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把爷在伊万处喝了酒,出了伊万的大门便觉脚下无根,走路轻飘飘的。把爷那日确实喝了不少酒,连他也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碗,白酒红酒甚至连那马尿骚的啤酒也捏着鼻子喝了几碗。伊万邀请了左领大人,修建铁路的俄国官员,还邀请了小镇的一些富贾名流,多人喝酒,转着圈的敬酒,人送绰号酒坛不倒翁、酒力非凡的把爷,竟有了七分醉意。
同桌之人不怀好意地互递眼神,非要将把爷灌醉一次,把爷来者不拒,干了又干,到最后,大半的人钻到了桌子底下。把爷还有一丝清醒,稳住心神,从伊万处出来之前保持镇定,走路四平八稳。一旦见了风,醉意上头,走路开始晃晃荡荡。把爷让木把们的头上长三只眼,自己定当先长了三只眼。走不多步,便转过头轻吼一声,这一声虽轻,却恰似虎啸猿啼,威震山林:“莫躲藏了,出来吧英雄,说说跟着咱作甚?”话落,从一棵大树后闪出一个人来,背着个布包,身穿布衣,布衣破旧,脸脏兮兮的,似一只淘了气的花脸猫。把爷醉眼朦胧,摇晃着身体,抱拳道:“这位兄弟,你跟了咱一天了吧,有何见教?”花脸猫低着头,似乎胆子很小,声音很尖细,“我要找这山上的把头,人称把爷。”把爷心下存了疑问,拱手道:“在下便是,兄弟找咱有事?咱又与兄弟相识吗?”把爷揉了揉眼睛,定睛细看。虽然此人脏兮兮的,十分落魄,但仍可见面目俊朗,是个十分清秀的年轻男子。把爷也觉着此人好生面熟,但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曾在哪里谋面。花脸猫怯怯地抱拳道:“小弟见过把爷,小弟从南面逃荒而来,听闻把爷英雄义气,所以前来投靠,只求把爷赏口活命的饭吃。”把爷摇头笑笑,舌头发硬:“兄弟言重了,江湖传言不足信也,这山上都是些卖苦力的兄弟,我看小兄弟面目清秀,不像是出过苦力的出身。非是咱不愿小兄弟上山入伙,实怕是小兄弟吃不了那扒层皮的辛劳和日复一日的清苦,有句俗话说得好,好女不嫁放木郎,咱劝小兄弟另谋高就去吧,干哪一行都比放大木头有出息。”花脸猫赌气地说:“莫非把爷看我身子单薄,出不了力?我又没求把爷赏个功名前途,只是混口饭吃,把爷好没气量。”
把爷打个酒嗝,嘎嘎大笑,“你这个小兄弟,非要跟咱上山入伙,咱当然欢迎,但咱丑话说在头前,这上山容易下山难,一旦入了伙,上了咱的木把名册,想撤伙可就由不得小兄弟了。”
花猫脸倔犟地回复:“哪个说要反悔了,只要你收了我,从此上刀山下火海,我要是皱下眉头,算我输!”
把爷心道:真真地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看此人身子单薄得刮阵风能吹跑,说起话来却是顶天立地的豪爽。把爷心生欢喜,这样的人对他的心思和脾气。
上了山,把爷大吼一声,百十人的大帐立时安静下来。来了新人,木把们也不觉得稀奇了,一段时间,大帐内密集地进人,如今能容百十人的大帐已支起了两顶,木把已有二百多人。把爷进了其中的一顶大帐,落了座,有人将茶碗递上,把爷咕咚咕咚喝了一碗水,这才缓了口干舌燥。把爷扯个嗓子喊:“韩先生呢,韩先生,将木把名册拿来,将这位小兄弟的名册写上,从今日起,这位小兄弟就是咱的木把兄弟了。”
众人看猴子一样围过来,龇着牙嘻嘻笑着围观花猫脸,这个场景对每个木把并不新奇,昨天入伙的刚刚被人围观过,今日便来围观新人。
花猫脸耸着膀子,脸热烫得很,像个大姑娘似地害起羞来。
韩秀才郑重其事的拿出名册,打开红包布,将木把名册打开,研磨提笔,问花猫脸:“敢问小兄弟大名。”
“在下姓交,名玉郎。”
韩秀才说道:“交玉郎,好名字。”韩秀才端直毛笔,腕下用力,笔力遒劲,一挥而就。
“交玉郎,既入了木把名册,便是把爷的手下,还不给把爷磕头。”交玉郎木讷地哦一声,王羽的大手搭在交玉郎的肩上,交玉郎顿感肩上压了一座山,立时屈膝跪下。把爷扶起交玉郎,“好了,现在起咱就是一家人了。”
众木把按惯例齐声道贺:“恭喜把爷,贺喜把爷!”
