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堂的一天从病人开始,又从病人结束。
有病人的时候,穆川芎就用“望闻问切”四诊诊病,确诊之后或开中药熬服,或施以针灸医治。
才几日,石斛便目睹了穆川芎神奇的针灸之术。有位牙疼的男病人捂着肿胀的大脸龇牙咧嘴地冲进门来,问话的功夫便疼得满地打滚。穆川芎打开一个木质盒子,取出银针数根,单手持针进针,如蜻蜓点水般将银针刺进了合谷、颊车、二间、内庭等穴,刺中穴位后手指疾速提插捻动,这便是针刺之术中的泻法。片刻之间,杀猪般的嚎叫声立止。穆川芎又给病人开了些祛火消毒的丸剂嘱其按时服用,病人喜笑颜开的离去。
又一日一对中年夫妇领来一个面黄肌瘦的女娃,中年夫妇进门来一直唉声叹气,诉说着无尽的苦水。原来眼前的女娃也不知害了何种毛病,突然有一天开始不喜进食,纵然做出了诸多花样的饭菜,看一眼也够,只猫舔水似的吃几口。长此以往,女娃瘦弱不堪,迎风便可吹倒。之前也去看了郎中,开了健脾开胃之药,吃下去便吐得一塌糊涂。又听人说女娃是中了邪病,须驱鬼叫魂,家人便请来有名的道士,左右折腾了一天,女娃被折腾得死去活来,依然无半点起色。中年夫妇并非本地之人,跋山涉水慕名而来,也是万般无奈,只得病急乱投医了。
穆川芎观女娃眼神黯淡无光,通体嬴瘦,懒言无力,诊其脉切中病因,取出银针在左右手四缝穴下针,共行八针,刺出血并挤出豆大血珠。少顷,女娃腹中轱辘辘作响并嚷其饿。穆川芎便让穆黄连端碗米粥来,女娃狼吞虎咽吃下,方才还死鱼一样的眼珠变得精光四射!
铁匠铺的秦铁匠抡大锤时闪了腰,闪得那个重,一动也不敢动,身体像冰坨子,全身肌肉梆梆硬。几个徒弟将铁匠慢慢放平,抬到炕上,秦铁匠已经满头冷汗,疼得直翻白眼。谁若再碰他一根手指,他就杀猪似地嚎骂。秦铁匠的女人风风火火地跑到茯苓堂来。闻言,穆川芎叫上甘草快步赶到了铁匠家。穆川芎出诊时只须对甘草喊上一声:“甘草!”甘草就背起急救药包跑出门。急救药包俨然是个百宝箱,里面有若干急救用的中成药,诸如救心丹金创药,还有必不可少的银针三棱针,有号脉枕……
甘草一路颠跑着跟着穆川芎,穆川芎虽未跑,但大步流星,一般人小跑都跟不上。石斛哪里会错过学艺的好机会,这样的时候就会放下手里的活儿撒丫子撵去。
铁匠疼得乱骂人,衣物根本脱不下来,所以也就没办法施针。穆川芎就找来刀子,用刀子割破了外裤,露出大腿的腘窝来,穆川芎取出三棱针,迅捷地刺向两腿的委中穴,一股黑血像漫堤的洪水倾泻下来。黑血似乎源源不断地流,石斛受惊似地大叫:“师父,不用止血吗?”
“闭嘴!”甘草制止了大惊小怪的石斛。
等血渐渐不流了,铁匠便敢自如的翻身了。穆川芎又照着两腿的阳陵泉穴下针,针口处淌出一些血来。前前后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铁匠可以下地了,活动一下腰,与常人无异。铁匠大笑着谢过穆川芎,他的女人奉上诊钱。从那时起,石斛坚定了学习中医之心。
过后石斛问穆川芎:“师父,您可真是神人也,那么多人看不好的病你如何针到病除?”穆川芎抚着一脸求知欲的石斛,说道:“女娃本是积食的小病,却被不良庸术和江湖术士所累,久病伤体,身体各处脏腑均有损害,幸好孩童如出水之莲生命力顽强,切中病根,针到病除。如再悉心调理,不出数月便可生机盎然。”
这样的例子很多,几乎每日都有,不胜枚举。但穆川芎也并非华佗再世,也有医不好之病痛。通常这种情况穆川芎便直言相告,不会隐瞒。对年岁老者,守着老人便宽慰几句:“老泰山身无大碍,回去休养便好。”背着老人又会嘱其儿女准备后事。对年岁轻的绝症者,穆川芎便说:“穆某医术尚浅,请另寻名医吧。”这大概也是最直接和最婉转的告之令了吧。对于熟悉之人,他也不妨直言相告,说上一句:“捡好吃的吃,捡好穿的穿,捡好用的用,人生无常,看开便好。”大抵看得开之人便会再问上一句,“穆郎中,您看我还有多少时日?”
