色的阿加塔就会颠颠跑过来,麻利地用毛刷和软毛巾将伊万的衣服打扫得干干净净。伊万一下子就成了一尘不染的绅士。

伊万的餐桌是用一个木节也没有的桦木制成的,纯洁得像雪似的桦木桌面透着银色的光亮,散发着木质的清香。在他的餐桌上你会看到红肠,烤牛排,烤列巴,土豆泥,这些传统的俄国食物,也能看到爆炒小排,红焖鲤鱼,油滚大虾,小鸡炖蘑菇,柳蒿芽炖排骨,鲶鱼炖茄子,酸菜油梭脂馅的饺子……花样繁多的中式菜肴。你绝想不到,做得这一手好菜的是一个佝偻着身子头发花白皮肤黄黄的哑巴男人。

伊万最无法忍受的就是他的餐桌上没有伏特加,先前那个被伊万称为“老巫婆”的俄国胖妇人总是丢三落四,而且做的菜永远那么唯一和难吃。他受够了,把那个老巫婆送回了她该去的地方。总之那个老巫婆一夜之间蒸发掉了。

用伊万的话讲,哑巴厨师是上帝赐给他的礼物。哑巴原是扎兰屯本地一户大地主家的奴才。他老实能干,大地主用了一辈子,大地主死了以后,小地主继承了家业,小地主的做事风格和用人标准与他老子大相径庭,小地主十分讨厌只会咿咿呀呀的哑巴,扔给哑巴两个大洋让他滚蛋了。伊万初来乍到扎兰屯就结交了财大气粗的小地主,亲眼目睹了小地主开除哑巴。伊万不动声色跟了出去,用洋人的礼仪向哑巴深深鞠了一躬。哑巴心领神会,自然而然地做了伊万的奴仆。哑巴会做一手地道的大清国菜,那些简单的俄式红肠、土豆泥、一锅炖的元葱汤更是一学就会。他把伊万伺候得很好,伊万吃得肥头大耳,脑门子成天油呼呼的铮明瓦亮。这个不知疲惫、不识字、不会说话的家伙,永远也不会把秘密带到外边去。对于伊万来说,这简直是妙不可言,伊万骂了句小地主蠢猪一个,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撇着蛤蟆大嘴却说出了一句流利的大清话:“感谢仁慈的上帝!感谢你这个白胡子老头,我简直爱死你了,啊哈哈!”

把爷的忽然到来让伊万怔了下,似乎并不愿意看到这个人,但他还是转瞬间绽放了笑脸,撇着大嘴拥抱了把爷,用他粗胖的覆满黑毛的大手用力拍拍把爷:“想死你了我的老伙计。”

把爷也学会了西洋礼节,和伊万拥抱,一脸坏笑地说:“咱可没想你这个老黄毛,咱想你的大洋了,啊哈哈。”

伊万嘎嘎笑着说:“用我们俄国人的话说,你这个人也太不哈拉少了,你这个老东西,还是那个德性,没一点人情味,不过话说回来,我喜欢你这个直肠子的驴脾气。”伊万热情地将把爷迎进屋。哑巴恰到好处地端上丰盛的菜肴和美酒。伊万佯怒看着把爷傻笑:“上帝啊你看看,我手下都是一帮蠢才,这个时候上酒上菜,你说说,我是让这个老东西还是不让呢。”

把爷一屁股坐在宽大的桦木椅上,用手捏了块肉条放在嘴里,吃得直吧唧嘴,连声道:“好吃好吃,你这个哑巴厨师做菜是一流的,赶明你不要了,就给咱!”

