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一片一片落下,扎兰屯的秋天真的就来到了。在石斛的眼里,那不是满地的金色,而是满地的荒凉……
不知何日起,巧儿开始在茯苓堂的对面等活儿做生意。似乎偏要在石斛的视线内活着,有面带淫相的男人经过,巧儿便搭讪了谈价,谈好了价,就转到背面的胡同里。没客人时,巧儿便闲磕着瓜子,倚在门柱旁看“瞎子张”为无头苍蝇似的百姓卜凶算吉。
石斛有一天猛然发现了对面的巧儿,她仰着头脸,一副叫嚣张狂的模样,惹得石斛整日心神不宁,有事无事都要向对过瞄两眼。
瞎子张自然是个瞎子,他还有个绰号叫张半仙,自然是夸赞他料事如神,至于这个张半仙是自个起的还是外人叫起的,无从考证。张半仙在店铺前支一张桌子,桌旁扬着一道卦幡,上书:卜人吉凶指点尘世迷路人。张半仙给人算命均是出口成章,将复杂和简单的事情均归结成四句或八句诗,自称四句真言八句真言。似乎暗示与佛家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哞、吽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半仙算得到底准不准褒贬不一,反正每日坐在那里必不白坐,少则几个,多则几十,总有来占卜吉凶之人。穆郎中还要礼让三分。
张半仙的卜卦原则是:无事不占,不问不占,占卜凭赏。从不多管闲事。他是瞎子,不能观人面相,便批八字、抽签算命,遇到特殊事由,也会摸骨看相。
巧儿从不信什么狗屁算命这回事,她搭在张半仙摊前,一是冲着看热闹来的,二就是在这里看大门敞开的茯苓堂方便。
巧儿的胭脂味十分浓烈,逆着风人也能闻到,何况离得这般近。胭脂味顺着风刮到张半仙的鼻前,张半仙就夸张地猛打两个喷嚏,揉揉鼻子,但并不乱说。巧儿和张半仙似乎成了黄金搭档,彼此都给对方带来了生意,有做巧儿生意的,有时也先卜上一卦再去做生意。有来卜卦的,嗅到了浓烈的脂胭味,看到了巧儿勾魂招魄的眼神,也顺手做了巧儿的生意。巧儿和张半仙之间有一种远在云端却心知肚明的默契,虽然两人从来没有搭讪过一句话。
说实在话,巧儿也是挺服气张半仙的,算得准不准她可不敢恭维,但“台词”背得那个溜,一人一事,一人一诗,从不雷同。这得下了多大的功夫,遂心生感叹:看来干哪行都不容易啊!
让巧儿对张半仙另眼相看的起源于穆川芎,有一天穆川芎竟坐到张半仙的桌前,拱手道:“张大师,在下最近身体不适,请您给指点一下。”巧儿想,穆郎中你是不是傻,那是个瞎子,你拱不拱手有个屁用,难道他用鼻孔看人?巧儿更不解的是,穆郎中这是什么情况啊?堂堂一介名医,恨不得被人奉若神明的穆神医,身体不舒服了自己医不了?哪怕自己真得医不了,那也是求助于更高的神医才对!用得着求助于在风中蹲活儿的一个瞎老头?这事有点乱,巧儿捋不出头绪来。巧儿就凑近前去偷听。究竟何种大病还能难得了穆神医,还得求助于表面上邋里邋遢、实际是真人不露相的“世外高人”!
巧儿这样想时竟噗地笑出声。狗屁吧,臭瞎子要是比穆神医还厉害,还用得着摆地摊糊口?糊弄鬼去吧,兴是老哥俩没事闲的扯闲篇,看见她在跟前不方便说一些撩骚的骚磕,就故弄玄虚的胡扯一通。就跟她闲着嗑瓜子一个道理。这么想,就不再去偷听两个骚男人的骚嗑,给人点自由,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吗。就加快了嗑瓜子的速度,不知不觉脚下已经堆满了瓜子皮,一阵风刮过,瓜子皮漫天飞扬,刮进了门大敞四开的茯苓堂。不多时,便看见拎着扫帚往外打扫的石斛。巧儿嘎嘎大笑,这个开心啊,心中骂道:活该,累死你个小要饭的!
