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绿荫环抱的小镇迎来秋后的艳阳高照,秋老虎显现了巨大威力,似乎让人们在领略寒冬前享受一下最后的温存。阳光普照大地,晒得人暖暖的痒痒的哈欠连天。流浪狗伸个大舌头躺在青石板路上,懒洋洋地睡大觉。镇子的主街上人流涌动,杂耍的,卖冰糖葫芦的,卖小糖人的,推车的,扛包的,遛鸟的,还有很多说着满嘴鸟语的大鼻子洋人,好不热闹。
张半仙的卦摊依旧红火,闲来无生意的巧儿依旧巴眼消磨时光。最让人受不了的是,石斛竟然端着一壶热茶向她走来。巧儿的心里热乎了好一阵子,石斛将壶放到了张半仙的桌子上,给张半仙倒满茶,并说:“张大师,师父让我给您送茶来,您慢用。”巧儿气得鼓鼓的,石斛只拿了一只茶碗,明摆着只给瞎子自己喝。更可气的是,石斛没有瞥她一眼,她成了视而不见的空气。
“呸——”巧儿侧身吐了一口口水,摇着布兜,里面传出哗哗的声响,似乎在说:本姑娘有白光光的大洋,谁稀罕喝你家的驴马尿!
这个时候瞎子忽然说:“巧儿姑娘,渴了吧,喝杯水润润喉吧。”巧儿本不想喝,但转瞬间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喝,凭啥不能喝,就喝,气死那个小王八蛋、小要饭的!
巧儿毫不客气地将石斛斟满的茶水泼出去,石斛急忙躲闪,要不就泼了一身。巧儿歪着脑袋笑,得意地很。
“你!”石斛气得脸发绿,瞪起眼珠子,也正眼瞧了巧儿。巧儿倒将头歪向一旁,哼哼着气人的调调:“浪里个浪,浪里个浪!”
“不可理喻!”石斛急头白脸地丢下一句话。
“鸡毛掸子插屁眼——装什么大尾巴狼!”巧儿牙尖嘴利,丝毫不让。
两人的四只眼睛瞪在了一起,分明看见巧儿脖子上有一排尖利的牙印。看得出这是新伤,不难想象,这一定又是哪个变态男子的“杰作”。石斛的心紧了一下,目光从惊诧变成不安,转身跑回茯苓堂。
“臭小子,算你识相,敢惹老娘,老娘跟你拼了!”巧儿露出胜利的笑。笑着笑着,就变成抽筋般的笑。像见了鬼一样,撒腿就跑。她的身后,一个人猛追,连追了两条街。巧儿累瘫了,坐在了地上。
“你跑啥啊,大白天的见鬼了!”
“你,你还说,你就是鬼。”巧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长得有那么样吓人吗?” 小栗子也哈着腰,大口地喘气,汗珠子从额头滑落。
“别说没用的屁话,追我干哈?”巧儿懒得搭理他,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公公想见你。”
“你这个小太监怎么只记吃,不记打,上次我走得时候跟你说啥了,我再也
不见那个白毛鬼。”
“只要你肯去,钱数好商量。”
“切!”巧儿还想骂他,用眼光鄙视地。
“巧儿,你不知道,公公一用餐的时候就想起你来,说咱家有吃有喝的,巧儿还挨饿呢吧,人得学会知足,巧儿那么好的丫头,还在外面流浪。”
“你就跟那个白毛鬼说没找到我。”巧儿摇着小栗子的胳膊,像在求他。
“我可不敢骗公公,出宫的时候,皇上下旨让我始终如一善待公公,骗公公如同欺君。”
巧儿咯咯地笑。
“你笑什么?我说的句句属实。”一着急,小栗子的兰花指便指出来,加上尖声尖气的说话,看起来比女人还娘,让人忍不住发笑。
“我信你了,就凭那日你扶我出门,偷偷塞给我一盒点心就知你是好人。可我也是好人啊,好人也不能可着好人可劲祸害啊,你满大街找找去,再换个女子祸害吧,算我求你了。”
“再过七日就是公公的寿诞,公公原是个喜欢热闹的人,现在岁数大了,又喜静了。公公说,原来过寿诞,宫里的太监轮着番的向他拜寿。时下公公过起桃花源的生活,这门槛也越发的冷清了,我就想着能让公公高兴些,只要你去了,公公一准高兴。你陪着他老人家乐乐,让他老人家过个吉利的寿诞,闲说还能闹些个赏钱。还有,我再送你两盒点心,比上次的还要好。”小栗子说着说着,清清的泪水便淌了满脸。看得出,他对主子的赤诚之心。巧儿的心悸动了一下,竟不忍驳他,问了句:“还请了谁?”