“你这个老东西,一进门就挖我的墙角,干脆把我的小美人阿加塔送给你好了。”伊万嘎嘎地笑,眼睛斜着阿加塔。这实在是一个美妙无比的俄国姑娘,看样子也就二十岁上下的样子,和伊万能够以父女相称了。把爷刚和伊万打交道的时候,以为阿加塔是她的女儿,还撕撕巴巴地说要送给孩子点见面的大洋压压兜。所以直到现在,把爷也不敢和阿加塔对视,感觉脸涨红涨红的。伊万和把爷唠起过阿加塔的身世。

阿加塔翻译成俄文就是善良的意思,正如名字一样,阿加塔是一个善良懂事的小姑娘,她和伊万的认识颇具戏剧色彩。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夜晚,醉熏熏的伊万喝完酒回家,在自家的门口看到了昏倒在地的阿加塔,他把冻得僵硬的人抱进家门,用伏特加和烤面包招待苏醒过来的阿加塔。阿加塔饿坏了,一口气吃光了三个烤面包,还喝了大半瓶伏特加,惊得伊万张着蛤蟆嘴闭不上。阿加塔告诉他,她的父亲是名军人,死在了战场上,母亲便改嫁了,嫁给了一个残暴的酒鬼,那个酒鬼日夜折磨着她的母亲,更可恨的,那个酒鬼开始打瘦小的阿加塔。阿加塔不堪忍受,劝母亲离开那个酒鬼,可是她的母亲却说离不开男人,她看见母亲满眼的惶恐。后来想想,兴许她的母亲是不敢离开那个家伙,受到了那个酒鬼的威胁。阿加塔忍无可忍,除了逃离别无选择。她慌不择路地沿着一条公路逃走,越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最后饥饿和寒冷让她失去了知觉。

伊万对把爷说:“我告诉阿加塔,我可以给她面包,但我照顾不了她一辈子,因为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工作。可是阿加塔跪倒在我的脚下,让我带上她,她要给我当牛做马。你知道的老东西,我是个眼窝子很浅的人,我受不了一个孩子的苦苦哀求,我不能看着这个孩子冻死饿死。我答应了她,把她带在身边,像自己的女儿一样照顾她。”说到这,伊万当时喝了一大口伏特加,似乎无限伤感和无助,他耸耸肩膀说:“后来的事情超出我的想象,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阿加塔发疯似的爱上了我,我是一个强壮的男人,经不起这样的挑逗,就这样,我当了阿加塔的俘虏,一切都来得措手不及。”他讲完了这一切,发现把爷没有什么反应,至少也应该夸夸他有仁慈的上帝之心,然而什么都没有。伊万有些懊恼,他嘎嘎大笑着骂把爷:“你这个老东西,怎么不相信我说的话吗,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我可以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起誓。”把爷憋不住笑出声,毫不在意地说:“谁管你这个老黄毛的破事,只有一点,阿加塔还是个孩子,你这个老骚棍悠着点。”伊万嘎嘎大笑,心满意足地腆着大肚子,似乎在回味着某些蜜汁一样甜而又不可告人的美事。

阿加塔对把爷非常热情,用西方特有的礼仪拥抱过把爷,吓得把爷手足无措,再见阿加塔的时候,双手抱拳,做出谢谢的好意,敬而远之。阿加塔帮伊万拂去身上的尘屑,更细致地帮把爷拂去尘屑,虽然把爷连连推让,可是阿加塔在热情地尽着地主之谊。伊万不说什么,但眼里的妒火在嗤嗤窜火星子。

伊万拿把爷开玩笑,不真不假地调侃他:“你这个老东西,看你也挺会怜香惜玉的,咋不弄个女人在身边,没有女人陪伴,男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你这个老东西,怎么不会享受生活?还是压根你那个东西是个扁茄子样子货,啊哈哈——”伊万嘎嘎大笑,笑得差点背过气去,笑得泪花直流。把爷对伊万一直很好奇,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老毛子竟然会说大清国的话,而且说得还不是一般的好,对中国的风土人情历史典故运用熟练,简直是信手拈来。这个老黄毛来大清早就做足了功课。作为朋友,伊万半真半假地劝过把爷很多次,让他找个女人做伴。可是一提到这个事情,把爷不是笑而不语,就是顺着他的话说,“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个老黄毛那么威武霸气,咱是不行了,老了,不中用了,咱现在想着吃点喝点,一天三个饱一个倒就挺知足了,你说的洋福,咱真是享不了了。”

