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讲:不打不相识。把爷和伊万两人从拔枪相向到后来成了好朋友。两人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谈了劳务费,伊万充分考虑了把爷提出的劳务费过低的问题,理所当然的将价格谈到“合理”的水平。他甚至和把爷举杯庆祝,他撇着蛤蟆嘴说:“我以主的名义起誓,为我们伟大的合作和友谊干杯!”
把爷推了伊万一把,伊万才从回忆里跋涉出来。伊万给把爷倒酒。把爷捂住酒杯,扬起眉头说:“咱今天可不是来跟你喝酒的。”伊万装傻充楞,“不管什么事,喝了酒再说。”把爷却说:“喝酒可以,但必须先说了事再喝。”伊万用白眼仁斜了斜把爷,和把爷的鹰眼对视三秒钟,然后败下阵来,干咳了一声,“好吧你这个老东西,有屁快放。”把爷说:“光咱有肉吃有酒喝不成啊,咱的木把兄弟们连米汤都要断顿了,等咱买米下锅呢,按照约定,咱上个月的工钱前三天就该结了,可咱的兄弟们说你想咱了,非得咱到了才能给,这不,咱就屁颠屁颠地跑来了。”
伊万显出很无奈的表情,两手一摊说:“老东西,你知道我是不会差你的大洋,可眼下确实出了点状况,再缓我一段时间,下个月,就下个月一起结算。”他起身从另一个屋子里取来一个布袋,里面是哗哗响的银元。
“老东西,这些你先拿着,这是一半的工钱。”
把爷掂量着大洋,根本没数,漫不经心的样子,把爷把大洋又推到了伊万的桌前,没有缓口地说:“今天你得把大洋给咱,少一个子大木头就会断流。”
“我们的友情比不过那几块大洋?”伊万虽然是在笑着说,可是看得出他在强压怒火。
“老黄毛,咱的那份你可以不给,可兄弟们的不行,兄弟们拼死拼活地干,就指这两块大洋过活呢?”
“噢上帝,你这个老东西真是个难缠的家伙,这要是换了别人,我非让火枪队嘣了他。”伊万跳起来半真半假地笑着说。
把爷眼皮都没有抬,又把一块肉条放在嘴里,嚼得满嘴香,“你不会这么干,至少现在不会,你还得让咱给你们卖命。”
“哈哈,老东西,你抓住了我的七寸,好吧,大洋给你,就先留着你这个老东西的狗命。”伊万朝阿加塔使使眼色,阿加塔从里面的屋子又拎出一个小布袋。伊万攥着小布袋,像攥着他的命根子一样迟迟不肯撒手,“本来这些钱我是有要紧事做的,加工厂里的设备需要全面检修更换了,可你这个老东西不给我一点倒短的时间,你这可是趁火打劫,我诅咒你老东西!”
把爷哈哈大笑,“只要你这个老黄毛给大洋,你别说诅咒我,你就拿我当你裤裆里的鸡巴使都成。”
伊万哈哈大笑,笑得肌肉乱颤,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噎过去,“上帝啊,你这个老东西,你别说你还真像根鸡巴都是又黑又硬,啊哈哈——”
阿加塔在一旁捡笑听,羞涩地抿嘴乐。她非常喜欢听把爷和伊万闲聊,可是她总是笑而不语,像个木偶任劳任怨地听从伊万的摆布,这让伊万倍感舒心。伊万喜欢聪明机警而又不多嘴的女人,他认为多嘴的女人比乌鸦还讨厌!
