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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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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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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追梦人》连载

第一十九章

1979年7月7日至9日,这个高考的时间,马上就要来到了。

想到第一次高考,一夜不能休息,又发起高烧,第二次高考,在路上我和小芳被大雨淋成落汤鸡的情景,我决定,这第三次高考,一定要提前安排好。要住在县城,而且要找一个能好好休息的地方。

“住哪里好呢?”我问小芳。

小芳说:“我有一个表哥,在县建筑公司上班,他是那里的会计。住宿的事,你不用管了。我表哥已经给你安排好了。”

到了7月6日下午,小芳领我见到她的表哥。她表哥把我们领进公司的一个接待室,这宽敞的大屋子里有十几张床,被褥整齐地放着,在床头上形成一个个方块形,就像军人的被褥一样整洁。其实,这是公司机关的接待室。这个时候,远道来开会的人,坐公交车赶不上点,更没有自己的汽车,也没有摩托车,只能骑自行车提前一天到。才有了单位这个住宿的接待室。平时这接待室不用,这么大的屋子,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小芳的表哥,真是把我当成神仙了。想想前两次高考,因为没有好的住宿,那样悲惨的遭遇。现在有了这么好的住宿,我感动得想哭。

每天高考完,回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小芳都会来看我。她也请了假,住在表哥家。我一下考场,她就会打来热热的水,放到桌上,端来香香的饭菜,递到我的手里。她说:还缺什么?我说:不缺。她说:缺什么要告诉姐,有别的事,也要告诉姐。我说:会。她说:行,我走了。不打扰你看书。离开我时,她的眼神还饱含着亲人一样的热情。

这个时候,我相信了上帝,相信了好人有好报的道理。因为最关键的时候,小芳总是像神灵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记得爸爸说过,人生在走向成功的路上,都有贵人相助。亲爱的小芳姐,就是我的贵人啊。

晚上,这么大的单位,这么大的院子,非常安静,竟然没有别人。我是客人,也是这里的主人。夏天很热,我就拿一个凳子,坐在建筑公司的木栅栏门前看书,全力迎接下一科的考试。县建筑公司的大门口,就在公路的边上。这栅栏门,是用整齐坚硬结实的木条,横着竖着结在一起做成的,左右各一扇,很宽很大。门一开,能跑汽车,能跑拖拉机。关上门,能看清外面的一切。路边的大树上,知了一声声长鸣,唱着欢乐的歌。绿色的田野里,玉米的清纯,高粱的芬芳,大豆的甜蜜,还有花的浓郁的香味,远远地扑过来。清凉的夜风,一阵阵吹过来。没有汽车的鸣笛,没有行人的骚扰,连个蚊子的嗡嗡声都没有。县城里的古塔,像个巨人一样高高地矗立着,混身充满了力量,脸上挂着笑意。一群塔燕,在明亮的月光下,舞动着黑色的翅膀,高高地飞起来。

高考过后,我接到了大学上线体检的通知书。这通知,是铁厂的大喇叭告诉的。这喇叭叫得好响:“锻工车间的刘东来,你大学上线了,明天八点半前到县医院参加体检,请到办公室来拿通知书!”

拿到体检通知书,我高兴,就一头钻进洗澡堂子里,在水池里舒服地坐了一会,热水浸泡着整个身子,脸仰起来,上半个身子躺下去,头也浸在水里,黑黑的头发漂起来,身子也缓缓地漂起来。好美,好舒服。从前下班到这里洗澡,咋没有觉得这么舒服过?咋那会儿就觉得跟烫死猪似的。泡了一会儿,美了一会,又到水管下冲。哗啦啦的水冲在头上,冲在身上,冲在前胸和后背。真美,真滋润。从前下了班,也是这么冲,咋就没有冲出这滋味?冲完了,就凉身子,我舒服服地躺在这个长凳上,伸开胳膊,伸开腿,姿态有点像仙女。我想,我要是一个少女,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那一个吧。身子凉干了,我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走向宿舍。

大院里,有个小姑娘对另一个小姑娘轻轻地说话:

“就是这个人考上了大学,真了不起。”这个说话的姑娘,搂着另一个长辫子姑娘的肩,伸出手指,轻点着我。她,浓眉毛,大眼睛,个子不太高,看上去,是个俊美的姑娘。

长辫子说:“咱这厂子还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

大眼睛说:“他是哪个车间的?”

大辫子说:“锻工车间。”

大眼睛说:“叫什么?”

大辫子说:“姓刘,好像叫刘什么什么来吧。”

大眼睛说:“真行。看起来,是个好小伙子,挺帅的。”

大辫子说:“你喜欢他?”

