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宪华的头像

刘宪华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4/21
分享
《乡下追梦人》连载

第四章

我想通过高考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命运之神,就像泰山一样,压在了我的头上,压在了我的胸上,让我抬不起头,透不出气。

我告诉命运之神:“请给爷爷让开一条路!”

命运之神听到了,他说:“你这个不知道几斤几两的臭小子,想要走出困境吗?”

我说:“想。”

他说:“看你是个好人,愿为你指点迷津。”

我说:“你别本着了,直说。”

他问我:“当初,你参加高考,为什么要报文科?”

我告诉命运之神:我有一个美好的梦。这个梦,是虎子兄弟给的。

虎子是一个比我还爱读书的人。高中毕业,下地干活,他也总和我走在一起。在坑洼不平,满是尘土的小路上,虎子踩着路边的野草,望着蓝蓝的天空,望着天上飞的小鸟,能把《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里的故事,像说评书一样,讲给我听。讲得高兴了,就手舞足蹈,仰脸大笑,放屁赛罗。那一日我们一起耪地,玉米从土里钻出来,伸展开枝叶,缠住我们的腰身。我们肩并肩,锄头平插土里,锄把握在手里,屁股撅着,一步步,向后退着。犁开的土,在我们眼前翻着花。虎子又给我讲起《水浒》的故事,他讲得吐沫星子满天飞。我看他时,吐沫星子又像雨点一样,喷了我一脸。讲着讲着,他突然停下来,问我:哥,你能一气说出《水浒》一百零八个好汉的名字吗?我说:不能,这么多名字,谁能记得住?他说:哥,我说着,你数着。他就把《水浒》中一百零八个好汉的名字一一说出来。最后他竟然一个不少的都说全了。每一个人的绰号,星座全都说出来。我好奇地看着他,说:兄弟呀,你咋这么好的记忆力?虎子就仰脸哈哈大笑。那笑声叫满地的玉米,都弯下了腰,叫天上飞的小鸟,都向他点头。

虎子还善于交往,有很多的朋友。在我们从小一起住过的小东棚子里,中午和晚上都有很多年龄差不多的朋友,还有很多小我们四五岁的忘年交的朋友,也天天长在这个小屋里。这些人,天天到这个土炕上滚。外村的同学,也常到这个小黑屋里,找他玩。说是玩,真的没有好玩的,也说不多少话,大部分的时间,就是躺在他的小土炕上,随意地,放松地,伸开腿,伸开手,眼睛盯着房顶的破檩条,似想非想,似睡非睡地躺着。就和在自己家里一样。虎子把每个人都当做亲兄弟,每个人也都把他当作亲兄弟。有人说饿了,他说,去,北屋,我家篮子里,有窝窝头,自己拿。人家就会自己拿。那篮子高高的挂在他家北屋外间屋的房梁上,一伸手就能够到。拿过来,就吃。就跟吃自己家的窝窝头一样。躺着躺着,高兴了,就搂着抱着,像公鸡压蛋似的压起来。你压会我,我压会你。压着压着就掉泪,掉着掉着泪又笑。这个年代,很难借到一本书。虎子朋友多,能借到很多书。他第一次借到的是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自己先看了,送给我时,还讲了一遍。他把这个保尔·柯察金的故事,讲得我泪流满面。后来,每次借到书,他都拿给我看,常喘着粗气跑过来:哥,我又借到一本,还没有看,你先看吧。他仰着那张善良的,纯真的,黑黑的脸,伸出那双满是泥土的胳膊,双手捧着书,递到我的怀里来:哥,又借到一本,《红旗谱》,哥,又借到一本,《牛虻》,哥,又借到一本,《西游记》,哥,又借到一本,《青春之歌》,哥,又借到一本,《高玉宝》,哥,又借到一本,《苦菜花》,哥,又借到一本,《野火春风斗古城》,哥,又借到一本,《烈火金钢》,哥,又借到一本,《艳阳天》,哥,又借到一本,《海岛女民兵》。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让我这个把“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作为人生坐标的孩子,第一次真正喜欢了方块文字。确切地说,是虎子让我喜欢上了文学。劳动的空闲里,我读书,我创作,还写了一个长篇。我趴在家里写,把那个桌子都趴黑了,写的一堆堆的东西,扔得满柜都是。

我把自己写得不成气的东西,拿给虎子,说:你给我抄!虎子的字,写得很好。很小的时候,他就在我们睡觉的土炕上,趴在那个黑黑的小方桌上,练习写毛笔字。他双膝跪在土炕上,顶着那头乌黑的头发,舞动着那双长满皴的,满是泥土的,黑黑的手。那些字写得龙飞凤舞,那些模仿MZX书法的诗词,贴满了我们的小屋子,贴满了四面的小土墙。长大了,下地干活,闲下来,他也总是蹲在地头上,随手拾起地下的一个小干棒,不停地在地上写,在细土上画。他顶着一头高粱花子的黑发,不停地挪动着腿,眯缝着双眼,盯着地上的土,让那些字从心里流出来,流到手上,流到地上。他写的每一个字都会飞,都会笑,都会说话,引来好多人凑到跟前观看。有人说:哇,真帅。虎子来劲了,屁股一撅一撅地动起来,胳膊一伸一缩地舞起来,小干棒一提一勾地甩开来,甩出的字,像小鸟一样动人。可是虎子叫我写的一堆东西吓住了,他拿着我的稿子,说:哥呀,太多了,我不干。我说:不干不行。抄!他说:哥,你想累死我呀?我说:累不死你,累死也得抄。虎子就老老实实地黑天白日地给我抄了。