石斛卖力地清扫着一股邪风刮进的瓜子皮,小风还时不时吹着,还时不时有吹进门的瓜子皮。石斛扬着脸,恶瞪了对面的巧儿一眼,巧儿的脸比他扬得还高,扬得用鼻孔看人。巧儿还用力地向他丢瓜子皮,虽然不可能丢过一条横着的街去,但这招实在是够气人。
石斛实在气不过,就抡着扫帚做出打人的姿势,巧儿就伸舌头扮鬼脸,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的隔街互掐。
甘草比石斛发现巧儿还早,甘草就夹枪带棒的说:“师弟,那个小妓……就是你那个好朋友在对面呢,咋不去跟她唠唠嗑,这阵也不忙,堂里的活儿我应衬着。”
石斛来气,恨不得上去揍死这个长着八婆嘴的甘草,但他不能那么做,他得做和他相貌身份相一致的事情,忍着怒气说:“谢谢师兄好意了,在堂里做事是正事,我没那闲功夫出去玩。顺便告诉你一句,那个人也不是我的什么好朋友,只是认识而已,如同你认识她,没什么两样,以后,请不要将她和我扯在一块说话。”又凑到甘草耳边,丢了句只有甘草能听见的狠话:“师兄请自重!”
“你!”甘草气得七窍冒烟,咬着牙道:“撂下棍子打花子,可叹可悲!”这句话等同于骂石斛是忘恩负义的小人,转身就忘了贫贱之交的朋友。
“师兄弟俩说什么呢,这么来劲,也让我听听。”穆黄连蹦蹦跳跳过来插话。
甘草马上换了笑脸:“我与师弟正闲聊呢,我让师弟给他的朋友端碗水去,他的朋友在对面街上站了一上午了,兴许早渴了。”
穆黄连便看过去,大惊小怪地嚷嚷起来:“石斛,那不是巧儿吗,快去叫她进来坐坐啊,好久不见她来了。”
石斛现在是王八钻灶坑——憋气又窝火。肚子里有火,还不知道该向谁撒,也不能撒。此刻他表现得越激烈便是中了甘草的套,他压住了火气,耐着性子跟穆黄连说:“以前我们是朋友,可是现在不是了。”
“咋了,你俩拌嘴了?有机会我给你们搓合搓合,做好朋友那么久了,哪能因为你当了学徒就不理人家了。”甘草一面劝和,一面帮石斛抚胸顺气,显得无比善解人意。
“甘草,你有完没完,别得寸进尺,给脸不要!”石斛瞬间爆发,指着鼻子骂甘草。
穆黄连高挑着柳叶眉教训石斛:“石斛把手放下,你怎么骂人,这要是让我爹听见非训你不可,甘草也是为你好,你不愿意就罢了,都是师兄弟,至于发那么大火吗!”当然,他们三个在角逐的过程中,穆川芎并不在茯苓堂里,有师父在,他们绝不敢太过造次。
石斛眼里沁着泪珠咆哮:“穆黄连甘草你们两个有完没完,我再跟你们说一遍,那个鬼画符不是我朋友!”甩飞了扫帚独自回房。
穆黄连倒吸了口凉气,不禁道:“人不大,脾气倒不小!”
甘草道:“师姐,师弟说的鬼画符又是谁啊?不会说的是他的朋友巧儿吧?刚当了几天学徒,这尾巴上天了,羞辱人的功夫可是一日千里啊。”
穆黄连喘着粗气,恨恨地说:“不要理他,不可理喻!”