大眼睛说:“喜欢。”

大辫子说:“你个样,喜欢也是白喜欢,你是工人,人家是大学生。你是小鸟,人家是雄鹰。你跳起来,飞起来,也够不着呀。”

我的心,就飘起来,悠悠的,有点像飞。

走进车间,我给车间主任请假,去参加体检。

主任眉开眼笑,拍着我的肩膀:“小刘,真行。有了出息,别忘了我们。”

我的笑脸就更加灿烂了。

小芳姐比我还高兴。

太阳升起来了,我骑着大水管的自行车,走出了龙华铁厂,飞向县城,参加体检。车子骑得飞快。刚刚下过雨,和上次报名时一样,土路上还是有很多积水,车轮溅起的水花和泥点,飞到车子上,飞到我的后背上,全然不知。快乐就像一团火,从心底里暖暖地流出来,在脸上展现出花一般的笑容。

这年的大中专是通过高考一起招生的,体检也是一起进行的。来到县医院,我见到了参加体检的学生,他们都堆在县医院的院子里,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有的坐在医院平房前的台阶上,有的相互拉着手,有的相互拥抱着,亲切地说着话。有的在大院里跑着跳着。男的女的都打扮的像新郎新娘一样阔。一个个满面春风,口笑颜开。得意的脸,就像一朵朵盛开的花。整个县医院的大院,就像一个大花园。这些花,在阳光下,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在清清的小风中摇曳着,小蜜蜂、小蝴蝶、小蜻蜓扑棱着翅膀,在花的头上飞。大喇叭里传出带着激情的,昂扬的,向上的,奋进的歌。这歌,又像大海里汹涌的,滚滚的波涛,把一张张得意的脸,送上了空中那个奇异的,最美的风景的顶端。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快活,最得意,最值得骄傲的一天吧。是啊,这个年代,能考上大学、中专的人,在庄稼人的眼里都是一样的神奇,这个年代,大学、中专七八个村子一年也考不出一个。这些从贫穷的农村里走出的孩子,考上了中专,考上大学,毕业后,就是铁饭碗,拿着比农民的收入高几十倍,甚至是上百倍的工资,走上神圣的岗位,去创造一个个人生的传奇,怎么会不如此欢欣鼓舞,如此骄傲和自豪啊。

可是体检完,我才知道,我的高考总分不是我估计的那么高。只能上个一般的大学或中专。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就觉得很难受。

回到铁厂,小芳看我情绪不高,说:“如果觉得学校不满意,不想去,现在是个机会。凭着自己的高考成绩,找找文教局,说不定能调回学校。

这个晚上,我躺在九个人的职工宿舍里,在如雷的鼾声中,夜不能寐,起身半坐,打开手电,找来纸张,垫上书本,放置腿上,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给景县文教局局长写了一封信。我说:亲爱的局长,我叫刘东来,1977年衡水师范毕业,毕业后分在龙华铁厂上班。三次参加高考,前两次都以失败而告终,今年我又参加了第三次高考,大学上线了。按我的分数,虽然没有重点大学上,但不管一般大学,还是中专,肯定能走。我不知道,这第三次的高考,算不算再一次的失败。念天地之悠悠,前无古人,后无来人,我怆然而涕下。师范毕业分在铁厂,这可能是从古至今,在中国乃至世界,从来没有过的吧,从前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吧。今天我却有了这样伟大的人生传奇。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重返教育,调回学校。如果不能,我就只有踏进大学或中专的大门了。因为我的人生,被逼到了这儿,再也没有别的路……

又过了些日子,铁厂的大喇叭里大声地叫着:锻工车间的刘东来,到办公室来一趟。有你的两个通知!有你的两个通知!我放下大锤,跑进办公室,真的看到两个通知书。一个是让我到县招办填写报考志愿的通知。一个是让我到县文教局报到重新回学校任教的通知。这真比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还高兴。

刚刚接到这两个通知,小妹来了。

七八十里的土路,也不知道小妹是怎么找来的。她流着一脸的汗,一身的尘土和高粱花子,还有一身的泥点子,一看到我,就哭了。

我说:“妹妹,你哭个啥呀?”

小妹说:“小哥啊,一大早,娘就喊我起来了,叫我来找你。你说这是多么远呀,我也不认的呀,也不知道是怎么骑来的,都是大高粱地,不认的,就问。走一段,问一问。也不知道问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弯路。在那深深的高粱地的小路上,看不到一个人,也不知道吓哭了多少回。路上还有这么多的水和泥,难走死了。快到了,才摸着公路。小哥,这上班的地方,离家太远了。哥啊,爸爸娘知道你参加了体检,又听说你的分数不高,担心你走不了。爸爸娘说了,考不上大学也没有啥子,你要在这里好好工作呀!”

我打铁的,黑黑的,脏脏的手,给小妹擦着泪,说:“都是小哥不好。是小哥没有给妹妹争气,没有给爸爸娘争气。妹妹,别哭了。”

可是妹妹哭得更伤心了。竟然抽抽囔囔地哭出声来了。

我说:“妹妹,我不想在这里上班了,考不上好的大学,还有一般大学上,考不上一般大学,还有中专上。回去后,你告诉爸爸娘,就算上中专,也和大学一样,会有一份很好的工作的。现在大学、中专,一切费用都是国家管的,连吃饭也花不着家里的一分钱,不会给家里增加负担。毕业后都是国家包分配,也不用再担心。以前的中专哥算白上了。可是今年的高考确实难,招的人太少了,大学、中专合在一起,一百个人参加考试,才能录取六个人。我们那个年代的学生真的不能和老高三比,也不能和恢复高考后的三届在校生比。想想,哥原来在公社中学读高中的同一届的学生,几个班那么多的同学,哥是唯一通过高考拼出来的。哥那届在衡水上中专,毕业后社来社去一年半没有分配的,那么多的学校,那么多的学生,又有几个通过高考拼出来的?哥能凭着自己的本事,不管考上一般大学,还是中专,也不算给爸爸娘丢脸呀!另外有一个好消息,县里已经通知我回学校任教了。妹妹,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我说着,用脏脏的袖子,再一次给小妹擦了擦泪。