虎子抄好的稿子,我不自量力地拿到县文化馆,让文化馆的老师看。那个老师还没有看我写的内容,就夸奖:这字写得太棒了。我说:字是俺兄弟写的。老师说:有点书法家的味道。我说:俺兄弟应该是书法家了。老师看了我写的东西,说:还行。你还是有生活的,好好写下去吧。我说:老师,写东西,太费纸了,我没有钱买纸。他好大方,给手下的一个小兄弟说:给他拿点纸。那个小兄弟,给了一打。老师的眼睛立起来,批评说:纸又不是你家的,干么这么抠,多给点。小兄弟就实在起来,屁颠颠地跑到库里,拿来一大罗纸,足足的有一领,啪的一声,放在我跟前。我看出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嫉妒。我看到图书馆里有很多书,问老师:这书我能看吗?老师就对图书管理员说:给他一个借书证,这里的书,随便让他看。这个老师可能是馆长吧。那个图书管理员,那么听话,当时就给我办了一个借书证,那证没有照片,只写了我的名字和编号,盖上一个景县文化馆的公章。我抱着那罗纸,拿着那个证,喜得嘴一下子咧到后脑勺上了。

回到家,我向爸爸显摆。爸爸看了我放到柜上这么多的纸,还有一个借书证,也觉得他的儿子了不起,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说:爸爸,你儿子将来会到县文化馆去上班。爸爸摸了下我的头,说:没有发烧吧。县文化馆的人,是公家人,端的公家的饭碗子,和咱庄稼人相比,人家是天上的神仙。你就是一个庄稼小子的命。别做梦了。

可能我是一个天生爱做梦的人。从这个时候,我就有一个愿望,就是要写一本让人感动的书,而且这书要能成为千秋万代的杰作,把亲人的关爱,把我们这代人的激情、理想和信念,写进书里。所以在师范上课,我只听哲学、政治经济学这些新知识,其它都不再听了。那些学过的东西,不听也会。老师在上面讲,我就在下面看大书,写稿子,搞创作。还把一篇篇的稿子邮到出版社。这个时候,我是有“野心”的,还想,有一天,我要成为鲁迅,成为郭沫若,成为茅盾,成为巴金,成为老舍,成为赵树理,所以专门把稿子往最大的人民文学出版社邮,结果是一个个退回来。但我从来不灰心。这时,在师范,上学读书,吃的,住的,花不着自己的一分钱。我却因为写的烂东西太多,叫买纸的钱难住了。我就给爸爸写信,叫爸爸给我点钱。爸爸很快在信封里邮来五元六角钱。这钱,一张两元的,三张一元的,一张五角的,还有一张一角的。爸爸把零钱都给了我。看着爸爸的信,看着爸爸邮来的钱,摸着这信纸,摸着这纸币,我眼泪汪汪的,骂了自己一句:娘的,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凭啥要爸爸娘的钱啊!

