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西餐竟然让巧儿小豆子两人负债累累,这是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有钱人吃顿饭竟然以几个大洋计,有钱人的世界他们真的搞不懂。巧儿不想欠别人一丝一毫,尤其是大鼻子的洋人,所以她更加卖力地做生意。
如果不是急着还钱,巧儿真不想做回头客八撇胡的生意,八撇胡的嘴实在臭得前无古人,上次做完她的生意,她差点把苦胆吐出来,一想还从胃里往上返酸水。时下的巧儿也算饥不择食吧,巧儿没有拒绝八撇胡,但是价钱却比上次多了一倍,她管八撇胡要十个铜子。
“你在说啥小婊子!你那张嘴镶金边了吗?”八撇胡撕扯着巧儿的头发,巧儿的身体轻得像阵风,一扯一个跟头。巧儿的头撞到了墙上,立时涔出血来,在迷迷糊糊中巧儿的裤子被扒下,八撇胡看见巧儿瓷白的身子闪着亮光,他的鼻子竟然淌出血来,他用胳膊挥去鼻血,老熊一样吼叫着趴下去。
巧儿的身体剧烈疼痛,她的头昏昏噩噩,不但是因为头撞在了墙上,还有被八撇胡的臭嘴熏的。整个过程巧儿几乎失去了意识。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八撇胡朝晕晕糊糊强撑着坐起来的巧儿喊话:“看清楚了小婊子,十个铜子,一个不少!”十个铜子哗啦扔在巧儿的脸上,随之而到的还有一口黏痰。
小豆子赶到的时候只看见八撇胡的背影。小豆子手忙脚乱地帮巧儿擦拭额头上的鲜血,忙问她咋弄的?巧儿忍着泪:“没事。”小豆子恨恨地说:“是不是那个八撇胡打你了,你放心,早晚我会弄死他。”巧儿笑问:“不许胡说,炉子搭得咋样,能冒烟吗?”小豆子转脸眉飞色舞,使劲点头,“嗯嗯,炉子搭好了,可以生火,就是有些冒生烟,赶明叫大疤瘌再捅咕一下兴许就好烧了。”巧儿笑道:“这么说,有机会尝到你在家里炖的河鱼了?”小豆子道:“走,咱这就去河里抓去,你只管在岸上捡鱼,我下河去摸。”
其实巧儿做生意的这一幕被一个衣着光鲜的富家公子哥看了个滴水不漏。这个人在小镇有些名头,不过他的名头还是来自于他爹黄爷。黄爷独霸着小镇的丝绸布料生意,算得上小镇上的有钱人。
本来黄公子无事闲逛,在翠烟楼泡了一天,正两腿松软的往自家走,哪想看到了这一幕。不禁自言道:“这可真他娘的邪门了,真是活久了啥事都能撞见,有意思,有意思。”
黄公子边磕着瓜子边瞧热闹。直到八撇胡走人,小豆子帮巧儿整理衣裤,黄公子才迈着方步踱上前,呦喝一嗓子:“且慢!”
巧儿歪着脸瞅黄公子:“咋地这位爷,想玩玩?”
小豆子朝巧儿挤眉弄眼,意思少搭理这号人,赶紧穿衣走人吧。
黄公子刷地撑开竹扇,几许颠狂恣意的行草诗文一览无余。扇面诗云:
那时那日此门中,
桃花树下初相逢。
只见仙人种桃树,
未闻仙人看花红。
此四句为明朝四大才子之一唐寅《桃花庵遇仙记》一诗中的前四句。唐寅一生风流倜傥,阅美人无数,黄公子不学无术,又怕落得个酒囊饭袋的恶名,便自作聪明地自诩当世伯虎。
黄公子扇着小风,拿捏着腔调说话:“小爷我咋能在大街上干这等有伤风化的事儿,今天你也让小爷长了回眼,小爷高兴,这样,你光着两条小白腿,就那么站着!”
