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出院后,我到厂子上了一段时间的班,离高考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我就以娘病重为由,向车间主任请假,回家中去复习。
主任说:“那好。我知道你请假的真正原因是准备今年的高考。高考这个事,厂子不反对。你请假不上班,就不开工资,还能给咱们厂子减少一点压力呀。像你这样的分配不对口,进了咱们车间,连个锤都打不了,在这里也是活受罪。不用说别的了。小刘哇,年轻人就得上进,我喜欢你这样求上进的孩子。回去准备吧,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话。考上了,你就高飞了,就有出息了。考不上,你再回来上班。没有事的。放心走吧。再说咱们厂子佛多僧少,在这里上班,你也看到了,工人常常没有活,上班的时间,经常坐在一块儿抽旱烟,聊闲天。咱们厂长常常为开不出工人的工资发愁。说不定哪一天,咱这个厂子就会散伙。”说完这话,他又笑着说:“小刘哇,面对未来,要勇敢地往前走哇。小刘哇,别不开心,人要往好处想。来,我帮你开开心。敢不敢和我扳腕?”
主任这句话让我心情好温暖。我想:一个小瘦猴主任哪儿是我的对手。我大声地说:“主任,我让你一个半。”
主任笑了:“小刘,不用让,就一对一。咱们打赌,就赌三张电影票。今天晚上,我和陈师傅不回家,咱们三个去看电影。谁输了谁买票。”
“好!”我大声地说。
他拿过一个凳子,放在我们中间,我们把胳膊放上去,分别蹲在凳子的两边,两只手就抓到了一起。
看我和主任扳腕,人们都围过来,大声地喊,大声地叫。
他的手好有劲,抓得我的手好紧。但我还是不相信他能扳倒我。
打铁的人,可能有耐力,我必须速战速决。
我猛得一使劲,发起了第一个攻势。
他的手晃了一下,竟然没有倒。
他笑了:“小刘,还行啊,想通过突袭压倒我。”
第一个攻势失败了,我就发起第二个攻势。挺起胸来,大喊一声:“倒!”手腕用力压过去。
他的手竟然像泰山一样稳,一动不动。
“小刘,准备好,我使劲了。你要是败了,不能反悔,三张电影票,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话。”
我说:“行。”
他的手轻轻一用力,就把我的手摁下去。
打铁人的手力量真是大呀。这么个瘦猴一样的车间主任,也这样有力气。
晚上,我只得买了三张电影票,快下班的时候,给车间主任和陈师傅一人一张。这个晚上我和车间主任、陈师傅三个人看电影,坐在一起,他和陈师傅的大手始终搭在我的肩上,觉得好温暖。不知道是电影的情节太感人,还是他们的举动,让我太感动,这个晚上看着电影,我的泪水不停地流。
这样我就回到家里看书了。这年的高考,不再像前两年,复习找不到书了。已经能借到整套的课本,小芳姐也把自己原来参加高考准备的书和资料送给我。但仍然找不到一本正规的复习资料,但我毕竟可以按部就班地复习了。
回到家,二哥说:“听说今年参加高考的,很多人,都到景县重点高中学校,上补习班了。”
我说:“咱没有关系去不了。”
二哥说:“去梁集县办高中可以吗?”