小妹说:“小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说:“是真的。”

小妹不但不哭了,反而笑了。她说:“我现在就回家。”

我说:“我打盆水,你洗洗脸,一会我再打点饭,你吃了再走。”

小妹说:“小哥,我得赶紧回去呀。早点把这消息告诉爸爸娘。你有一般大学或中专上,和上重点一样呀。再说,你又可以回学校任教了。爸爸娘一定会高兴。来的时候,爸爸娘还担心你没有学上,只能留在厂子里。”

小妹在我的眼里,始终就是一个孩子,这会我突然发现小妹长大了。我说:“小妹,哥不在家,家里的事,你和你姐多操心。二哥和咱分家了,别让二哥老操心。”

小妹说:“小哥,你放心,我和姐会管好这个家。”

我说:“咱娘有病,你和你姐更要多上心。”

小妹说:“小哥,我会的,姐也会的。你放心。”

我说:“小妹,哥在外面,不能管爸爸娘,你和你姐要管好。”

小妹说:“小哥,会的。你就管好你的事就行。你不管是上学,还是重新分配到学校,爸爸娘都高兴,也就是心疼爸爸娘,向爸爸娘尽孝哇。”

我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说:“小妹,一会儿,我还要到县文教局。你走吧,路上要小心。”

小妹说:“小哥,我走了。”

我说:“好,你走吧。”

小妹转过身去,还是望着我。

等小妹推起车子就要走了,我才想起,小妹还没有顾得喝上一口水,没有吃上一口东西。

我从兜里掏出几元钱,追上小妹,说:“你拿着钱,在街上买一点水,买一点吃的东西,喝了吃了再走哇。”

小妹说:“小哥,我不要钱。咱省下这钱吧。我回到家再喝水,吃饭呀。你抓紧到县城吧,别晚了呀。”小妹说着,把钱塞进我的手里,就蹬上自行车,奔向通往家乡的那条土路。

小妹的身影走向远方,很快消失在绿绿的,一望无际的,深深的高粱地里。我眼窝的泪水,汪汪着涌出来,一滴滴,滚进脚下的泥土里。

我抹了一把眼里的泪,直奔县城。还是上次参加体检一样,刚刚下过雨,道路泥泞。我在路上摔了几个跟头,还弄了一身一脸的泥。我突然想到小妹,这么难走的路,又这么远,小妹没有喝一口水,没有吃一口饭,又回去了,又觉得一阵伤心。

赶到县文教局,我径直走到人事股去报到,开调令。我觉得,自己不是走进去的,而是飞进去的。负责开调令的,是一个圆脸,大眼,虎虎有生气,脸上写满微笑的年轻人。他坐在桌前,看着我。

我说:“我叫刘东来。前来报到的。”

他说:“你就是刘东来呀,坐下坐下。”他说着,还倒了一杯热热的水,放到我的面前。

我说:“不坐,我是来开调令的。”

他说:“知道知道。你想去哪里?学校你自己选,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说:“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回原来的社办中学吧。”

他说:“好吧。”又说:“按说,上级有明文规定,教师分配是不许回本公社的。但你的情况特殊,你用自己的高考成绩,证明你是一个好教师。局长看了你的信,直接找县长,专门把你要回来的,可以破例的。”说着,拿起笔来,就开了调令。

走出县文教局的人事股,我感慨,我激动,我兴奋,我想大声地唱歌。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一个真正的人民教师了。我会站在三尺讲台上,为这个国家,为这个伟大的民族,培养出一批又一批,正义的,有血肉,有骨气的,勇敢地走向未来的人。将来有一天,我要让我的学生,摘下天上的星星,摘下天上的月亮,要让整个大中国的天变一个样,人民幸福,百姓安康。我要农村的爹娘,二哥和妹妹,所有的乡亲,纯朴憨厚善良、弯腰驼背,只会在田野里耕种,在风里雨里摸爬滚打的老农,天真的一身泥土的孩子,都过上幸福的,快乐的,祥和的,有尊严的美好的生活。