小栗子抹了清泪,连忙道:“还请了本地最有名的戏班子。”
“要演大戏吗?”巧儿的眼睛越发明亮。
“那是自然的事,要不请去了做甚?还有一些好玩的把戏。”
“还有啥好玩的?”巧儿晃着他的胳膊。
小栗子卖起了关子,“到了你便知道了。”随即在衣兜里摸出一块大洋,递与巧儿:“这是定钱,到了那日哄着公公开心,还有赏钱。”
巧儿点点头,将大洋紧紧攥在手心里,硌得手心疼,确定这不是梦境中的大洋。
到了那日,巧儿如期赴约。小栗子引着巧儿往里走,对于这所深宅大院,她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每走一步便生出一万个悔意来,想想那日真该拒绝了这个花言巧语的小栗子。
巧儿看见前厅的空地上已然放置了不少礼盒,全是用大红绸缎挽系着,显着喜气十足。巧儿心骂,该死的小太监,还骗我没有别的客人,单从众多的礼盒看,前来拜寿的人不占少数。一直到了后宅,巧儿才看见热闹的人群,整整一个戏班子的人马,单乐器手就有胡琴、锣鼓、唢呐、笛、笙、单皮鼓、大锣和持钹之人。唱戏当然还少不了男女戏子。往里走的时候巧儿就问小栗子:“唱戏为何不在院中搭个戏台?偏偏在这后宅里?”小栗子停下脚步,很严肃地对巧儿说:“这种话只许对我说一遍,再不许问,记住,祸从口出。”巧儿瞪他,“不许你这么吓唬人,忘了在外面如何哄我进门,我算记住了,这次是最后一次进你这个门!”小栗子突然笑道:“好姐姐,怎么生气了呢?我告诉你也罢,只是不许对外人讲,公公身体有恙,是见不得日头的,一年四季只能在有檐子的屋里走动。”巧儿震惊,心想:难怪那个老东西像个被捂长毛了的白毛鬼,原来是个老病秧子,真是让人心里解恨。想想,竟笑出声来。小栗子问:“你笑什么?”巧儿忙道:“公公大寿的日子难道你让我哭?”小栗子嘻嘻一笑,发出了只有女子才能发出的笑声。
巧儿四下探望一番,除了悠哉地躺坐在躺椅上的公公外,再无其他客人。巧儿心下狐疑,斜着身子坐在一张椅子的一角,身子紧绷得像条冻硬的鱼。她一见公公就格外的紧张,手心出汗。
公公见巧儿来了,便挥了挥手,小栗子心领神会,高声说道:“公公吩咐,曲目可以开始。”
话落,随着叮铃当啷的乐器响起,京戏正式开演。巧儿好生纳闷啊,这大戏似乎单等着她呢。热热闹闹的一部大戏观众竟然真得只有公公和她,再就是小栗子。巧儿瞄了一眼站在公公身旁的小栗子,对这个并未撒谎的小太监表示出一丝友好的笑,这笑在闪瞬之间,小栗子似乎并未瞧见。没有外人,巧儿的心又开始不安地打起鼓来,待到曲终人散,莫不又剩下她和白毛鬼两个人了吗?那个阉货白毛鬼又不知会如何虐待自己!只是到了眼下也只能听天由命任其摆布了,巧儿长吐了一口气,想那么多有啥用,看戏吧!