石斛讨厌巧儿之极,恨到牙根痒痒,巧儿就像东升西落的太阳每天准时出现在茯苓堂的对面。倘若过了时辰不见了巧儿,他的心里便如猫抓了般难受,不时张望一次,借着各种由子向对面张望,直到巧儿出现,心才落了地。石斛自认这种心境与关心无关,是一种内心深处的担忧,担心鬼画符冲到茯苓堂里来找他,来闹。越来越想将鬼画符与自己划清界线,与过去划清界线,与过去的一切划清界线。
现在他在青天白日里行走,那些丐帮的兄弟没有一个和他打招呼,并不是故意疏远,而是谁敢将这个俊朗少年与那个人鬼难分的小豆子乞丐混为一谈。
这天一早张半仙的生意便开张了,巧儿索性伸脖子瞪着眼睛瞧热闹。一个老汉唉声叹气地坐在张半仙桌前,脸上似乎写着一个大大的苦字。张半仙问老汉求何事?老汉恨恨地说:“求死!”从衣里摸出两个铜子放到桌上,向张半仙拱手道:“您神通广大,给我算算,我几时能死?”张半仙抚须一笑,说道:“不妨说来听听。”老汉摇首道:“忙碌半生,一事无成,有操不完的心,做不完的事,挨不完的累,唉,何时是个头?”
张半仙将老汉的两只手攥在自己手里,这便是摸骨看相,稍顷,随口吟道:“苦瓜地里睡过觉,甜瓜地里安过眠,先有苦来后有甜,荣华富贵在晚年。”
老汉凝起皱眉,小心问:“大师,您这是何意?”
张半仙道:“权且熬着吧,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老汉舒展了眉宇,仿佛捡了个元宝,满意而归。
老汉刚走,有一中年男子走到卦摊前,拱手道:“在下甘琼,去年曾在大师这里求过前程,不知大师可曾记得我,那时在下家道中落,正懊恼灰心,曾让大师指点迷津,今日特来拜谢。”
张半仙道:“小老儿看得人太多了,不记得了,你如意,是你修行的好,不必言谢!”
中年人道:“大师渡化众人,当然记不住芸芸众生,但在下却不敢忘大师渡化之恩,在下还清晰记得第七卦卦词火地晋,也叫锄地得金卦。锄地锄去苗里草,谁想财帛将人找。一锄锄出金子来,这个运气也算好。锄地得金卦如何?占者逢之喜气多。谋望求事皆如意,运转时来处处合。在下听信了大师之言,重新振奋精神,卖了仅有的田产祖屋,租了间门店做起粮食的小本生意,哪里想到扎兰小镇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人来,粮食生意便越做越大,现在真可谓日进斗金。如此点化大恩,岂有不报之理?”说着话掏出十枚银元送到张半仙的手中。作捐而去。
在一旁的巧儿看傻了,原想这个算命的瞎子也就是挣几个铜子的小钱,哪里想到会有如此进项,羡慕得直淌口水。巧儿想:依我看,这个瞎子也就是胡诌八扯,见人说好话,算中了,便皆大欢喜,算不中,谁又能来和瞎子算两个铜子的后账?如此想想,瞎子的生意真是无本无据、只赚不赔的好生意。倒对瞎子肃然起敬,真乃高人,实在是高!巧儿又想:瞎子戴着一副黑色的镜子,也看不见他是真瞎还是假瞎,虽然从站着的角度能看到瞎子的眼睛,但那眼皮一直是闭着的,谁又知道他是不是在眯着眼睛看人。是装瞎的也说不定,看见衣着华贵的便说人家贵不可言,见着穷嗖嗖的就说日后有福报。如此一来,便毫无纰漏。