穆川芎会根据病情直言;“兄弟放宽心,仨月不成问题。”
也有一些想不开之人,得知病情真相,当场吓晕。穆郎中便施针抢救,摇头连连。在生死关隘,八尺男儿可能当场吓尿,柔弱女子也有淡然一笑视死如归者。小小茯苓堂里上演着喜笑无常的人生百态。
俗话讲: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学徒的过程便是个用心的过程,用了心便会有所收获,不用心,神仙教也是枉然。石斛天姿聪慧,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又对中医有着特殊的领悟力,是个习医奇才。穆川芎看到了这一层。石斛将穆川芎看病诊治的过程记在心里,反复咀嚼,不懂过后便问,在徒弟当中最为勤奋。
有病患时穆川芎便全力以赴的诊治病患,闲暇时,便不失时机的教授徒弟们本领。常言道万丈高台平地起,习医绝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学好基本功才是第一要义。学好基本功也才能知医理,才可以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不然纵有一些医术,也成不了气候!
穆川芎讲诊脉时说:“脉在肺经。肺为五脏华盖,上以应天,解理万物,主行精气,法五行,应四时,知五味。气口之中,阴阳交会,中有五部,前后左右,各有所主,上下中央,分为九道。气口一脉,分为九道,总统十二经并奇经八脉,各出诊法,乃歧伯秘授黄帝之诀也。扁鹊推之独取寸口以决死生。盖气口为百脉流注,朝会之始,故也……”
这样规矩的讲学每日必有,穆川芎讲得真切精要,石斛听得明了于心如痴如醉。再看穆黄连,往往直打哈欠,能入心一半已然不错。和石斛不相伯仲的还有甘草,石斛发现甘草异常的聪明,甚至聪明过了头。他揣测穆川芎和穆黄连的一言一行,专挑师父父女爱听的话说,是与非先放一边,立场出奇的坚定,如果穆黄连说马是驴,甘草会毫不迟疑的赞同。如果穆川芎说一句想吃炒鹅肝,如果满大街没有,他能买只鹅现杀了取肝。投其所好没有人不喜欢,如果有不喜欢甘草的人,那一定是石斛,反之也一样,甘草也是半只眼看不上从叫花子一跃龙门的石斛。
实际情况是石斛与甘草同宿一间。也不知石斛是真臭假臭,反正甘草总是羞辱其像刚从垃圾箱里爬出来的一样。石斛感激师恩,能忍便忍。但在人前,尤其是穆川芎的面前,甘草又百般呵护石斛这个小师弟,深得穆川芎好感。穆川芎捋着胡须道:“师兄弟间就该如此谦和有度。”
相比之下,穆黄连便是石斛的知己了,随着夜幕降临,紧张忙碌充实的一天落下帷幕。石斛对这个师姐诉诉苦肠:“甘草真是虚伪的家伙,让人恶心。”
穆黄连托着下巴听他发牢骚,眉头拧着疙瘩问:“你咋这么说甘草,他那么好的一个人。”
石斛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想到了一句话:对牛弹琴。
石斛话锋一转:“我出去跑步去了。”
甘草说:“带我跑,我也跟你一起锻炼。”
石斛不同意:“你是大家闺秀,你出去跑步成何体统,师父不把我的腿给打折才怪。”他就像箭一样地冲到大街小巷,冲到那个桥洞下,冲到自己的小窝棚,冲到巧儿可能出现的每一个地方。可是,一无所获。巧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仿佛这座小城从来没有来过那样一个人。一条狗没了,可能有人关注,一个巧儿没了,除了他,没有一个人会问起。
夜风中,石斛一个人泪流满面地游荡在大街小巷,像个无处投胎的孤魂野鬼。碰到了醉熏熏的一个人,似曾眼熟,上前一看,竟是八撇胡。石斛想到了从他的口里打探巧儿,便问他:“你看到巧儿了吗?就是站街拉客的那个巧儿?”八撇胡迷迷瞪瞪地看着石斛,大着舌头说:“老子,老子也找她呢,老子快憋死了,找不到那个小妓女,天天自己撸,都撸秃噜皮了,等老子见到那个小妓女,看老子不日死她!也是见了鬼了,那个小妓女和那个小要饭的一起失踪了,两个人跑路了,一对小骚狗,啊哈哈。”
八撇胡没有将石斛和那个曾经的小豆子联系在一起,非但是他,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石斛就是那个曾满大街要饭的小叫花子。将这个秘密无私告诉别人的是甘草。每每有人问起茯苓堂的新学徒。甘草无不可怜的口吻说:“也是个苦命的人,以前不是一直在咱小镇上要饭吃吗,师父看这孩子成天和狗抢食,发了善心,便收养在了堂里。”他把石斛和流浪的小猫小狗归为一类。于是看病的人们睁大了眼睛看石斛,几乎将眼睛贴在他的脸上看,咋看咋不像。有很多人撇着嘴说不信,尤其是那些盯着石斛两眼发直、恨不得流口水的大姑娘小媳妇:“这不可能,那个小叫花子时常去我门里要吃的,我也总是给他些干粮吃,那个小叫花子扒了皮我认得他骨头,可你们堂里这位小师父眉清目秀像个招财童子,哪里会是一个人?”