虽是背巷,也难免有人路过,这时已经聚有几位妇人,对着露着双腿的巧儿指指点点,谩骂之声亦有之。
巧儿不以为然,也拖着长腔造势,“成啊这位爷,你让我站着,我就站着,不过得有铜子,有了铜子,让我干啥都成。”
“痛快。小爷我就喜欢你这股子性子。”随即在怀里信手一掏,一个银闪闪的东西掷到了巧儿的脚下。
竟然是一枚大洋。巧儿和小豆子为之一惊。巧儿自出道以来,做了多少单生意已经记不清了,给大洋的客人还是惊天动地头一回。不过来者不善,来者并不是存心找乐的,倒像是个耍猴的,将她当猴耍着玩。她没有多想,当婊子都不怕,当回猴算个啥?看在大洋的份上,这单生意做了。
“谢了这位爷!”巧儿躬了下身子致谢。
让巧儿万万没有想到的,又有两道银光闪过眼前,两个铮明瓦亮的大洋又飞到了身下。
黄公子刷地收了竹扇,阴笑道:“你看着办吧,能站多久?”
“谢了爷,这三块大洋够小女子我站到明天早上了。”
“好!那就站到明天早上吧,啊哈哈——”黄公子刷地撑开扇子怪笑而去。
看人走远,小豆子连忙用衣物遮住巧儿的光腿,“赶紧穿衣服走人。”
巧儿将小豆子推开,“你回去吧,我得遵守约定在这里站一晚。”
小豆子急得要哭,“巧儿,你真得要站一晚?你赤着两腿被蚊虫叮咬不说,这一晚的寒气也把你的身体打透,你会做病的。那是个有钱人家的混蛋公子哥,与他何必认真?”
巧儿道:“他浑不浑蛋与我无关,但约好之事断无不守约的道理,你没听说过这盗亦有道吗?干我们这行的也得守道上的规矩,那就是人家花钱买乐,咱得让人家乐!”
小豆子抛下几串泪珠来,用手背擦着眼皮,弄得脸似花猫。
巧儿将三块大洋塞到小豆子的手中:“大洋你先收好,听老姐的话你回去,你在这里看着心焦,老姐心里也不痛快。”
小豆子一步三不舍地走开,走了不多远又冲过来,用身体挡住巧儿,与巧儿一同站着。巧儿在他的肩上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两排牙印,小豆子哎哟叫了声疼。巧儿咯咯地笑。
站到傍黑,小豆子困倦地缩在巧儿的脚下睡去了。
这时走来一个路人,路人瞧出蹊跷,疑心眼花了,走到巧儿身前细瞅。
“这位爷,恕小女子今晚不能做您的生意了。”,路人见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子。女子也瞅清了来人,一个头发半白的老男人。
老男人抓起地上的衣物递给女子,“光着腿杵这不冷啊?赶快穿上,夜里寒大。”
巧儿伸手接过衣裳,却没有穿,只道:“我和人有君子之约,已经收了人家的大洋,须在此站一晚。”
老男人不问原由,依旧我行我素地说:“还君子之约,咱料那个人不是什么好鸟,你说收了人家多少大洋。咱替你加倍还回去,把衣服穿上回家去!”
巧儿冷眉冷眼冷笑,还真是位“怜香惜玉”的主。巧儿得出结论:人越老心越色。出道这么久折腾他最狠的八成都是老棺材瓤子,这样的主多了去了,说大话使小钱,说了半天,也没见摸出个屁来。巧儿不想揭穿老男人的脸皮,说了声“谢了爷,就不打扰您行路了,您慢走。”
“你这孩子,咱说了半天,咋油盐不进呢?”
“这位爷,您想做我的生意,过了今晚随您,其余的话您打住,还请您高抬贵手!”
老男人心道:平生也是阅人无数,这个小丫头倒是个硬茬。看天色已晚,心里打鼓,蹙起眉头。
巧儿懒得与这号人搭理,心道:瘦驴拉硬屎,明明啥也不是,硬要做出一副路见不平英雄救美的架式。小心闪了您的老腰,趁天黑赶紧溜吧,让黄公子看见打死你可咋整!”
老男人不再作声,在不远处一棵大树下坐定,倚着大树闭起眼睛。就听巧儿不停啪啪地拍蚊子。夜间的蚊子太多了,咬得巧儿乱跳乱蹦。巧儿蹦到树下,向老男人喊话:“这位爷,你守在我这不走,算是咋回事啊?”