把爷对交玉郎道:“看你性格腼腆,也读过些诗书吧,咱这大帐里属韩先生学识高,没事你可以多请教他。大帐里的兄弟们都是粗人,性子豪爽,你莫见怪,呆几日熟识了,便不再怯生,有啥事别客气,尽管直言。”
交玉郎抱拳谢过把爷。王羽道:“咱这共有两顶大帐,每帐都住着一百多兄弟,每帐也有空余床铺,上哪一顶,任你挑。”
“就在这个大帐吧!”
“就是就是,这个大帐好,韩秀才也在这顶大帐住。”
“交玉郎,去我们那边的大帐吧,张胡子的呼噜声比雷还响,能震飞你。”
众人嘎嘎大笑。
有人道:“你可拉倒吧,你们大帐里的宋三脚不比张胡子要命,玉郎小兄弟,你要听兄弟劝,可千万不能去他们大帐,那宋三脚只要进了帐,不用脱鞋,就能闻到他的脚臭,要是脱了鞋,方圆一丈之内脚气可杀人,要是再脱了裹脚布,那大帐就成了茅坑,能熏死人不偿命。”
又一阵乱乱的嘲笑。
说着话,宋三脚进来,劈头便骂:“哪个没屁眼的说俺坏话呢,俺现在进了大帐就洗脚,一天洗三次,压根就不臭了,再羞辱俺,小心俺割了你的鸡巴。”
把爷呵呵地笑骂:“你看看,就是一群大老粗,让小兄弟见笑了。”
交玉郎下意识用手捏捏鼻子,也不知宋三脚的脚是真得有这般臭,还是心里在作怪,总之自打宋三脚进了帐,这气味就愈发的酸臭了。交玉郎说:“把爷,这大帐真得由我挑?”把爷道:“这还有假,你喜欢住哪便住哪。”交玉郎抿齿一笑,他一笑,木把们才发现,这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有着一口白亮白亮的牙齿,这口白牙和他的花猫脸相映成趣,愈发显得可爱调皮。年轻一点的木把都过来拉他,“来来,跟我们住,我们那有空铺。”小木把们攥着交玉郎的手嘻嘻笑着惊呼:“这小手也太软乎细嫩了吧,这就是个书生的手。”
交玉郎挣脱了小木把们的手,直勾勾盯着把爷说:“我想住在你的大帐里。”
这一句话比把爷的一声虎吼还管用,大帐立时鸦雀无声,不知这孩子是真彪啊,还是初出牛犊不怕虎?把爷的大帐又名虎帐,名叫虎帐并不是想起个吓人的名号,而实实是那帐中有一张整张虎皮做的大铺。而这只大老虎又是被把爷和众兄弟们一同齐心猎杀的猎物。老虎全身是宝,虎鞭虎骨虎筋被收起做了药材,虎肉兄弟们大吃了一顿,那张精美绝伦的虎皮便做成把爷的铺盖一直枕睡。虎帐也因此得名。虎皮做成的铺盖不招虫蛀,不招鼠害,冬暖夏凉,实乃卧榻珍品,只可惜这样的珍品实在少之又少,无法做到人人俱有。虎帐之中其实并不是只有一铺大床,在虎皮大床的两侧分列着两张稍小一些的木床,便于把爷的贵客留宿居住。
虎帐已不单单是居所,更是一个人地位身份的象征,就好比千军万马营盘中的中军大帐,岂能是一般的小喽罗兵敢觊觎的?也真真应了那句话:无知者无畏!众木把的手心捏了把汗,静观其变。此前真正住过把爷大帐的也只有月牙儿,那也是把爷为了照顾一单身女子,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再有住过把爷大帐的,就是他的“知己好友”,比如伊万这个酒鬼,在山场喝多的时候有时也在此过夜。今天这位倒好,倒不客气,初来乍到,便要和此处的“山大王”争窝睡。木把们都在心里闪过同样的想法:交玉郎这个娘里娘气的家伙野心倒是不小。再过几日,岂不要和把爷争山把头的位子了?