巧儿心生懊恼,自己做着皮肉生意,却赚不了几个温饱钱,倒是一个满口胡言乱语的人赚得钵满盆满,心多有不甘。自己也想赚这样的俏钱,但无奈是女流,又太年少,又要装瞎,这活儿似乎自己干不来。正恼火着,瞎子又来生意了。这会来的人真乃衣着华贵,一身的绸缎。巧儿想:假若瞎子不瞎,看一眼便知这卦如何算了。假若他是真瞎,便会对人家说出白手起家定能成事这样的套话屁话来。巧儿等着瞧乐,看这瞎子如何哄骗世人。
绸缎男自说遇到了些麻烦事,想卜卦问前程。绸缎男说话时眼睛便瞄着巧儿,巧儿也不失时机地与之眉来眼去,巧儿自出道以来还没遇到过这样身价的人做生意,衣着如此金贵,定然会出手不凡,若做成了他的生意,说不定也能赚个日进斗金。
张半仙道:“心诚则灵,公子请抽签。”
绸缎男便摇晃着签筒,信手抽出一支签来。
张半仙道:“请公子将签给我,我一摸便知签词。”
绸缎男道:“我识得些字,便念给大师听,请大师给破解一下签词便可。”
张半仙抚须道:“如此甚好。”
绸缎男手捧卦签念道:“第十一卦水雷屯,也叫乱丝无头卦。风刮乱丝不见头,颠三倒四犯忧愁。慢慢处理尚可顺,急促反惹不自由。乱丝无头实难择,遇事暂且往后推。交易出行无好处,谋望求财心不遂。”
张半仙摇头道:“非也非也,公子手中是第一卦乾为天困龙得水卦。困龙得水好运交,不由喜气上眉梢。一切谋望皆如意,往后时运渐渐高。蟠龙久困在渊中,一日升腾起半空。往来飞腾能变化,从今有祸不成凶。公子此签贵不可言,为何误念成第十一卦呢?”
绸缎男忽然捧腹大笑,“你这瞎子竟然装瞎,啊哈哈——”
“公子何出此言呢,小老儿原本就瞎,何必用装?”张半仙摘下黑墨镜,巧儿也跟着众人一睹瞎子真容。薄薄的眼皮包着两个深凹下去的眼洞。眼洞中已然没有了眼珠,果然是一个真瞎子。
“你既真瞎,如何看到我抽的签是第一卦签而不是第十一卦签?难不成你开了天眼?”
这也是巧儿的同问,她也百思不得其解?相信这也是围观众人一致的同问,人越聚越多,都来瞅着这台好戏。
张半仙道:“小老儿虽是眼瞎,但心却不瞎。卦既摇起,便起心动念,惊动十方神煞,签虽在你的手中,小老儿心中已然感知,若无些门道,小老儿也不敢在此支摊经营。”
绸缎男冷声笑道:“好一张信口雌黄的巧嘴,就凭这张能将死人说活、将活人说死的巧嘴不知挣了多少昧心钱财。”用竹扇突然指着站在张半仙身后看热闹的巧儿:“我知道了,你跟这个瞎子是一伙的吧?”
“我?”巧儿被突然的变故惊到了,不知如何作答。
绸缎男义愤填赝,继续慷慨陈词数落着张半仙和巧儿,竹扇的指向在两人之间游移,“一个是真瞎,一个眼线,两个骗子合谋诈骗,装神弄鬼,诓骗无知小民。尔等看看我现在的大清,迂腐遍地,盗贼骗子大行其道,难怪我大清停滞不前,就该将你等蝇营狗苟之辈全部收监,肃清毒瘤,还我大清朗朗乾坤!”
巧儿被骂个狗血淋头,一脸懵圈。心中直冒火:一大早的镚子未进,倒被粘了一身臊,老娘这是招谁惹谁了,咋这么倒霉?
人们张望着,等张半仙出口还击,但是张半仙比庙里的佛坐得还稳,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巧儿可受不了这个窝囊气,向着缎绸男大喊:“你少诬陷好人,我是我,他是他,有钱就了不起啊,有钱就可以当街谩骂冤枉好人啊!”