这一声叫喊惊醒了迷迷瞪瞪的小豆子。小豆子以为有恶人挑衅。龇着牙土狗一样与老男人对峙。
老男人默不作声,消失在夜色里。
黄公子一早便到了这处偏僻的胡同,看见巧儿还赤着两腿站在那里,眼圈发黑,摇摇晃晃。黄公子刷地摆开扇子,阴鸷一笑,说了声:“有种,小爷我喜欢!”
巧儿强打起精神,一边挠着被蚊虫咬得血淋淋的腿,一边陪笑道:“黄爷,我可以穿衣了吧?”小豆子眼里噙满了泪,真想冲上去痛打姓黄的衣冠禽兽。
黄公子得意地灿笑,用扇一指巧儿,“衣服穿上,跟小爷走。”
“等等。”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干瘦的老头来。巧儿一眼便认出这是昨夜那个管闲事的老男人,原来他并未走远,竟有一丝隐隐地感动。巧儿的嘴角竟露出一丝诡笑。她实在太累太困了,无力地依在小豆子怀中。
黄公子放眼望去,却是一个干瘦老头来横生枝节,强忍怒火,冷冷道:“敢问有何见教?”
“你,就是黄公子?”
黄公子横竖瞅着这个似乎来找茬的干瘦老头,胸中的五味真火在毫无节制地飙升,生冷着铁脸道:“正是,有何见教?”
“一看黄公子便是有钱之人,钱多的花也花不完。”
黄公子冷冷回道:“这话听着这么扎耳,没头没脑,一派胡言!”
干瘦老头道:“黄爷要不是钱多的没地方花,咋会拿白花花的大洋戏弄一个丫头?”
黄公子才知钻进了干瘦老头埋下的“套”,气愤难忍,刷地撑开竹扇,教训道:“河边无青草,哪来的多嘴驴,小爷愿打,女子愿挨,谁也管不着!”
干瘦老头呵呵一笑,太阳穴上的青筋绷起,不紧不慢道:“按理,咱是管不着,可是,也想管管!”
黄公子怒不可遏了,俗话讲是可忍孰不可忍,冲到干瘦老头面前质问:“怎么着老东西,你成心找茬是吧?”
“岂敢,这个丫头已经站了一夜了,不能跟你走了,她该回家了。”
“老东西,这可由不得你!”
“你一口一个驴、一个老东西叫着咱,咱也就不跟你计较了,但你往死里祸害小丫头,咱可就不能让着你了。”干瘦老头的话音越来越钝,越来越狠。
黄公子看到一双闪着刀锋的鹰眼瞄着自己,夺魂摄魄,心下一凛,哆嗦着退后两步。揉了揉眼皮,确认眼前是个干瘦的老头,怪叫着:“老东西,找死!”挥着竹扇劈头就打。
虽是僻巷,也有路人经过看热闹。黄公子这一动手,吓得围观人唏嘘声一片。再放眼望去,黄公子攥着竹扇的拳头已然被干瘦老头的大手铁钳般锁住。黄公子急于挣脱,拼尽了吃奶的力气,无奈那只手越挣越紧。只听黄公子的手在干瘦老头的手中咔咔作响。竹扇柄渐渐嵌进肉中,血水顺着黄公子的手腕滴落下来,越滴越多,由滴成绺。小豆子和巧儿惊得掉了下巴,大气也不敢喘。
黄公子鬼哭狼嚎地跪下去。手指骨还在咔咔地崩折,那是筋骨和竹子撕咬、碰撞、胶着在一起的声音。
黄公子终于屈服,涕泪交零,接连大喊:“爷爷饶命……”
干瘦老头松开了骨节粗大的铁手,黄公子的右手还死死攥着竹扇,手指想伸却再也伸不开,就那样死死攥着竹扇,任血水直流。
干瘦老头朝黄公子说道:“今日之事,由咱一人承担,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山中放木为生,小老儿周正,你若寻仇,可随时找咱。”
人群中传来一声,“他是把爷!”
