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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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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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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追梦人》连载

第一章

1977年10月10日,衡水师范的大院里,深秋的凉风,吹得大树哗啦啦地响,满地的树叶,躺在烂泥里,冰冷的雨滴,从天空滴落,无情地拍打着地面,溅起一串串水花。我们打行李,捆书本,就要离开这个生活了两年的地方。一个县的老乡王小芳,带着一脸的悲伤,要和我一起走。我问她:“怎么走?”她说:“坐汽车方便,咱们都能直接到家。”我说:“坐汽车,要花两元钱。坐火车,到龙华,学生票只花三角钱。再从龙华坐汽车回家,能省一元多。”她说:“行,那就坐火车。”一大早我们坐火车到了龙华,却没有通往县城方向的汽车了。只得步行。我和她在野地里的小路上,踩着水和泥,向家走。走了几里路,这么漂亮好看的女生,就和我一样,弄得满身满脸都是泥。走了六七十里路,总算回到了各自的家。

我走进家门,娘正在锅灶下,坐着一个圆蒲摊烧火。蒲摊是用红高粱叶子编成的。娘拉着风箱,用一根一头烧得很黑的小木棍,往灶里填着柴火,灶里冒出的火苗,呼呼的,旺旺地舔着灶口的上部,舔着娘的额,烤着娘的脸,燎着娘的眉。

就是用这口锅,娘为我们一家人做了几十年的饭。就是在这个锅灶前,娘经常搂着我们,给我们讲故事,哼着我们永远也听不懂的沉闷又忧伤的小曲。那年的春天,一对燕子飞进我们的家,靠近屋门的梁上,做了一个银色的窝,娘在锅灶旁,做着饭,腆着脸看。大燕子在我们屋里飞,飞了一圈又一圈,小燕子看到大燕子,振着翅,摆着尾,探着头,张着黄黄的小嘴,喳喳叫。大燕子把衔来最美的食物,先放进叫得最欢,嘴伸得最长的小燕的嘴里,小燕子的嘴里都吃上大燕子的食物,大燕子就快乐地看着小燕子。看了一会儿小燕子,大燕子在屋子里,又扑啦啦地飞一圈,站在屋门的横框上,向着小燕子,喳喳地叫几声,和小燕子说一会话,回过头去,把黑亮的尾巴,给孩子们看看,矫健的翅膀,伸展开,一挺身,飞向院子,在院子,转一圈,展一展翅,挺一挺胸,拔个高,就飞上了高高的空中。娘对大燕子说:美死你了,好好珍惜你的幸福,好好关爱你的孩子吧。娘又对小燕子说:孩子们,快长大,长大了,飞出这个窝,到蓝天白云上去,到大地方去,才会有出息。娘看着,说着,就自己笑。娘笑起来,就忘记了,过去一切的痛苦和屈辱。娘笑起来,就像一个天真、非常开心的孩子。那以后,娘搂着我们,常说的一句话是:娃呀,你们要好好长,长大了,才会有出息,要像那些小燕一样,不停地振翅,将来才能飞到天上去呀。娘的话刻骨铭心,一直生在我心里。我一直想像这小燕子一样飞起来,可是飞啊飞,到如今,我却又落在了地下。

娘见儿子回来了,好像八年没见到,眼睛放光,身子发颤,停止了烧火,凑到我的面前来,抻抻衣服,摸摸脸,又在锅灶旁,拿起一个比鸡蛋大不多少,沾满尘土的干巴苹果,洗了洗,双手捧着,递到我的面前:“儿啊,吃个苹果。”

我推开娘的手,说:“不吃!”,就走进屋里,坐到炕沿上,两脚一抖,一双大鞋,啪嗒一声,甩到桌子底下,半个身子,像堆烂泥一样,倚在炕头的被摞子上,两腿一伸,又脏又臭的两只大脚,凉在了炕上。

娘把这个苹果放回到桌子上,又带着那种对儿子爱得过分的情感,迈着有些呆笨的,小时候缠过的小脚,走到我的身边,弯下苍老的脊背,两腿半跪在土炕前,那件带有补丁的黑衣服,贴到炕沿上,颤抖地伸出长满老茧的,瘦而坚硬的手,扒下我的臭袜子,说:“小子,你的袜子熏死人,多少天没洗了,这么脏,去上班,不怕人笑话呀。娘去给你洗洗吧。”