把爷要完了钱,心才撂了地。和伊万小酌了两杯,伊万的大白脸喝得赤红如血,开始满嘴胡言乱语,手舞足蹈,又唱又跳。每当这个时候把爷便悄悄地告辞。伊万是个酒鬼,无酒不欢,但是酒量并不大,把爷一人喝他几个来回也不在话下,但是把爷从不拼酒,倒是伊万不把自己喝趴下是绝不罢休的。
在伊万这里,把爷可以喝到各式各样的酒,比如德国酿酒师酿造的啤酒,比如法国酿的葡萄酒,俄国的伏特加。把爷最瞧不上的酒便是被称为全世界最伟大发明之一的啤酒,把爷第一次喝到啤酒便是在伊万这里,伊万这个抠门的家伙非重量级的人物是不会拿出心爱的啤酒,但对把爷一直十分豪爽,甚至有了好东西便急于和把爷分享。把爷按伊万说得,喝啤酒也要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灌,这样才能喝个痛快。把爷喝了一杯,鼻子紧紧起来,实在是难以下咽,绝不再端第二杯,在伊万的劝说下,把爷又喝了第二杯,酒还没见底,便一口全吐了出来,除了有股马尿似的骚味外如同嚼蜡,实在让人难以忍受。看着没有口福一脸穷酸相的把爷,伊万嘎嘎笑得泪花四射。纵横比较,凭心而论把爷还是爱喝中国老祖宗古法酿的纯粮烧酒,也只有老祖宗的酒才能品出真意。好东西从来不是腻腻的甜甜的,得是苦涩,先苦后甜,苦中带甜。把爷见过很多俄国人喝酒,对他们的喝法不敢苟同,不管什么酒,倒上一大杯一饮而尽。这样喝酒是喝不出酒中滋味的。酒得抿着喝,抿一小口下肚暖心热胃,甘甜似水又浓烈似火,初入口辣涩,后在一丝辛辣苦涩中品出甜意,让人回味无穷。男人喝得岂止是酒本身,是豪气,是寂寞,是不能言说的心事,是思乡思祖的念想。高兴时酒是助兴诗,忧愁时酒是解忧药,伤感时酒又是忘情水。无所不能的酒,从煮酒论英雄的曹操到诗仙太白的貂裘换酒也堪豪,从上古开天辟地至春秋战国,直至唐宋元明清,这酒助长了多少英雄豪气,这酒成就了多少才子佳人,这酒又喝出了多少惊天伟业!
把爷并没有直接上山,而是把大洋给了拉送完木头返山的两个车把式兄弟,让兄弟们把大洋带上山。两个车把式兄弟调侃把爷,“把爷,这么多大洋给我哥俩,您也不怕我哥俩就地串件子(山场作业的行话,本指放下坡的大树突然滑下山,这里泛指逃跑)了。”把爷阴辣地笑笑,枝桠般上翘的眉毛陡然立起来,带着一股子狠劲说,“兔崽子,除非你俩长了八条腿四个脑袋,咱的脑门上要是没开只天眼,还敢在这片林子里扑腾!”车把式兄弟算是折服了把爷,挠挠头脸红地笑了。把爷说:“快走吧,回去把大洋给兄弟们分了,一人两块。”车把式兄弟高喊:“得了把爷,放心吧您。”刚走没多远,又叫住车把式兄弟。“等等,把咱那几块给咱。”车把式兄弟掏出整齐的十块大洋码在把爷手里。把爷用手掐着十块大洋一路小跑下了山去,直奔副都统衙门。
副都统衙门府坐北朝南,高墙深院,青砖绿瓦。正门有一高大的影壁,前院设公堂,有肃静、回避的牌子,刑杖一应俱全。西侧是牢狱,壁垒森严,大堂后是官眷的宅院,女眷深入简出。衙门里除了有戴红顶子、穿着马蹄袖官服表情严肃的官员外,也有西服白领白手套的各国洋人来这里办理公务。