有了这调令,这到局机关报到的通知书,就成了一张废纸。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我却拿着这张报到通知书和调令,走进县文教局西墙下的这个厕所。我蹲在厕所的一个角落里,依着墙角,站在这个粪坑前,拿着这个带着文教局大红印章的调令,看了一遍又一遍,又把这调令一个字一个字地,足足盯了十分钟。我看到:这调令上,撒满了我的汗水和心血。这里面,有我在高考路上,像钢铁一般的战士的身影,有像雄鹰一样翱翔的英姿。我也知道,这个调令的价值。没有今年的高考,就没有这个调令,也不会改变我人生的命运。没有今年的高考,没有这个调令,我不会回到教育的。这个时候,我想到,师范毕业被分配到铁厂的屈辱。我想到,在中学代课时,被人赶出学校的情景,想到离开学校时,我和学生告别时,含羞而又悲愤地说过的一句话:“有一天,我会回来的!”今天我终于回去了,扬眉吐气地回去了。我已经凭着自己的本事和能力,让自己从一个被社会抛弃的人,变成了一个站起来的人。我还会成为一个英姿勃勃,向着地球最辉煌的地方奔跑的雄狮,成为向着太阳飞奔的天马。所以我看到这调令上的每一个字,都闪着亮亮的光。这光里,透着我,人生中,不服输,不认怂的,钢铁一般的意志。这上面,还有一个大写的字:娘。我就是娘骄傲的儿子啊。

我也看到,这调令,写满了自己的耻辱,自己对亲人的歉意。因为考上名牌大学,才是我的梦想,才是亲人的希望啊。从1977年第一次高考,到1979年第三次高考,时隔一年半的时间,我连续参加了三次高考。三次高考,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屈辱,把多少辛酸吞进肚子里,把多少汗水洒在大地上,我的亲人们为我做出的付出,更是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完的。可是如今换来的,竟然是这样一张调令啊。这也是一张耻辱的,让我的亲人们脸上无光的调令哇。所以我没有脸面,再把这个调令书,拿给爸爸娘,没有脸面,再把这个调令,拿给亲爱的二哥,拿给亲爱的妹妹。但将来,我会是一个最优秀的教师,最优秀的人,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我会用我的拼搏和奋斗,证明给我的亲人看。

我身子蹲下去,望着厕所的天窗,望着天窗外面的世界,抱着头,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又把这张到文教局报到重新任教的通知书,夹在手的缝隙间,在额头上,放了一下,像对一个亲切的宝贝一样,亲了亲。眼睛闭了一会儿,又睁开,狠狠地盯着这张纸,双手颤颤抖抖地,把它撕开了一个裂口。裂口越来越大,最终成了两半。我忽然像只猛虎似的跳了起来,用力把它撕了个粉碎,揉成了一个硬硬的纸球。又把这纸球叼在嘴里,狠狠地咬了咬,鼓着腮帮,把它嚼了个稀烂。随后鼓了鼓肚子,运足了一口气,噗地一声,把这带着唾液又湿又粘的东西,把这倾尽心血换来的重新分配教育的通知书,吐在手心,又紧紧地攥了老半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扔进了这个又脏又臭的粪便池里。我的眼睛酸酸的,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下来。

这个时候,有人大声地喊:“参加面试的同学们,到大会议室集合了!”

能回到学校了,我本来,不想再去填写志愿,但我看到那些同学们涌向会议室的身影,内心里有了一种冲动。我看到,那些男生很帅气,很阳刚。那些女生,一头头的黑发,亮亮的,太阳的光线照在上面,一闪一闪的,漂亮的衣服,紧紧地裹着她们那健美的身躯。她们和男生一样,迈着欢快的脚步,一跳跳地飞进了那个大会议室。我突然发现,这都是一个个女神一样美丽的女孩。我看着这些人,顿觉眼睛一阵发热。

我想:如果我去上大学,上中专,他们可能有人会成为我最亲密无间的同学、朋友,我会和他们在一个学校里读书,在一个学校里上课,在一个大厅里吃饭。我们会一起奋斗,一起说,一起笑,一起哭,一起开启一段新的人生路。他们当中有很多漂亮的女孩,说不定,其中哪一位还会成为我的恋人。说不定,我会同她,手拉着手,走在大街上,谈笑风生。在明亮的月光下,她会搂着我的腰,走在马路上,坐在清凉的大树下。可是,再见了,应该成为同学的同学,再见了,应该成为朋友的朋友,再见了,应该成为恋人的恋人。这样想着,我的眼睛湿润了。

可能我不想和他们就这么快再见吧,竟然跟随着他们的脚步,也走进了会议室。

我坐在会议室里,看到,这些填志愿的人,心情都是好得不得了,身子挺得笔直,黑黑的眼珠都放着光,脑门发亮。我却趴在土黄色的桌面上,低着头,发呆地看着这张志愿表。

窗外的太阳把暗淡的光线射进来,白纸黑字的志愿表,就像一张无耐的痛苦的苍白的脸,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嘲笑的黑眼睛,字上的一笔一划,都像一把把利剑扎着我的心。不能考上一个好大学,我感觉到我的心在流血,这血一股股地从心脏里冒出来。握住钢笔的手也在打颤。

我想到,娘和所有的亲人,为我无怨无悔地付出。

我想到,那天高考前娘和我一起去看舅舅的坟。

娘说:儿啊,跟娘去看看舅舅的坟。我不明白,不是上坟的日子,为什么要去看舅舅的坟。但我知道,舅舅活着的时候,娘的娘家人,除了我的亲姨外,最亲的人就是舅舅了。所以没有再问什么,就陪着娘上路了。