人群如将水泼进了油锅,瞬时沸腾。
再看时,把爷已如神龙摆尾,不知去向。
巧儿说小豆子:“你还吹嘘把爷威名,我原想你见过把爷的庐山真面目,哪料你也是鼻窟窿看天,有眼无珠。”小豆子嘿嘿一笑,“以前只是道听途说,这下真得见识了,真乃英雄豪杰人中龙凤!”巧儿莞尔一笑,“看你谈吐也不俗,做叫花子屈才了。”
转瞬雷电交加,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雨浇散了看热闹的人群。小豆子拉着巧儿的小手在雨中奔跑。雨越下越大,巧儿被雨迷了眼睛,跌倒在地。小豆子背起巧儿撞开了穆郎中茯苓堂的大门。
算起来小豆子和穆郎中也算是旧识了。只因跑来禀报过疯女人难产,倒叫穆郎中高看了这个小乞丐一眼。有时饭口时间见小豆子路过,便招呼着塞给他两个馍吃。无功不受禄,几次三番地吃人家的馒头,惹得小豆子心里虚虚的,不是饿得前心贴后背便不再经过茯苓堂的门。
这个小镇的每一条街都店铺林立,小豆子觉着唯独穆郎中为人和善。穆郎中大名叫穆川芎,川芎谁都知道是一味活血化瘀的中药。一个郎中起个和职业相称的名字倒也无甚奇怪,但想想总觉得哪里好笑。穆川芎有一个独女,唤名穆黄连,这个名字更惹小豆子生笑。穆黄连继承了她父亲的衣钵,为人倒不尖酸刻薄,但骨子里却有一种清冷的傲气,仿若水中的莲,自带仙气。
茯苓堂里除穆川芎穆黄连父女外,还有一个男学徒,年方十五,学徒姓甚名谁早已被人忽略,拜了穆川芎师傅后,便被赐了名字——甘草。甘草和解百毒,是几乎近九成古今方剂中的调和之药,万能的上品奇药。师傅给取其名的深意就在其中。意在让他的徒弟涉猎“内、外、妇、产、儿、眼、耳、鼻、齿、喉、伤、毒”诸科,将医术发扬光大。
穆川芎不是见人下菜碟的主,甭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草民百姓,只要进了他的茯苓堂便一视同仁。穆川芎乐善好施,自悬壶济世起,便以救死扶伤为宗旨。凡进茯苓堂先“望、闻、问、切”四诊合一治病拿药在先,付账在后。有钱给钱,无钱赊账,概不拒病患于门外。穆川芎的茯苓堂没有一墙的“妙手回春”之类的锦旗,并非没有,而是收了之后便束之高阁,并不将这些成就做为沽名钓誉的资本,他行医谨小慎微如履薄冰,进门只可见墙上一副遒劲有力的大字——但祈世间无疾患,何妨架上药蒙尘。
小豆子常望着这幅字傻傻地发呆,说不上是字写得好,还是这句话说得好,总之一见这字心里便踏实安然,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切感。小豆子常想:单凭这幅字便可以看出店主是一个不以赚钱为目的的良心店铺。
穆川芎之前并不知道小豆子识字,每次见他呆呆地看那幅字,以为他只是像看画一样地在看那几个字。
有一次抓药的人多,看病的人也多,忙得迷迷瞪瞪的甘草嘴里叨咕着柴胡却去抓了石斛。当时小豆子正好在场,他善意地提醒了一句,“你抓错了,那是石斛不是柴胡。”甘草脸一阵白红,却死不肯承认,揪着小豆子的脖领子要打他。穆川芎狠狠地训斥了甘草,并夸奖了小豆子,说抓药是天大的事,天大的事来不得半点马虎。那天穆川芎竟然赏给小豆子一只鸡腿吃,小豆子美得乐出鼻涕泡。小豆子不知道的是,那天他走后,穆川芎将甘草罚了跪,在药王孙思邈的圣像前反省了一夜。
穆川芎医术精湛,非但在本地,就是在外省也有人慕名而来。很多奇难杂症的患者愁眉苦脸的来,千恩万谢地去。做为一个医者还有什么比治愈患者让其更开心的事呢?