于是好信的人便向穆川芎请教。甚至还有人当面质问石斛:“你到底是不是那个小要饭的?”
穆川芎答非所问地说:“我的徒弟我不问之前,也不问将来,只管好他的当下。”
石斛的回答是:“你看着像便是,看着不像便不是。”
这师徒俩的回答真是绝了。
八撇胡虽然喝得东倒西斜,但一听有人打探巧儿也心生好奇,盯着石斛半天,臭嘴熏得石斛直掉眼泪,石斛权且忍了。八撇胡摇头晃脑地说:“公子仪表堂堂,莫不是也上过那个小妓女,如此说来,咱还算得一眼亲戚呢啊哈哈——”
石斛怒火熊熊,趁其不备,狠狠推了他一下,本就摇摇晃晃的八撇胡哪里受得了重重一击,向后重重摔倒,发出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嗥叫声,全身抽搐。石斛这才解恨地呸了他一口,跑进夜色里。
石斛漫无目地的走在黑夜里,一遍遍呼叫着:“巧儿你到底在哪里啊?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小窝棚,奇怪,窝棚里透出一丝光亮来。石斛想:难不成是哪个要饭的占了老子的窝?虽然老子不住这里了,也不是谁想住就住的!
石斛猛地推开布帘,一个人惊慌地看着他,这个人正是他苦寻多日的巧儿。石斛喜极而泣,将巧儿拥在怀里,动情地埋怨:“巧儿,我找了你这么多天,你去了哪里?你让我找得好苦。”
他怀中的巧儿冷淡如冰,对他挤出一丝笑,“你找我?找我干嘛?我去玩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的鼻音很重,身上打着哆嗦。
石斛抹着泪花笑说:“你认得我了,我是小豆子。你生我气了吧?”
巧儿冷声道:“没有啊,我干嘛生你的气?”
“巧儿,你受了风寒,你等着我,我去堂里取配好的麻黄散来,服下一剂,发出汗来,睡个暖觉二日便好了。”
“不用了。”拔腿要走的石斛被她一声叫住,“才学了几日就能开方子了,石斛郎中了得呀,可喜可贺。”
石斛嘿嘿笑,直挠头,“这算啥本事,连个皮毛都算不上。巧儿等我学成了……”
“你该回去了,天不早了。”巧儿打断了他的话,身子重新缩到火炕上,将黑乎乎的被子盖在身上,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他。微弱的烛光就要熄灭,冰冷的炉灶,冰冷的火炕。石斛蹲下身子,熟练地将一些烧柴塞进炉灶里,引燃。窝棚慢慢温暖起来。巧儿的身体似乎不再那样瑟瑟发抖了。
石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反问了一句:“巧儿你撵我?”
“怎么是我撵你,本是你该走了。”巧儿的声音很虚弱,鼻音也越来越重。
“巧儿,我狠下心来学习中医也并非全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
“石斛……”巧儿又打断他。
“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小豆子。如果你不喜欢现在的石斛,我宁可做回小豆子。”
“你听好了,不论你是小豆子还是石斛,我们都是朋友,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巧儿说得急,连咳了起来。
“巧儿,我喜欢你,我受不了你这么冷漠地待我。”石斛用生涩颤抖的手摸她的身体,他第一次抚摸过女人的身体,他的手从她的衣襟伸进去……
她一动不动,像个石头人。
石斛的嘴移到她的唇边,他要吻她。她用手挡住了他的唇。
“你不喜欢我?”