绸缎男撑开竹扇,似乎要遮挡巧儿嘴里喷出的飞沫,冷声道:“我实在是不屑和一个女流之辈争辩,世人独醉我独醒,又何必与一个瞎子一个女流计较,也罢。你装你的鬼神,我活我的朗朗乾坤,啊哈哈——”仰面狂笑而去。
“这人谁啊怎么没见过,竟如此狂妄?”
“真该好好教训他一顿,无知小辈!”
巧儿这时也十分来劲,冲着绸缎男的背影叫嚷:“亏你走得快,要不然非跟你对簿公堂!”
众人附合着说对对,就该给这种狂徒送进衙门,大伙七嘴八舌。
张半仙这时活过来一般,动了动身体,拱手道:“多谢各位乡友好意,说者无心,我们权当好话听了,绝不可与人斗狠,各位无事就散了吧。”
众人散去,张半仙擦了一头冷汗。转后几天,张半仙得知那位前来踢摊的绸缎男原来是副都统大人留洋回来的公子。那日已然掐算出来人非池中之物,暗自庆幸逃过一劫。
巧儿却没有随众人散去,她余怒未消,还有一肚子火没撒出来。她歪着头对张半仙说:“张大师,方才你都听见了,那人骂我是你的同伙骗子,我无辜挨骂,你可心安?”
“那依姑娘之见?”
巧儿的眼珠转了转,“你得赔我挨骂钱。”
“那赔你多少挨骂钱合适?”
巧儿牙尖嘴利却犯难了,随口说:“嗯,十个铜子吧,五个也行,反正不能白白挨了这骂,得去去这晦气!”
张半仙从布兜里摸了摸,将一块银元推到桌子的一角。
巧儿退后两步,仿佛到手的是烧红的银元,烫手。其实巧儿打心里是拿瞎子开涮,开个玩笑,没想过真要,也没想过他会真给,只想着快活一下嘴撒撒气就算了,不想瞎子却这般痛快,却让巧儿不知所措了。
张半仙道:“你的挨骂钱,收下吧。”
巧儿心花怒放,真想说,以后有这种好事想着我点儿。可一想,也不用说啊,以后没生意的时候多往瞎子身边凑凑就行了。巧儿嘻嘻一笑,立时转变了态度,说了声:“多谢大师。”
巧儿想用这块银元改善一下伙食,好久没有沾到荤腥了。这些日子以来,她用攒下的钱置办了过冬的棉衣,又从一个乞丐手里买下了一个窝棚。这个窝棚就在小豆子之前的窝棚不远处,但比起小豆子的要好几倍,是名副其实的“房子型窝棚”,有门有窗,里面有炕有炉有小桌子,在里面可以自由的直腰。买下这个窝棚花了巧儿所有的积蓄,外加上让那个身体脏得只有眼珠有一些白色的乞丐免费做了两次皮肉“生意”,那个乞丐生了一身虱子和蛮力,做了两次免费生意后,巧儿在炕上趴了两天才起来。但巧儿十分得意,她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她不用再睡那个露天的桥洞,不用睡着了还担心野狗咬,不用睡着了再担心疯婆子乞丐扒她的裤子……
她回到窝棚里可以将门从里面插上。白天出去做生意的时候可以将门从外面锁上。有了一些钱,巧儿就置办一点东西,渐渐,她的小屋充实起来。她的小桌上有了梳妆的镜子,有了化妆盒子。这样化起妆来要方便得多,不再将自己化成一副鬼画符的惨相。有了些钱,巧儿也不再购置那些猴年马月的变了质的货底子,也买一些廉价的胭脂。化完妆的巧儿有时不敢认镜子中的自己,一个活脱脱的小美人胚子,一个凄惨惨的小林黛玉。坐在窝棚里的巧儿成了“玉人”,有了“玉人”的窝棚成了“小姐的闺房”。
巧儿转身跑的功夫与人撞了个满怀,两人都摸着碰疼的头叫唤,巧儿气嘟嘟地说:“也不瞅着点。”放眼望去,原来却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子,穿着简朴,脸色白净。男孩子说了声对不起,却凑到巧儿耳边嘀咕了几声。
巧儿又看了看这个脸色白净的男孩子,说了声好吧,我跟你走。