1691年,清王朝在3个“扎兰”、5个“阿巴”的基础上,建立布特哈八旗(即打牲八旗),嫩江流域的达翰尔、鄂温克、鄂伦春人均编入八旗之内。每旗十几或二十几佐不等,每佐设佐领1人,佐下设额兵催领(头目)4人,正蓝旗、镶红旗同驻雅鲁河,正蓝、镶红两旗设扎兰衙门,并派有"扎兰章京"坐镇扎兰屯,司掌正蓝、镶红两旗的军事和行政事务,由布特哈副都统衙门节制。1894年,清王朝裁撤布特哈总管,改升为布特哈副都统,仍隶属黑龙江将军管辖。同年,扎兰屯设立官庄,由扎兰章京总领收容关内人口、屯田等事宜。
把爷与衙门里的左领大人是挚友,有事无事把爷常去拜会。把爷是恩仇必报之人,与左领大人的交情来自于十年前。
那时把爷也是闯关东过来的穷苦之人,为了活命,自然而然地便走入了木把的行列,姓名那一栏里,把爷填了周正两个字。那时这个叫周正的木把在众木把兄弟的眼里只是一个默不作声饭量少但能干活的老实人,老实的一棍子敲不出个响屁。每天勤勤恳恳干活,回来吃完饭便蒙头大睡,不爱和兄弟们打闹戏唠。开了工钱后,木把们都拿上钱去山下潇洒一下,可以去赌去嫖去打牙祭。兄弟们无一例外地跑下山,唯独有两个人佛一样端坐帐篷里。一个是怪人周正,另一个是骨瘦如柴的叫小凳子的小木把,小凳子那时年方十四,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那时的山把头姓白名震,那人人高马大天生蛮力又敢做敢当,将木把们收拾得服服帖帖惟命是从。唯有缺憾便是酒后失德,但又偏嗜酒如命。酒后白震对木把非打即骂,打时又不分轻重,骂时也不管爹娘。木把们敢怒不敢言,据传有木把曾因顶撞白震而被活活打死。初来乍到,周正只求活命,委曲求全,完全是逆来顺受。活干得多,饭吃得少,铜子更是时有时无。周正也不计较这些,有个睡觉的窝,有个吃饭的地,他倒也心宽睡得着。
每当白震喝多了酒呼呼大睡的时候,都要有木把守在床边擎着尿罐等着接尿,尿液呲到手上甚至呲到脸上嘴里是家常便饭,木把连个声都不敢吭。小凳子来了以后,这个窝囊受气的活儿自然而然地传到了他的手里并牢牢粘住,再也甩不出去。那日白震受了官府大人的窝囊气,喝得两眼冒火,进帐伸手便打人,木把们作鸟兽状逃散。白震将大帐里的东西砸个稀巴烂,折腾够了倒头便睡。小凳子便捧着尿罐守在他的床边伺候。白震被尿憋醒,掏出家伙对着尿罐便呲,一泡骚尿溢出罐口,尿液从罐口和小凳子的脑袋顶哗哗往下淌。小凳子被尿呲得睁不开眼,本能地松了一只手去护住眼睛,不料那只手没有捧住尿罐,啪嚓一声尿罐摔碎在白震的床前。白震一脚将小凳子踢翻,抡起皮鞭没头没脑地抽打小凳子,每一鞭下去,一条鲜红的皮肉便绽开。哪料小凳子不经打,竟被白震活活打死。第二天酒醒,看见死在铺前的小凳子白震也惊了身冷汗。其实在当天白震施暴的时候,周正就冲到了前面阻挡,可是木把们生生把他拉了出去。木把们心惊肉跳地说周正:“千万不能管,越管山把头越凶,若是打累了,打够了,气消了,他也就不打了。”小凳子鬼哭狼嚎撕心裂肺的哭叫,周正实在看不下去,一个人跑到帐外去哭。等再无动静,以为打完无事了,便跑进去救小凳子,一摸人已然没有了气息。周正暴跳如雷,那时才显示了真性情,可后悔为时已晚。周正将铁拳攥得嘎嘎作响,他本可以将熟睡中的白震脑袋打烂,但他没有那么做,大丈夫行走天地间,为人做事要光明磊落,他要让白震死个明白。
兄弟们默默将小凳子埋了,并立了木把小凳子之墓的木碑。用过早饭,刚要出工,周正叫住了全体木把,包括山把头白震。周正道:“山把头,你拿兄弟的命当命不当命?兄弟的命是不是命?”