大戏一幕接着一幕,演得真叫个好。白毛鬼就用他尖细的娘娘腔不时喊叫着“好!”旁边的小栗子拍着手的跟着叫,巧儿开始还对两人的叫好声充满了鄙夷之色,但真得看了进去,也不时跟着叫了好,看得眉飞色舞。
就在大堂之中,戏子们依次上演四郎探母、铡美案、野猪林,真个好戏连台。好绝对的好,但巧儿的心生出疑端来,一个大喜的寿诞之日,怎么演得都是些血淋淋的悲戏呢?
巧儿对戏曲并不懂,只觉得戏子们妆化得好,戏唱得好,武生打得好,尤其到了武生们的打斗场景,巧儿将双手拍得生疼,大声叫好!
剧目中打戏的戏份很重,武生共分两大类,一种叫“长靠武生”,一种叫“短打武生”。长靠武生都身穿着靠,头戴着盔,穿着厚底靴子,一般都是用长柄武器。这类武生,不但要求武功好,还要有大将的风度,有气魄,工架要优美、稳重、端庄。短打武生着短装,穿薄底靴,兼用长兵器和短兵器, 短打武生要求身手矫健敏捷,内行的说法是要漂,率,脆,看起来干净利索,打起来漂亮,不拖泥带水,表演上重矫捷﹑灵活。这部大戏中长靠武生和短打武生都有,好在白毛鬼的后宅实在是宽敞,足够这些武生们翻跟头、打把式的折腾。
巧儿瞪大了眼睛看林冲大开杀戒,林冲手中一杆长枪如蛟龙探海猛虎下山,耍得出神入化神出鬼没,直杀得坏人鬼哭狼嚎屁滚尿流!
野猪林是京戏的传统曲目,讲得是林冲被逼上梁山之事。宋太尉高俅之子高衙内率家丁到东岳庙游玩,林冲夫妇也到东岳庙烧香还愿,高俅之子见色起意,逼死林冲娘子,林冲又被百般陷害……
一部恨得人牙根痒痒,同时又充满浩然正气、又解恨的大戏看得巧儿泪水涟涟。
端坐在大椅上的白毛鬼,摇头晃脑,听得如痴如醉。大戏刚刚开始,巧儿便被小栗子唤了过去,他传公公的话,让巧儿与公公挨着坐下。巧儿不敢违抗,便坐了过去,众目睽睽之下,料白毛鬼也不能太过淫肆。坐了好一阵子,见白毛鬼只是一心看戏,并未瞧她,巧儿放下心来。巧儿低声问小栗子,这戏咋都这么悲啊?小栗子恶瞪了她一眼,做出一个让她闭嘴的手式,轻着声道:“别乱说话,好生看戏!”巧儿也不是软柿子,回敬了小栗子一个恶狠的眼神,并低声骂道:“和白毛鬼一样,该死的娘娘腔!”
锣鼓家什敲起来,鼓点变幻,又一幕大戏拉开帷幕,一个美人翩跹而至。这又是哪一出戏呢?巧儿心中疑惑。看着上场的美人又似这般眼熟,但又叫不出名号来。巧儿斜瞄了身旁的公公一眼,想与他搭句话,套套近乎,但却见躺椅空空。巧儿只得问小栗子,“这一出戏叫什么曲目?”小栗子道:“这么经典的曲目你都不知道,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巧儿瞥眼,呛他:“少不懂装懂,说出个曲目来再说。”小栗子洋洋自得地说:“能戴凤冠霞帔的除了娘娘还有谁?这幕戏便是贵妃醉酒。”巧儿白了他一眼,正过脸看戏,她的眼中突现惊愕之色,她看出来了,眼前这个百媚千娇的“贵妃”竟是白毛鬼公公。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让巧儿没有想到的是,白毛鬼打扮一番竟也如此的妩媚,更让巧儿想不到的是,白毛鬼的唱功了得,一腔一式,拿捏得有板有眼,一颦一笑,竟也顾盼生辉。小栗子激动得泪花横流,跳着高的叫好。小栗子对巧儿说:“没想到吧,公公会唱大戏?”巧儿想到了什么,问他:“来之前,你说得好玩的就指公公会唱大戏?”