我说:“可能有点门,梁集中学的教导主任,是我上高中时的班主任于老师,我去试试。”
上高中时,我一直是数理化的尖子生,虽然那时学的知识少,考试从来都是满分。数理化第一的位子,也从来没有让别人夺去过。语文虽说可以,并不拔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于老师语文课那种超常的感染力,让我对语文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有一天早晨上自习,学校的大喇叭里播送了一篇学生作文。于老师在教室的走廊里,倒背着手,慢慢走动着,大声地说:都坐好,放下手里的作业,听喇叭里播的作文。全班的同学们都坐直了身子,挺起胸脯,认真地听着。播音的是一个女教师,声音洪亮,慷慨又激昂,这是学校里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大喇叭里播送学生作文。听完了,于老师问同学们:你们知道这篇作文是谁写的吗?同学们都摇头。于老师说:这是我们班的刘东来写的。怎么样,你们说,好不好?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好。于老师问一个同学:你说,好在哪里?同学说:感人。于老师又问:为什么感人?同学说:他写的是自己内心的东西。于老师大声地说:说得对。他写出了内心的真情实感。很多同学写作文,喜欢乱编,没有发自内心的东西。那样的作文,文字再华丽,结构再严谨,内容再丰富,也是一具僵尸。你们去读一下,那些名人的作品,仔细地想一想,成功的秘诀在哪里?我告诉你们,就是两个字:真情。我们都是祖国的花朵,内心里都有一种昂扬向上的激情,这种激情,要靠一个真字表达出来,才成能为一篇优秀的作文。这大概是我真正喜欢语言文字的开始吧。
这个时候,于老师对我也特别关心。派桌都要征求我的意见,笑着问我:喜欢和哪个同学在一起?我说:李杰。李杰是一个很调皮的男孩子,小个子,小脸蛋,小眼睛,花条纹的小书包里,常常藏着一个小弹弓。他个子比我矮很多,但他总像个大哥哥一样保护我。有一次,我和一个同学争着看一本《梁山伯与祝英台》,夺起来。他弹弓的泥球,就飞到人家的脖子里,打得那个同学捂着脖子直掉泪。于老师说:那好吧,就安排李杰和我是同桌。
可是,这天上午第一节上数学课,我的好朋友李杰迟到了,受到数学老师的批评。李杰说:老师,我没有迟到,早就来到学校了,进教室晚,是刚才去厕所了。不信你问刘东来。数学老师问我:是这样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犹豫了一下,说:是。数学老师真的生气了。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粉红的漂亮的脸蛋,变成了灰白色,手都抖起来,说:刘东来,你为什么也跟着说谎?诚实是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是奠定人生的基石。太让我失望了。
李杰的声音却更大了:老师,你批评错了,应该向我道歉,道歉!整个教室,空气都不再流动,教室所有的东西,都像一潭静静的湖水,每一个学生也都像死了一般,身子僵硬,手脚冰凉,眼睛直了,屏住了呼吸,心脏似乎都停止了跳动。这个数学老师可能是人生第一次这样受到学生的羞辱。教室前面的门是开着的,风从这个门外吹进来。讲桌上的书一页页的,也哗啦啦地吹得动起来,发出一声声伤心的哭泣。她的衣服也飘起来,那头亮亮的黑发,也轻轻地摆动着,像是一个女孩,向我伸出了无助的手。她眼睛紧紧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有委屈,有痛苦,有伤心,有不满,有失望,有关爱。我看到她的眼睛红了,湿了,大滴的泪水滚出来。她嘴张着,唇抖着,想说话,又说不出。她的腿,她的身子,都有些抖。她手里的书和粉笔,哗拉拉的,全都掉在了地上。这书,这粉笔,落地的声音,像刀子一样,扎碎了我的心。我想说出实情,嘴张了张,似乎看到李杰大声地斥责道:刘东来,以后我再也不会和你做朋友。我的嘴又闭上了 。突然,数学老师抹了一把眼里的泪水,一转身,捂着鼻子,哭着跑出了教室,跑到校长的办公室委屈地哭诉。