白震也是见过世面,江湖上行走的人,他听出了周正的弦外之音,转过身回道:“你是来替小凳子出头的吧,怎么个出法,你照直说!”
周正径自走到白震身前两米的地方站定,目不斜视地盯着白震,盯得他虚汗直淌。周正道:“小凳子认咱为兄,他便是咱的兄弟,兄弟有事,咱得替兄弟讨个公道。”
两道寒光从彼此的眼睛里射出,一场龙虎斗不可避免,大帐一片肃杀之气。
木把们鱼贯地摸起棍棒掐勾将周正团团围住。
周正稳似泰山,没有一丝惧意。
白震吼道:“都散开,今天我与周正对决,只有一个能出早工,倘若他死,兄弟们还得费些力气把周正兄弟埋了,就埋在小凳子的墓旁。倘若我死,便把我扔山里喂狼,以后不许再提起我的名号,连这一个小厮都摆平不了,恐辱了我先人的脸。”木把们听令纷纷扔下手中器物退后,白震问周正,“是空手白拳还是拿个家把什,你说了算。”周正拱手道:“您是山把头大当家的,您说了算,小弟照做就是了。”
白震顺手捡起一副铁掐勾,掐勾论副,两个一对,中间有粗大的麻绳相连,是抬大木头的专用工具。掐勾见天勾大木头,前端磨得光亮如刀,杀气逼人。白震将一对掐勾并在一起,右手紧握,当一个兵器用。周正则捡起一截不长的烧火棍。白震气得哇哇怪叫,将掐勾抡圆,以一招力劈华山挥向周正,这一式裹雷挟电如下山猛虎挨到必死。周正并没有急于躲闪,待掐勾已劈到天灵盖,忽地猫身一闪,只听噗哧一声闷响,白震的掐勾抡回一圈便怔在半空,偌大的身躯扑通跪倒在地,低头望去,半截烧火棍正插在胸口正中。
白震翻起眼皮,眦角渗血,绝望地瞪着周正,鲜血大口地涌出腔膛,他断断续续地道:“周正,老子今天撂到你的手里不亏,日后善待兄弟们,莫学我狼心狗肺窝里横,从今天起,你就是新的山把头!”话落仆地而死。
没有不透风的墙,过了一日,官府冲上山来拿人。官府未到之前,很多木把劝周正翻山远逃,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周正道:“咱哪里也不去,就等官府来拿人。”
众人不解,何必坐等求死?
周正道:“山把头凭白无故打死小凳子,咱处死了山把头,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咱没错,为啥要逃?”
有木把替周正着急,“现今这世道,官家还跟你论理?到了大牢里他们只认银子,听兄弟一句劝,赶紧翻山逃命去吧!”
周正向兄弟们拱手还礼,然后倒头便睡,似乎啥事也没发生过。
周正被官府带走后,木把王羽对其他木把说道:“老把头临终有交待,周正接任新把头,咱们不能眼睁睁瞅着新把头被处死,山里有山里的规矩,还轮不到山门外的狗屁衙门说了算。”
“对,咱们得把新把头救出来!”一人抻头,便四下应声,百十号木把将衙门围个水泄不通。木把们拿着掐勾棍棒摆出一副拼死救人的架式。这样的阵势已经摆了三天,衙门外官兵握着白刃刀口向外,木把们手握掐勾毫无惧色。暗流涌动,一股血雨腥风的戾气笼罩扎兰小镇。
这边剑拔弩张,从一侧旁门,一个左领行色匆匆地进了副都统大人的后宅。左领挥掉头上的汗水,向副都统抱拳道:“大人可知木把围攻衙门的事?”
副都统大人道:“这几日本官是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怎会不知,本官亲自出面好言相劝,无奈那些刁民冥顽不化,摆出了一副和朝廷鱼死网破的架式,真是岂有此理!”