把爷倒没显出任何不悦,笑着说:“你看上咱的大帐了?”
交玉郎从众人惊诧的眼神里琢磨出滋味来,挠着头说:“也不是,主要是把爷您的大帐地大,这不闲着也是闲着吗?”
王羽接道;“你这个小兄弟人不大,口气倒不小,要你这么说,龙廷地方更大,你也要挤进去住两宿?”
木把们嗤嗤地窃笑。
交玉郎也不是让人的主,冲王羽说道;“你这是抬杠!”
王羽瞪起眼珠子,想说难听的话。
把爷接茬道:“得了,玉郎兄弟说得也不错,那你就跟咱睡一顶大帐。但咱有约在先,以后咱每晚的洗澡水都由你来打。”把爷有个习惯,睡前必在大帐内的桦木大盆里泡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这成了把爷几乎唯一的享受和乐事,成了雷打不动的事情,这之前都是木把们轮流当值,为把爷拎洗澡水。
“这个没问题,非但洗澡水,把爷以后的衣物铺盖统统归我来洗。”交玉郎满口答应,还揽了一堆活儿。木把们想:看来交玉郎这小子心机深厚啊,刚来便成了把爷的贴身红人,难怪王羽朝他吹胡子瞪眼珠子,这样下去,王羽心腹红人的地位可能要换人了。
把爷道:“那好,咱就一言为定!”
这样也行?看来把爷今天的小酒喝得挺舒心,兄弟们对把爷如此宽容放纵一个新来的小木把而瞠目结舌。更多的木把在心里嘀咕:“小子,别以为你刚来就拣个大便宜,老话说伴君如伴虎,常在虎牙边,难免被虎咬,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休息前,把爷在帐外被王羽拦住,王羽难掩心中气愤,咬着牙说:“把爷,恕小弟多嘴,此事万不可开先例。把爷的虎帐,岂容一个楞头小子说住就住,岂不没了章法?再说,此人来历尚不清楚,与把爷您一个大帐,与您安危也不利,还是请把爷三思。”
把爷呵呵一笑,一只大手拍了拍他的肩:“羽兄弟,咱的章法在心里,咱既开了口,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这人打南面来,面子小,许是怕生,待几日和兄弟们熟识了,再和兄弟们住大帐也不迟。要说到安危,咱啥时候睡觉都有第三只眼睁着,这你是知道的,跑江湖这么些年,小心惯了。再说,你看看他那小身板,莫说一个,就是十个二十个咱也不放在眼里,不过羽兄弟想得仔细,咱在此谢过了,咱小心便是。”
把爷进了虎帐,瞪时愕住。原来此时的交玉郎已然占了把爷的虎铺。把爷在心里笑骂:这个后生好不懂规矩,竟然钻进了咱的虎皮被窝,哎,雀占鸠巢,真是个初来乍到的生牤子。
把爷坐在小铺上脱靴,一边道:“小子,你既入了咱们的木把伙,便得懂做木把的规矩,否则就是咱不说啥,但让兄弟们见了,也不会待见你。”
交玉郎嘻嘻地笑,说知道了。
把爷心说:你知道个屁,知道了这话还听不出来?知道了还不赶紧滚出咱的虎皮被窝?把爷耐着性子说他:“你小子睡错地方了,那是咱的铺,你睡边上的铺!”