从小长到这么大,我很少穿袜子。莫说夏天了,春秋是露着脚面的方口粗布鞋,冬天是露着脚脖子的黑棉鞋。那鞋帮却很结实,是娘细细地,一针一线缝上的。鞋底也很厚,是娘亲手做的袼褙做成的。娘在案板上用破布,抹上糨糊,粘起来,在屋檐下晒干,揭下,就成了一张张的袼褙。娘再用提前剪好的鞋底纸样,放在袼褙上,比着样子,认真剪好。剪好的袼褙,一层层地罗起来,外面再包上好看的白布,娘就用自己纺线做成的绳子,穿针引线,密密麻麻地纳起来。这就是农村人常说的纳鞋底。这线,娘纳得好细,好整齐。横着竖着,一趟趟,一排排,就像用尺子划出来的一样直,线锔子细致又均匀。我穿在脚上,好舒服。只是冬天没有袜子,脚脖子冻得又红又肿。脚后跟会裂开几个大口子,像是张着的孩子嘴。这口子开始是白白的,干干的,裂得厉害了,突然变大了,变深了,鲜红的血从裂口的底部流出来。这血就染红了我的脚后跟,染红了我的破鞋垫。我就告诉娘:脚流血了。娘扒下我的鞋,看到了,就掉泪,就在勺子里,打一点糨糊,把温热的糨糊抹到我干裂的脚上,找块布,把我脚上的口子粘合起来,再抱着我的脚,放到她的怀里,捂上老半天。娘一边抱着我的脚,还一边抱着我的头。娘把我的头抱得那样紧。等那糨糊干了,牢牢地粘在脚上了,娘才松开手。娘的方法,老管用了,过不几天,脚后跟的口子就合上了。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觉得不穿袜子不好看,也从来没有在意过别人是不是穿袜子的。师范毕业前,我们去龙华中学下乡实习,是个夏天,我穿着一双光光的凉鞋,和景县同班师范的同学,站在龙华满是尘土的大街,那棵高大的柳树下。太阳的光线特别亮,照得我们睁不开眼。没有一丝风。天空很蓝,大地很绿,人也很美。突然有个新发现:男生穿得很讲究,女生打扮得很漂亮。特别是那几个女生,天天在一个班里上课,天天见面,从来没有细心地瞅过她们。这一瞅,突然发现,竟然一个比一个漂亮。更惊奇的是他们都穿着袜子。我低下头,看一眼自己光光的脚,突然觉得有些难看了,就悄悄地,溜进商店,买了第一双袜子。又专门借了一把剪刀,在一个角落里,剪了剪猫爪子一样长,驴蹄子一样黑的脚趾盖,把那双新袜子穿上去。现在脚上穿的,就是那天人生第一次买的袜子。如今这袜子已经有了很多的洞了。

现在娘拿着我的这双袜子,到院子去洗。娘把原来用过的一盆脏水拿出来,把我的臭袜子放进去,蹲下身,轻轻揉,洗了一遍,水就像泥汤一样了,娘端起这盆黑黑的泥汤,走到院子一个小菜畦边,弯腰,把脏水倒进菜畦,又从水缸舀了一瓢清亮的水,再洗一遍,把这还不算太脏,下次还要再用的水,存放到屋檐下,把袜子挂在窗前的枣树上。

娘洗完袜子,又慌里慌张地跑进屋里,瞅着我的脸说:“儿啊,平常一进家门又说又笑的,今儿是怎么了?”

我不说话。

娘说:“儿啊,有话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时间长了会憋出病来的。”娘的眼里充满了担心和忧郁,哆哆嗦嗦的手摸着我的面颊。娘慈爱的手,轻轻的,柔柔的,就像摸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