伊万撇撇蛤蟆嘴,显出不屑的神色,他总觉着把爷是个谜,貌似忠厚的外表下藏着一颗世故老辣的心,一个摸不透猜不穿的家伙,一个狡兔三窟的老狐狸。不知不觉中,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与把爷不打不相识的初识场面。那可真是一个天雷滚炸惊心动魄的大场面,自认为阅人无数、闯过大风大浪的伊万至今还心有余悸。

话说那是去年的开春,一群俄国人带着上峰使命风尘仆仆地从遥远的国度来到扎兰屯小镇,有沙俄的官员、铁路工程师、铁路工人、木材商人……这群人当中就有木材制作方面的专家加厂长伊万。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对异国他乡相当的亢奋,一踏上扎兰屯这片土地就嗷嗷地怪叫。他的任务就是要建造一座规格宏大的木材加工厂,专门制作供应铺设铁轨的枕木。随着修建铁路洋人的进驻,紧跟其后的是朝廷从山东直隶等征调过来的大批农民工,这些农民工被短期培训成修筑铁路的棒劳力。这个昔日偏僻冷清的小镇一下热闹起来,各色店铺拔地而起。各色语言嘈杂地交织在一起,撑起一时的繁华。伊万以洋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藐视着那些衣衫褴褛的大辫子们。

伊万的木材厂在十万震天响的鞭炮声中开张营业,那些被吓晕了的鸟群们像无头苍蝇在天空中乱飞乱撞,伊万双手抱膀,似乎看到源源不断的大洋连滚带爬地堆满他的厂子,他原以为只要撒几个铜子,那些面黄肌瘦的穷鬼们就会将大木头挤破门槛地拉进他的厂子。可是几天过去了,只有稀稀拉拉零零散散的牛马车送来一些木头,甚至还有人连拖带拽地弄进来一些被拖的龇牙咧嘴没了皮的木头。根本没有副都统衙门保证得车水马龙一眼望不到边似的繁忙景象。上峰管伊万要枕木,伊万急的火烧屁股暴跳如雷,他挥舞着熊掌般的大手,向副都统衙门的官员咆哮:“这不是在过家家,这是在修铁路!我需要成千上万的木头,这么多天了,只送来这一点木头是让我搭积木吗?”

副都统衙门的人面面相觑,意思你收不来木头关我们屁事。伊万张牙舞爪,不停地咆哮:“我警告你们,再不给我多多的送木头来,我就向大清皇帝参你们一本,说你们不支持修建铁路,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副都统衙门的人惊出一身冷汗。一个佐领悄悄地伏耳告诉伊万,“想要大木头不难,得先去拜会一下这里的山把头。”

“什么是山把头?”伊万不明就里,他以为山把头是一种神龛,气得两眼外鼓,像金鱼的眼睛,随时都能掉出眼眶。声音更大了起来,“岂有此理,我才不会去拜你们的鬼把头,我只信万能的上帝耶和华,你们这些迂腐的官员!”

佐领哑然一笑,凑近道:“伊万先生,我说得这个山把头是个人,就是带领那些伐木工干活的头目。”

伊万这才听明白,他又扭着脖子用略带洋味的中国话说了句:“简直是岂有此理,一个臭苦力也要我堂堂的俄罗斯帝国的商人去见他,也好,我倒是要见见这个鬼把头,他要是敢在我面前放个歪屁,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立刻让他见上帝!”他气势汹汹地杀到大山里,紧随其后的是副都统衙门的一些官员和官兵。