交玉郎还在嘻嘻傻笑,这个不谙世事的后生竟然在“老虎嘴边拔须”,还傻傻地说:“把爷,我没睡错,我在给你捂铺盖,捂热了你好钻进来睡。”
把爷将交玉郎的话理解为人家的“好心好意”,但这毛头小子哪里知道,孰不知这世上的事并非“好心好意”就能办成好事。把爷将已经钻到天灵盖的火气压了下来,自个捡了个棒槌回来,还能怪谁呢?一个毛头小子,爱咋咋地吧!只是随口说:“你臭哄哄的也敢往咱的虎皮被子里钻,待咱洗过了,你也进木盆里洗洗。”
把爷脱干净衣服,钻进热气腾腾的大木盆里泡浴,劳累了一天,这样一泡,真是舒服死了。
这一大澡盆的水全是交玉郎自个从后厨拎过来的,娇弱的小身板拎桶水也栽栽楞楞,惹得好事观看的木把们捧腹大笑。
把爷闭目养神,享受着愉悦的泡浴。这当儿,交玉郎泥鳅一样滑进了澡盆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待把爷睁开眼睛,见到雾气腾腾的对面澡盆里露出个人头,吓得把爷一哆嗦,像个溺水的旱鸭子扑扑楞楞从水里站起来。后来想起这事,把爷自个也笑,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却被一个毛头小子给吓着了一回!
把爷乱跳的心恢复平静,瞪着眼睛朝交玉郎喊:“咱说你这毛小子不懂规矩,你咋还得寸进尺了,你摸准了咱的脉,知道咱天生一副好脾气?”
交玉郎似乎看到把爷变成了一只可怕的东北虎,呲起杀人的獠牙。这时交玉郎才将头上的旧毡帽摘掉,顿时一头乌拉拉的黑发散落下来。原来交玉郎竟然是个女子。这下又将把爷吓到了,鲤鱼跃龙门一样跳出了浴盆,活生生将把爷的酒气全吓出来,彻底醒了酒。交玉郎道:“把爷,您看仔细了,真得瞧不出我是谁了?”把爷揉揉眼睛,透过雾气蒸腾也看了个仔仔细细。把爷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叫道:“你是玉娘!”
玉娘道:“小女子这是几世修来的福报,还让把爷记得容貌,玉娘给把爷请安了。”玉娘说着话在浴盆中站起,这时帐外传出声响,把爷慌忙将玉娘摁在水中,自个又跳回浴盆。这时有兄弟进来问话:“把爷,水凉没凉,用不用加点热水?”问话的绰号“五花肉”,二十多岁,平时爱贫嘴,爱耍小聪明,会来事,颇得人缘。这个人的嘴碎一些,但眼力架非凡,就是有人想睡觉他能塞过来枕头的那种人,所以也是把爷比较看得上眼的人。他能在把爷洗浴的中途来问问用不用再加点热水,足见心眼活泛够用。
把爷却急切地挥了挥手,心不归位地嚷了句:“出去出去!”
又是一个好心没办成好事的兄弟,见把爷的语气不对,五花肉吓得屁滚尿流地溜出虎帐。
把爷端详着玉娘,不解地问道:“玉娘,咱现在是彻底懵了,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你倒是说说,你这唱得是哪一出?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
玉娘掩齿窃笑:“小女子用赚来的血汗钱给自己赎了身,一路乞讨一路打探终于寻到了把爷,小女子有心投奔把爷,但不知把爷肯不肯收留于我?”
