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接收这样的失败,回到家就生气,把这些书,全都扑落到地上。又蹲下身子,一本本捡起来,抖掉书上的土,又像宝贝一样整理好,存放好,再看着挂在墙上的镜框里的像片出神。这是爸爸的,这是娘的,这是大妹的,这是小妹的,这是大哥的,这是二哥的,这是我的。亲人的脸是亲切的,我的脸是昂扬的,虎虎有生气的。我照了照镜子,看了下自己现在这张真实的脸,是沮丧的,眼里含着泪花的。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我的手是粗糙的,长满了一层层硬茧子,手指是黑的,长长的指甲里,塞满黑泥。我把手指握起来,攥成一个拳头,在空中抖了一下,啪的一声砸在桌子上,我在心里说:不能退却,我要再一次参加高考。
我相信,老天不会负我,只要我去努力,一定会有美好的未来,一定会重新塑造一个全新的自我!我亲爱的祖国啊,苍茫的大地,总有一天,我会像个巨人一样,挺胸抬头,骄傲地站在这个伟大的土地上。
可是家里的生活条件,不允许我在家里准备高考,还得天天下地,到生产队劳动。我要为家里挣工分,养家糊口哇。以后的天气,一天天变暖,又一天天变热。在村里劳动,那种冷眼,实在难受。夏天刚到,我就想出门到南面的一个窑厂去打工。
爸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儿啊,你可要有个心理准备,出门在外,不是爸爸娘不放心,现在世事,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出门找活挣钱,也不是那么容易。有好多的苦要吃,有好多的罪要受。爸爸就是在这苦日子里,一步步熬过来的。”
爸爸对他的儿女们一向严厉,在我的心目中,人生路上,爸爸是一个坚强的男人。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小小的事情,竟然伤感,脸上充满了忧郁和痛苦。
我低下头,发狠地踢了一脚地下的土,说:“爸爸,你就别瞎操心了。你和娘就放心吧。”
爸爸说:“儿啊,十指连心啊。你的爸爸娘能放得下心吗?”
我看着爸爸那身黑粗布衣服,那双方口的黑粗布鞋。鞋里没有袜子,裸露着满是皴的黑黑的脚背。我的一只前脚在地下拧了一个圈,把脚下的土弄了一个深深的坑,说:“爸,你和娘也别拿这事太当事。不就是去找点活干吗?又不是去打仗。不会有事。死不了人的。再说我是这么大的人了,还不会照应自己吗?”
爸爸长满老茧的黑黑的手,在我的头上摸了摸,无可奈何地说:“爸爸不瞎账,爸爸是老了,可是爸爸还没有老到什么都不知道的地步。爸爸原想叫你们都长出息,长大了,不会再跟爸爸一样,过这样的苦日子。没想到,如今,眼看着让自己的娃,走上这样的路。爸爸对不住儿啊。”爸爸仰起漆黑的脸,大滴的泪珠从眼帘里涌出。
我不明白,这一瞬间爸爸为什么变得这么柔情,这是一个父亲一直隐藏在心底的对儿子那份深深的爱吧。
我看了爸爸一眼。他,苍白的头发,脸上挂满了深深的绉纹,额头那两道横纹,像是两道深沟一样,填满了人生的困苦和艰辛。我眼窝一热,泪水就要流下来,于是张着大嘴,拼命地吸着气,不让泪水流出来。我说:“爸爸,这不是你的错。路是我自己走的。”
爸爸不放心地说:“儿啊,出了门,和在家里不一样,要多长个心眼。”
我不想听爸爸多唠叨,说:“爸,我知道。”
爸爸说:“高考的那些书,是不是先不带了?爸爸知道,出门在外不容易,再看书,爸爸怕你吃不消哇。”