“我们是朋友,一直都是。”石斛的手被她从衣襟里抽出来。
“不要再做那个生意了。”他忽然说。他搓着手,似乎努力了好久才有勇气说出来。
巧儿冷笑,“嫌弃你这个朋友了?”
“巧儿,我养你。”
巧儿重重咳了两声,很夸张地笑笑,嗓子已经挺哑了,但很倔犟地看着石斛,“我自由惯了,不习惯欠别人的,不习惯被人宠着,不习惯让人养,还有,不习惯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不舒服!”
石斛的眼里堆满泪珠,“我不是别人,我是小豆子啊!”
“好好做你的郎中吧!”
“那我还做回小豆子。”石斛涨红了脸赌气地说。
“呵呵,好啊,你试试看,你再做回小豆子连狗都不如!”
“你让我怎么做你才满意?”石斛向巧儿嘶叫着,他变得疯狂起来。
“你想多了石斛,从头到尾,从头到脚,你是你,我是我,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咱们谁也不挡谁的财路。”这么冰冷的话像三九天里的风轻易打透了他的心。
“你当我是啥?”石斛狂怒,晃着她的双肩,她单薄的身子随之摇摆,再晃下去她的身子就碎了。
她眼神如冷,倔犟地回他:“你想是啥就是啥!”
“那好!”石斛身体发抖,烛火已经熄灭,炉堂里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似火苗舔着他畸形的脸,狰狞可怕。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把铜子扔到火炕上,“大爷我现在就想睡你,脱!”
尽管她激怒了他,但她还是没有料到他能这样对她,她攥着拳头,摆出一副拼死的架式,嘶哑着声音喊:“你这位大爷的生意我不做!”
“凭什么?”他的眼神要杀人。
“不凭什么!姑奶奶不伺侯,这个理由行不行!”
“狗日的贱人!”啪一个响亮的耳光,五条血色的指痕印在她的脸上,炉火黯淡,所以看着并不明显。稍迟,她嘴角淌下血来。
“敢跟姑奶奶伸手了,姑奶奶跟你拼了!”她披头散发鬼一样冲来,她伸开五指,活像一只没肉的鸡爪子,她要抓花他的脸。他攥住她的鸡爪子,攥得咯咯直响,他要捏碎了这双恶毒的鸡爪子。她疼得龇牙咧嘴,但就是一声不吭,他用力一推,她便飞到了铺里,头撞在窝棚的架子上,头撞出了窝棚。她用力将头缩回窝棚里。她打不过他,她就用口水吐他,骂他,“你个小要饭的!你就是小杂种!去死吧你!”
他也不甘示弱,跳着脚地骂她,一跳起来就撞到窝棚顶,他就跑出去,站在窝棚外跳着高骂她:“你就是鬼画符!贱人!泼妇!千人压万人趴得娼妇!”
他扯下破门帘子,甩在她的铺上。叫骂声惊动了周遭窝棚里的乞丐,纷纷出来向这边张望,虽然黑漆漆的看不清个啥。有好信儿的走近来看,被石斛指着鼻子骂跑了。他头一次发现了他的骂人天赋,可以花样百出地骂出新水平骂上新台阶。骂得乞丐都听不下去捂着耳朵逃跑了。
他喋喋不休地骂,虽然她也缩在窝棚里和他对骂,但她的嘶哑嗓子根本不值一提。终于骂够了,骂累了,骂痛快了,像个得胜归来的大将军,迈着六亲不认不可一世的步伐走开。他要气死她,连走道都走得这么新鲜刺激。
前脚刚走不多远,感觉身后红光闪现,宛若西天升起了太阳。他猛地回头,但见火光冲天,他的窝棚在大火中起舞,心一紧,借着熊熊火光,他看到了巧儿拍着大腿在嘎嘎大笑。他似乎还听到了她的叫骂:“痛快!痛快!烧了你小要饭的要饭窝,烧死你!”