暑假,我就留在市里打工,自己挣稿纸的钱。我找的活是拉木料。拉一车木料,跑三四十里路,能挣到一元钱。如果一天能跑上一个来回,就是一元钱。这个时候,大白菜最多二分钱一斤。一元钱是一个不小的收入了。烈日炎炎的中午,毒热的太阳,像个大火球,把它全部的热量倾向大地,地球在这一刻已经成了烤熟的地瓜。街上的柏油路晒化了,亮亮地闪着光,像水一样流动着。车子在上面轧过去,发出唰唰啦啦的响声。地下没有一丝风,柳树的绿叶子垂头丧气地打着蔫。我穿着挎肩膀的粘满泥土的白背心,穿着被汗水湿透的蓝裤衩,穿着亲娘做的黑色的方口粗布鞋,弯着腰,两手驾着车辕,双臂和手背上的青筋,高高地跳起来,寸头的黑发,根根直立地向着前方,冒火的眼睛,盯着地面,目光就像两根长长的铁钉,扎进地面,扎进硬硬的柏油路,双脚蹬在滚热的地上,肩膀上挎着一根手指粗的麻绳,用力地拉着双轮车。不小心,脚下一滑,一个跟头摔倒在马路上,身子前扑,双腿跪地,膝盖和硬硬的柏油路碰了一下,两块肉就都爆开来。车上的木头也一根根滚下来,黑黄的又粗又重的木头,滚到地上,砸到了我的身上,发出木头和木头、木头和地面相互撞击的声音。我的腿压在了木头下边,抻不出来。我想找个人帮忙,便求救似的向四周张望着。只是这马路上连个人毛都不见。能见的,只有城里被太阳晒得发着白光的房子,路边塌在地上的草叶子,还有散发着臭味的池塘里的绿色。小草都要晒死了,可它还用力地挺起坚硬的梗,撑着属于它自己的,被太阳晒得发黄的,似乎在冒着腾腾热气的叶子。整个池塘像是一锅烧开的水。池塘里的鱼儿,在那绿藻下面,张着露出水面的嘴,瞪着大大的圆眼睛,奋力地抗争着。蛤蟆趴在烂泥里,鼓着肚子,一声声地叫着,诅咒着这个可恶的热天。他们好像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觉得比我强很多,都在嘲笑地看着我。我说:臭鱼儿,你在臭水里比我还难受吧,凭什么笑话我?鱼儿说:这里水臭,这里池子小,但这里是属于我的,我可以在这里自由地游哇。我说:扯淡,屁自由,臭不死你?鱼儿瞪瞪眼,张张嘴,挤出一滴泪。我又对蛤蟆说:可恶的癞蛤蟆,你一身的疖,这样丑陋也有资格嘲笑我吗?蛤蟆说:你们人类说我丑,但在我们蛤蟆的世界里,这是我们的荣耀,是我们无与伦比的骄傲。我说:我们人类才是你们的上帝。蛤蟆说:胡吹个屌。蛤蟆就哇啦哇啦地叫起来。多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骑着车子过来了,看到我的狼狈样,扔下车子就跑过来。他帮我抬起木头,我的腿慢慢地出来了。可是我坐在地下不能动。口里又渴得难受。我说:大爷,再帮个忙,在这坑子里给我弄一点水吧。老人说:这是臭水,喝不得。我说:没事。我喝一点,就行。老人就顺着坡,慢慢走到水坑的边上,掐下一个蓖麻的叶子,在水边上兜了一点水,说:可能有味,试试,不行就别喝了。我渴得难受,竟然一口喝下去了。喝完了,才知道,确实太臭了。水臭,但是很管用,我竟然能慢慢站起来了。老人说:没有事吧。我摸一摸砸疼的身子,看一看流血的膝盖:血,已经从膝盖,流到了脚腕,腿上的两道血印,已经成了挂在上面的两个红布条,格外醒目耀眼。我说:没有事,谢谢大爷。看着这个老人走向远方,我看着他的背影:弯着身,驮着背,花白的头发,在太阳的光下,发着星星点点的亮光。从这个老人身上,我看到了,爸爸在田野里耕地的身影:爸爸微驮着背,歪着身子,跟在牛的后边,扶着犁把,两只鞋子里灌满了泥土,在泥土翻过的深沟里,一步步地向前迈动着。爸爸也是和这个老人一样花白的头发。爸爸的头发,比这个老人还短,在大风中,在尘土飞扬的空中,坚硬地挺着。风又裹着尘土,拧弯了爸爸的头发,拧歪了爸爸的脖子,拧曲了爸爸的腰身。我张着大嘴,竟然流了一脸的泪。我攥起的拳头,放在胸前,用力地抖了抖,挺了挺身子,岔开两腿,在阳光下,形成一个大大的“人”字,掐着腰,向着太阳的方向,站了一会儿,弯下身子,张着嘴,咬着牙,把一根根木头,扛到车上,擦一把脸上的汗,再一次低下头,弯下腰,拉着车,迈开步子,踩着亮亮的,光闪闪的,像水一样流动,又像火山爆发时喷出的岩浆一样,通向远方的柏油路,拼命地跑起来。

这个署假,我挣够了买稿纸的钱。可是写了那么多,给出版社邮了那么多,竟然一次也没有成功。每次不成功的稿子,都会退回。退稿都写着枪毙两个字。看到这两个字,我的心就拔凉拔凉的,我听到了那子弹叭叭的响声,我看到那子弹从我的头上飞过,我看到了,我塑造的那么多活生生的人物,都在呼啸的子弹下面,一个个倒下了,那血从他们的身上流出来,也从我的心里流出来。

但是,这个作家梦,一直装在我的心里。

命运之神听了,说:“屁,文科要考历史地理,你历史地理从零开始,还考大学,考个球啊。”

我不服,说:“报文科的人,数学都不行。我数学好,历史地理多少有点分,就能压住他们。”

命运之神嘲笑道:“压个屁,回头是岸,放弃你这一钱不值的梦吧。”他伸出一根神棒敲了敲我的头,在我的额头上画了一个圈,说:“上高中,你是数理化的尖子生,改报理科吧。”说完,还拍了拍我肩膀上的这个球蛋子,大大的眼睛里,发出了一道火样的亮光,就飞走了。

现在,我明白了。生活才是第一位的,考不上大学,一切都是零。感谢冥冥之中,我遇到了仙人指点。当年张良就是遇到一位被称为“已上仙”的老人,赐他《太公兵法》,成就了一生的霸业。但愿我的人生,也能走出困境,成就张良一样的伟业吧。

可是,报理科,要有数理化的书才行。这才发现,找不到一本高中数理化正规的书。这书和资料乡下没有,城市里应该有吧。对啊,大哥在长春,长春那么大,应该会有。我就给大哥写信,让大哥到市里各书店里去看看。