娘的老家在阜城县漫河乡信乡村。这信乡村,是我这一生中去过的次数最多的村子了,很小的时候,是娘抱着去,再大点是二哥领着去,再后来就是我领着两个妹妹去。那天,我是用自行车驮着娘去的。沿着景阜大公路,一直向北,穿过漫河大街,再往北走一段路,就是马庄了。过了马庄西边的大土坑,就是我娘的老家了。娘很快就看到生她养她的信乡村了。来到了,我们终于来到了亲舅舅的大门前。门还是原来的大门,黑色的漆,全都脱落了,发黄的木头,有了很多的裂纹,门的上面,有许多的尘土。门是紧紧地关着的。一把铁锁,锁住了这个门。锁也是我熟悉的,亲舅舅经常开的,那把黑黑的大锁。娘和舅舅的手,在这锁上,摸过千次万次。院子里,紧挨着西墙头的那棵大枣树还在。枣树的叶子,有些枯黄,稀稀拉拉的,枝叶从墙头的上面,伸出来,遮住了墙外的过道。两间北房和两间西房还在。房顶的土,已经塌陷下去了。院子南北有两间房那么长,东西有一间房宽,说是院子,其实这形状就像是一个过道。院子虽小,舅舅在的时候,却充满了生机和欢乐,小时候,我和妹妹常在这个院子里,滚爬打闹,满院子都是笑声、叫声。如今,这个院子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草遮住了半个墙。

对娘老家的历史,我知道的并不多。对外祖父,我生来就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听娘说,我的外祖父很善良,很勤劳,喜欢养狗。有一天晚上,院子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好像几个怪东西发出的。阴森又恐怖。一家人都瑟瑟发抖,谁也不敢出去看。只听到那只狗在院子里和那东西们咬作一团。咬了很长时间才听不到声音了。第二天早晨,家里却看不到那只狗,外祖父走到村外去找,却发现,村东的大沟里,躺着那只狗,整个身子都被撕烂了。外祖父就把这只狗埋在了这个地方,还立了一个坟。所以我只记住了外祖父养的这只忠诚的狗。小时候,我见过外祖母,可是外祖母也许离我太遥远了,现在我已记不得外祖母的模样,只是在印像中有一点外祖母的轮廓。我只记得外祖母穿一件紫红色的小袄,满头白发,慈祥地笑着,用她那干瘦的手抱我,用她那干瘪的嘴唇,在这个院子里亲我。只记得外祖母拄着拐仗,提着一个小包裹,从七八里以外的信乡村,走进我的家,看我的娘,看我这个小外孙。只记得,在我们村子的北头,我拉着外祖母的手,往家走。一边走一边跳。外祖母一边牵着我的小手,一边摸着我的小脑袋,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笑。外祖母笑的时候,干瘦的嘴撇向一边。外祖母、外祖父一辈子养活了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外祖母的另一个女儿,是嫁在离我们家四五里地的一个小村子叫小王庄的,那是娘唯一的姐,我唯一的亲娘姨。外祖母、外祖父三个儿子,一个是大舅,当八路军死在了外面,一个是二舅,被日本鬼子活埋了,只剩下现在这个舅舅。

那时候,我常到舅舅的这个家。舅舅常给我好东西吃。我最喜欢吃的还是舅舅给我的大山药(即红薯),舅舅家种的大山药,是红穰的,又大又甜。熟透的山药,紫里透红,腾腾地冒着热气,叫人一看就眼馋。我总也吃不够。每次去舅舅家,舅舅就会把那大山药在炉子上烤得香味扑鼻,然后拿到我的跟前逗我:“外甥,哎呀呀,这大山药真香啊,你吃不吃?要是不吃我可吃了。”舅舅猫着腰,围着我一圈圈地跑,一边跑一边笑眯眯地举着烤好的大山药,掰开来,露出那紫红的穰,那浓浓的香味和滚滚的热气直扑我的脸。我的手伸出去,他却把那大山药放到自己的嘴边,还把两个嘴片子弄得叭叭地响,一直逗得我嘴里的涎水流到衣服上,才会把那山药递给我。我更喜欢吃舅舅家的院子里枣树上的小枣。那枣树,是姥爷亲手栽的,种在院子东边的墙头下,又高又大,几乎盖满了院子,黑的枝,绿的叶,红的枣。小枣香甜甜的,脆生生的。那年八月十五,我跟着娘,到舅舅这窄小的院里去拾枣。舅舅在又破又矮的两间北房和两间东房上,来回跳着,围着枣树,打着圈,挥舞着长长的棍子,乱喊乱打。一棍子下去,红红的小枣,哗啦啦,往地下掉,往我的头上砸,往我的脖子里钻,砸得我像个小老鼠,吱吱叫着,在地上抓,在地上爬。看着我有趣的样子,舅舅拤着腰大笑,跳起脚来,更加拼命地抡着棍子,打着树上的枣,还专门让那些枣,往我爬的地方落。我吱吱呀呀的叫声,也就更响亮。