我看着娘的脸,又想起上师范前,娘对儿子的希望。那个时候,村里很多人,分不清什么是中专,什么是大学,都说我是上了大学。娘可能也是这么认为吧。那天接到上师范的通知书,娘眼泪汪汪的,抱着我的头,就像那天看到大哥大学录取通知书一样高兴,娘流着幸福的热泪说:俺儿有出息了。娘始终把我当成她骄傲的儿子,自豪的儿子,这时就更感到骄傲和自豪了。娘满脸挂着笑意,在村里一家家借钱。娘借钱,也是挺着胸脯,一脸的自豪。借来钱,娘买来一堆布料,专门请人为我做了一件新棉衣。棉衣做好,娘开心地抱着让我看:蓝色的,扣子很大,领子是敞开的,还有暖暖的皮毛。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动物的皮毛,有点淡黄微红,闪光发亮。这棉衣的面料,一定花了不少的钱。娘为了这件棉衣,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啊。刚去学校,穿不着棉衣,娘说:穿不着也要带上,到天冷的时候,就得穿了。娘还为我做了一个新被子。被面是蓝花的,被套絮的是新的棉花,白白的,软软的,暖暖的。被子是娘亲手做的。娘把被子铺了满炕。娘那双瘦瘦的干巴巴的手,抓着被子,眼睛和针,和被面,贴在一起,针扎进去,再引出来,还不时地把针叼在嘴里,双手里合外拉,平整被子,膝盖和头,都顶在被子上,一次次从炕上,爬到地下,又从地下,爬到炕上,把那个被子翻过来倒过去地折腾。这穿针引线的动作,叫儿看了心酸。被子做好,娘把它叠得平平的,和那件棉衣放在一起。娘的一生,可能从来没有盖过这样的被子,也没有穿过这样的棉衣吧。

可是,到如今,我师范毕业,却没有工作,这叫娘心里会是多么难受呀。我眼帘里的泪就要涌出来。我不想叫娘看到我的泪,把娘的手推到一边,头扭向炕里,送给娘一个粗粗的后背和大大的屁股。

娘说:“儿啊,你是累了吧。娘给你盖上被子,躺一会吧。”娘拉过被子,给我盖上,摁了摁我脚下的被角,摁了摁我身下的被边,把被子往我的脖子上抻了抻,又走到外屋去烧火。

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地流下来。我撩开被子,突然坐起来,没有和娘说什么,悄悄抹了一把眼里的泪,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就去了二哥的院子。

走进院子,二哥正挥舞着一根对掐粗的棍棒,砸院子里的玉米穗。

二哥的儿子,我七八岁的侄子正在逗小狗玩,掰着小狗的嘴,摸着小狗的毛,跟小狗说话。看我来了,侄子说了句:“爸爸,小叔来了。”站起来,从屋里拿了块干粮,就领着小狗跑。小狗跟在他的屁股后边,围着他跳,一圈圈地转,摇着尾巴不停地叫。他把干粮放到嘴里,嚼了嚼,吐出一口,在小狗的跟前,高高地举起来。小狗的前腿抬起,身子直立起来。侄子手里的食往前移动,小狗的后腿也就和人走路一样,一步步地往前挪。

二哥大声地喊:“离远一点,小心棒子粒崩到头上,打着眼!”二哥喊着,一棍子砸在那堆棒子穗上。棒子粒就像水花一样飞溅起来。

我侄子便抱着脑袋远远地跑了。

二哥的脸上挂着汗珠,旧得发黄的白褂肩膀上破了一个洞,身上挂满了草屑和玉米毛毛。

我说:“二哥,等一会儿干吧,有个事,想跟你说。”我把二哥拉到大门楼下。

二哥坐在门楼下的一根旧木头上,喘着粗气,撩起那件沾满尘土和玉米毛毛的旧衣服,擦着脸上的汗说:“兄弟,你的脸怎么这么黄,出什么事了?”

我说:“哥,我师范毕业,国家不给分配工作,让我在村里劳动呀。”

二哥满脸地惊讶:“什么?你是师范毕业,怎么能在村里劳动呀?”

我说:“我们这届学生招生的时候,入学通知书上就写的社来社去。当时不知道社来社去的意思,那时以为毕业后,在学校当民办教师。现在想当代课教师,也是公社领导和学校说了算。我们这届毕业生,是唯一的一届社来社去的学生。社会不承认我们。也就没有人愿意要我们啊。”

二哥慌了手脚,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手在衣服上乱摸,似乎不知道往哪儿放。摸着摸着,就有些发抖:“怎么会有这事?怎么会呀?”