大哥就一个书店一个书店地跑,进了一个书店就问:有高中数理化的书吗?人家说:连根毛也没有。大哥不相信,这么大的城市,会没有一根毛。可是跑遍了市里,真的没有找到一根毛。他就求同学、朋友、同事帮忙。大哥说:多帮忙,为了我的弟弟,我弟弟太不容易了。人家说:这个时候,都在准备高考,谁都有亲人,有书就是自己不用,也得先给自己的亲人吧。大哥说:不白借,我给钱。人家说:现在的书是无价之宝,有钱能办得到吗?你到收费纸的那里看看,万一有人把高中的书,当费纸卖了呢。大哥觉得这话有理,就到收费纸的地方,瞅着那堆费纸看,还在那纸堆上,扒拉来,扒拉去。收费纸的,是个老头,说:你瞎扒拉啥?大哥说:你收费纸,收到过高中课本和学习的资料吗?老头说:不管有没有,这是我收来的东西,你也不能随便扒拉呀。大哥说:对不起,要有,我花钱买。老头说:前几天收一本高二物理,有两个人看到了,争着要,还打了起来。一个出一元买,另一个就出两元买。出一元的就改口三元。争的一塌糊涂。最后让他们抓阄,抓到的眉开眼笑。我也没有多要他的钱。只要了一角钱。做买卖要讲良心呀。你也不用再瞎瞅了,要是有,我早就会挑出来了。大哥急得要哭了。没有找到书,大哥就把自己上大学的那些书,翻过来,翻过去。非常无耐的大哥,把一本大学一年级的数学寄给了我。大哥说:弟弟,这是高中数学的综合和提升,对高考有点好处。大哥说:我亲爱的弟弟,哥相信你,哥也支持你报理科。报理科,你一定能考上大学的。哥在远方,等着你的好消息。收到书,我还是很兴奋。一层层地打开包装:书有砖那么厚。黑黄的纸面,前后都没有书皮了。书皮早就让大哥吃掉了。书的边,也是豁子狼牙,早就让大哥啃烂了。我抱着这本厚厚的大学一年级的数学书,抱着大哥已经啃过千遍万遍的宝贝,坐在条凳上,歪着身子,趴在石灰柜上,像只饥饿的野狗,看到一块鲜美的骨头那样,饥不择食地啃起来。竟然能看懂,题也能啃下一些来。但毕竟是大学一年级的书,对1978年的高考来说,实在太深奥了。

现在,我家的小屋里,钟表指针哒哒地响着,秒针,分针,时针,都像马蹄一样地响着。一分一秒地记录着我生命的价值,记录着我生命的成功与失败,记录着我生命的甘甜与痛苦,记录着我生命的快乐与辛酸。

时针已经指到十二点了,我还坐在桌前,弯腰,低头,凝神瞅着书本子。昏暗的油灯,突突地冒着黑烟,闪着发黄的亮光。鼻子里有点不舒服,我伸出小拇指,用塞满黑泥的手指甲,在鼻孔里挠了一下,用力地抠出一大摊带着鼻毛的黑烟,大拇指把小拇指上的黑烟弹到桌上,竟然是玉米粒那么大的黑黑的一摊。我又捏起了这摊黑烟,不由自主地捻。黑烟就成了圆圆的粪蛋子。

有点困。我张着大嘴,打个哈欠。磕睡虫慢慢爬上头顶。这磕睡虫,像个温柔的少女,甜甜地笑着,摸着我的头,说:“亲爱的哥哥啊,磕睡虫姑娘来到了,磕头磕头再磕头,本姑娘来了就磕头。”大概男人是经不住少女的温柔的,我竟然那么听话,头在桌子上,就像个皮球似的颠了几颠。我好像是打了一个盹,又觉得似睡非睡在梦里一般。我依然还看着这些书,记着这些东西。我好像没有打盹,我的眼睛是半闭着的。很累很累。眼皮在打架。磕睡虫又亲了亲我的额,说:“睡吧,可爱的小伙子,好好睡一会吧。学习不能太累了。听话,可爱的人儿,你要听话。本姑娘陪着你睡啊。”我就真的睡着了。还搂着这个美丽的姑娘,做了一个甜甜的梦。

可是刚刚睡着,一只老鼠跑过来,瞪着贼亮贼亮的眼珠子,围着我一圈圈转,吱吱叫了两声,来叼我的一只臭鞋。老鼠太小了,我的鞋太大了。它张着嘴,咬住鞋帮,拉了一下,没有拉动,气急败坏,又叫了一声,叫声异常凄厉,还胆大包天,伸开前爪,来挠我的脚指头。我在睡梦中醒来,愤怒了,飞起一脚,踢它一个跟头。它躺在地下,爬起来,想跑。我一脚踏在它的身上。它吱吱地叫。我就提起它的尾巴,打开大门,把它扔到胡同去。它在地下打了一个滚,伸出两只前爪,向我拜了拜,跑走了。原来这只老鼠,也是善意。它不希望我就这样睡去,提醒我再看一会书。放走了老鼠,我看了一会书,觉得有些内急,就走出小胡同,来到大街,去了村西的一个厕所。

这厕所,是爸爸用泥土垒起的,左右和后面,一人高一点的三面墙,长宽一拖长,里面一个茅坑。这茅坑里面的粪要满时,爸爸就像收获到宝贝一样,把这些粪出出来,凉干,用土车推到我们家的自留地里。厕所上面漏天,前面敞着口,对着村西的一个大水坑。坑里有很深的水。这水里放了鱼苗。满坑的鱼儿在水里畅游,乱跳。满河是摆着尾巴的大鲫鱼,又蹿又跳的大鲤鱼,爱溜河边的大黑鱼,黑呼呼一片片的鲢子鱼,还有成群结队特别好看的小红鱼。静静的夜里,都能听到鱼儿在水里,哗啦啦地翻花声。鱼儿在蹦着高跳舞,打着滚唱歌。厕所旁边,是一个大猪圈,还有一棵大枣树。