穆川芎膝下无子,只有一女,是与穆黎氏黎妙元所生。自古医术传男不传女。到了穆川芎这一辈规矩被打破,一则穆川芎并不愚腐,二则无子所限。
穆川芎认为女子学医并无不可,尤其是妇科,身为女人亲身有感,更容易融汇贯通。再说自古已有先例,素女便是医学之大成者。素女又称九幽素阴女帝,擅长鼓瑟,她开音律治病的先河,是与黄帝同时代的臣属,也是传授黄帝男女房中术的鼻祖老师。素女的医术仁心被历代医家顶礼膜拜。想学中医,《黄帝内经》是一道不可逾越但又不得努力逾越的大山。在《黄帝内经》中,黄帝与素女的一问一答便隐藏着中医无尽的真理。
女子学医虽有素女医帝,但大多医学成就还是一直被男子所承揽,从上古时期的“神农尝百草”奠定中药基石,到扁鹊发明四诊“望闻问切”,到华佗开创外科之先河、发明麻沸散、书写千古医书《青囊书》,到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 到药王孙思邈的《千金方》,到药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这些先人的医学成就足以让后人高山仰止,只能望其项背。
女子学医少有大家者,与其中国文化中“男女授受不亲”的局限性不无关系。例如男子可以给女子接生,倘若女子给男子下体敷药似乎有悖德行。
穆川芎祖上行医数代,不想到他这辈香火断裂,多年前结发妻子黎妙元一夜间蒸发不见,留下嗷嗷待哺的孩子。穆川芎只能一手带孩子一手给人号脉诊病,其中艰辛自不必说。好在穆川芎医德俱佳,不乏上门送奶的热心产妇,不乏照看孩子的多情女子。十几年来提亲者不乏其人,但均被一一谢绝。理由简单明了:专心医术无心他顾。时间一久,人们知道穆川芎是真的无心续弦,此事便不再提及。
穆川芎不苟言笑,像个治学严谨的老学究,生人见了以为这个人多可怕,但相处久了,却知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多年行医养成谨小慎微的习惯,头脑里想着无数病人的方剂和诊法,思想一刻也放松不下来,所以成了不会笑的人。奇怪的是小豆子却觉着穆郎中十分和善,大概他看出穆郎中本质里的善。
小豆子不惧怕穆川芎,却有些惧怕他的女儿穆黄连,虽然也知她是个心肠不坏的女子,但她自带的威严和特有的小姐脾气让他心里发怵。
小豆子乞食时,曾被一个大户人家的恶狗追着咬,小豆子没命的跑,到了屁股被恶狗咬了一口,咬得鲜血直淌。小豆子捂着屁股,眼泪滚滚地到了茯苓堂,穆郎中正忙,问了一句,便叫女儿穆黄连替小豆子处理伤口。穆黄连带着小豆子到了后面的处置室,那里是一个单独的包间,专给人针灸上药之用,外人不得入内,患者的隐私可以得到有效的保护。小豆子和穆黄连的年龄相仿,哪里好意思在小女子眼前裸露屁股,疼得龇牙咧嘴也不肯脱掉裤子。穆黄连捏着鼻子训他:“快脱,你以为谁想看你的臭屁股!”小豆子疼得直打冷颤,但坚持不脱,他说:“黄连你行行好,让甘草来帮我弄吧。”
“甘草要是在家,我才懒得搭理你,他家里有事,请假回去了,等几日才能回呢。”甘草不悦,撅着小嘴,还捏着鼻子,样子怪怪的。穆黄连在后堂避人的地方才敢捏鼻子防臭味,若是让穆川芎看到,免不了挨训。视患者为爹娘,待患者如已出,这是穆川芎告诫学医的女儿和弟子的头条要义。