舅舅过得穷,一直也没娶上媳妇。可能也是因为这个,舅舅心里太难受,老抽烟,舅舅抽的,是自己种的土烟叶。那叶子大大的,黄黄的。舅舅把那烟叶,晒在院子里,晒在窗台上,还一捆捆拴起来,挂满了树,挂满了墙。晒好的烟叶,弄成碎末,像宝贝一样珍藏在柜子里。晚上钻进被窝里,他总得抓一大把烟叶,半倚着墙,把从外面拣来的废纸,撕成一条一条的,卷上两根,巴嗒巴嗒,抽上一阵子,才能把上半个身子,安稳地放进被窝里,蒙上头,安心地做自己的好梦。因为抽烟太多,舅舅的手指熏得发黄,从头顶到脚趾头,都是烟味,被子也都是烟味。舅舅没有儿女,见了我这个亲外甥,就更亲得不得了,总是又亲又抱的。我五岁那年,晚上,住在舅舅家。舅舅喜欢我,生生地把我往他的被子里抱,那股子烟油子味,熏得我啊啊地哭着往外爬。舅舅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使劲地抱着我的小光腚。一只小猫爬到炕上来,向着我喵喵地叫。舅舅说:“外甥,别哭,别哭,你要再哭,我就把你的小鸡揪下来,喂小猫。”舅舅说着,又把那只小猫,抱到跟前。吓得我,浑身哆嗦,再也不敢闹了,只是被舅舅的被子和他身上的油味、烟味、臭屁味,熏得捂着鼻子,委屈地流着泪。

舅舅有一个爱好,就是爱逮野兔爱逮鱼。因为这爱好太过瘾,舅舅常常拿着一个大网,到河边转,挎个土枪,到地里遛。凉凉的深秋,舅舅在我们村北的小河边,挽着高高的裤腿,腿上脚上身上沾满了泥和水,看准河里有鱼的地方,两手抡起大网,身子猛地转一个大弯,大网飞到空中,慢慢散开,从撒出去的一团,变大,变圆,落到水面,就是一个神奇的像圆规画的圆圆的大网了。这网拽着舅舅的网绳,也牵着舅舅的手,牵着舅舅的心,向水下沉去。舅舅轻轻抖了抖大网的绳,一双黑黑的眼睛,看着水里的网。两只像铁一样的黑手,一前一后,往怀里拽着网绳。网里有没有鱼,鱼多鱼少,鱼大鱼小,舅舅的手一拉网绳就知道。我看到着舅舅拉绳,脸上挂着笑,就说:“舅,有鱼是吧。”“有。”“多吗?“多。快,把筐拿过来。”我就蹦蹦跳跳地把鱼筐拿过去。渔网拉上岸,看到网里乱蹦乱跳的鱼,舅舅笑得把眼睛迷成了一条线。烈日炎炎的夏日,舅舅在野地里,扛着猫枪,握着枪托,光着脊梁,挺着被太阳晒得乌黑油亮的前胸,腆着像黑驴一样的精瘦的脸,迈动着一双长着毛的黑腿,踩着地下的土坷垃,瞪着一双细小的,像我的亲娘一样执著的眼睛,向四周搜寻着他的猎物。一只野兔,在他的前面奔跑起来,他敏捷地举起枪,拉动枪栓,兔子打了个滚,就倒下了。舅舅跑过去,抓起兔子的一条腿,提起来,塞进身上挎着的袋子里,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都充满了快乐。逮了鱼,逮了野兔,舅舅总是送到我们家。那鱼肉、兔肉,在锅里一炖,香喷喷的,可好吃了,常吃得我满嘴流油。我一直以为,这个舅舅,真古怪:那么爱逮鱼,那么爱逮野兔,却从来不爱吃这些好东西。后来才知道,舅舅不是不爱吃这些好东西,而是因为我,因为他的这个小外甥爱吃,舅舅才不爱吃的。可惜这个秘密,我知道的太晚了。

1975年那年我就要上师范了,舅舅却得了大病躺在炕上,已经不能动了。只有我娘和姨前去照顾他。上师范前,娘拉着我去看舅舅,我才知道舅舅就要死了。可是,那天,我把自己上师范的消息告诉舅舅时,舅舅是那么高兴。舅舅吃力地挪动着身子,拉着我的手,微笑着,说:“我的外甥啊,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可实在不容易哟。你要多长进,向着好的地方奔啊。”说完这句话,舅舅费力地从衣兜里,掏出仅有的两元钱,双手颤抖着,塞到我的怀里,说:“外甥,这钱你拿着,到学校里,用得着。”我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东西似的,哽咽着说:“舅,您吃什么,我去给您买。”舅舅用力地摇着手:“不吃,不吃,我什么也不吃,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外甥,你坐下,坐在这儿,给舅说说话。”舅舅抓住我的手。我俯下身子,头贴近舅舅的脸,说:“舅,您要好好养病,等您的病好了,等我上班挣了钱,会疼你的。将来有一天,我会有一份很好的工作,会挣很多很多的钱,我会买上高楼,我会带着舅舅,跟我去享福。”舅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他抚摸着我的头说:“好外甥,有你这份心,舅舅死也不难受了。你舅我这一辈子没儿没女。从前,我给你娘说过,要让你跟着我,可你娘哭天抹泪的,说啥也不愿意。她舍不得你这个儿子啊。亏得从前你娘没应,要是应了,跟着你舅我,还不更受罪。你娘这一辈子活得也不易,自从出这个家门,没过一天安生日子,没享过一天福。”我说:“舅,您放心,将来我会孝敬娘,也会孝敬您。”舅舅说:“好,好。”我看舅舅的眼睛半闭着,知道舅舅累了,就说:“舅,你歇一会儿吧,啊。”舅舅说:“你低下头,靠近我,再让舅舅抱你一下吧。”我低下头,身子俯在舅舅的胸前。舅舅颤颤抖抖地伸出那双黑瘦的手,抱住了我的头。老泪从他的眼帘里,一滴滴地涌出。我的泪水也打湿了舅舅的脸。过了一会儿,舅舅的眼睛微闭下了,我给舅舅盖了盖被子,急急忙忙走出去。我要拿着舅舅给的钱,给亲舅舅买点啥。我走了很远的路,给舅舅买了一包点心。可是,当我再一次回到舅舅家的时候,屋里传出娘和亲姨的哭声。就在这个时候,舅舅咽了气。没想到,我上师范前,舅舅就这样离开了我。