进茯苓堂是要上几步台阶的,所以在茯苓堂里望对面,就是居高临下地看,方才绸缎男吵吵闹闹的一幕早被石斛瞧见,便跑了过去看,从头看到尾,也觉绸缎男有些欺人太甚,甚至想着随时跳出来抱打不平。只是他隐藏在众人堆里,巧儿没有发现。
时下的一幕,石斛又看得真真切切,这个跟巧儿搭话的小男孩他认得,是个小太监,唤名小栗子。
石斛还是小豆子的时候就认得小栗子,他家的黑色大门朝哪开,大门上有几颗门钉他都数过。闲着无事,这样的闲事他没少干。小栗子人还不坏,他敲门去要饭的时候,小栗子都是给一些的,虽说是些剩菜剩饭,可毕竟不用去垃圾箱里刨食。
小栗子并不是这扇黑色大门里的主人,他的主子仍是一个太监,一个老得掉渣的老太监。据无腿乞丐讲,老太监伺候过爱新觉罗·旻宁,也就是道光皇帝爷,老了老了就是不死,功高盖主,连慈禧老佛爷也不好意思用这号老古董伺候了,遂派人送回原籍颐养天年,还派了个刚刚进宫只做了三个月的小太监随身伺候。
老太监姓陈,人称陈公公,头顶四品头衔,头发眉毛雪白,眼梢高挑,瞧人自带穿透力,一生阅尽帝王事,身价见识必定高于常人。二品头衔的副都统大人逢年过节也必来探望,献上丰厚礼品,恭恭敬敬站立着说话。老太监侧躺在床上,说上一句:“大人请坐下说话吧。”副都统才坐下说话。
老太监的饮食起居十分考究,吃的穿的用的全是不俗之物。先说吃,在城中雇了一个上好的厨子,厨子已然上了年纪,但本事极大,会做大江南北各色风味的菜肴,每日换着花样做,一周内不许重样。老太监尖声尖嗓地给厨子训过话:“照好吃了做,记着,别给咱家省钱。”厨子躬身道:“是公公,小的记下了。”
再说穿戴,夏日皆穿葛布箭衣,系白玉钩黑带。戴的官帽是四品青金石,俗称暗蓝顶。衣服颜色有灰色、蓝色、红色、茶色、驼色五种,春天是蓝灰色,夏天是茶驼色,秋天和冬天是蓝灰色,生日穿红紫色。老太监每种颜色的服装备下不下十套,且做到了常洗常换常新。雇佣洗衣的是一个胡姓的中年妇人,打扫看护门庭的是一个顾姓的黑脸壮汉。算上小栗子,府里共四人服侍着颐养天年的陈公公。
日常捧洗漱具、拿知扇、持麈尾,均由小栗子所为。说来小栗子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父赌母亡,缺衣少食,由于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传宗接代,其父已无力供养,便托人将其送到宫中活命。
小栗子由一位太监指引着来到净身房。那是一间连苍蝇都飞不出去的密闭房间。他先洗净了身体,然后生生饿了三日,以便排空腹中所有粪便,这三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有一个人给他送口饭吃。小栗子绝望地盯着天花板,他想到了死,他看到了死亡的白光。然后他的眼睛被蒙上,他没有任何挣扎,也无力挣扎。有人脱去他的衣裤,将他的手足绑得结结实实,活像个“大”字。还有人抓牢他的头发,抓紧他的胳膊,压着他瘦弱的腰,他本就瘦骨嶙峋的身体如今已支出一道道排骨。他感觉被五马分尸了。与饥饿相比,无非是多了一丝丝痛苦。他冷冷地嘲笑。可悲的是,直到那时,他还不知道那些人要对他做什么。
操刀的人凶神恶煞,向他吼问:“你是自愿净身的吗?”小栗子目光呆滞,他机械的合拢着嘴巴,操刀人说了一句,“他回说是了。”操刀人又问:“你若反悔,现在还来得及!”小栗子无力言语。操刀人说:“他说绝无后悔。”操刀人继续问:“你个毛孩子,日后你绝子绝孙,可和俺毫无干系。”操刀人又说:“毛孩子说了,毫无干系!”