我一脸的无耐,说:“我也不知道。”

二哥埋下头,拾起地下的一根小细棍,一段段地折断,扔到脚下,又用脚不断地碾着,一筹莫展地摸着头,说:“白白上了两年师范,你说咱爸爸咱娘怎么能受的了哇?”

我难过地说:“二哥,这个家,就是你付出的多,还不让爸爸娘操心。我让爸爸娘操的心太多了。”

二哥甩了一下胳膊,说:“到了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

我想哭,说:“哥,我就是和你商量这事的。哥,你帮我拿个主意吧。”

二哥为难地说:“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好主意,叫我说,这事先不要告诉爸爸娘。”

我说:“不告诉,早晚会知道。刚才,我回来,在家里炕上躺着发烦,娘也可能看出了什么。”

二哥又拾起地下一根干棒,嘎巴,又在手里折断了,说:“不管怎么着,先瞒一段时间再说吧。”

我答应了二哥。低着头,又向家走。

走进家门,娘围着一个白裙子站在案板旁,手里的菜刀在案板上哒哒地响着。

我说:“娘,有什么活,我来干。”

娘觉得奇怪,说:“小子,刚才还那样不高兴,这会儿怎么又没事了。”

我有意去哄娘,说:“娘,没有事,刚才是肚子有点不好受,可能是吃了什么凉东西,现在好了,一点事也没有了。”

娘高兴起来,说:“那就好。你把那两根大葱剥一剥,等一会儿,娘炒菜,用它做葱花。”

我拿起一棵大葱,掩饰着内心的痛苦,把大葱脏又干的皮,一层层地剥下来,就像剥着自己的心。

娘又问:“儿啊,师范毕业了,什么时候去上班呀?”

“奶奶,小叔刚才跟我爸爸说,他师范毕业,没有工作,还是在村里干活!”侄子像只老鼠一样,突然蹿进屋里,嚷了这么一句。

我慌了手脚,一时不知道怎么跟娘应对,大声地斥责侄子说:“你瞎咧咧什么,滚出去!”这样喊叫着,又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

这一脚踢得太重了,侄子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哇地一声狼嚎似地哭叫起来:“奶奶,我不是瞎说。我听到小叔和爸爸说的,他们不让告诉你,不让告诉爷爷。小叔,我不要你欺骗奶奶,不要欺骗爷爷。不要,不要嘛。嗯嗯嗯……老师说过:骗人的人都不是好人,可是你和爸爸为什么骗奶奶和爷爷呀?嗯嗯嗯……”侄子委屈地哭着跑出去了。他跑到院子里,还跳着脚大声喊着:“坏小叔,坏爸爸,坏小叔,坏爸爸,老师教我们要做一个诚实的人呀!坏小叔,你还打人。老师说,打人是犯法的呀。啊啊啊,啊啊啊.......”他的哭声越来越高。

娘说:“儿啊,这是真的吗?”

我知道没有办法瞒着娘了,就说:“娘,是真的,这事没什么。儿子不在乎,你也别在乎。”

娘说:“小子,你娘多大的风浪没见过?”

我只得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娘。

娘听了,好象很镇定,摸了摸我的头说:“儿啊,没事,相信自己。世上的道,有的是,这个道不通,咱再走别的道。”娘说完了,就不再说什么,低下头,去切菜。

我看着娘弯曲的脊背,花白的头发,眼里的泪又流下来了。我想给娘说句安慰的话,说句体贴的话。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娘哎呀一声。我急忙跑到娘跟前,原来娘的刀切在手指头上,食指的一块肉带着血,落在了案板上。

“娘啊!”我叫了一声。

娘笑了笑:“儿子,别怕,没事。娘的肉皮活,过两天就会好的。”娘说着,到外面的水盆里洗了洗,上了一点消炎粉,裹上一小条布,用线缠了缠,又回到伙房切起菜来。

到了10月21日这天,我又在土炕上躺着,撅着嘴,赌气地看书。可这书一个字也看不下去。我生气地把书扔到地上,拉过被子,盖在身上,蒙起头,无声地哭泣,泪水打湿了被头。

就在这个时候,小芳走进我家的小院:“东来!东来!出大事了。”她温柔地叫一声,就推开了我的木门。门是两扇的,一推,就张开了大嘴,把小芳吞进来。她趴在我的土炕前,带着一脸的汗水和泥土,喘着粗气,说:“东来,咱们国家又扔了一个原子弹。”

我撩开被子,一挺身,坐了起来,问:“什么原子弹?”