这以后,我再也不能到舅舅的家去了,再也不能走进这个亲切的小院子,再也吃不到舅舅的大山药,再也吃不到舅舅那甜甜的脆枣,再也吃不到舅舅亲手逮来的鱼,再也吃不到舅舅亲手弄来的兔子肉。

亲舅舅埋了以后,娘还常去上坟,可我一直没去过。那天,我和娘在舅舅的院前站了一会儿,心情沉重地离开那个地方,向着村西那道沟走去,走过那道沟,顺着沟的坡爬上去,我们站在了那一望无际的野地里。娘告诉我:这块地里埋着我的姥爷和姥姥,埋着我的舅舅。可是在这块地里,再也找不到一个坟头。娘老家所有的亲人们,就这样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再也看不到那么疼爱我的亲舅舅了。

来到埋舅舅的地里,娘在地头上,站了很长时间,抓了一把地上的黑土,深情地看了看,跪在地里,烧了一把纸,向着那块白茫茫、光秃秃的黑土地磕了一个头。我在娘的身后,也向那块黑土地,磕了一个头,流着泪,望着娘:亲娘啊,儿子这一生,不能再报答舅舅了,娘得了这样重的病,很快就要走了,我也难以报答自己的亲娘了。但儿子一定会长出息,长本事,给娘长脸,给娘争气,让娘放心。儿子一定会的!磕完头,娘说:“儿啊,你知道,娘为什么让你来看舅舅吗?”我说“知道,舅舅活着,疼我,爱我。”娘说:“你舅舅没有死,还活着,他永远活在咱们心里。儿啊,只要心里有亲人,人生路上,不论有多大困难,也会坚定地往前走。儿啊,你想过没有,这次高考,万一再出现意外怎么办?娘要告诉你,你的亲人们,不管活着的,还是死去的,都会给你一颗强大的心。前面的路很远,每走一步都是坎,我们不会倒下去。那年你大舅去参加八路军,走的时候,向我们全家说过一句话:我们是中国人,有骨气的中国人。后来他死在了抗日的战场上,但他说过的这句话,一直在我的心里。儿啊:娘有一句话,你要永远记住:你是娘的儿子,活着,要挺起自己的脊梁!”我说:“娘,我记住了。”

现在,我想到舅舅那一幕幕疼爱我的往事,想到娘在舅舅坟前说过的话,又觉得一阵心酸,泪水从眼角流到脸上,顺着嘴巴,滴到桌上,滴到志愿表上。

招生办公室一个响亮的声音响起来:这两年,上了线,能填志愿的,都能走的。刚刚恢复高考后的大中专毕业生,国家像对待宝贝一样对待你们,大学中专都一样,都是一样的分配工作。但你们填志愿时,还是要慎重些。别出现意外。我又呆呆地坐了一个小时,握住钢笔的右手,颤抖抖地在报考志愿一栏里,竟然示威似的,填上了:清华大学计算机专业。

填完最后一个字,我又瞅了一眼,这黑色的“清华大学计算机专业。”几个字,好像渐渐地变成了红色,像是一摊鲜红的血,这血向四周扩散着,越来越大,很快就把整个志愿表染红了。我知道,这血,是从我的心里流进去的,是我的心血把它染红的。我知道,自己应该付出的,都付出了,应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当好一个教师,走好现在的路吧。

我抬起头来,看到墙上有一幅画。这画是生长在悬崖绝壁的缝隙中的一棵大树:小鸟把它的种子扔在了悬崖绝壁的缝隙中,上苍孕育了它的生命。它的根植于石壁中,枝叶从石缝里钻出。在逆境中成长的生命,竟然能迸发出奇迹:它的根像牛腰一样粗,一半植于石缝里,一半露在绝壁的半空中,它就这样成为一棵参天大树,奇迹般傲立于群山峻岭中,狂风吹不倒,暴雨冲不垮,山摇它不怕,地动无所惧,迎风雪,斗酷暑,永远挺着它不屈服的脊梁。我想:娘说的,有骨气的娘的儿子,应该就像这棵树吧。我站起身来,把志愿表庄重地交给招生办公室的同志,缓缓地走出招办室,站在大门口,望着高高矗立的景州塔,望着头顶上直射的太阳,大滴的泪水,还是忍不住地,再一次从眼帘里涌出来。