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个人,大声道:谁是刘东来?我说:我。我已经流了一脸的泪。他说:跟我走,到校长办公室。我坐着没有动。他走过来,拧了一把我的耳朵,呵斥道:起来!我知道:一个学生被叫进校长的办公室意味着什么。内心里充满着恐惧,就站起来,跟他走。迈进校长的办公室,我呆呆地站着。校长大声地说:你站好!校长平时对学生说话很和气,也很幽默。给学生开会,高年级的学生,他总称为大哥哥、大姐姐,低年级的学生他总称为小妹妹、小弟弟。讲起话来,经常把学生逗得哈哈大笑。这会儿应该是真的生气了,眼睛瞪得老大,严肃的眼神,让我感到一股股的寒气,从后背上冒出来。从小到大,第一次叫老师、校长训斥。两腿发抖,所有的汗毛一根根直立起来,所有的骨头也都松软下来。校长的声音非常高:数学老师对你这么器重,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如实说,你是不是欺骗了老师?我在心里说:不能出卖朋友哇,要是出卖朋友,我就不是人了。还是委屈老师吧。就说:我说的,是实话。校长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大声地斥责道:你,简直是不可救药!我的腿抖了一下,倒退了一步,旁边的凳子碰了下我的腿,打了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下,充满恐惧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校长那张苍白的脸,头不由自主地垂下去,傻了似的看着自己的脚尖。校长说:我再问你一句,你是不是欺骗了老师?不诚实就撤消你的学习委员,并开除你的团籍!我小声说:没有。学习委员的职务很快被撤销了。还好,于老师找到校长,说:校长,你消消气,听我说一句行吗?这是个好孩子,撤消学习委员就行了,开除团籍,关系到这个孩子的政治生命,不能这样做。一棵好苗子,有错误,惩罚是应该的,但不能毁了他。校长问数学老师:你说呢?数学老师说:于老师说得对,我也很喜欢这个孩子。
这是人生的第一次说谎,内心里充满了极度的压抑和痛苦。这种压抑和痛苦终于把我击垮了。这天,于老师让我读课文。我平时读课文,有声有色,有板有眼,但这时突然结巴起来,读不出一句流利完整的话。我张着嘴,脸像一块红布,脖子憋得像牛脖子一样粗。我知道,自己是得了口吃病。我见过得口吃病的人说不出话来的样子,越着急,越说不出来。说不出来,就大声地唱,唱着唱着再说,说着说着再唱,比唱大戏还热闹。而且心里特别压抑,越压抑,这病就越厉害。这种病,好多人,一辈子也治不好。治不好,就几乎成了终生的废人。“老师,他成结巴了。哈哈哈!!!”同学们放声大笑。这笑声,像山呼,像海啸,像一把把带血的利刃,扎进我的喉咙,穿透我的心脏,把我内心深处那份自尊,撕得粉碎,抛到空中,撒向大海,扔进粪坑。我这个每堂课被老师提问,都能对答如流的学生,一下子成为一个可笑的小丑,成为动物园里让人耍笑的猴子,成为让人嘲笑的猪八戒。于老师大声地说:不要笑!同学心理出了问题,要帮助他,尊敬他,要有爱心。是不是?同学们就都安静下来。于老师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坐下。下了课,于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摸着我的头说:你是太压抑了,才出现这样的问题。人在这个世界上都会做错事,都会有痛苦,都会有挫折。遇到挫折,要勇敢地面对,要让自己的内心足够强大,将来才会有出息。我流泪了,说:于老师,我错了,我对不起老师。于老师拿一个手巾,在热水里湿了湿,一只手轻轻摸着我的头顶,另一只手,攥着手巾在我的脸上擦了一遍。温热的手巾,拂过我的脸,拂过我的额,拂过我的眼帘。我眼里的泪反而更多了。于老师的手巾从我的脸上离开一点,我的泪竟然又哗啦啦地流了一脸。于老师又摸了一下我的头。这不争气的眼泪竟又流了他一手,还流湿了他的衣服。这眼泪好像还有一种神奇的力量,竟然把于老师的眼泪也给勾出来了。他的头低下来,一把紧紧地抱住我。于老师说:你现在十六了,再过两年就是成人了,要学会坚强。我点点头。于老师找出一张刊登着《智取威虎山》戏文的报纸,递到我的手里说:给你这张报纸,到一个没有人的空地里,大声地念,能管用的。我又点点头。于老师说:这个毛病,是在挫折面前,失去了自信造成的。只有自信,才能治好这个毛病,也只有自信,才会使你的人生,变得更强大。要记住这两个字:自信!我说:老师,我记住了!
这以后,烈日炎炎的中午,去学校,不再和同学结伴,独自走在村南的大堰。这大堰,是1963年闹洪水时,村民们从远处的地里,背来一袋一袋的土,推来一车一车的沙筑成的。后来这大堰上还留下一个个的豁口。我朗诵着这戏文,跳过一个个的豁口。我也走在大堰东没有水的小渠里。干涸的小渠里,长满绿草,野菜。小渠的坡上的野菜,还开着五颜六色的花。蒲公英花开了,黄的花,绿的叶。它的种子像小伞,风一吹,能飘到很远的地方,种子落在哪里,哪里就能长出一片蒲公英。不知道这些种子从哪里飞来的。是从遥远的天边,还是波涛汹涌的海边?是从高耸入云的山上,还是荒凉贫瘠的平原?马齿苋撑起了肥大的叶子。这一片片嫩绿的,看起来要流出水来的马齿苋,我们家乡叫马井菜,根扎得很深,它竟然有那么大的生命力。我们一把把地拔起来,放在太阳底下暴晒两天,一场大雨过后粘到有土壤的地方,它依然能够存活。我踏着这草,看着这花,朗诵着这戏文,走在伸向远方的小渠里,在心里说:我要像这蒲公英,这马井菜,这些花,这些草,一样顽强,一样不屈。