九转十八弯,眼前出现了一顶大大的布帐篷,老远就听见里面嘈杂的笑骂声,推开门,一股浓烈的汗臭脚臭迎面扑来。伊万扶住门框涨着红脸不停地呕吐,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吐出来。伊万一屁股坐在外面的树墩上,指着大帐说:“去把那个鬼把头叫出来。”

有人进去找人,大帐内瞬时安静下来,紧跟官兵后面的就是把爷,头发略花白,赤红着脸,光着膀子肌肉条条。把爷平和地面容,抱拳与列位大人一一行礼,唯独没有搭理伊万。伊万斜了把爷一眼,没好气地问了句:“你就是那个什么山把头?”把爷这才向伊万走过来,也抱拳施礼:“不敢,山民周正。”

伊万站了起来,站在把爷的面前完全是俯视,整整比把爷高了一头。他口气生硬地说:“我在山下开了个木材加工厂,专门加工铺设铁路的枕木,我们不远万里来帮助你们大清国做这个善事,就是大清国的皇帝也对我们俄国敬重有之,可是你们这些人宁可饿着肚皮也不采大木头,是什么居心?据我所知,在我们没来之前,你们可是一天也没有停过工,我要你给我个明确的解释。”

把爷笑笑,“咱们这些兄弟就是一些出苦力的,干活行事简单,没想过别的,合得上,咱们就干,合不上,咱们就歇着。”把爷看似软绵绵的话里都顶着钢针呢,伊万火气不打一处来。与伊万虎背熊腰的健壮体格比起来,把爷那个身板就显得那么单薄瘦小了。这么一个小个子在伊万面前瘦驴拉硬屎,这让伊万很没面子很不爽。伊万恶狠狠地盯着把爷,棕熊一样吼起来:“现在整个扎兰屯只允许我伊万的木材加工厂收木材,你除了送给我,没有选择,还有,送木材的价钱由我定,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伊万不可一世的样子挑衅着把爷。

佐领笑着缓和紧张局面,对把爷说:“伊万先生是来帮助我们修铁路的,还请把爷和兄弟们多多支持才是!下官在此也谢谢兄弟们了!”

把爷还是一脸善意地说:“诸位大人,咱们这些木把兄弟都是出苦力的,挣的就是份苦力钱,价钱划得来就干,划不来就不干,这没啥好说的。”把爷早就窝着一肚子火,正愁没地撒,这些人今天算是送上门来了。

原来,大清与沙俄签订的《中俄密约》中规定,修建铁轨的两侧树木可以任意砍伐。也就是说,大清土地上生长的木头沙俄可以随便用,木把们送到木材加工厂的木头不是大清国卖给他们的,而完全是给的苦力钱,大清国得不到一个铜子的税收。大清软弱,大清的官员们软弱,大清的子民又怎么可能硬硬朗朗的存活?

既然是只卖苦力挣钱,这与卖身的妓女已无不同,便可以量身定价,这也是身为大清子民最后一丝的底线和尊严了。即便如此,洋人们宁可把肉喂给宠物狗,也不愿多施一粒米给穷苦的苦力,他们只会嫌苦力粥碗里的饭粒多。

黑心的俄商们把木把的劳力费压到了极限,那点钱甚至还填不饱肚皮。

把爷带着木把兄弟们搞罢采,算准了洋人和官老爷们会杀气腾腾地找他来算账。他正求之不得。跟恶人狠人相斗,你只有比他更恶更狠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伊万胸口剧烈起伏,用手指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仁慈的上帝啊,看看这些迂腐顽固的贱民吧,今天我要替上帝教化一下您迂腐的子民。”伊万失去了耐性,捏着把爷的下巴叫骂:“我听外面的人都叫你把爷,我可不惯着你,在我的眼里,你连泡稀屎都不是,赶紧叫你的人开工,要日夜不停地往我的加工厂送木头,敢说个不字,我一枪崩了你!”伊万将冰冷的枪管对准了把爷的脑袋。眼前的一幕吓坏了随行的官员。木把们将来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抄起抬杠、掐钩,虎视眈眈对着伊万。