佐领递上一句,“那副都统大人有何高见?”
“哼,还反了天了,本官决定,如若那些刁民仍不听从劝解,便悉数捉拿,你来得正好,本官正要发兵缉拿滋事乱民。”
佐领道:“大人且慢,下官以为此事还应从长计议。”
副都统蹙下眉头,不解其意,“佐领大人,乱民已经得寸进尺骑到咱们头上了,你我还如何从长计议?还听佐领大人明示。”
“副都统大人,请听下官给你一一道来。这其一,山民的贱命自不重要,从捉拿的角度,多几百少几百无足轻重,但这些山民可是山里的木把,一年给咱弄下山的木头支撑了咱们衙门的半面开销,这些人撂了挑子,咱的饷银袋子一下子就空了。这其二,山把头白震已死,而且该死,他擅自打死人命导致自命死于非命完全是绺由自取,下官还听说那个叫周正的人是个义字当头之人,凭他为小凳子伸张正义、事后又不逃罪来看,此人确有过人之处。假设大人无罪开释了这个人,那这个新把头还不感激涕零大人,对大人马首是瞻誓死效力吗?这其三,恕下官不敬,下官说句不好听的话,现如今的朝廷已是内忧外患朝不保夕,你我为人臣子效忠朝廷自是当份之事,但偌若这大清国气数已尽,真得要是垮了,你我还当谁的官?你我又何必钻那个牛角尖?依下官之见,眼下乱世,若能完成税收进项,苟且一时,就是最大的政绩和大体。因一条小鱼腥了一锅好汤,实属不必。这其四,大人想想,一个小小的苦力能兴得了多大的浪?如果想弄死周正,岂不如踩死只蚂蚁。因一个本就该死的白震与全镇山民为敌,岂不是因小失大,似乎与民心相悖,传扬出去,只怕有损大人一直以来爱民如子的声望。”
副都统大人赶紧让佐领坐下,并上茶相敬,眉开眼笑道:“佐领大人的一席话让本官如醍醐灌顶,本官茅塞顿开,只是……”副都统大人的眉宇间闪过一丝忧愁,“这周正以杀人罪抓了进来,又以何名目将人放回去好呢?官府说抓就抓,说放就放,岂不成了儿戏,让天下人耻笑。”
佐领拱手道:“副都统大人且宽心,下官已有万全之策,这抓人是严明法度,是查明案件的必须步骤。这放人嘛,大人只管发一纸公文,说明白震死有余辜,并褒扬两句周正敢于伸张正义,就说周正在擒拿罪犯白震的过程中失手错伤人命,现官府已查明事实,周正虽为无心之过,但毕竟人命关天,暂且记下罪责,戴罪立功,以观后效。下官以为这样一来,周正便成了大人手中棋子,日后必将誓死效力大人,效力朝廷。”
“好,本官心意已决,此事就依佐领大人的意思承办。”
佐领慌忙躬身道:“下官万死不敢授领,一应大事全凭大人明察秋毫乾纲独断,下官只为大人号令行事万死不辞!”