我不耐烦地说:“爸爸,这事你就别操心了,那些书,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爸爸还是不停地唠叨:“也好,带着就带着,能学点就学点。咱可不能太吃力。别看爸爸支持你高考,可是爸爸知道,这高考不是那么容易。爸爸又不是没上过学,这考试的事,爸爸比你知道的并不少。爸爸的想法是这个:如今咱已经这样了,能学就学,能考就考,考不上,学不成,咱就这样过日子。只要咱一家人活得好好的,爸爸就心满意足。”爸爸说到这里,长长地出了口气,又轻轻地摸着我的头说:“小子,你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自己到外面闯世界呀。做爸爸娘的,谁又舍得,让自己的儿子,去受这种罪啊。可是没有办法,你爸爸你娘,没有能力供养自己的儿子,在家里一心一意地准备高考。将来的路,只能靠你自己去闯了。”爸爸说着,紧紧地抱住了我的头,一滴滴饱含深情的泪珠,滚落到我的脸上。
这天一大早,我就推着土车子出现在村头。车子上装着被褥,还有一把铁锨,一双黄球鞋,一些麦秸,车把子上挂着布兜,兜里盛着干粮,还有几本子书。车襻挎在脖子里。我像个即将服刑的罪犯似的站在这儿。凉飕飕的风,裹着尘土,吹打着我秃驴子一般的脸,吹打着我散乱的头发,吹打着我又脏又旧的衣服。
娘把几件提前洗好的我的衣服放到车子上,嘱咐着:“儿啊,路上要照顾好自己,要想着买一条手巾,到了干活的地方,晚上睡觉小心别着凉,要把被子盖好。”
娘说着,好像儿子要远征似的,站在儿跟前,一遍遍细心地打量着儿,摸摸儿的脸,拍拍儿身上的土,抻抻儿的衣袖。
我理解娘的爱心,一声声答应着娘。
我看一眼村旁熟悉的小河,发着绿光的老柳树,趴在树上像哭一样哇哇乱叫的知了,还有这片亲热的土房子,眼睛湿湿的,推着车子,向前走去。
走出村子,我想到1973年第一次出远门,去挖大河,也是这样推着车子去的。
那时不识路,也不知道要奔向什么地方,只知道跟着村里的几个同伴走。几个人都是一样的穿着一身又脏又旧的衣服,一样的黑黑的脸,推着和今天我推的一样的垮车子,中午在一个大桥边,我们坐下,吃着凉干粮,相互看着,年轻又纯真的脸上,全都露出傻傻的,阳光的,对人生未来充满希望的笑意。凉干粮吃得也很香,很甜,很美,很惬意,很舒服。凉干粮下了肚,觉得渴,我们又一起叫着闹着,顺着坡,爬到大桥下,蹲在水边,双手捧着浑浊的河水,喝了一回,还望着小河的鱼儿,用小石子砸了一回,捧起河里的水,相互往身上脸上撩了一回,开心地笑了一回,再往前走。走进一个小城,天已经黑了。太阳公公把那张可爱的温暖的脸,藏进了被子里。我们走进一个小吃店,每人花了两角钱,要了两碗面条。店家笑眯眯地问:是不是卧一个鸡蛋,加五分。我们异口同声地说:不卧!就把兜子里的窝窝头、大饼子从草筐里拿出来,泡在面条里,狼吞虎咽地吃。我们吃得满头大汗,吃饱了,美美地扑拉着肚皮。夜晚,睡在一个学校的教室里。这个时候,上级可能有政策,让学校做好民工的接待吧。校长还给我们拿来一个煤油灯,亲手点着,端过来,客气地说:我也有儿子,和你们一样大,也去挖河了,有需要的说话呀。我们一脸的感激,把学生的桌子对在一起当作床,被褥铺在上面,睡得好舒服。我还在那个灯下看了半夜的书。
想到这个教室,就想起自己在小学、中学读书的事。那年,我上小学了。第一天上学,娘给我做了一个小书包,这是娘用破布做的一个蓝色的兜兜。娘在这个兜兜上面缝了两根蓝色的布条,能把书包提起来。娘就把这个兜兜,挂在我的胸前,牵着我的小手,向学校走去。走出家门,走过亲切的小胡同,走过河西的南北大街,走上了河西通向河东的,横穿过小河的那条大道,越过一座小石桥。石桥下,从南往北的清凉的河水,哗啦啦地流过,成群的鱼儿翻着跟头,迎着水流,向上游。有条大鱼,蹦着跳着,翻起一朵朵的浪花,浪花飞溅到石头上,发出一阵阵叫人惊喜,又心惊肉跳的响声。再走一小段路,爬了一个坡,就来到河东岸。