她说:“这个原子弹,就是高考。”

我跳下土炕,无神的眼睛突然变大了,圆了,瞳孔放大了好几倍,大声地问:“真的?”

小芳说:“真的呀。”

我知道关闭了十一年的高考闸门终于开启了。我想起我们师范毕业的委屈,就问她:“考上,会不会像咱们中专毕业一样,没有工作呀?”

她摇了下头,摆了下手,说:“东来,不会。”

我问:“你咋知道不会。”

她说:“报纸上说了,电台也播了,大学毕业,国家统一分配工作。”

我大叫一声说:“还有这好事?!”

小芳说:“东来呀,真是好事,大好事。现在已经报名了。”

我就像抓到一棵救命的稻草,就和她一起去报名。

高考的前一天,就是1977年12月14日,我和小芳,一步步走了二十多里路,奔向县城。第一次参加高考,我们那个乐呀,就跟春节拜年,去姑家姨家走亲一样,好像姑家姨家的大鱼大肉大馒头,正在等着我们吃呀,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县城,走进了景县中学这个神圣的大门,按照准考证的场号,找到自己的考场,隔着考场的玻璃窗子,找到自己的座位。宽大的屋子,一排排的桌子,整齐地排列着,每个桌子都有两个考号,那么庄严地,在左右上角上贴着。我看到了,我和她的考号,在同一张桌上,觉得那个考号,在桌角上飘起来,翻着跟头,打着圈,还生了翅膀飞,翅膀上又生出了四个字:命运、拼搏。我的心咚咚地跳。

小芳说:“东来。别瞅了,记住位置就行了。”

我看了看景县中学的大院,都是一色的一排排整齐的红砖红瓦的平房,和学校旁的景县革命委员会的大院,一样闪光,一样亮丽,一样生辉,就说:“咱走哇。”

我们就呼着叫着,奔向大街。

这大街上,可比平时人多多了,热闹多了。这些人,都昂着头,背着装满书和文具的小包,说着,笑着,走着。看长相,这些人年龄不等,大部分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有很多三十岁左右的人。有一个满脸胡子的人,戴着眼镜,穿着还算体面,一看就知道有三十四五岁了。

我拉了拉小芳的衣角,说:“姐,那个老头也来参加高考吗?”

她慌忙说:“臭嘴,小心叫人家听到,揍你。”

我不服气地说:“他敢,我打不烂他?”

小芳轻声说:“那个人,膀大腰圆的,厉害呀。”

我说:“厉害个球,老得快掉牙了,还来参加高考。你看他那个胡子邋遢的狗熊样。他敢动我一手指头,我弄死他。”

她就来捂我的嘴。

我的话还是叫这个人听到了,他走过来,似笑非笑地说:“你再说一遍。”

我说:“就说了,你自己说,你多大了?”

小芳急忙拉住我,向这个人陪笑脸说:“对不起,俺兄弟错了。看你戴着眼镜,像学校的老师,老师是有文化的人,别跟俺兄弟一般见识呀!”

他扑哧一声笑了,就说起了他自己的经历。原来这个人1959年初中毕业,家里遇到经济困难,下了学,养家糊口。1963年家里条件好一点,又考上高中,可是1966年,他刚刚高中毕业,高考就取消了。后来就当了十一年的中学民办教师。前几天,听到有人告诉他还能参加高考,他苦笑了一下说:别取笑我了,我都35岁了,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爹了。人家说,高考报名,年龄不限,婚否不限。他就跑去报了名。回到家后,他拿着准考证,竟然哭了。

小芳让他的经历感动了,说:“老师,太佩服你了。”

他说:“佩服什么呀,我们这些参加高考的‘老三届’都三十大几了,几乎都是差不多的经历,比我小不几岁的老家伙,海了去了。”

这个人刚刚走了,我说:“姐,干么给他道歉,怕他做啥?”