把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疑心这是个梦境。自与玉娘在哈尔滨一面之缘后,心中竟也时常挂念。不想梦境成真,把爷朝自己脸上扇了两个耳光,火辣辣的疼,看来并非梦境,看着心爱的女人就在面前竟茫然无措。
玉娘鱼一样游过来,依在把爷的怀里,“把爷,你让玉娘找得好苦。”说罢一抹辛酸泪夺眶而出。
把爷才颤抖地将玉娘抱住,心疼地说:“咱的好玉娘,你可真是个傻丫头,若是想投奔俺,也该投石问路,给咱捎个信来,咱也好去接迎你,又何必害得你遭这千辛万苦的罪。”
玉娘感觉到把爷温暖的大手在她光滑的背上行走,痒痒的,轻轻的,这手里有一股赤热的岩浆,带着温暖,带着爱。玉娘破涕为笑:“我哪里敢投石问路,若是把爷不肯收留玉娘,玉娘岂不窝囊死,玉娘便自断后路,拼死寻来。”
把爷道:“你想过没有,若是咱不肯收留你,你可咋办?”
玉娘一怔,从把爷的怀里钻出来,用澄澈如水的眼睛望着把爷,“玉娘这样寻来,已示诚意,又自断后路,便没有再回头的道理,若是把爷不肯收留,玉娘便攀上这里最高的山,纵身一跃,化作蝴蝶。”
把爷将玉娘死死揽在怀里,他好心疼怀里的女人,每呼吸一下,心就疼一下。把爷道:“玉娘,这样的话,这一辈子只准说这一次,今生咱决不负你,咱发誓,苍天可鉴!”
玉娘用如玉的小手捂住把爷的嘴唇,这唇那么阳刚,那么血性,那么温烫。“玉娘不要把爷的誓言,玉娘深知把爷绝非池中之俗物,堂堂丈夫为一女子起誓赌命,不值也不该!玉娘虽为一介风尘女流,但也听闻好男儿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把爷现为一干兄弟魁首,马首是瞻,小女子也希望有朝一日,把爷能放宽眼量,为国效力。把爷只管前行,前方纵有刀山火海,小女子不离不弃,紧随其后!”
“玉娘太高看咱了,说得咱脸上火辣辣的,咱大道理不会讲,但咱知玉娘你是个奇女子,是女中丈夫,咱将你的话记在心里了,若有你所说之时日,咱定当仁不让,自当兑现!”
匆匆逃出虎帐的五花肉此刻有了吹牛的谈资,回到百人大帐内开始玄之又玄起来,“兄弟们,我刚去了把爷虎帐,你们猜,我刚才看到啥了,若不是我亲见,你们就是把我眼珠子抠了去,我也不敢相信。”
木把们一听,哗啦围上来一堆,嚷嚷着让他快说,见到啥稀罕玩艺了?
有人却不屑,切了一声:“五花肉你个孙子,你去把爷虎帐能见到啥?难不成把爷是条龙,现了真身盘在虎皮大铺上睡大觉,让你小子碰上了?”
木把们嘎嘎大笑。
五花肉嬉皮笑脸地说:“你不信就莫听,有爱听的就凑过来。”
人像泛蝗灾一样围过来,猴急地催促他,“快说快说!”
五花肉像自立为王的皇上坐在最中央,一圈人眼巴巴地盯着他,五花肉的兴致更高了,神神秘秘地说:“原来咱们也不知道啊,这把爷的口味也太重了吧?”
“啥意思?”众口一词。
“你们猜我进了虎帐看到了啥?把爷竟然和那个交玉郎在一个大澡盆里泡澡!”
“天啊,还能有这回事?”木把们倒吸了口凉气。
“如果不是我亲见,打死我,我也不敢相信。”
众人也附和着,“是啊是啊。”
“你们以为事情到这就结束了,告诉你们,这还不算啥,还有更邪乎的。”
木把们没把眼珠子掉出来,追问:“你个死五花肉,卖啥关子,快说快说还有啥?”