向南走过河东的大街,拐了一个弯,就看到学校了。学校的大门向东开。东方的太阳,暖融融地照到这个学校的木门上。这门,只有一扇,很窄的,有一米宽的样子,也不高,大人刚刚碰不到头。大门前,有个小操场,操场周围种着好多小杨树。小杨树,笔直的干,抖擞着绿绿的叶子,穿向天空,向我伸出热情的小手,开怀地笑着。操场东边是个小池塘。池塘里,荷花开了,鱼儿乱蹦,绿色的芦苇也随风摇曳着。站在学校的大门前,娘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说:儿啊,要记住这一天。这是你一生最重要的日子,以后的路,就是从这儿走出去的。娘把我领进学校的院子里,院子里有一棵大枣树。枣树的叶子,密密的,绿绿的。每一片叶子都像涂上了一层光亮的油。满树上挂满了绿绿的小枣,小枣还有许多星星点点的红。高大的树冠把学校的院子,完完整整地罩起来,也罩起院子北面的土房子,罩起这个土坯垒的教室,罩起这个教室房顶上绿绿的小草和粉红的小花。教室里郎朗的读书声,从这个纸糊的窗子里飞出来,飞到这棵大树的顶子上,同树上小鸟的叫声和在一起,形成一种最美的交响乐。多么美哇,这就是我亲爱的学校呀。娘把我送进教室,交给老师,又抱了我一下,就走了。这以后,娘没有再送过我,也没有到学校来过。这以后,我就在这个土房子里,坐在一个搭在泥台子的,长条木板凳上,趴在也是搭在泥台子上的,稍宽一些的木板上,开始读书了。小学读书的时光过得真快,一眨眼,就到了初中。刚上社办初中,学校是让学生带凳子的。我没有凳子,就站着听课。我个子小,同学们都叫我矬蹦子。老师把我安排在最前面的桌上。虽然个子小,站着就高了。后面都喊:矬蹦子挡着了。老师说:你去最后面一个桌。我委屈地站到最后面。小孩子站着听课,站个一天两天也没有事,可是时间太长了,就不行了。别看我在外面野跑,跑多少天也没有事,一个姿式地站着,时间长了,还真受不了。我的腿,先是酸,后是涨,再是麻,再是疼。腿就说话了。腿说:俺的亲娘啊,俺受不了啦,真的受不了啦。噗通,就把我的屁股像夯一样扔在了地下。老师问:怎么了?我说:我的腿造反了。同学们大笑。我就哭着闹着给爸爸要凳子了。爸爸就到柴草棚子里乱翻,从柴禾堆里,找到了一块接近半圆,又接近三角形的木板,木板很厚,上面还有弯弯曲曲的花纹。花纹很深,也很黑,估计是爷爷、老爷爷或是更老的爷爷曾经用过的东西。爸爸用凿子在那块小木板上,凿了三个洞,把三根木棍砍成长短一样的腿,楔进三个洞洞里。这样就是一个三条腿的凳子了。凳子的面不大,爸爸舍不得去掉那些不光滑的边角,那边就有些刮衣服。我的裤子果然被刮破了,露出了屁股,有个同学看到了,大声叫:矬蹦子,你的腚,露出来了!你的腚,好黑呀。这事让同学们嘲笑了好多天。上学路上,我们常常背着一个小筐头,带着一个小铲子,拾路上的粪。拾到的粪,背到学校的学农基地里。谁拾的粪多,老师一表扬,同学们全都竖起大母指。这粪,就是一首最美的,激情的,奋进的,昂扬向上的抒情诗。在充满诗意的境界中,我又看到这牛粪了。这路上,几摊牛粪,排成一行,黑褐色,像圆堆,似螺旋。我就像发现了金银财宝一样,脚跳起来,心飞起来,疯跑着去拾。一摊粪刚刚铲进筐头里,有个同学就在身后,飞起一脚,踢了我的屁股。我身子往前倾了一下,头扎进粪筐里,爬起来,和他撕打。打着打着,都笑了。我说:你踢我干啥?他说:别装傻,你这个家伙,看不到这一流粪我都画上圈了吗?我一瞅,真的是画了圈。这圈画得不真,也不圆,那痕迹,弯弯曲曲的,像蛇爬的一样。我知道这是规矩,画了圈的就是人家的,别人不能动的。我和虎子一起到地里搂柴禾,看到柴禾多的地方,也画圈。虎子像唱歌一样,大声叫着:哥,这里柴禾多,快画圈!那画圈两个字,拉得长长的,那调子,有点像黄鼬拉鸡。