小芳说:“兄弟,这个人是一个非常值得尊敬的人。他们这些'老三届'都是值得尊敬的人。别看他们老,他们才是最有实力的人,他们是最能和我们争夺饭碗子的人。”

我对这些强大的竞争对手,有点担心,说:“姐,叫你这样说,这大学都叫老头子、老妈妈子上了。”

小芳点点头,说:“有可能吧。”

那边又过来一大群人。从穿着打扮来看,这些人有回乡知青、下乡知青、工人、农民、军人、商店员、银行职员、司机等。应该也有一些像我这样,上了中专,国家没有给分配工作的人吧。也应该有很多中专、技校毕业,已经有了一份很满意的工作,但向往更加美好的未来的人吧。

我又有点吃惊,说:“天啊,这么多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小芳说:“都是从庄稼地里钻出来的,从泥里土里钻出来的,从炊烟升腾的小村庄里钻出来的。”

我们看一下这些人的眼睛,和他们对视一下,那眼睛里冒出来的光,能擦出火花来。天啊,一颗颗热血沸腾的嘣嘣跳动的心,即将熔化了。这心,和那种充满激情的喧闹声,搅在一起,几乎把整个县城翻了一个天。

我有点不耐烦,说:“姐,别瞅了,瞅这些鸟人干什么?咱们得抓紧找住的地方。”

小芳说:“我住亲戚家,有地方。你自己去找吧,我走了,明天见。”

我和小芳说话时,我们村的虎子、狗子等几个一起参加高考的同伴,一直跟着。我就和他们一起找地方了。我们在街上转呀,大街小巷几乎都转遍了,竟然找不到住的地方。能住人的地方,都塞满了高考的学生。找个住的地方,就这么难呀。

一直到天黑下来,我们走进一个新的胡同。在一个小平房前,看到有间又矮又小的土房里没有人。小屋黑黑的,纸糊的微黄的窗子,烟熏火燎的土墙壁。黄又黑的房顶的苇席,挂着许多灰尘。只有一个靠着窗子的地铺,没有被褥。地面是泥土的,也不平,还鼓起一个个小土包,就像一个老年人的脸上,长满了一个个斑点。这地铺,是在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麦秸,麦秸和地面是直接连在一起的,中间也没有一块接潮的塑料布,麦秸很潮,抓一把,湿漉漉的,几乎能滴出水来。

我问店家:“能不能给我们找个棉被?”

店家说:“没有棉被,除了地下的麦秸,啥也没有。俺的棉被都叫亲戚家参加高考的孩子用了。俺和老伴就剩下一个棉被了。”

虎子说:“再也找不到地方了,咱们将就一下,就住这里吧。”

“好。”几个人都应着。

考虑到晚上要看书,得有灯。我问店家:“能不能给我们找个煤油灯?”

“好好,好好,俺去找。”店家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穿着有些破旧的黑棉衣,手里拿着一个大烟袋,叼在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着,那点点的亮光,在他的大烟袋锅里,一闪一闪。一口口抽进嘴里的烟,从满是胡须的嘴边冒出来,烟雾升腾到他的脸前,在他的头顶上悬着,飘着,就像一层飘动的云。

他走出去,那烟也跟着飘出去。他拿来一盏罩子灯,说:“你们看,行不行?”一说话,又喷出一口烟,这烟又在他的头上飘起来。烟里还出现了一个个白白的圈,在他的头上,滚着,跳着,飞着。

这灯是由灯罩、灯头、灯身组成,玻璃灯罩安装在灯头之上,灯头是铁质的,中间有棉线织成的灯芯,灯头侧边,有一个可捻转的小手柄,用来操纵灯芯的上升下降,控制火苗大小。灯身也是玻璃的,它的底部是圆形底座。底座往上是一个灯柱,再往上是装煤油的容器,灯头中间的灯捻,正好下垂到煤油里。灯的玻璃罩又黄又黑,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擦过了。

我把灯罩子拿下来,找一块破布,在老汉家的水缸里,弄了一点水,湿了湿布,就把灯罩擦了擦。原来又黄又黑的玻璃灯罩,就变得很光,很亮。我点上灯,把灯罩,扣到灯头的上面,再把灯芯,往上捻了捻,整个屋子,就充满了光亮。

有了这灯,看书的时候,往哪儿放好呀?得放在草铺中间,这需要两块砖。我问:“大爷,能给我们找两块砖吗?”