“嗯嗯。”小栗子一边抹着泪花一边笑说,“恐怕你做梦也没有想到公公会这般多才多艺吧?你就瞧好吧,公公唱的绝对不比那些戏子唱得差!”
巧儿吐着舌头回敬他,心想我会做白毛鬼的梦?我可不想被吓死,要做你做吧!祝你天天如愿以偿!”
戏台上的白毛鬼已然不再是白毛鬼。戏台上只有一个千年转世的大唐贵妃。他尖细婉转犹如黄鹂鸣唱般的嗓音震惊四座,与其说白毛鬼是唱给台下的巧儿和小栗子听,还不如说是他在唱给自己听。
“海岛冰轮转晴,见玉兔玉兔又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啊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鸳鸯来戏水,金丝鲤鱼在水面朝,啊,水面朝……”
白毛鬼唱得如痴如醉,连巧儿也忍不住拍手叫好。戏声已停,鼓声已住,巧儿还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卸了妆的公公重新回到躺椅,从贵妃变回白毛鬼。巧儿下意识地挪挪屁股,似乎能离他远一点。这时小栗子来报:“公公,伊万先生求见,前来恭贺公公寿诞。”
没想到公公立时翻脸,“滚!让洋鬼滚得远远的,不见不见。”
小栗子迟疑了一下,又轻声说道:“公公,伊万备了厚礼……”
“咱家再跟你说一遍,生不见洋鬼,死了,尸也不见洋鬼!想当年,老佛爷说洋人都是些未褪化干净毛的猴子,老佛爷真是圣明,说得一点也不假!咱家就是不见,怕脏了咱家的眼!你瞧着看吧,那些洋鬼们,一个个的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都没安好心,都想在我大清的身子上叼一口,呸!”
小栗子再不敢多言,说了声嗻,出门打发伊万去了。别看公公这样说,作为小太监的小栗子却不能照搬着这样说,既得退了客,让公公满意,还得让客人伊万下得了台,体面的回去,这不是一般人能练就的功夫,但对于小栗子却游刃有余,要不然皇上也不会有所器重。其实公公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是小栗子还得了皇上另一道旨意,那就是待他百年之后,小栗子依旧可以回去伺候龙主子。那个时候小栗子就是回京复命班师回朝的功臣,小栗子窃喜着这一天的早日到来,但同时还纠结着让这一天永远不要到来。他很矛盾,很痛苦。平日里虽如猫狗般使唤他,但公公待他却不薄,吃穿赏上从未小器。
作为一名合格的太监,就是要八面玲珑,就是要巧舌如簧,就是要让上下左右尽可能的满意。作为一名合格的太监,若不会察颜观色、左右逢源、便会满盘皆输。
慈禧老佛爷和李莲英打牌的一段佳话如师训般铭记在小栗子的心头。那日,慈禧摸了张天牌,李莲英摸了张地牌,慈禧问:“猴崽子,你说是天大还是地大啊?”李莲英回答:“天大,天大,天包着地呢。”慈禧很高兴。于是重新玩,这回慈禧摸了张地牌,李莲英摸了张天牌,慈禧不高兴,又问:“猴崽子,这回你说是天大还是地大啊?”李莲英赶忙回答:“地大,地大,地托着天呢。”
小栗子虽然人小,但悟性极高,心思缜密。虽进宫时日不多,已然学到了做个好奴才的精髓。用时不多,小栗子返回大厅回公公的话:“公公,我已将伊万打发走了!”一句“打发”既得公公全部要领,公公其心甚慰。公公用尖细的嗓音喊起来:“师傅们,满江红给咱家奏起来!”