我们就把耙子的一头,戳进土里,弯着腰,摁着耙子,在野地里,在大风中,飞快地跑着,把这些来不及搂起的柴禾,画进圈里。所以叫他踢了屁股,我还得陪不是,说:对不起,没看到。他说:光说对不起,有啥用?我说:那还怎么着?他说:还我,弄进你筐头的这摊粪,得给我吐出来。我就点头,就老老实实地把筐里的粪,倒进他的粪筐里。他就开心地抱我,搂我的脖子了。这粪也是一支最美的歌。那天我一个人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又看到这牛粪了。牛粪像一个快乐的孩子,呼着热气。热气腾向空中,在大风中飘起来。我没有带粪筐,也没有带粪铲子,就跑到道沟里,拔了一大把草,爬上来,蹲在粪前,伸出手,把粪捧进草里,裹好,又脱下衣服,平放地上,放进衣服里,兜着去了学校。老师在班上又表扬我了,说:刘东来的精神非常感人,他的精神闪光,他的精神感天动地。老师的表扬,叫我的心,变成了一只快乐的小鸟,扑拉拉地飞。那以后学校里扫地、擦玻璃、生炉子等所有的活,我都争着做。学生厕所里的粪,我们也都争着去出。那天,有个同学在厕所里拉屎,我的粪在他的脸前扫过,差点弄了他一脸。他说:你坏。我说:不是故意的。他说:你等着。后来,他出粪,看到我拉屎,就呲牙咧嘴,露出一脸的坏笑。那锨黄呀呀臭哄哄的粪,在我的头上扫过。我一急,屁股没有擦,就把裤子提起来,扎上腰,要和他拼命。他哈哈地笑着跑出去,说:这是你欠我的,兑过来了。我就不追了,因为我想起老师的表扬,便觉得,这大粪,在我们慢慢成长的人生中,也有着金子一样的价值。
现在想到自己在小学、中学读书的事,有点伤感。可那个时候,我和这些一个村的民工,睡在这个教室里,也想到这些,但没有一点伤感,反而窃窃地笑了。天一亮,我们就那样笑着,把被褥叠平,卷起,捆好,放进筐里,再把那些弄乱的学生课桌,重新摆放好,拿起教室墙角的笤帚,把教室打扫干净,还找来破布把学生的桌子凳子,擦了一遍。用这样的方法,把我们对学校的感谢,留在了教室,再上路。村里有一个同伴像牛一样壮,到了工地,推的车子最大,跑得也最快,当了班长。在工地,他大声地叫着:连长说了,根治海河,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大事,将来咱们的子孙,都会趴在地下,向着海河,给咱们这些爷爷、老爷爷磕头呀!我就跟着他跑,累得吐了血。这事,那个连部通讯员还写成了稿子,在大喇叭里,一遍遍地播。刘东来的名字,一遍遍地从那个大喇叭里,飞出来,拥着风,抱着太阳,铺满了工地。吐了血,不觉得难受,反而叫这个大喇叭闹得热血沸腾,觉得自己当了英雄似的。心叫那个大喇叭拽到了天上,脚也飞起来,身子也飞起来。那种春风得意的快活,那种意气风发的热血,带着一阵阵的歌声,随着工地奔跑的人流,在内心里涌动。有一天,有一个同伴不知道为什么提前回家了,把我吐血的事告诉了我娘。娘就吓坏了,让二哥骑着车子专门到工地去看我。二哥看到我的时候,呼拉拉地刮着北风,刺骨得冷,我正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推着大车子跑。二哥叫住了我。我说:哥,你来干什么?二哥一把抱住我说:你回家吧,我替你。我说:不,这样让人瞧不起。二哥大声地喊我:你充什么大尾巴狼!回去!我也喊:就不回去!死了也不回去!二哥说:你不回去,叫我回去,怎么跟娘交待?!我对二哥大声地喊:我不管。你走!你走!!这个时候,我好像已经比二哥力气大了,还推二哥。竟然把二哥推倒了。二哥爬起来,说:听哥的话,回去吧。我说:我说了,不回去,就是不回去!