副都统大人望去时,佐领大人已满眼热泪,副都统大人道:“你我同朝为官,但本官一直视你为自家兄弟,今日本官在此起誓,从此你我荣辱与共,共享富贵,日后只在人前暂分级别,但私下里再不准论官分级,只准以兄弟相称。”
就这样,官府的人在念了一个长篇公文后释放了周正,那些叽叽歪歪咬文嚼字的词木把们实在听不懂,也不想听,他们只想迎回他们的山把头。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周正以一个英雄的姿态重回大山。周正回到山里,隆重祭拜了山神,供桌上有猪头有好酒,香火缭绕,云雾蒸腾,在众兄弟的簇拥下,周正坐在了山把头的交椅之上,正式成为这片山林的主人。
过后木把王羽跟把爷说了一件事。把爷听后变得默默不语。
“把爷,有个事我只跟您一个人讲,白震每每开了工钱,一部分嫖吃,一部分托寄家人,剩下的就托兄弟代管。白震欺压兄弟,罪有应得,本来想着把这部分钱交给把爷,哪里想到中途出现这档子事。说来也是天意,所以小弟便用这些钱替你走了官道,小弟跟随原山把头的时候,和佐领大人有过几面之缘,只认得他这个大清官,便把大洋统统孝敬了佐领大人,小弟只跟佐领大人说办成办不成全感谢大人。这样看来,把爷您是命大福大造化大,却不知这钱在中间管没管用,反正是花得溜干净。”
原来如此,把爷幡然醒悟,怪不得官府自圆其说地放了自己。他拍了拍王羽的肩膀说:“谢谢了兄弟。”把爷在王羽身边转了两圈,忽然道:“咱进山当木把为啥,不就为那几块大洋吗?这么多大洋,羽兄弟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吞下,凭着这些钱,出去开店铺做生意也可以做得人上人了,你却用这笔钱救一个与你不相干的人,咋想的?”
王羽挠挠头一笑道:“把爷所言及是,您说得这些,我又何尝没有想过,我甚至把这笔钱怎么花,花多少都算得清清楚楚,可是我不能那么做,你为了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小凳子可以舍生取义,我若携着这些钱财跑路,那真是猪狗不如,老天爷也白给了我这张人皮。”
把爷的识人之术很简单,那就是把钱财不当回事的人值得交,甚至值得托付身家性命!王羽这个兄弟把爷在心里交下了。把爷随后对王羽说:“花了多少大洋你记下了,日后赚够了,咱要一个子不少的把钱给老把头的家人邮寄回去。”
王羽不解,“把爷,事已至此,那又何必?”
把爷转过身,目光坚决地望着他,二次将手搭在他的肩上,“羽兄弟,老把头纵罪该万死,但他的家小须有人养活,这事必须得这么做。”
王羽热泪盈眶,扑通跪下,当当磕头,声嘶力竭道:“把爷,我替老把头给您磕头了,从今以后,小的跟定您了。”
有了木把兄弟们的支持,往后的路,把爷走得自然顺畅。该干的活儿把爷决不含糊,挥汗如雨带领兄弟们干,该得的钱把爷也决不熊包分毫必争锱铢必较。大木头源源不断运下山,就像滚滚的银两堆进了衙门的库房,当官的自然高兴。还有一样,以前白震当山把头的时候,那些木把时常干些偷鸡摸狗的事,但是白震对这些事却从来都是放任不管,闹得民怨极大。但是周正掌舵以后,这些事逐渐减少,到最后几乎绝迹。
把爷拜了山神便立了六条山规:
其一,有家室的木把,但家室并没接到本地的,可嫖但不可赌,违者鞭十,再犯处死;其二,有家室的木把,家室接到本地的,不可嫖赌,违者鞭十,再犯处死;其三,不可偷盗公私物品,违者鞭十,再犯处死;其四,杀人害命者,处死;其五,无家室的木把,可嫖,但不可奸淫良家妇女。违者鞭十,再犯处死;其六,山把头犯规者,与木把同论。
极其简单的六条,前三条可以简单的总结为同一样坏事不能干两次,干两次杀无赦,绝不给第三次的机会。第四条很好解释,杀人偿命。第六条更好解释,阐明了“天子犯法与民同罪”。之前的“老山规”中并没有第六条,这第六条是把爷新加上去的,不得不让木把兄弟们折服!