小豆子疼得脸色煞白,血还在流,冷汗如刀,这样下去得流血而死。穆黄连管不了许多,亲自上手帮小豆子脱,没费啥劲,一把拽掉了小豆子的裤子。伤口很大很深,穆黄连用清水帮他擦拭伤口,光擦拭还不行,还得将棉布绑在筷子上,将筷子捅到伤口的深处去清理。关键是操作的时候小豆子还不能趴着,只能手扶着门框咬牙挺。穆黄连动作熟练,忙而不乱,清洗伤口数遍,用缠着绵布的筷子捅到伤口里数遍,做完这些才开始上药,一些黄黄的味道浓烈的中药面。
如果说前一些步骤小豆子还可以咬牙挺,接下来上药这个步骤他实在挺不了了。穆黄连将药末醮在缠绵布的筷子上,然后再将带了药末的筷子捅到伤口深处。这个药末一接触到伤口的瞬间,就像伤口上撒了川椒加盐巴,屁股疼得开了花,小豆子杀猪般地蹦起来,转过身来骂黄连,“你能不能轻点,我要疼死了!”穆黄连一直蹲在那里对着他的屁股清洗上药,小豆子转过身来,撒尿的小鸟便正对穆黄连的面部。穆黄连的鼻子紧紧起来,看到了一只发育良好但脏得似煤块的小鸟。穆黄连对着小豆子凶:“小豆子,你这么大个人了,能不能干净些,以后每天睡前用温水洗洗你的小鸟,将包皮翻过来洗,里里外外都洗干净了再睡,臭死了,窝囊死了。”
本来小豆子疼得要死了,他已经看到极乐世界里的那束光了,却突然被穆黄连的这句话打翻在地,他双手捂住小鸟,眼睛瞪得滚圆……
自那次事情后,小豆子就患了“穆黄连后遗症”,以至于一见到穆黄连心下就一激凌,下意识地要用手护住他的小鸟。说来也怪,自打被穆黄连羞辱过后,小豆子便养成了洗小鸟的习惯,洗小鸟成了每晚睡前的必做功课,身体任何一个部位可以脏得发霉发亮,唯独小鸟干净得出奇,鹤立鸡群。当然这个秘密埋在裤衩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雨太大了,根本不是什么瓢泼能形容的,雨水犹如天河,一股脑地倾泻下来,大雨浇得人睁不开眼、喘不上气、说不出话来,小豆子背着巧儿闯进茯苓堂,他的脚下立时流成了一条小河。
茯苓堂里仍如往昔一般,有人看病,有人抓药,有人号脉。
小豆子巧儿的突然闯入,引来茯苓堂中所有人的侧目。小豆子挥了一脸的雨水,向茯苓堂里的穆郎中方向鞠了一躬,“穆先生,雨太大了,借您宝地避避雨。”
经雨水这样一冲刷,巧儿感觉腿上被蚊虫咬烂的地方竟没有那样刺痒了。此刻她惊奇地盯着小豆子,心说这个家伙可真会说话啊,张口先生闭口宝地的,要不是看他这身破衣烂衫的装扮,谁会知道这个口吐锦绣的家伙是个拎打狗棍的乞丐?
大家都很忙,似乎没人愿意搭理他,可是小豆子还得继续说,他得把巧儿介绍给穆郎中。将一个陌生人带进茯苓堂来,不报上名号显得极为无礼。小豆子说:“她叫巧儿,是我的朋友。”
还是没人应声,倒是穆黄连突然尖声叫了他:“小豆子,帮忙啊,傻楞着干嘛。”这一声似乎是掌柜的在叫自己店里的伙计,一点也没客套。
小豆子发怔了那么两秒钟,就紧跑过去帮忙,穆黄连指着高高的药柜说:“药柜顶上有一包白芍,上去取下来。”小豆子就噔噔地踩着梯子上去,毫不费力地将一袋白芍拿下来。
这一声似乎没人会在意,却让在一旁捣药的甘草气鼓鼓如大肚皮的青蛙。他没好眼神剜了小豆子一眼,捎带着也将巧儿剜了一眼。他忽然想起来了,这个女子不就是平日里画得像鬼画符似的那个小妓女吗?大雨冲掉了她的粉妆,但他认得她,有一次他从鬼画符的身边路过,鬼画符还拽着他的衣角问小哥要不要玩玩,妹子嫩着哩,一掐就出水?