石斛又忍不住进行了新一轮还击,不过他实在懒得搭理她,也骂光了所有能骂的污言秽语,只骂了一句:“呸,贱人,该死的贱人!”就再也没有回头。
回到茯苓堂已经不知道是夜里几更了,他鸟悄地回到房间,少不了被吵醒的甘草骂上一顿。他浑身的热血还在沸腾,他实在不想搭理那个该死的乌鸦。乌鸦是他给甘草起的名号,他在心里一直这样叫,甚至有时候守着穆黄连也这样说甘草,比如在堂里没看见甘草,就问穆黄连:“那个乌鸦又去哪了?”她就答:“出去送药去了。”刚开始穆黄连还恶瞪他,但时间久了,她就听顺耳了,懒得反驳,随他乱叫好了。
石斛现在不想和甘草搭半句话,他怕会一激动打死甘草。他就闭着眼睛睡觉,也不知道睡没睡着,反正胸口剧烈的起伏,一股浊气在胸中跌宕……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便是这样离奇,你越不想见到谁,谁就会以最快的速度奔跑到你的面前。第二天傍晚,出来透口气的石斛又见到了鬼画符。
月光如水。
在绝美的月光下有女子在河中沐浴。
女子没有发现石斛这个不速之客。石斛想象着圣人的教导非礼勿视,一面又睁大眼睛盯着河中的女子,企盼月光再明亮些才好。这时他想到了白居易夸千古美人洗浴的诗行——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河边淋浴的女子应该不输贵妃娘娘,虽是清瘦珑玲,虽不及贵妃娘娘体态婉转妩媚,但撩泼长发水珠四溅时,也自带万种风情。
白居易诗云: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待河边美人回眸时,石斛惊呆了,竟是鬼画符。虽一眼认出是她,但此时的她素面朝天,清新无比,洗尽世间铅华,如出水芙蓉自带光环。
和石斛一同看呆的还有无腿乞丐。无腿乞丐正咽着唾液巴眼看。石斛怒了,骂无腿乞丐:“滚,再不滚老子打死你!”无腿乞丐呵呵一笑,龇出一口黑牙,又伸出脏兮兮的爪子,掌面上排出四个铜子。
“啥意思?”石斛不解。
“我要和巧儿做生意,嘿嘿。”
“啥?你个鬼东西,看我不弄死你!”石斛抡起巴掌。
“住手!”鬼画符向岸边喊了一声,就趟着清澈的河水,裹挟着一股最原始的美、赤条条地走来。石斛竟想:她莫非不是凡间之物?一颦一笑之间与《山海经》里描述的美人鱼何其相似。
“无腿哥哥你过来,你的生意小妹做得。”鬼画符施展出一贯的勾人绝技,对石斛视而不见。
“哎。”无腿乞丐激动地搓着脏手,脏手上的灰条一条一条往下掉,他用脏手拄着地向鬼画符移过去。
鬼画符平躺在夕阳下的河卵石岸边,带着水珠的身体泛着晶晶闪亮的光。迎接无腿乞丐的到来。无腿乞丐根本没有裤子,只是套着一个裤衩样的破布,有一个皮筋似的东西兜着破布,这样破布便可以包住屁股。无腿乞丐哆哆嗦嗦地解开了皮筋……
“够了!”小豆子咆哮起来,忍无可忍上去一脚踢翻了无腿乞丐。鬼画符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石斛扛起。“你放我下来混蛋!”鬼画符大头朝下拍打着他的后背。
石斛呼哧带喘地跑,一直奔跑,跑过小镇的大街小巷,跑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跑过嘲笑与谩骂,跑过一间间繁华的店铺。从日落跑到日出,再从日出跑到日落,跑到了再也没有人认识他俩的地方。他把她放下来,他朝她大喊大叫:“那是个人吗,你猪马狗驴谁的生意都做吗?”
“是啊,只要给铜子啥人都行!除了你这个小要饭的!”鬼画符不甘示弱,那么美的一张脸,此刻在石斛的眼里简直丑不可述。
“婊子鸡!鬼画符!”石斛终究还是没有忍住,破口大骂。
“骂得好!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第一天知道我是婊子鸡吗?就是婊子鸡,给座银山也不让你睡!”
“鬼画符你别欺人太甚!”
“姑奶奶就欺负你了能咋地!”