伊万随身携带的手枪是纳干转轮手枪,这种手枪是比利时人纳干发明的,当时拥有这种转轮手枪的人少之又少,只有沙俄的王室和亲兵卫队,再就是一些高级军官和富豪。与传统的火铳相比,这种转轮手枪简直就是鸟枪换炮,它的主要特点是采用气封式7发转轮,发射时压倒击锤,转轮前进,与枪管后端闭锁,防止火燃气泄漏。该设计能最大限度利用发射气体的压力,让子弹准确无误地要了对方的命。伊万很喜欢这把转轮手枪,可以说枪不离身,就连睡觉的时候,这个金贵的铁疙瘩都藏在枕头下,他时常摆弄显摆这把枪,告诉他的金丝猫阿加塔这把枪的由来,描述着沙皇是怎样爱惜人才,怎样亲自赠了他这把象征至高荣誉的皇室用品。阿加塔显然对这个杀人的铁疙瘩不感兴趣,伊万时而将枪口对准她,时而对准窗外,吓得阿加塔像惊弓之鸟在他满是黄色体毛的身体上蹭来蹭去,引得伊万一次次兽性大发……

伊万心下一惊,毕竟对方人多势众,他和随行官员官兵加起来不过二十个人,而对方有着百十号人之众。伊万其实打心里瞧不起这些臭苦力,他们人再多又怎样,不过是一些糟糠朽木,不过是一群乞食的叫花子奴才!伊万相信,只要他的枪声一响,这群穷鬼们就会吓得跪地求饶。伊万不弱反强地环视一遭,“怎么着,想用狼群战术?来啊?是不是不知道转轮手枪的厉害?”

随行官员们早已颤栗不止,他们不敢得罪洋人,似乎也不敢得罪人多势众的木把,更似乎得罪不起还藏着虎威的把爷。他们想着如何劝止这场龙虎斗,他们的话还没说出来,眼睛还没瞅明白,伊万已经哇啦哇啦叫喊着被人摁在了树墩上,此时把爷正拿着伊万的转轮手枪,将枪口反转对准了伊万。把爷这一招犀利的反客为主只在闪瞬之间。把爷将伊万的头死死摁在树墩上,又换了一只脚踩在他的头上,伊万只会哇哇地怪叫了。把爷仍不温不火地说话:“山民还不知道这个玩艺怎么玩,洋大人,您教教我,是不是得勾一下这个扳机啊?”

“别别别!”随行官员们脱口求饶,官员们围上来劝和说情。吓得要尿裤子的伊万还死撑,“鬼把头,我量你也不敢开枪,伤我一根毫毛,你们这群穷鬼都得死!”“砰!”随着伊万的话音枪管冒出一股蓝烟,贴着伊万的耳朵炸响。伊万斜楞着眼珠看到树墩上出现了一个大窟窿,子弹磨擦头发产生的烧焦味弥漫了伊万的鼻孔。伊万吓得哇哇大叫,那声音简直就是鬼哭狼嚎。“收手吧把爷。”官员们惊叫着劝阻。把爷呵呵一笑,仍死死踏着伊万的脑袋,不紧不慢地道:“山民自幼要饭长大,自闯关东以来也有十年了,别的啥也没攒下,就攒下这么一颗一个铜子也不值的脑袋瓜子,你瞧瞧,不光这脑袋爪子不值钱,这眼睛也快瞎了,这么大个狗头也瞄不准,山民再开一枪试试。”这时的伊万已经三魂出窍吓得哇哇大哭了。经这么一闹腾,伊万是彻底服了把爷,刚才还凶神恶煞,转眼从粗大喉结的嗓子里喊出羊咩咩一样肉麻的声音,让人后背直起鸡皮疙瘩,“把爷爷——饶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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