到了厕所,解开腰带,尿没撒完,一阵头晕,天旋了,地转了,眼也黑了。我突然倒在了地下,茫茫的世界在这一瞬间什么也没有了,大地,天空,人间万物,全部化为乌有,只剩下混沌的一片。我就像个酒鬼,突然醉倒了一样。心脏,还跳动。呼吸,还没有停止。可大脑,差不多已经死了,就像一个沉睡的人,外面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没有感知。这个厕所僻静得很。我倒下了。厕所后面,房檐下的麻雀,躲在温暖的窝里,做着香甜的梦。圈里的猪,蜷着身子,美美地打着震天动地的呼噜。村子里,不安分的狗,还在一声声狂吠。厕所前面的水坑边,趴在小草下的虫儿,在夜风中唱着自己的歌。水坑里的鱼儿,欢快地游着,自由地享受着大自然带给它们的快乐和温馨。没有谁看见我。我就这样躺在地上:脚落进粪池边,脸贴着地面,胸贴着地面,两只大手向着前方,直挺挺地伸着,眼睛紧闭着,风吹动着头发,月光洒在身上。我就这样“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么长时间,我突然醒来了,眼睛睁开,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天啊,我这是怎么了?又是在哪里啊?想起了刚才的头晕,知道自己是躺在厕所里。又觉得额头上有一些湿乎乎的东西,用手一摸,全是血。这时候,一只老鼠,瞪着亮亮的眼睛,趴在身边。这应该是帮我醒盹的那只老鼠吧,是我把它扔在大门外面了。现在它又出现在这里,应该是上帝派它来救醒我的吧。我说:“对不起,我不该扔你。”我想摸摸它的头,它躲了一下,眼里掉出两滴泪,轻轻地叫了两声。我听明白了,它是在说:亲爱的主人,对不起,我本来是好心,却做了坏事,如果不是我叫醒你,你就不会出这事。我确实是它的主人,它从生下来,长到这么大,没有少吃我家的粮食。我就觉得很温馨,伸出手,想再摸摸它的头。它却跳起来,流着泪溜走了。

我悄悄爬起来,在地下坐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走到猪圈旁,依着这棵大枣树,站了一会。小风吹过,树上的几片叶子落下来,掉进我的脖子,风吹着地下的尘土,扑到我的脸上。脸旁还有一片干草叶子,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村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狗的狂吠。这叫声,在这深深的夜里,在这个静静的小村庄里,显得异常凄凉和忧伤,还带着一点不屈的,昂扬的,叫人感到奋发的,火热的,生活的美好。

我清醒了许多。

我想洗把脸,想洗一洗被屎尿弄脏的衣服和鞋子,就摸着水坑边的草,顺着坡,屁股落地,两脚后跟蹬地,两手摁地,一挪一挪,蠕动到水坑边。水坑的鱼儿,突然看到我这个奇怪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异类,吓得全都钻到了水底。几只蛤蟆也吓得从草窝里跳出来,噗通噗通地往水里跳,很快消失在水里了。在这黑黑的夜里,水坑变得异常寂静。风停了,弯弯的月亮,挂在天上,像是睡着了一样。月光下,亮亮的水面上,闪着有点吓人的光。那光里,我看到,有两个淹死鬼瞪着大眼,张牙舞爪地向我狂笑。我吓得差点昏了过去。

我想起:

小时候,我和虎子等小朋友,常光着溜溜的屁股,跳到这个小河里玩。我像个水鸭子一样,一个猛子扎下,扎到河底。黑黑的肚皮,贴着河底,在紫泥上,轻轻地滑过。这紫泥,稀稀的,平平的,柔柔的,像舒坦的温床,又像母亲温暖的怀抱,把河底和大地神奇的东西,从我的肚皮,传进我的肚子里,布满了我的整个心胸,给了我,一种伟大的,万能的,像造物主一样的力量。我紧紧地闭着眼,憋着一口气,头微微上翘着,伸开一双小手,张开,合上,再张开,再合上,在河底的脚洼里,烂泥里,摸着小鲫鱼。哈,摸到了。小鲫鱼在我手心里乱动着,挣扎着。它好像在说话:你个坏小子,俺在这里玩得好好的,妨碍你么了?娘拉个蛋的,这么欺负俺。我说:小鲫鱼,我喜欢你,愿意和你玩呀。我就把它,紧紧地攥着,身子在水里抬起来,两只小腿,用力蹬一下水里的泥,一挺身子,像个自由的小鱼一样,浮上水面,举起手,大声地叫。又一个猛子潜到水里,游到河边,扎煞着胳膊,把小鲫鱼,放到河边的草窝里。小草发着光,闪着亮,伸展着嫩嫩的叶子,绿美了河岸,给大地铺上了一层,毛绒绒的地毯。小草里,还生长着粉的,红的,蓝的,白的,紫的花,这花有的像喇叭,有的像小扇,有的像少女美丽的唇。我说:小鲫鱼,你自己在这里玩吧,太阳晒着你,小草护着你,花儿看着你,多美哇。小鲫鱼,瞪瞪眼,眼珠子转了转,滚出两滴泪。我说:小鲫鱼,你别哭,一会儿,我再回来,和你玩呀。我就顺着河边,在浅水里,又一圈圈地跑了。跑着跑着,就踩到了,泥里的小乌龟。乌龟的壳,硬硬的,光滑的。乌龟好像也在说话。它说:你个小私孩子,咋这样混账,咋要踩俺?我说:不是我混账,不是我要踩你,是我碰上了你。它说:你快离开俺,俺还要在这儿睡觉哇。它就把头缩进去,死了一样,一动不动。我说:碰上了你,你就得和我玩,不玩不行。它骂我:玩你娘拉个蛋哇,俺就不玩。我说:玩不玩,不是你说了算。我就弯下腰,两只小爪子,抠到乌龟壳的下部。它说:你个秃崽子,想找死呀,不怕俺咬断你的手指头?我说:不怕。不等这家伙反映过来,我就猛得把它甩到河岸上了。看着小乌龟痛苦又无耐地,在岸上爬啊爬的。我快乐地叫着,仰脸大笑着。哥!哥!虎子这样叫着,跑过来。可是这么好的小鱼和乌龟,他却给弄死了。他说:哥,死了。我说:都死了吗?他说:都死了。我生气。突然听到有人喊:淹死人了。淹死的是个女孩。这一天,我很自责,怀疑是不是我和虎子弄死了小鱼和乌龟,他们报复,把这个孩子带走的。我怕小鱼和乌龟也会直接报复我,一进家门,就站在屋门前,低着头,瞅着脚下的土,一屁股坐在门坎上了,背靠着黑黑的木门,一句话也不说。娘还像平时那样,抱了我一会儿。吃晚饭的时候,虎子的姐姐突然闯进来,大声喊道:叔,今天,你家的小来,和俺兄弟也到河里玩了,以后不能让他们去河里了。我看着他姐的脸,一边就像小鱼,一边就像乌龟。爸爸脸涨得通红,问我,去河里了吗?我嗯了一声。爸爸说:说了多少次了,不叫你到小河里去玩,还去玩。不想活了吗?自己不想活,还要拉上虎子是吗?爸爸说着,整个身子气得发抖,一双充血的眼睛,像个玻璃球一样凸出来,手里的大碗,用力地顿在桌子上,吃饭的筷子,啪的一声也拍在桌子上,把我手里的碗夺过去,摔在地上,那双盘坐炕上的腿,突然伸开,一脚把我从炕沿上,踹到了地下。我重重地摔下去,在地下打了一个滚,爬起来,嘴裂得有脸那么宽,两只小手委屈地半架在胸前,手指往下耷拉着,头倔强地挺起来,眼里涌着亮晶晶的泪珠。我觉得这是小鱼和乌龟的报复来了,突然狼嚎一声,哇哇地哭着跑出去。出了小胡同,我顺着大街,毫无目的地往北跑。出了大街,我顺着两边都是水坑的大道跑。这时候,水坑里都是满满的,深深的水。我在这个坑边上停了一下,瞅了一眼水里涌动的水花,还有那鱼儿在水花中,翻起的一个个大浪,接着又往北跑。北边是一个大场院,场院里,排满了一个个柴草垛。我哭叫着,围着那些馒头一样形状,小房子一样高的柴草垛转了一圈,忽见草垛北边有一个大棚子,这就是生产队的场院屋,秋夏看场用的。场院屋很静,很黑,里面有些草。我一头扎进场院屋里,坐在草窝里,两手紧紧地抱着肩膀,低着头,在暗淡的月光下,看着这小屋黑黑的墙,看着后墙上一个方形的大洞的窗户,风从那个窗子吹进来,在小屋里打了个圈,在我的头上转了个旋,又从前面的门洞飞出去。想到风从北面吹来的地方,就是一个大坟场,于是就想到坟场里有很多的鬼,好像就看到那些鬼从后面的窗子,伸进了头,伸进了手,也听到鬼哇哇的恐怖的叫声,身子就抖抖地缩成一团。“来啊,来啊!跟娘回家,跟娘回家呀!”娘大声地喊我的乳名。还是娘好,还是娘心疼儿。我在心里叫着娘,泪水哗啦啦地流。二哥也在喊叫着:“兄弟呀,你回来吧,别再难为爸爸娘了,爸爸娘一辈子也不容易呀!兄弟呀,你回来吧,爸爸不会再打你了!兄弟呀,回来吧,回来吧!”那声音,从大街上,慢慢地移向场院里。我已经听到了二哥急促地跑向场院屋的脚步声,就用草把身子和头都盖起来。二哥走了进来,拿着手电筒,到处乱照,还在门口,把墙踹得咚咚响。我藏在草下,大气不敢喘,一动也不动。二哥在这个小屋的门口,站了很久,一把把地抹着眼里的泪。直到二哥走了,也听不到娘的声音,更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我一个人才敢在小黑屋子里呜呜地哭。就这样哭着,在草窝里睡着了。我们一家人却一晚上也没睡,哭着,叫着,在大街小巷,井边,河边,道沟里每一个草窝,都找了个遍。我的亲人们找了一整夜。太阳刚刚露出那张红红的脸,二哥就发现了我。我像个兔子似的,从草窝里爬起来,拼命地跑。这跑有点像飞。上帝这个时候,可能给我按上了飞毛腿。我感觉到,自己是从场院里,一个个柴草垛上,飞过去的。跑出场院,跑过从场院,通向大街的小路。小路上吹着凉凉的风,我好像驾着风,飞起来。跑过大街,街上的鸡飞起来,鸭子张开翅膀嘎嘎叫,狗夹着尾巴狂吠起来,猫竖起耳朵跳起来。跑过村南的一口井,我呆呆地瞅了瞅这口井。这井里淹死过一个老人,心里有点恐惧,又沿着小河向南跑,一直奔向村南的那块高粱地。我想:只要进了高粱地,那茂密的绿绿的,两人多高的高粱,就是我的护兵。这高粱地里,也有淹没大腿的青草,还有那扎人的,半人高的野苍子。二哥就是神兵,再也不会找到我。可是刚进了高粱地,二哥就追过来。我急忙趴下身子,头扎到地上,藏在草窝里,一动也不动,大气不敢喘。这时候,我才发现,身边有一口大井,井深深的,里面的水,黑黑的,发着有些腥臭的味道。草严严地遮住了井的口。我往井里扔了一个土坷垃。听这清脆的声音,就知道这井的水,最少有两三米深。随着这声音,井里的几只绿色的蛤蟆,跳了跳,跺到了井壁旁,在那绿澡下,鼓着肚子,眨着亮亮的大眼睛。井壁旁,有几条绿色的蛇在爬动。蛇身上,吓人的磷光,还有那闪着红光的长舌,好阴森,好恐怖。我吓得要哭。多亏我趴在了这儿,要是再往前跑一步,就掉进这深深的井里了。我的头,放在井口的边上,让那绿绿的草遮盖着。还是被二哥发现了,他一个健步窜过来,摁住了我的头,又抓住了我的胳膊,就像抓住一只小猫,任我怎么挣扎,也再难脱开他的大手。我知道,这一次,二哥一定要打我了,而且知道,二哥一定会打屁股,就停在地边,趴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小嘴啃着地下的泥土,两只像猫爪一样的小手,抓着地上的小草,摁进泥土里,撅起高高的屁股,叫二哥打。可是二哥没有打我,把我拉起来,亲切地搂着我,把我放到他瘦弱的,满是尘土的脊背上,一掂一掂地往家走。二哥说:以后没有大人看着,不能随便到水坑里去玩。那水坑里有淹死鬼,瞪着大大的红眼睛,吐着红红的舌头,蹲在水坑的深处,藏在深深的烂泥里,没有大人的时候,就会抓小孩,他会抓住小孩的头,摁进水里,摁进黑臭的泥里,等孩子的肚子里,灌满了水,灌满了泥,才会松开手,让这个再也不能喘气的孩子,漂上来。我两只小小的眼睛,望着亲切的二哥,像小鸡啄食似的,一下一下地点点头。