鼓乐齐鸣,伴着乐声,公公唱起满江红曲目中的一段,这一段岳飞沉冤狱中,但看山河破碎,其心如焚,仍有直捣黄龙之志,无奈身陷囹圄。公公散开白发如雪,暴瞪双目,颤着双手,抖着音节唱起来——
“割地输金作儿臣,忍弃这淮北中原众黎民。十年功业一朝尽,求和辱,复巢恨,只怕是这半璧江南也被鲸吞。休欺我沉沉冤狱无时尽,还有我岳家军扫穴犁庭。见屠苏想起了黄龙痛饮,满江红班师诏历历前尘。捣贼巢原当在寒冬岁尽,却不料除夕夜冷狱森森……”唱罢,公公已然泪流满面。公公将岳飞昆鹏难以展翅高飞、壮志未酬、国恨家仇的心绪演绎得惊天地泣鬼神。
小栗子高声叫好,巧儿却稳坐在那里,但细细看去,眼中清泪已漫出眼眶不知多少。
公公累了,挥手散了众人,只留巧儿和小栗子在。公公倚在躺倚上休息,微闭着眼说:“平日里老佛爷最爱看戏,咱家也就跟着喜欢上这大戏了,现在嗓子不行了,以前咱家哼哼几声,老佛爷听见了,还夸咱家唱得不错呢。”说着话,他在一旁的盒子里摸出个东西给巧儿看,“巧儿你看,这是老佛爷赏咱家的小玩艺。瞧瞧,就是这个玉蛐蛐。”
巧儿从未见过红色的玉,更别说这个红色的玉蛐蛐,直摇头。
公公用修长的手指拈着玉蛐蛐,问:“巧儿,你可懂玉?”
巧儿像拨浪鼓一样拼命的摇头,似乎摇慢了都不行。巧儿左顾右盼,真想随着人流一并跑出大宅去,她可不想跟这个白毛鬼多呆一秒钟!方才她确实被白毛鬼的唱段感动了,但仅限于戏中人物,与眼前的白毛鬼本人没有半点关系。
白毛鬼对巧儿的如坐针毡视而不见,仍旧不紧不慢地用尖细的嗓音说:“巧儿你坐近些,听咱家给你讲讲这玉,也让你长长见识。这玉石呢,自古就有一红二黄三羊脂之说。玉石挂红,价值连城。巧儿你看,咱家手中的这块玉就是正宗的红玉。”公公长吁口气,感叹道:“咱家这辈子见过太多价值连城的宝贝了,要说玉石中的珍宝,唯有一件最稀奇,咱家告诉你们,那就是乾隆爷的田黄三连章,你们想象不到那块田黄三连章有多么精美,那块田黄采用了链雕的技法,你们知道什么是链雕吗?咱家跟你们说说,这链雕就是用一整块田黄石,雕刻一整条活动的石链,这石链连着三枚印章。左一枚是正方形,印文乾隆宸翰,寓意乾隆墨宝。中间一枚椭圆,印文乐天,右边一枚正方形,印文惟精惟一。乐天和惟精惟一都出自儒家《尚书》,意思要居安思危,顺应天命,懂理自然之理。咱家跟你两个小屁孩说这些个你们也听不懂,但是咱家要让你们明白明白,让你们多些个见识。”
公公所言田黄三连章并不虚假。大清末代皇帝溥仪逃离几经洗劫的紫禁城时,将这枚稀世田黄三连章缝在棉衣里,一直随身小心保管着。1950年8月,溥仪被押解回国,在抚顺战犯管理所学习改造,将田黄三连章上交国家。如今这枚价值连城的田黄三连章保存在故宫博物院,算得上镇院之宝……
巧儿如坐针毡地瞄着外面,也不知那些唱大戏的走了没有,她多想混进人流,与那些人一同逃离这座鬼宅。公公问:“瞧什么呢巧儿?”巧儿像哭一样地笑道:“没,没有,巧儿看公公的大宅实在是漂亮,像皇宫似的。”
巧儿随口胡说,说完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公公不屑地一笑,一个黄毛丫头见过多大的天?这个院子宅子也就比普通人家的大了些,要说跟紫禁城比,连根毛都比不上。小孩子童言无忌,如白丁般不谙世道,可这也正是其可爱之处。
公公一手把玩着红玉蛐蛐,一手持一个小巧的紫砂壶,将涓涓茶水倒入口中,公公用狭长的吊眼梢打量着巧儿,巧儿觉得如芒在背,有热汗从后脑勺顺着脊背淌下。
公公道:“巧儿呀,你知道咱家为什么不把那些送贺礼的人请进内宅一同观戏吗?”