“行的,行的。俺再去找。”店家裹了裹脏得油光发亮的棉衣,又走出去,在自家的院子里,转了一个圈,从厕所里搬来两块砖。砖是半头的,上面带着厚厚的,发着白光的碱土,有一股子尿的骚味,还呲牙咧嘴的,像个讨气的,长满一脸烂疮的孩子。

老人不好意思地说:“太对不起了,俺家没有好砖。这砖有点脏,有点味,是放尿池子的,男人站着尿泡,刺劲大,怕把尿池子的土刺跑,就放了这砖,这砖也经不住天天刺,水滴石头还能穿了,前几天,叫俺小子一泡尿,给刺成两半了。”

虎子不高兴了,说:“老头,什么意思,是借这砖来耍笑我们吗?”

老人的脸红了,说:“不敢,不敢,开个玩笑。逗你们乐乐。”

我接过砖,说:“大爷,知道你是开玩笑,我兄弟也是和你开玩笑。没事,没事。我们是农村的孩子,不怕脏,也不怕味。”虎子和我是一个老爷爷的重孙子,比我小一岁,是我的弟弟。

虎子就在草铺中间,挖出一个草窝,漏出泥土的地,砖放地上,油灯放砖上,又问我:“哥,这样行吗?”

我说:“行,行。”

虎子向大家招了下手,说:“我哥说行,就这样了。咱们都坐过来,围在一起看书吧。”

大家很快就围在了一起。屁股挨着屁股,满是泥土的身子,相互依靠着。就像一堆亲密无间的小猪,一张张又黑又脏的,秃驴子一样的脸,微微地笑着,天真的嘴,咧开来,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亲切。一双双黑黑的,满是泥土的手,紧紧地握着发黄的,烂透了的书本。一头头黑发,也都像猪鬃一样,立起来。发黄的灯光,把围成一圈的脑门,照得发亮。随着嘴里喷出的热气,在冰凉的屋子里,升上脑门,这光就一跳跳地,显得更亮。

屋子太凉了,有点像冰窖。噗!狗子放了个响屁。

虎子说:“没教养。有屁别在这儿放,到门口放。”

狗子说:“放完了,收不回去了。”

虎子说:“我也放一个,你抽一口,抽到肚子里就行。就当把你的屁收回了。”

噗!虎子说完,真的放了个响屁。

狗子捂起鼻子说:“你奶奶个腚的,还说我没教养。”

虎子调侃道:“叫你抽,你不抽,还捂鼻子,不哥们,不义气。”

狗子反驳道:“哎呀呀,我放的不臭,你放的,散发着浓浓的青草芽子味和臭鱼烂虾味。”

虎子说:“你闻到了?”

狗子说:“闻到了。”

虎子大笑道:“闻到了就行,那就是把我的屁抽进去了,看书吧。”

大家就一起笑。

晚上,外面下起雪来,雪花打在窗纸上,雪里夹着一些细小的冰雹,哗啦啦地响。这雪,这冰雹,一点点,一朵朵,一粒粒,全都打进我们的心里。起风了,风抓破了窗纸,带着凉气钻进来。小小的煤油灯,暗淡的灯花,摇摇摆摆。心一扎一扎的,有点难受。我们就在地铺的麦秸上,靠得近一点,裹裹棉衣,缩缩身子。蹲着的,坐着的,跪着的,趴着的,不停地变换一下姿式,锁紧眉头,看着书。太冷了,屋里没有被褥,也没有办法休息。我们就这样看了一夜的书,一边看还一边叽叽喳喳地讨论问题。

天快亮了,院子里传来鸡叫的声音,这声音,一声连一声的,好响亮,也好刺耳。

我想躺一会儿,可是躺在这个草铺上,觉得浑身冰凉,坐起来,打了个哆嗦,接着一个连一个,打起了震天动地的嚏喷,犹如一声声响雷。

第二天,就是12月15日,第一场考试前,我觉得脸像火烤一样热,又因为一夜未睡,头像个装粮食的大斗,脑子里像灌满了浆糊。

虎子说:“哥,你病了,还行吗?”