这事以后,白天有人常看到河中央漂着一朵鲜美的花,那花,一会漂着,一会又没有了,一会儿还会从水中钻出来。晚上有人看到那花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大声地唱歌,还叫着一个男孩的名字。这个男孩子常和这个女孩在一起玩。男孩常和女孩玩土玩泥,给女孩去树上掏喜鹊蛋,偷了生产队的玉米在地里和女孩一起烧。过了些日子,男孩也淹死了。男孩被捞上来了。孩子的娘,在小河边,趴在地下,搂着孩子,哇哇地哭:我苦命的孩子呀,你怎么自己到河里玩呀。你怎么不听话呀,你死了叫娘怎么活呀!孩子的爸爸,傻子一样,跪在地下,抱着头,捶着胸,骂苍天骂大地骂自己:天爷爷呀,地奶奶呀,你怎么不长眼啊,为什么叫我的孩子这样呀。我不是个人啊,为什么没有看好自己的孩子呀!有人大声地喊着:快,快,牵过一头牛来。驮一驮吧。老牛牵过来。孩子放牛背,背朝下,肚朝天,头和脚垂向地面,在牛的背上,形成一个半圆形。一个人牵着牛,也牵着满街人的心,慢慢地往前走。人们看着孩子嘴里的污水一点点流出来,都在为这个孩子祈祷。可是,驮啊驮的,驮了一整天,这个孩子也没有上来那口气。天慢慢黑下来,苍天在村西那棵老榆树下,张开血盆大口,把太阳吞进肚子里,也把这个孩子一起吞进肚子里。又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就这样,睁着大大的圆圆的,像水铃铛一样的眼睛走了。这让整个村子更充满了恐怖。以后好多天,没有人再到河里去了。我和虎子,再也不到河里去玩了。男孩死后。那花就不在水上漂了。晚上,再也没有人看见过女孩在水中的花上坐着的影子。

现在,我认出:这两个淹死鬼,就是小时候淹死的女孩和男孩。

他们好像也认识我,大声叫着:“东来,下来呀,下来,跟我玩呀!咱们一起藏摸摸,一起捉小鱼呀!”

我想起:小时候,我们一起玩,一起捉小鱼,一起捉迷藏。男孩把捉的小鱼,拿到家,叫他娘在干锅里煲熟了,还拿给我和虎子,还有这个女孩吃。吃完了鱼,我们四个抱在一起,在地下打滚,像四个小狼似的嗷嗷叫。

我想起:女孩死后,有一个晚上,我和男孩一起捉迷藏。捉起迷藏来,他猴精猴精的。他找我,一会就找到。我找他,很难很难。原来他钻到了那个大车下边,趴在地下,撅着屁股,抠着地下土,快要睡着了。还是让我看到了他的脚。我拽着他的脚,像拽死狗一样,把他拽出来。他呼地一下跳起来,两手扒着墙头,一蹿,就又骑在了那个高高的墙头上,大声地喊我,我也爬上去,追他。他一纵身,从墙头上跳下来。我也跳下来,抓住了他。他突然抱着自己的腿。我问:怎么了?他说:摔破了,咧嘴要哭,没有哭出来,却笑了。他说:这事不要给俺娘说,娘知道会打屁股。我说:不说。他就紧紧地搂住我说:咱俩是好朋友,我喜欢和你玩。有一天,我死了,也不会忘了你。没有想到,第二天,他到村南的小河里洗澡,就真的淹死了。

现在,我又听到他们在大喊:“东来,下来,下来,再不下来,我们去拽你了!”