手起刀落,操刀人将锋利无比的弯刀从小栗子的精囊连同阴茎一刀割净。这一刀唤醒了小栗子濒临死亡的痛感神经。
啊啊——
他绝命痛苦的尖叫声刺破了高墙深深的宫殿。操刀人在刀口上敷上厚厚的一层止血药末,鲜血还是迅速涔透了药末,涔透了他身下的床铺。操刀人将一根药捻插进小栗子的尿道口,用纱布将小栗子像个肉粽子似的包裹起来……
小栗子昏死过去,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他觉得在生死的鬼门关口一直徘徊。小鬼一会将他拽进鬼门关,一会将他踢出来。
按照净事惯例,小栗子被割下的阴囊、阴茎经过处理,最终装在一个丝棉衬里的小木匣中。择一个黄道吉日,送回到小栗子祖家祠堂,把藏有“宝贝”的木匣,放在正梁之上。百年之后,当小栗子的遗体入殓时,还得把“宝贝”从正梁上“请”下,缝在原处,成为一个来去完整的男人。
老太监平常所用之物皆是讲究之品。当地官员将这所大宅腾空给他专用,老太监将里面一应物品全部换掉,重新花重金打床修柜,将房子里里外外换了个遍,就连原来的大门也给拆了去,换上崭新的漆黑铜钉大门。
巧儿心里隐隐不安,随着小栗子进了这座深不知底的高墙大院。阴风阵阵,她下意识地抱紧肩膀。左拐右转。终于见到了白发苍苍的老太监。巧儿战战兢兢地抬起眼皮看老太监,他的头发,他的脸太白了,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就像一个鬼。巧儿不寒而栗,其实她的内心已经在喊:这单生意多少钱我也不接了。可是她畏惧老太监刁钻狠毒的眼神,那眼神狠狠地将她的想法杀死,很快控制了她的精神和灵魂。
“脱吧!”老太监从尖细的喉管里吐出这两个字。巧儿木呆呆地脱了衣裳,身体像一个精致的瓷瓶,闪着白光。
“美,真是太美了!”老太监赤着脚尖叫着移步过来,他用尖尖的指尖在她白的发光的背部肌肤上划了一道,立时血珠迸出。他俯在她的背上,用舌尖贪婪地舔食着她的血。那温热和腥咸的血液顺着食道进到他的胃里,进到他的血管里,他白的如纸般的脸绽出一抹诡异的红。巧儿咬着唇,颤栗如冷风中高悬枝头的一片孤叶,忘了痛苦是如何叫喊,她的脖颈像被人扼住,失去了叫喊的本能。她被老太监轻飘飘的抱起,走向那个鬼洞似的大床深处。老太监坦露了残缺的毫无血色的身躯。他那不男不女的空空如也的黑洞毫无保留地展示在了巧儿面前。
巧儿瑟瑟地发抖,她紧闭的唇被他尖利的牙齿和蛇般蠕动的舌儿撬开。她的身体任由老太监花样的摆布,刺痛如蛇噬咬在全身各处密集地袭向她的大脑,老太监用他的肘,用他的膝,用他的尖指,用他的变形的脚指,无所不用其极。巧儿感觉灵魂飞出了壳,飞升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