这六条山规粗枝大叶却堪比律法。官府明知这些山规不合大清律,但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山规既帮助官家整顿了治安,又确保了木材供应的进项,官家何乐而不为?说到底,这些山规说得就是山把头有权处死不听话的木把。官员们只会挥一挥手,意思一个苦力的生死而已,由着他们闹去吧。
话说回来,把爷步履匆匆地走进了副都统衙门府,他今天要办的是一件军国大事,这件事情迫在眉捷,办成办不成,杀头不杀头都得说。
之前的佐领已经成为副都统。把爷在外稍侯,便被请进府衙,进门跪拜副都统大人。副都统上前搀扶,“把爷快快请起,这是内府,你我兄弟不必拘泥这些俗礼。”把爷坚持叩完头才站起身形,拱手道:“男人行走于世间,天地君亲师不可不拜。”
副都统官至二品,见把爷本可以直呼其名,叫一句周正兄似乎已经给了天大的面子,为何还要随波逐流跟那些草民木把一样称呼周正为把爷?副都统精妙的为官之道便显现在这里。把爷本就是一个领工,说白了就是带头干活的草民,与官衔八杆子打不着,但古往今来,各行有各行的把头,打渔的叫渔把头,砍大木头的叫山把头等等,均为行业称号。副都统这样称呼把爷,一来是敬称,二来是为笼络人心。叫一声把爷也不会吃亏少肉,还叫得人心花怒放,岂不是一举两得?
副都统大人面色红润,兴致大好,命人斟茶赐座,把爷不坐,似乎显得颇为拘谨。副都统大人道:“把爷,你来得正好,快随本官看看刚从江南运来的宝贝。”
把爷跟随副都统大人进了一间花廊,顿见花团锦簇,万紫千红。难怪一进门就有股奇异花香。副都统大人道:“本官这一生无甚高雅志趣,唯对牡丹情有独钟,牡丹高洁,华美,贵不可言,寓意无穷,把爷请看,这些新品都是本官刚从南方托人运来的,每一盆为一个品种,这棵花形展翅欲飞名唤飞来红,那棵娇美欲醉名唤醉颜红,那棵美若天仙的名唤天外红,往后依次名唤丹州红、延州红、青州红、鹤领红、朱砂红、九蕊珍珠、状元红、瑞云红、岳山红。现本府中已收录名贵牡丹五十余种,本官设想在有生之年,收尽我大清国的绝色牡丹,也做一回国色天香的赏花君子,怕也不枉此生了。”
副都统情趣高涨地讲了半天,把爷似乎没有半点兴致。副都统何等老辣,纵横官场数十年屹立不倒,练就了察颜观色和机警应对的高深本领,双手抱拳,似有歉意地说:“本官愚钝,唠唠叨叨说了半天俗语,还没请问把爷来此有何见教?”
把爷方觉时机成熟,连忙跪下,“大人,小民来此确有一事进言,不吐不快。”
副都统连忙去搀,“把爷快快请起,你我虽身份不同,但均在不同位置为国效力,再不必行此大礼,不管何事,但请直言。”
把爷一脸严肃,“大人,此事事关国家,小民不敢不端庄进言。”
“噢,把爷请讲。”副都统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给你一个小小的台阶,你还就高上了,一介草民,竟操起事关国家的心来了?简直是胡闹。副都统表面和颜悦色,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
把爷道:“我大清与沙皇俄国共襄对抗日寇大计,这小民无话可说,但东清铁路修好后的经营权归沙皇俄国,小民实实想不通畅。这倒也罢,咱实实的小民,不敢揣测圣意,那咱小民就只说当下,为何俄国可以无偿使用我大清国的木材资源?据小民所知,修建铁路无以计数的木材可都是白白送予俄国的,可没花一个铜子买。小民肯求大人上奏朝廷,力说俄国交纳木材款项,哪怕只是象征意义上的收取一些,也能壮我国威扬我民志!”言闭,叩头不起。
副都统着实被把爷的话震惊到了,把爷所言不虚,他说得确是关系国本与颜面的大事,赶紧将人搀起,不禁问道:“把爷专为此事而来?”
“小民专为此事而来。”
副都统深有感叹,两眼已然垂泪,动情道:“一介山民尚忧国家安危国体荣辱,想我高居庙堂的二品官员却无所事事养花弄草玩物丧志,真是惭愧之至,本官愧对皇上栽培教化之恩。来人啊,将这些花花草草悉数丢到野外。”
下人们面面相觑,不所如何是好。
副都统怒喝:“听不懂本官的话!”