巧儿的脑袋又成了拨浪鼓。
公公一声长叹,拱手向天:“咱家是伺候过道光皇帝爷的人,从道光皇帝,到咸丰皇帝,再到同治皇帝,再到光绪皇帝,这一把年纪,什么惊天大事,什么稀奇古怪,什么王侯将相达官贵人,什么威风热闹的阵仗没有见识过,咱家当年风头正盛的时候,这些个山猫野兽给咱家舔腚沟子都不配。咱家现在是日落西山,苟延残喘,但褪了毛的老虎,余威犹在,这些山猫野兽哪里是来看咱家的,他们完全是看在当今皇上和老佛爷念着对咱家的一份圣宠而来,他们无非是想借着咱家这张还没死的嘴捞点便宜,即便没便宜可占,也怕咱家这张老不死的嘴说些个对他们不利的话,哼,传到宫里头他们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咱家这一把年纪了,才懒得与他们理会,即便是他们说些个阿谀奉承的话,咱家也觉着虚假的令人作呕,那些个假话,还不如个屁。咱家眼不见心不烦,可不想在大寿的日子惹一身的不痛快,咱家的日子现在是过一日少一日,咱家现在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过日子,咱家要过一日舒服一日,把每一日都当作最后一日来过!”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说得巧儿也动了容,侧过身看看公公,公公白色的眼珠里涔湿了一片。巧儿觉得此时该说一些劝慰的话才好,嘴巴翕动着,但终究不知该说什么好而放弃。倒是乖巧的小栗子话茬接得快:“公公您福寿久长,您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小栗子少说还得伺候公公三十年。”
公公一笑,苍白的脸上染了些红晕,笑得急,咳了几声,小栗子又帮其捶背顺气。公公道:“咱家若再活个几十年,那可真要成了老怪物,可要笑死个人了,嘻嘻。”
巧儿仍旧不知说什么好,也附和着挤出笑陪着。她从公公的眼神里看见一种异样的邪魅。她的心开始不规则的跳动,公公一瞬间变成了白毛鬼。
白毛鬼将巧儿的一只小手握在他两只雪白的手间,白毛鬼的两只手又长又白,白得连血管都成了白色。公公妩媚地瞧着巧儿:“巧儿啊,今日你能来给咱家过寿,咱家高兴着呢,说说,都想要个啥赏赐。”巧儿将手往回缩,她拼命地摇头,说了只要公公开心就好、不想要赏赐之类的鬼话。她不想多看白毛鬼一眼,她的手被白毛鬼抚摸一遍,胃里便翻江倒海一次。白毛鬼在亲昵巧儿的时候,小栗子自然而然的眼睑下垂,非礼勿视。如此这般懂事,正是讨白毛鬼喜欢的缘由。白毛鬼对低头垂眉地小栗子说:“带巧儿去领赏,将前厅里那些个礼盒都打开,随便让巧儿取一个物件走。”
这一声,让巧儿和小栗子同时吃惊地抬起头。巧儿心说:不会吧,难道白毛鬼良心发现了,不虐我了?这怎么可能?