“鬼画符,我要掐死你!”一用力,大汗淋漓地坐起来。石斛的这一声叫喊,非但把睡梦中的甘草惊了起来,甚至惊动了隔了好几间房的穆川芎和穆黄连,先是穆川芎合衣走过来,询问情况。后是穿着红肚兜、赤着白萝卜般水嫩的腿儿的穆黄连。穆黄连连跑带颠地过来,进门就扑向石斛的床铺,问这问那。
甘草满眼的妒火,当徒弟几年有余,还未曾感受过穆黄连这般的关切。甘草道:“师父您回房休息吧,这没事,有我呢。”又转过头以师哥的口吻教训石斛,“师弟不得无礼,闭上眼睛,不许乱看!”目光还呆滞的石斛甚至不知道甘草在说什么,他真得还没从梦中走出来。听甘草这么一说,石斛机械地将头蒙在被子里,继续睡觉。
穆川芎这才看到女儿穿着红肚兜短睡裤就过来了,有些愠怒:“一个姑娘家,穿成这样就到处乱跑,成何体统,快回闺房去!”
穆黄连说了声是爹爹,撅着嘴回房了。
过了好几天穆黄连还没忘了石斛做梦的事,问他:“你那夜到底做啥梦了?鬼哭狼嚎地叫,吓得我的心乱蹦乱跳了半宿。”
来了近一个月了,石斛第一次进穆黄连的闺房。开始他死活不敢进。穆黄连说你怕啥?是我请你进来的。”
石斛进门,不禁说了句:“真香啊。”
穆黄连咯咯笑,“你也不傻啊,还知道夸人。”
石斛径直走向一角的书柜,拿起一本《石头记》,未曾翻开便道:“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穆黄连吃了一惊,“你看过《石头记》?”
石斛将书快速翻完,弄得沙沙作响,深有感悟地脱口而出:“金陵十二钗的绝世奇才,终敌不过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命定前生。而惊世的顽石也不过是一块无法补天的石头,红楼轰然倒下,梦醒而碎,青灯古佛的云空未必空,红楼无梦,只余梦影残痕。”
穆黄连张着嘴巴,难以置信一口锦绣的华章竟出自他口。“石斛,看来师姐之前是小瞧了你,你肚子里有些墨水啊,你到底是何人?如何沦落成乞丐?”
石斛挠头笑,脸红了半边,“哪有啊,以前要饭的时候捡过半本残书,无事闲读,几乎倒背如流,随口闲扯几句,你可莫当真。”
穆黄连盯了他好半天,看他眼睛乱不乱眨,她听老人讲,讲话时直眨眼的就是在撒谎。好像石斛的眼神还挺淡定。她说:“那好吧,咱们言归正传,说说你那夜为啥做噩梦?”她问着话的时候将一盒玫瑰糕递到石斛面前,“吃吧,好东西。”石斛当然知道,这玫瑰糕是阿胶、玫瑰、百合、糯米、蜂蜜等多种名贵药食材熬制而成,是补气养血的上品。尤其适合气血亏虚和先天不足的女子服用,常服可容颜永驻,轻身健体。石斛将玫瑰糕推回去,这么金贵的东西他可无福消受,从沿街乞讨到如今的衣食无忧他已经很知足了。
穆黄连的小嘴一撅,来了犟脾气,不容分说塞到他的嘴里一块,“让你吃你就吃吗,拒人千里之外也是无礼。”
石斛只得从命,嚼食了那一块玫瑰糕,只觉得一股透骨的香甜从口中传遍全身。不知为何,他忽然记起巧儿请她吃“依力西餐厅”的情形,没等他继续深想,就听穆黄连说道:“好吧,接下来咱们言归正传,说说你那日做何噩梦?”
“你就别问了。”
“这孩子,你这叫啥话,我是你师姐,得时时关心你,嘻嘻。”她用肩膀撞他,“说说嘛。”
石斛随口说:“没啥,就是噩梦呗。”
“我有好一阵子没见过巧儿了,她咋不来寻你了?”她忽然问他。
“别提她!”石斛听到巧儿的名字,气又止不住地涌上胸口。
“哦,我知道了。”穆黄连诡秘地一笑。
“你知道啥了?”
“你的噩梦一定跟巧儿有关!”
这次轮到石斛心惊肉跳了,这个臭丫头真是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丫头是如此的讨厌。
“放心吧,我会替你保密的。”她单眼向他眨了一下眼皮,似乎表示两人已有足够的默契。
石斛无奈加鄙视地吐了口长气。忽听穆川芎喊话:“石斛呢,药捣好了没有?”
“来了师父,药捣好了!”石斛一个箭步窜出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