五花肉不紧不慢地点了支烟袋锅,然后才说:“过后啊,我又去了趟把爷的虎帐,这次我没敢直接进去,就是从门帘子里往里看看,我就是琢磨着,看把爷还有啥吩咐,嘿嘿。”
“少放屁,快说重点,到底咋了!”木把们急了,听得抓耳挠腮,恨不得将这个慢吞吞的家伙撕成两半。
五花肉压低了嗓音说:“你们猜怎么着?把爷竟然和那个交玉郎睡在一张虎铺上,把爷啊,把那个交玉郎抱个严严实实。”
有木把嗤嗤地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多。有木把说:“挨千刀的五花肉,你这话可过分了,你是说把爷和那个小书生颠鸾倒凤?”
“你们不信拉倒,那可是我亲眼所见。”五花肉脸红脖子粗地申辩,那些嘲笑声似乎是对他的最大贬损。
韩秀才过来说话:“我看诸位都不要瞎传了,莫说是假,便是真,也无不妥,我且问问你们,把爷这样做害了哪条山规?”
众人皆摇头。
韩秀才说:“这不就全了,该干嘛干嘛去,莫乱嚼舌头,小心火燎了屁股。”韩秀才的话转天便言中。
二日早饭,把爷来大帐与兄弟们一同用饭,这是把爷多年的习惯,从来不搞小灶和特殊,与兄弟们同甘共苦,兄弟们吃啥把爷吃啥,这在之前的山把头是想都别想的事。山把头是啥?山把头就是木把们的山大王,就是大岭上的一片天。不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也可坐享奢华。远得不说,就说上一届的山把头,哪顿饭不是七个碟子八个大碗,这么说吧,但凡扎兰城里有的好食材,在老把头的餐桌上都能看到。回头再看一下把爷,就显得那么不伦不类了,除了单独住在虎帐外,吃穿上没有一样是特殊的,吃穿和兄弟们一模一样!这样一个把爷,让兄弟们服气,五体投地的佩服!
但见把爷进大帐来,却未见交玉郎。兄弟们心想:交玉郎这小子行啊,跟把爷沐过浴、滚过床单的人就是不一样啊,这可能还等着有人将茶饭端到床头呢?
把爷的脸色不阴也不晴,这是一副很难拿捏的脸色。冒然说三道四容易引火烧身。所以大帐内人声稀疏,只有往嘴里扒饭的声音,没有多余的废话。兄弟们多用余光瞄着把爷的一举一动,把爷将饭碗慢慢端了起来,似乎没有食欲,又忽地放下,突然道:“取家法来!”
这一声无疑是平地惊雷!
大帐内立时变得死寂。所有人面面相觑,家法便是皮鞭,这是要执行山规了!是谁犯了山规?大帐内气氛肃杀,兄弟们屏息凝气,恨不得遁地而去,让把爷忽略自己的存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在自己身上找毛病。难道自己犯的“那点事儿”又跑风了?不少兄弟们脑门上的热汗滴嗒滴嗒往下淌……
一位兄弟从人群中挤上前,扑通跪在了把爷面前,一脸死灰地向把爷求饶:“把爷,小弟错了,您饶了小弟吧。”便当当地磕起头来。这个人就是五花肉。
没等把爷开口,王羽先开口求情:“是啊把爷,这小子有口无心,绝不是成心开您的玩笑,咱们兄弟您还不知道,没事闲的就愿意嗑嗑嘴皮子,嘴上都没把门的,但绝无恶意。”
把爷抬起眉眼,不动声色地说:“那你给咱说说,你都胡咧咧个啥了!”