“下去吧,咱家累了,要休息了。”白毛鬼挥一挥衣袖,斜躺在躺椅上歇下了。巧儿乐得差点蹦起来。三步并一步向外飞窜。白毛鬼狭长的白眼珠在巧儿悄然转身后打开,瞧着巧儿活蹦乱跳地逃离了视野……
巧儿只有一个念头,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所鬼宅。“回来!”身后响起小栗子的叫声。“又干哈?”巧儿虎视眈眈地对着小栗子,摆出一副要和他拼命的架式。“你还没取赏赐呢,不要了吗?”小栗子一脸奸笑。
傻瓜才不要,老娘陪白毛鬼坐了半天,也吓了个半死,为啥应得的赏赐不要,又颠颠跑回去,和小栗子到了前厅。
小栗子慢吞吞地打开两个盒子。巧儿腮红一片,朝小栗子喊话:“赶紧都打开,我得挑一挑。”“公公虽那样说,你却不能那样做,太贵重的,你不能拿。”小栗子忽然这样说。“为啥?你耳朵聋了,公公明明那样说了,你敢不听公公的话,你敢欺骗公公等于欺君!”巧儿现学现卖的本领让小栗子目瞪口呆,脸都绿了,说了声好好好,怕了你了,你挑吧,拿了东西赶紧走。
巧儿嘟囔:“小器鬼。”
小栗子依次打开一地的礼盒。有名贵人参,有上好的名人题款紫砂壶,有上品的紫貂大衣,还有古代字画,玉器等等。好东西实在太多,让人眼花缭乱。
娘的,到底哪样最值钱?巧儿摸摸这个瞧瞧那个挑花了眼,每样东西都爱不释手。忽然,她的目光停留在一把手枪上,这是一把绝好的纳干转轮手枪。巧儿是认得枪的,虽然眼前的这把和以前朝廷新军训练时见过的有所不同,但她在直隶老家时曾见过类似的东西,她知道这个“铁疙瘩”的威力,这个铁疙瘩里面压上子弹后就成了无所不能的杀人的利器。她见过朝廷新军用长枪杀人的场景,一颗子弹就可以将受刑人的脑袋打爆,那场景让她作呕了三天。
原来,这把纳干转轮手枪是伊万送给公公的贺寿之礼。伊万对纳干转轮手枪奉若珍宝,本人多次宣称手头上这把纳干转轮手枪是沙皇亲自所赠,但明眼人都知道,那不过是他吹嘘的噱头。手枪这种东西虽然奇货难寻,但在金钱无所不能的沙俄,只要有足够的钞票,甭说几只小小的手枪,就是大炮铁舰又何愁买不到!伊万将这只说成独一无二的纳干转轮手枪作为贺寿之礼送给了公公,可见他的“孝心”有多么的忠诚。
外人不知道这份慷慨是怎么回事,可小栗子心里明镜似的,这是贺礼吗?这是强盗的明火执仗!
退隐田园的公公回到扎兰小镇后,本地的官商名流拜见者络绎不绝,其中不乏闻风而动的伊万。出于礼节,公公还是接见了沙俄身份的伊万。伊万自我介绍了其“显赫”的身份——东清铁路扎兰屯木材加工厂厂长。
目的不纯的伊万一眼就瞄到了他的心爱之物,摆放在十锦槅子上的一件青花大罐。其实在公公众多的宝贝中,这件摆放在十锦槅子上的大罐并不起眼,比起其它颜色艳丽的各朝瓷瓶,这个大罐显得土里土气,毫无生气。这个大罐外观笨厚,内胆又生出多条密如蛛网的龟裂纹。似乎在十锦槅子上随便拿起一件都比之要强,但伊万对其它的宝贝视而不见,抚着这个青花大罐垂涎三尺爱不释手。
原来伊万是个疯狂的中国瓷器迷,同时又是个瓷器通。他喜欢收集中国瓷器,以至于在他的木材加工厂里随处摆放着收集到的各个时期的中国瓷器,但他并不满足这些,他去拜会从宫里归来的四朝老太监,其实就是去猎奇,果然发现了一件让他眼球不会动的宝贝——鬼谷子下山元青花大罐。他本想着不动声色地骗来这件大罐,但由于太过喜爱,连苍蝇也看出了他志在必得的狼子野心。
本来这一件粗笨的大罐公公也是入不了法眼的,如果换成另外任何一个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中国人公公都能送个顺水人情,但骨子里恨透洋人的公公是不会让洋人有任何的便宜可占。那日伊万便说出了喜爱大罐的意图,让公公开价。公公抱拳向天道:“其实这个罐子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元青花罐,若是老奴的,伊万先生喜欢拿去了便是,但伊万先生有所不知,这件大罐乃是老奴离开紫禁城时老佛爷赏赐之物,老佛爷赏赐之物,纵然是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也得恭敬地供奉着,岂敢擅自转手?还望伊万先生见谅!”