二哥拧不过我的狗熊脾气,又蹲在地下,痛苦地抱着头,蹲了好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我跟前,把自己身上的一件衣服脱下来,穿在我身上,又抱了一下我的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望着整个工地推车的人群,望着大风刮起的满天满地的尘土,张着大嘴,抑制着眼里滚出的热泪,自己一个人走了。二哥是一步步倒退着,流着泪走的。我看到了,二哥退到一个深沟,蹲下身子,抓着地下的干草,抓着地下的尘土,看着我的身影,呜呜地哭。这时候,我可能是个铁人,是个没有一点感情的动物,看到二哥哭,一点感觉也没有,还觉得把他气哭,是我的胜利,就理也不理他,自己到工地去干活了。
二哥回去了,告诉娘:没有事。可是从这一天,娘就一夜一夜地睡不好,半夜里,娘穿衣坐起来。爸爸说:起来干啥?娘说:睡不着。爸爸说:别想了,咱娃天生的倔驴,想有啥用。娘说:娃是从俺身上掉下的肉,哪能不想。娘说着,摸着黑,穿上那身黑衣服,挪到炕边,摸着炕底下的鞋,套进去。娘不点灯,舍不得油,也不想影响别人,就哆哆嗦嗦下了炕,摸着炕沿,走到里屋的门前,摸着门框,摸着门框旁的墙,走到外屋。娘在外屋摸着锅台,坐在锅台上发愣。娘可能想到了在这个锅台前,一次次地抱着儿,给儿喂奶,喂食,教儿说话,给儿唱歌吧。愣了一会,又走到外屋的门前,推开外屋的门,站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星星,望着天上的月亮,傻傻地想。娘可能又想到了,儿在这个院子里跑,每天都一声声地叫着娘,看到儿每天从这个院子里走出,去上学,去地里干活。娘的眼里,就都是儿子从小到大的身影了,娘要从月亮里,从星星里,看着她的儿走过来。爸爸也起来了。爸爸哆哆嗦嗦地走到娘的跟前,说:外面冷,黑灯瞎火的,回吧。娘说:回。娘嘴里说回,身子还是一动不动。爸爸的手搭在娘的肩上,再说一声:回吧。娘说:回。也不知道这样重复了多少次,娘才走进屋里。天一亮,娘在家里,又想起儿,待不住了,在我家的墙头下,拿过草筐,背在肩上,走出家门,走出村子,不知不觉,就来到地里。娘像傻了一般,在地里,在地头的小路上一趟一趟地走。在那片野地里,在冰冷的寒风中,娘走累了,就呆呆地站在一个地方,向儿走去的那条路上张望。娘看到从路上走过来的一个个人,可能以为会有他的儿吧,就一个个地瞅。过去一个不是,又过去一个,还不是。娘就没完没了地瞅。娘可能是想,只要这样不停地瞅着,儿子总会从这些人里蹦出来。
挖完河,我回家,快进村子的时候,下了公路,在公路旁的麦子地里,我看到了娘。娘背着个草筐,正在那片麦子地里走。娘的脚埋在细土里,埋在麦叶下。北风像刀子一样,一把把地割着娘的脸,也把娘的衣服吹起来。娘黑黑的小脚,在那块地里,动了一下。娘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一片大坟,坐下了。娘坐在那片坟前哭了。娘没有哭出声来,只是一把把地抓着地下的麦苗,抹着眼里的泪,给身边的几只麻雀说话。娘说:雀儿啊,你知道,俺儿啥时候回来吗?麻雀蹦蹦跳跳的,不理她。娘说:雀儿啊,你要是往南边去,给俺儿捎个信,就说娘想他。麻雀喳喳地叫着,只顾自己在地下吃食。娘说:雀儿啊,你要是去南边,看到俺儿,给他说,娘担心他,叫他早一天回来呀。麻雀呜的一声飞走了。我大声地喊:娘!娘!娘见了我,站起来,伸出一只手,颤抖抖地,向我慢慢走过来,眼睛红了,脸上挂满了泪珠,紧紧地抱住了我。娘摸了下我的头,摸了下我的脸,摸了下我的脖子,还拍了拍我身上的土。娘说:俺儿还好吧,娘总算看到俺儿了。娘说着,老泪一滴滴地流到我的脸上,流到我的衣服上。
想到这些,我放下车子,含着热泪,跪在地上,给娘深深地磕了一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