我说:“行。一个小小的感冒,有什么呀?没有屁的事。”

我依然和我的伙伴一起迈着坚定的脚步,走向了考场。

考场的大门右边,有红纸黑字的“景县中学高考考点”几个字,在这高高的古塔下,显得那样庄严。我的心有点紧张,又看到大门上挂着的“热烈欢迎景县1977年参加高考的考生!”的大型横幅,内心又涌出一股激流。进场的铃声突然叮铃铃地响了,我的这颗心,就像兔子一样砰砰乱跳起来。

走进考场,我把准考证放在桌上。准考证上,所有的东西,影入眼帘:1977年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准考证,考区:衡水景县,考生:刘东来,报考专业类别:文科,考试科目:语文、数学、政治、史地,还有一个编号。像片贴在上边,一个红红的景县招生委员会的印章,把像片和准考证的所有信息,合为一体地盖起来。这个章,就像军营前那个威严的士兵,荷枪实弹,用生命坚守着这个神圣的岗位。我觉得这准考证就像一个炸弹,它能炸开我的心。抬头看看前面,回头看看后面,一屋子的考生,庄重的神情,都像雄赳赳,气昂昂,就要跨过鸭绿江的士兵,又像赛跑运动员在竞赛场上,手摁地下,弓身蹬腿,高高地撅着屁股,憋足一口气,等待才判员发出的预备口令三秒之后的枪声。监考的老师走过来了,静静地,悄悄地走过来了。就像一只捉老鼠的猫,突然伸出爪子,抓起我的准考证。那眼睛,更像猫捉老鼠时,那双犀利的黑眼睛,仔细地瞅着我的脸,就像审察我是不是间谍特务似的。最后判断,我的这张脸,和准考证上像片的脸,是一致的,才把准考证重新放回原处。开考的预备铃声响了,这铃直接装进教室里,叮铃铃的,扎心地响。这铃声,就像一个战士,站立在高高的山岗上,左手掐腰,右手举号,挺肚鼓腮,吹响了冲锋的号角,又像奥运会前的火炬,点燃了每一个人心中的火,烧红了每一个人胸膛里的血。我紧紧地握着手里的笔,就像握着上满子弹的机枪。铃声一停,主考走上讲台,挺胸抬头,大声宣读考场纪律。那振聋发聩的声音,咋叫我浑身发抖哇。

卷子发下来,主考又发出严肃的警告:现在只准看题,不准答题,拿着笔的考生,请把笔放下。放下!否则,视为违纪。一声放下,能把每一个考生的心掏出来。答卷的钟声一响,主考大声地说:可以答题了!整个考场就都是唰唰的答题的声音,还有紧张地喘气的声音,就像山坡下面一个哗哗流动的小河,一群鱼儿,红的,粉的,黑的,白的,黄的,摇着头,摆着尾,在小河里,一群群,一队队,翻着跟头,摆着尾,向着上游,横冲直撞。

我觉得自己就是这河中的一条鱼儿。这河边,好像生出一个高高的闸门。这就是龙门吧。它镶着金,镀着银,碧丽辉煌,闪光耀眼,叫我的心狂了,傲了,长出了有力的翅膀,身子腾空而起,从水河里飞起来,飞向龙门的另一边。这就是鲤鱼跳龙门呀。过了龙门,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了。我狂叫着,呐喊着,在这个大海里游啊,游啊。我竟然变成了一条龙。

瞬间,我又变得清醒,发现自己还是在这个教室里答题。

可是,这答题,有点像做梦,手发抖,头发昏,身子也要飞起来。最后,我的脑袋,就像蔫了的狗蛋蛋,放到桌上了。

监考的老师走过来,低下头,脸对着我的脸,轻轻地问:“怎么了?”

头一昏,眼也花了。我看着他的脸,像个花狗腚,这脸一会大,一会小,还变换着颜色,一会红,一会黑,一会白,一会像人脸,一会像狗熊。

他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发出了声音:“好烫,发烧了,跟我去医务室吧。”这声音,咋像是从梦中传来的呀,咋像从遥远的太空传来的呀。

过了好长时间,我的眼睛睁开来,才知道,我已经躺在医务室的床上,头上挂着一个吊瓶,床前站着王小芳。又知道,她为了照顾我,也放弃了这次高考。我的眼眶一阵发热,泪珠一滴滴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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