公公的话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伊万的心已如猫抓,得不到大罐誓不罢休,但眼下却不能生抢豪夺。撇着大嘴,一万个不乐意,口中却说:“既是公公的心爱之物,中国有句俗话,君子不夺人所爱,那就算了。但在下有一言在先,如果公公想出手这个大罐的时候,请一定先考虑在下,价钱的事好商量。”
公公在心里呸了一口,看得出这个俄国佬是真喜欢这个元青花大罐。公公在心里窃笑,如果他聪明一些,说喜欢旁边那个宋代的梅花瓶,咱家就说梅花瓶是老佛爷赏赐的了,说不定就把那个粗笨的元青花大罐白送给他了。也怪俄国佬是个十足的笨蛋!他想要的,咱家便偏不给,就是砸了也不给!这就是咱家的脾气!
送走了伊万,公公头一次细细打量了这件粗笨的元青花大罐,他里外细瞧,也没瞧出个好来,有什么呀?到底哪好啊?要说元瓷的做工与各个朝代相比,是最为粗糙的,非但粗,器型还厚实蠢笨,没有一丝的玲珑剔透。
公公里外瞧了个遍,这件元青花大罐上并无文字,只是绘了一幅图画,画中内容为鬼谷下山图。罐中所绘故事发生在战国时期。当时燕国和齐国交战,为齐国效力的孙膑被敌方所擒,他的师父鬼谷子前往营救。鬼谷子坐在由狮虎兽共拉的两轮车上,后面跟着两个骑马的人,一个穿着武官衣服,打了一面旗写有“鬼谷”两字。
比起那些绘有仕女美景、琼枝玉树的各朝瓷器来讲,公公实在瞧不出这件青花大罐哪里有稀奇之处,那个蠢笨的俄国佬大概也是个棒槌,但不管怎么说,他喜爱的便偏不让他得到。让洋人心里不痛快,这就是公公心里最想做的事,他想,这也是他为大清国所能尽的最后的忠心吧!
事实证明,伊万慧眼独具,我们先将历史的镜头无限拉近到今天,这件元青花鬼谷下山大罐在2005年7月12日伦敦佳士德的拍卖会上以1568.8万英镑拍出,创下亚州艺术品最高的拍卖纪录。英国实力派古董商朱塞佩·埃斯凯纳齐竞拍成功,收入囊中后下落不明。有人说真正的幕后买家并非朱塞佩·埃斯凯纳齐。到底是谁,无从知晓,元青花鬼谷下山大罐自拍出后便消失在公众的视野,不知去向。
打开伊万的贺寿盒子,当里面现出那把纳干转轮手枪时,小栗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贼心不死的伊万这是假借贺寿之名二番前来“逼宫”,这是赤裸裸的威逼,再不卖予他元青花鬼谷大罐,公公恐怕凶多吉少了!事不宜迟,应将此事快快报给公公,让公公早做盘算。
巧儿将手枪攥在手里,左瞄右瞄,爱不释手,小栗子按捺住狂乱的心跳,向她喊话:“把手枪给我。”
巧儿嘻嘻一笑道:“我想好了,就要这件礼物。”
也不知巧儿所言是真是假,她攥着那只手枪不放,还乱比比划划,很是吓人。小栗子的心高悬在嗓子眼,声音颤颤地说:“这里这么多贵重之物,随便挑一件都比这把杀人的手枪要好,一个小女子拿把手枪做甚,快把手枪给我。”
巧儿将手枪藏在身后,歪着头赌气道:“公公说了,这里面的礼物任我挑选。”
小栗子急得一头汗珠,抢白她:“这里面的礼物你要哪件都可以,唯独这件不行!”趁着巧儿将手枪藏在身后的功夫,小栗子一步窜了过去,紧紧抱住巧儿,事发突然,巧儿根本没有想到小栗子会来硬的,连手臂带身子被小栗子抱裹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小栗子这一股冲力也实在过大,他的额头与巧儿的额头碰在了一起,嘴唇与巧儿的嘴唇亲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