甘草甩开鬼画符白骨精似的苍白小手,呼呼呼一口气跑得无影无踪。身后传来鬼画符咯咯地嘲笑声。
甘草瞥着这一对极为相配的小狗男女,觉得恶心。
大雨下个没完没了,店里的患者看完病取完药撑伞回去了。最后只剩下小豆子和巧儿两个外人。穆郎中让穆黄连给两人沏了两碗姜汤暖身祛寒。小豆子九十度角弯腰致谢。巧儿瞅小豆子装斯文假正经的样子就想咯咯地发笑。
穆川芎着实累了,难得清闲,躺在躺椅上,似乎睡着了,忽然冒出一句话来:“甘草,十八反可曾被熟?背来听听。”
甘草应声作答:“是师傅。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芨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
穆川芎欣慰地晃着躺椅,又闭眼说道:“黄连,你来背十九畏。”
穆黄连哦了一声,似乎没有底气的样子,一边背一边用怪怪地眼神在巧儿的身上来来回回扫荡,看得巧儿极不自在,身上像起了一层麻麻的小疙瘩。
“硫磺原是火中精,朴硝一见便相争。水银莫与砒霜见,狼毒最怕密陀僧。巴豆性烈最为上,偏与牵牛不顺情。丁香莫与郁金见,牙硝……牙硝……”
穆川芎睁开了眼,虽然脸上看不出火气,但眼神里的威严更加咄咄逼人。穆川芎指着甘草说:“你来接着背。”
甘草侧脸瞅了瞅耷下头捉着衣襟的穆黄连,回复穆川芎:“师傅,十九畏太难背了,徒弟对这几段也记不太准,请师傅责罚。”
小豆子突然灵光一闪,心中大喜,默默道:“穆黄连,别怪我今日欺你,实在是你平日里欺我太甚,害得我一个男儿在你一个小女子面前丢尽了颜面,不是我气量小,实在是你过分在先。老天长眼,平生最好的报仇机会这就来了,今日我即报了仇,又在巧儿面前露了脸,岂不是一举两得!”小豆子清清嗓子,在略显沉闷的茯苓堂里忽然响起了他洪亮的声音:“牙硝难合京三棱。川乌草乌不顺犀,人参最怕五灵脂。官桂善能调冷气,若逢石脂便相欺。大凡修合看顺逆,炮爁炙煿莫相依。”
穆川芎惊得扶座而起,瞪大了眼睛问小豆子:“你怎么会背这十九畏歌诀?”其实吃惊的岂止是穆川芎。更为吃惊的还有穆黄连,甘草。
小豆子不紧不慢地回话,因为那些话已经在他的肠子里转了八个弯了,“穆师傅,平时路过这里听黄连咿咿呀呀念过几遍,就这么几行字,长一些心恐怕一会就记住了,我也没咋细听,也不知道背得对不对,还请穆先生恕我多嘴之过。”
平生以为再也不会笑的穆川芎竟然笑出了声,他哆嗦着手指指了半天,也不知道要指啥,过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甘草黄连,你们看到没有,有心无心全在一念之间,路人拾声况且记得下,你们心不在焉岂有长进?黄连,你伸出手来!”穆川芎突然变了脸色,要行家规。
“师傅,别打师姐了,师姐这一阵劳累过度,又有经期在身,不能受戒尺之刑,手掌有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手厥阴心包经,三条阴经会于掌中,主管气血,重刑之下,必致气血逆向,经期紊乱,师姐的罚,我甘愿受领。”话落伏地磕头。
穆川芎质问道:“你如何知晓黄连经期在身?”
“师傅,徒弟不才,没有学成您的皮毛,但师傅教导的望闻问切四诊时刻记在心间,徒弟走过哪个人的身旁,闻到气味便可断出他的五分毛病来。”
“好你个顽徒,十九畏入医门槛之歌诀尚不能熟记于心,还在这里妄谈什么四诊,你们两个都伸出手来,今日谁也免不了戒尺!”
小豆子扫到了穆黄连冰寒的眼角余光。
啪啪啪——
戒尺敲在皮肉上,让人心惊肉跳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