走出水渠,走在庄稼稞深深的小路上,我望一眼一望无边的庄稼,望一眼蓝蓝的天空,望一眼天上奋飞的大雁,再低下头,大声地一遍遍地念《智取威虎山》的戏词。到后来,这戏文,从头到尾都背得烂熟,我就不再看报纸,而是从头到尾一遍遍地背。毒热的太阳,高高地悬在头顶,满地的庄稼打着蔫,无力地低垂下微黄的叶子。我穿着脏兮兮的裤衩,脱下发黄的白背心,挂到脖子里,裸露着被太阳晒得爆了皮的脊背,挺起胸,两眼望着空旷的田野,扯开嗓子,像一头野狼引颈长鸣似的大声朗诵。高亢的声音,嘶哑、悲壮、忧伤又凄凉,把我的喉咙撕开一个洞。朗诵着这戏文,我觉得自己就是杨子荣,就是少剑波,就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我想: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英雄处处有,花朵遍地开,总有那么一天,在金色的阳光下,我青春的花蕾,也会在万花丛中,展现出与众不同的艳丽和芬芳。我看到,我站在花丛里,那花蕾,一朵朵,向着金色的太阳,展开了笑脸。我就是那花丛中一个威武的战士,挺着胸,昂着头,握着装满了子弹的机枪,勇敢地跳起来,杀向敌群。
下午放学后,夜幕降临,同学们早已回到温暖的家,故意留在最后的我,独自走在夜色蒙蒙的小路上,踏着路边的小草,仰脸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像个傻子似的背诵着这戏文。看到远处有行人走动,怕人笑话,我便又冲进深深的高粱地里,面对着满地的高粱,发出机关枪一样哒哒有力的呐喊吼叫。这声音,像一只受伤的鸟,在绿色的高粱叶子上,不屈地滑翔,击打着即将折断的翅膀,高昂着头,从高粱的空隙中,飞向空中,穿过云层。这声音,又像海燕一样,满载着一个不屈的少年的梦,满载着这个黑色精灵的斗志和豪情,带着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这声音,就像打出的一梭子又一梭子的,带着火光的愤怒的子弹,射向敌人,在空中形成一个个弧形的亮光,又形成扇形的一片。这声音,让满地的望不到边的火一样的红高粱穗子,低垂下它们高高的头颅。这声音,让天上飞行的大雁,羞涩了,胆怯了,展开的翅膀,慢慢收拢,从高高的天上落下来,躲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跨过我们村南的这道水渠,路过村边这片坟地时,天已经黑了,到处都是一片黑暗,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见,周围也寂静得要命,坟场里有几点亮光,很明显的一闪一闪,像鬼火一般。那模模糊糊连成一片的大坟和那坟里的树,像是一个个怪物。为了给自己壮胆,便改为大声地唱歌:
穿林海,
跨雪原,
气冲宵汉!
........
这歌声,像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的哭声,更像是在大山里失去亲娘的小狼的尖叫。这歌声带着颤抖,像利剑般地刺破黑夜,像受伤的狼一样在空旷的原野里,悲壮地嘶鸣,又像不屈的雄鹰展翅飞向高远的夜空。这样唱着,我突然回头看到一个白东西,就跟在我的身后。我慢走,它也慢走。我快跑,它也快跑。这白东西,会是什么?是不是传说中的狐狸精,狐狸精也会吃人。它会不会把我吃了呀?听娘说,狐狸精专吃坏人,不吃好人。我不是坏人,它不应该吃我吧。我能听到这个白东西走路的声音,哒哒地响。娘说过,狐狸精走路声音很轻,还能像风一样飘。应该不是狐狸精。那它会是个什么鬼?我听到它的叫声了。这叫声很凄凉,像一个孩子在哭,又像一只小羊的尖叫。我想:可能真的遇到鬼了,吓得魂都丢到九霄云外了。听老人言:发现鬼跟着,千万不要回头,一回头,鬼会咬断人的脖子,拧下人的头。我摸摸脖子,脖子还在,脖子的骨还坚硬地挺着。我摸摸头,头还有,这个圆圆的球蛋还能动。粗粗的头发,还是那样扎手。但是我不敢再回头,哇哇地娘啊娘地哭着,拼命地跑。一直跑得大汗淋漓。我好像已经没了魂。我的魂已经飞到天上,更没有了思想,只是像个游动的死尸,靠着身体的本能,靠着一种惯性往前跑。我跑得浑身都是汗。尿也顺着裤裆,哗啦啦地流下来。
跑到家门,二哥正在门前站着,我没命地扑向二哥。可是,二哥却推开我,扑向了白鬼,抱住了那个白东西的脖子。二哥看着抖成一团的我,说:抖什么抖,别怕。这是咱家前几天丢失的小羊。我的魂一下子又回来了。我知道,前几天,因为丢了这只羊,一家人找了好多地方,爸爸难过得一天没有吃东西。在这个黑黑的夜里,它竟然能跟着我回到家来。我觉得这是一只神奇的羊,也走过去,抱住了这只小羊,开心地笑起来。
是亲爱的于老师让我走出了这段人生的阴霾。
所以,这个时候我就去找于老师了。我把自己在铁厂上班和现在的想法告诉他。
于老师说:“我也不支持你再参加高考。有班上就行了。那时候,你们学的东西太少了,和现在的在校生相比差得太远了。”
我说:“我已经决定了,要考。老师能不能帮个忙,让我最后三个月在这里复读?”