到了此时此刻,五花肉一丝一毫也不敢隐瞒了,五花肉心里明镜似的,一定是有人告了密,将他的话一五一十的传到了把爷的耳朵里。与其掖着藏着,不如和盘托出,求得把爷一个心宽谅解。五花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小弟不该乱嚼舌头,乱说把爷和交玉郎在一个浴盆里泡澡,更不该乱说把爷搂着交玉郎睡觉。都是我胡编乱造的,我这张破嘴,真该冒脓生疮……”
“瞧你这点出息!”把爷打断了五花肉的话,并将五花肉扶了起来,“你说错啥了,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咱是跟那个人一起洗澡了,咱还跟那个人一起睡觉了,所以,你没一丁点的错!”这话绝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以至于半晌还让兄弟们摸不着个头绪出来。五花肉更是丈二的和尚了。把爷挥了挥手:“兄弟们都别瞎想了,非是别的事,事出在交玉郎身上。”
人群一片唏嘘。
“兄弟们有所不知,这个交玉郎并非叫交玉郎,这个交玉郎也并非是个男子,她叫玉娘,是个年轻女子!”话说到这,就如半空又炸出个雷来。
把爷也顾不上兄弟们惊愕的表情了,继续说:“这个玉娘之前与咱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对咱念念不忘,这不就想着来投靠咱。为路上行走方便,她便化扮男身而来,也怪咱一时眼拙,错将玉娘当成男子,错将玉娘带上了山,虽说带女人上山并没犯山规,但已有月牙儿的前车之鉴。但作为把头,也难辞其咎……”说话间,还原成女儿身的玉娘已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一头乌发如瀑,虽然一身素淡的紫色女儿妆,但清秀玲珑、眉眼不俗的容颜还是惊艳了全场。兄弟们口吐长气向天追问:这真是那个交玉郎?
把爷的眼里透着几分爱怜,几分酸涩,望着玉娘,透着一股子心狠,重声说道:“拿家法来!”
众人将目光齐聚玉娘,无人所动,也无人敢动。韩秀才弯腰拱手道:“把爷,容小弟说几句话。玉娘此事虽有不妥,但俗话说不知者不罪,玉娘不知女人不可入山场,这是其一?再者,玉娘不畏艰险、跋山涉水投奔把爷而来,其英雄之气感天动地,实乃让兄弟们敬佩之至!这是其二。把爷自领导众兄弟以来,一直孤身一人,说实话,咱大岭之上现在啥也不缺,唯独缺一位侠义贤淑的压寨夫人,常言道美女配英雄。兄弟们期盼这么多年,今日成真,实乃可喜可贺,这是天大的好事,咱大岭上要大摆筵席三日,给把爷和玉娘完婚!如今这天大的喜事摆在眼前,但不知把爷要请出家法问罪何人,又何罪之有?”
韩秀才的一番话推心置腹,于情于理全部切中要害,说得把爷无言可辩。把爷挠挠头,似乎是这么个理。把爷仍觉得不妥,“咱不是要责罚玉娘,咱总觉着这个事是咱自个有过失,所以兄弟们不要多想,咱请出家法,是要对咱自个用家法!”
无人听命。
把爷竖起了眉毛,“怎么着,小兔崽子们,咱管不了你们了,反了天了还!”
韩秀才道:“把爷息怒,把爷,今日恕小弟们不能从命了,今儿个谁敢对把爷动家法,兄弟们能给谁撕成肉片子,把爷对玉娘对兄弟们有情有义,玉娘千里投奔是对把爷重情重义,如此天作之合的好事必成佳话美谈,岂有动粗之理?再者,兄弟们若敢对把爷动粗,那嫂夫人斜楞我们几眼,兄弟们也吃不消啊!”
到这时,兄弟们忍不住嘎嘎大笑起来,嬉笑声乱成一团。
把爷一拍大腿,怒骂:“咱被你们绕糊涂了,难不成这事就这么算了!”
“这事绝不能这么算了!”韩秀才的一句话让众兄弟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此话怎讲?”把爷反问。
“把爷,刚才我已将话亮明,你与嫂夫人大婚是咱山中的头等大事,咱要大摆筵席三日,为把爷完婚啊!”
兄弟们又嗷嗷乱叫起来。这个酸秀才,说话一节骨一节骨的,吓死个人。闹哄中,兄弟们将把爷抛起,高高抛上天,如此飞起落下,把爷连连叫苦,他的叫骂便无人理会,彻底湮没在喧闹声中。
一旁的玉娘贝齿咬朱唇,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