我抹了一把眼里的泪,挺起身,走出县文教局,向龙华铁厂奔去。可能是不太愿离开小芳,我没有及时到学校报到。万没有想到,等了些日子,铁厂办公室的大喇叭又响了:“锻工车间的刘东来,你到办公室来一趟,锻工车间的刘东来,你到办公室来一趟!有你的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

这太奇怪了。后来才知道,原来县招生办公室公布分数时,把我的分数写错了,我示威性的“清华大学”志愿竟然神奇地起了作用。我突然想起那天去衡水领师范毕业证,摔倒在路上,那个抢小芳钱包的人,跪在地下喊“好人好运”,那一车的人都跟着喊“好人好运”的场景,眼睛湿润了。

现在,能上清华了,那重新分配到学校的调令也成了废纸。

我就要离开厂子了,铁厂办公室的大喇叭又响了:“锻工车间的刘东来,你到办公室来一趟,锻工车间的刘东来,你到办公室来一趟。”

我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急忙往办公室跑。

一进办公室,这个小姑娘说:“走前,你要把工作服留下。”

我说:“已经坏了。”

她说:“坏了,也要留下。”

我就把打铁时,烫了一个大洞的裤子和满是油泥的上衣,叠得整整齐齐的,摸了一遍又一遍,还看着这身蓝色的,厚厚的帆布工作服,掉了几滴泪,随后就迈着缓缓的步子,像抱着一个可爱的,就要送人的婴儿一样,走到了办公室,交给了这个小姑娘。

然后我就去找小芳,要和她告个别。

小芳已经站在我的跟前了。她说:“东来,你和师傅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了,这是人生中一段很重要的时光。照个像,留个纪念吧。”她和我不是一个车间,但她却要热心地组织一次照像。

我说:“师傅们都很忙,哪有那个闲功夫和咱照像呀。”

她说:“你不用管。我组织。”

我说:“不用组织了。你意为我是谁呀?”

她说:“你是你,你是刘东来。”

我说:“咱在这个厂子,就像一只在地下爬来爬去的蚂蚁。没有人会看到咱。其实人生,本来就是一只蚂蚁,总是不停地在地上爬来爬去,为了生活,为了一个目标,不停地抗争,不停地忙碌,不停地奋斗。你看,这些蚂蚁们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他们自己认为的是最壮丽的事业,但他们从来都不会想,要在这个地球上,留下一点自己的影子,留下一点自己的足迹。”

她说:“别瞎说了,像还是要照的。”

我说:“那好吧。照像的钱我出。”

她说:“这个你也不用管,照像的钱自然是我出。”

这天,小芳跑车间跑宿舍,一个人一个人去通知。把他们全都约到照像馆。照像的时候,她给照像师说:“师傅,在像片上写上几个字:一九七九年欢送亲爱的工友刘东来同志离开龙华铁厂留影。”

这天,太阳亮亮地照到铁厂门前黑黑的土墙上,我就要离开铁厂。车间的师傅和同一宿舍的师傅,没有一个人来送我。只有这个小芳姐。她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我的屁股后面,盯着我车后油渍、乌黑、臭气熏人的被褥,瞅着我车前叮叮当当的碗筷、脸盆,送我出了龙华铁厂的大门。

站在这个大门前,我停下车子,站了一会儿。

我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来到这个铁厂的。望着我在这里生活了几个月的铁厂,望着铁厂上空冒出的浓烟,我又清晰地听到,我们锻工车间,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听到我们的职工宿舍里,几位师傅的喧闹声。在这里,我和车间的师傅们,一起流过汗,流过血,献出了一生中非常宝贵的时光,得到了师傅们那种特殊的关爱,也尝到了人间的辛酸和屈辱。

我再看一眼,还在铁厂的大门前站着,送我的小芳:他穿着一身油腻的,和我上班时一样,蓝色的帆布工作服,眼神里饱含了压抑和无耐,也充满了龙虎一样的自信。

我把车子靠在大门上,走到小芳的跟前,紧紧地抱住了她:“小芳姐,等着我,清华大学毕业后,我要娶你呀!”

小芳笑了,她也把我抱得更紧。

我最后一次向我亲爱的小芳姐挥了挥手,抹了一把发热的眼睛,蹬上车子,奋力前行。

我在心里说:亲爱的小芳姐,亲爱的师傅们,你们在这里好好生活吧。再见了,再见了!

可是,后来,这个厂子就转卖给私人了。师傅们也都下岗了,失业了。陈师傅、车间主任这样打铁的高手,也都卷起铺盖回家了。他们永远失去了,这个他们几乎奋斗了一生的,亲切的,可爱的家。小芳也去了北京打工。还好,她能周日晚上,带着一身的泥土,和我相见,我搂着她的腰,她握着我的手,在耀眼的灯光下,在到处都是花的世界里,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她依然那么甜甜地笑。她说:“俺的活辛苦,付出的都是汗水,可是能赚到大把大把的钱。将来钱多了,俺要办自己的公司,要赚大钱,当大老板啊。”这些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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