于老师说:“参加复读的,大部分都是第二次高考一结束,就进来的,也有第一次高考后就进来的。他们虽然底子差,但都是原来的优秀生,又经过了长时间的精心准备,比直接考进来的应界生并不差,参加高考很有竞争力。再说,今年的中高考竞争力太大了,咱们梁集县办高中,一个班七八十个人,大中专有四五个人能上线,就不错了。你尽管那时是很优秀的学生,但和现在的在校生相比,差得太远了。临时进来,三个月的时间,也没有实际意义。上大学,别说你摸不到炕头了,恐怕连门坎也摸不到。就不要再来了吧。”
我说:“老师,你就让我来吧。”
于老师说:“一个人自信是对的,但你这种过分的自信,就是固执,就是没有自知自明。没有自知自明,最后还会叫现实碰得头破血流。”
这话让我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但我还是说:“老师,就让我来吧。”
于老师说:“来,也真的是白来。我说你考不上,就是考不上的。”
我说:“老师,我不甘心,得试试。”
于老师说:“还试什么试?现在复读的人太多,也解决不了临时住宿问题,你能在外面找个住的地方吗?如果能,我想法在班上给你挤个地方。”
我说:“不能。”
于老师说:“那就没有办法了。”
走出梁集高中学校的大门,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看到满街的人流,不停息地涌动,满街的小商人,为生计吆喝着,满地的庄稼人,为生计忙碌着。
我想:这些人,一天天,生活着,努力着,奋斗着,靠的都是自己。我的成功,也不能建立在依赖别人的帮助上。我要靠的也只有自己。我必须靠自己不屈的努力和付出,杀出一条走向成功的血路来!!
现在,只有这个亲爱的家,是我唯一的能发起再次冲锋的阵地了。
以后,我就把自己关在这个土屋子,屋子是一个土炕,土炕上铺着一张缺边少沿的凉席,凉席上放着一张吃饭的方桌,方桌上摆满了书。书旁是土里土气的我,两腿贴着炕沿,屁股坐在炕边,斜着身子趴在桌上,一手摁着纸,一手握着笔,埋头做题,抬头思索。面对着黑黑的土墙、薄薄的窗纸,思绪就像大海一样,涌起波涛,翻起浪花,扬起风帆,冲向那个理想的彼岸。
可能我的精神,感动了上帝。这天,一个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叔,叔。随着叔的叫声,一个男孩子走进屋里来。
原来是我的学生王强。
一进屋,他说:“叔,我小姨说的,叫我每天和我们村高中毕业班的学生,讨要他们的作业和试题信息,要到,放学后,都要送给你。”这个年代各公社都有社办高中。社办高中和社办初中是在同一所中学,招收的都是本公社的乡村孩子。1978年我在这里代课,最初的那些日子里,就是和胡老师一起教的高中数学。
我笑笑:“我小芳姐要你做我的信鸽啊。今天有什么要告诉的呀?”
他说:“叔,有哇。你做下这套物理题,同学说,是老师从景县中学要来的。”
我顾不得和他说话,就看那题。还行,我都能做下来。
“叔,你再看下这套数学题,是他们今天才考的。叔,有一道题,挺难的,同学说,他们班上的学生一般都不会。你看看。”
我看了下那道题,就在纸上唰唰得写。还不错,我做下来了。
王强就像一个载着知识的信鸽,经常会给我带来新的东西。他又像传说中的吴刚,每天都会从遥远的月中飞过来,把那杯香甜的桂花酒捧到我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