俺的天爷爷呀,我又看到了,男孩和女孩坐在花上一起唱歌。突然这个花不见了,男孩女孩都不见了。随后他们又从水里跳起来,脚在水面上奔跑着,挥舞着胳膊,哇哇叫着,向水坑边扑过来。那胳膊好长,那腿好粗,一点不像人的胳膊腿,那嘴咧得老大,也不像人的嘴。那眼睛也很大,比牛的眼睛还大,亮亮的,像是一团燃烧的火,像是一个小太阳。

我吓了一身冷汗,全身哆嗦。仔细地看了看,原来是两条大鱼跃出了水面,是这鱼叫我产生了这样的幻觉。但还是非常恐怖,没有作声,脱下鞋子和衣服洗了洗,又拧了下衣服上的水,湿漉漉地穿在身上。用力地洗了一把脸,就要往家跑。

一转身,突然看到身后立着一个黑影,哎呀,真的见鬼了。我一下子,瘫软在地下。

黑影见我吓得这样,竟然笑出声来:“别怕,我是三哥。”

三哥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可能是爷爷、奶奶都在的时候吧,三哥是和我们一个锅里吃饭的。三哥是我二伯的儿子,初中都没有上过,竟然能看懂医书。三哥学医,是从照顾大伯开始的。那年,我大伯得了严重的肝病。三哥是过继给大伯的,按着农村的风俗,应该给大伯养老送终,就一个人去沈阳,接大伯回家。下了火车,他走着去了大伯家。回来的时候,也没有坐车,背着大伯,一步步走到火车站。他弯着腰,在城市的大街上,走了几十里路。累了,就坐在路边休息一会。渴了,要口凉水,饿了,讨口干粮。三哥个子不高,身子精瘦,背着病重的大伯,每一步,都非常艰难。那些城市人,不了解农民,不知道农民生活的艰辛和不易,叫三哥这个乡下老,勾出了那么多的眼泪。有个出租车,开到跟前,叫他上车,他不上。人家说:不要钱,我也是庄稼地里走出来的,看着你这样,我难过,能帮的,就得帮一把。三哥说:俺不上,谢谢你,你走吧。人家说:为啥不上?三哥说:这么大的人情,俺以后还不了。三哥还是一步步把大伯背到火车站。回到家里,三哥守着大伯,精心伺候。大伯的肝病很受罪,有时候疼得一天天不停地叫。三哥想尽量减轻大伯的痛苦,就买来一本本的医学书。一边观察大伯的病情,一边看书。正是因为这段经历,他喜欢上了医学。大伯去世以后,三哥还是经常看医书,后来就到公社参加了赤脚医生培训班,更加努力地学医,很快就成了我们这个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赤脚医生了。这个时候,赤脚医生是中国卫生史上的一个特殊产物,也就是乡村中没有纳入国家编制的非正式医生,但没一分钱的薪金,许多人要赤着脚,荷锄扶犁耕地种田,这就是赤脚医生名称的由来。三哥作为赤脚医生,给村里人治病,只拿生产队补贴的工分,药费只收成本钱,收的成本费一分不少地交还给国家。村民们有个小病也花不几角钱,不像后来的人们,有个鸡毛大的病也跑医院,又挂号,又挨个,折腾折腾几百没了,折腾折腾上千没了。所以村子里人都对三哥像神仙一样敬重,有了病,一般都不出村子,都找三哥。半夜里,常常有人去敲三哥的门。听到有人敲门,他从炕上爬起来,提起印有红十字的药箱就走。

现在,我把这事告诉三哥。

三哥说:“这是休克。”

我说:“这个没有事吧。”

三哥给我号了号脉说:“没有事。不用害怕。这不是什么大病,是劳累过度所致,只要休息一下就会好的。也不用打针,不用吃药。”

我的心立即敞亮起来。好!这样就好!我在心里这样叫了一声。我死了一个死,还算不上什么大病。真应该庆贺一翻。怎么庆贺啊?

我想:应该找一个最好的饭店坐下来,要上最好的酒,最好的菜,好好吃一顿,好好喝一顿。

可是摸了摸自己的兜,兜里空空的,没有一分钱。

庆贺?庆贺个狗蛋啊,这有什么值得庆贺的。

这一天,我只是例外地在马路上走了走,晚上足足睡了一觉。

清晨,太阳出来了,温暖的阳光照进屋里,照在我的屁股上,照在我结实的胸脯上。我的眼睛睁开来,原有的青春活力,再一次充满了身体。

我跳下炕,抓过桌上的书,搬着方形的吃饭桌,来到院子里。在二哥打坯盖起的小西棚子前,在爸爸亲手栽的这棵大枣树下,放好桌子,再把书放到桌上。

我坐在小凳子上,趴在桌上,向着东方,向着火红的朝霞,向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埋头看起书来。

这个时候,身边的小鸟都不再唱了,院子里的树梢都不再动了,墙头边的小草也都不再摇摆了。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