“是大人。”下人们召来衙役,众人动手向外搬花,一时间弄得满院断枝残花,好不凄惨。
把爷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物,见此情形,也有些不知所措,遂又跪下请罪,“大人,小民哪里说错了话,责罚就是,大可不必将此世间珍品毁于一旦。”
副都统情绪难以自控,紧紧握住把爷的手说道:“把爷多虑了,把爷的警策良言和爱国之心才是本官得到的世间珍品,若我大清民众都有一颗把爷披肝沥胆为国尽忠之心,我大清早就强盛于世,还至于受小小倭国之气。本官毁花,是以此铭志,至诚悔过,即日起决不再昏昏度日,必心系国体,宁愿马革裹尸决不老死床榻。”
把爷抱拳道:“大人忧国忧民之心令小民万分感动,不管何时大人若有差遣,小民愿以死报效朝廷。”
副都统道:“把爷言重了,你我齐心协力,共承风雨便好。”
把爷道:“小民刚刚请命之事,还请大人奏请皇上,早做定夺是好。”
副都统长叹一声,哀声道:“把爷,你一腔热血为国为民本官万分敬佩,你我是挚友,不妨对你直言,时下旗制松散,各都统衙门除办理文书类公办外,其实已无实际军权,不要说我一个副都统,就是都统、黑龙江大将军将此事上奏恐怕也无力回天。修建铁路所议之事,那是朝廷的决定。不是你我凭一身热血能为之的事情。”
“大人,小民所言,并非我一人所言,实乃万千民众心声。”
“……”副都统似在思忖不语。
“大人,恕小民无礼,小民以为,朝廷能不能听是朝廷的事,但能不能为民谏言却是大人等一干重臣的职责。”
把爷果然是性情中人,这话等同于说副都统大人你身为大清官员,理应办好人事,不要尸位素餐。这话副都统大人可当忠言听,也可当忤逆的话处置,可以说,这话一出口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全无收回的可能,杀与不杀全凭副都统大人的心情了。
副都统面无表情,但双手抱拳向把爷施礼,“本官惭愧,把爷一语惊醒梦中人,本官这就写折子,速向朝廷请命。”
修建东清铁路,两旁森林可以任意砍伐所用。这在当时引起了广大民众不满,经中俄多次交涉谈判,同意砍伐的数量有所减少,但同时合同又允许沙俄将富余之木外卖。等于换汤不换药,大木头一根不会少砍,税收一个铜子也不会上缴大清。但经此事,大清的脸面似乎可以过得去一些,仅此而已。
把爷走后,副都统大人的夫人才从后宅风风火火的跑过来,看着满地残花败枝,心疼地大叫:“老爷,你毁得哪是花,那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你懂个屁,给我闭嘴!”
夫人吓得花容顿失,立时闭嘴,只做样子的抽抽搭搭。
副都统道:“今日亏了把爷给我当头棒喝,要不险些坏了大事,我也真是老糊涂了,还从江南弄那些奇花异草来招人耳目,俗话讲得好,人不作就不会死,唉。”
“老爷的话奴家听不明白。”
“值此国难当头之时,本官还在这里国色天香、享受荣华富贵,太张扬了,这样下去,恐怕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夫人顿悟,惊出一身冷汗,“老爷所言极是。当今之世还是蜇伏起来,明哲保身为好。”
副都统道:“马上吩咐下去,即日起,家人只准四菜一汤,衣物用品不准再购置新款,那些养花空地全部种上萝卜青菜,以后能吃上府里种的菜决不外购。”
夫人用小题大做的眼神偷瞄了副都统,“老爷,有必要这么节俭吗?你是不是太过紧张了?”
副都统咬着牙花说道:“妇人之见,照做便是了,哪那么多的婆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