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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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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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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追梦人》连载

第七章

刚刚回到家,院子里出现了两个人:原来是村子里的一个大嫂,领着孩子来找我。

一进家门,她就拉着孩子说:“快跪下,给你叔磕头。”

孩子咕咚一下跪下了。

这磕头在乡下是大礼,是对至亲至爱的长辈才能有的,或者是做了特别对不起人的事,向人赔罪才有的。我觉得可能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惊慌失措地拉着孩子的手,问:“你这是干什么?”说着,把这个孩子拉起来。

孩子的娘没头没脑地说:“兄弟,俺对不起你。俺把你的通知书洗烂了。”

我急迫地问:“你快说,什么通知书?”

孩子的娘一脸的哭像,说:“你让俺儿说吧。”

这个孩子哆嗦着:“叔,俺们老师,前天去公社中学开教师会,给你捎来一个通知,让你去中学代课。昨天放学,老师叫俺把通知书捎给你。老师说:这通知你要放好,千万不要掉了。俺说:俺知道。老师说:你要记住,到家马上把它交给刘东来。俺说:记住了。老师说:你知道刘东来是谁吗?俺说:就是那个师范生。老师说:知道就好。这东西很重要,这是刘东来的命根子,千万可别忘了哇。俺说:忘不了。哪知道,昨天回来,俺和姐姐一块玩,就把这事给忘了。又因为下雨路上滑,在街上摔了一脚,把裤子弄脏了,俺娘打了俺一顿屁股,俺一哭,这事就再也没有想起来。晚上,俺娘给俺洗裤子,又把通知书洗烂了。”

孩子的娘脸上写满了伤心和歉意,说:“兄弟啊,这通知书弄烂了,你的代课教师是不是就当不成了?要这样,你就打俺儿吧。你打吧,打死他,俺也不怨你。这孩子太没记性了。”

我的内心,一阵惊喜,摸了摸孩子的头,说:“他才上一年级,这事忘了很正常。没事,没有通知书也没事。”

师范毕业一年的时间了,终于有了代课的机会。知道这个消息,娘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还抱着我的头,掉了一串的眼泪。

第二天,我就到中学去代课了。

这中学,就是我的母校。这里有着许多少年的记忆和可亲可爱的老师们的身影。

一进学校,校长拍着我的肩膀说:“东来,你先教高一数学,过些日子再教语文,行吗?”

“行。”我自信地说。

校长对我的回答,很满意,拍了下我的肩膀,说:“那好,胡老师是全县有名的老教授了。他教毕业班数学。你俩在一个办公室。不明白的,就向他请教。”

这个胡老师,中等个,喜欢穿庄稼人常穿的那种黑衣服,脚上的鞋,也是老婆做的,那种农家人穿的,黑色的方口鞋。他黑黑的脸,黑黑的手,连脖子都是黑黑的。发型也是庄户人家打扮的短发。很多的白发,显得比同龄人,更加苍老。但亮亮的眼睛里,却闪现着,在很多人身上,看不到的正直、纯真和憨厚。胡老师原来就是我的老师。那时,我写的《记一位老师》的作文,就是写的胡老师,我把他写成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那时他不过四十岁吧,却过早地没了老伴。

胡老师的家就在学校旁的村子里。每天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他就拍拍一身的粉笔面子,望着头上的太阳,沿着路边栽满杨树、柳树,长满小草的小路,向他的家,向那个可爱的小土房,向那个他时时刻刻都放在心上的三个孩子的身边走去。一大早,太阳还没出来,他就早早起来。他要抱柴禾烧火,给孩子们做饭呀。饭做好了,他催着孩子们起床,穿衣服,洗脸,把热热的饭,给他们端到桌上,让他们吃了,再看着他们背上书包去学校。孩子走前,他摸一摸大女儿的头,搂一搂大儿子,抱一抱小儿子,想起过早离开的老伴,眼里闪着亮晶晶的泪花。他的数学课常安排在第一节,他得提前到校,提前站在教室的门前,不能误了给学生上课呀。等孩子们走后,他就把热热的窝窝头拿出来,再拿着一块腌的生萝卜疙瘩,急急忙忙踏上通往学校的小路。在路上,一边走,一边咬着窝窝头,啃着大萝卜。走进教室,他神经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紧紧地牵动着学生一颗颗跳动的心。他站在讲台上,就像一只慈爱的老母鸡,下边是一群叽叽喳喳,乱喊乱叫,欢蹦乱跳地围着老母鸡吃食的麻雀。课讲完了,觉得效果非常好,心里舒服,脸就笑成了一朵花。他笑起来,两只眼睛是眯着的,几乎是要闭上了,嘴也咧得老长,嘴巴下的胡须,还一颤一颤的,那件有点脏的黑衣服的袖子,也一抖一抖的。下了课,调皮的学生经常跑过来,摽着他的肩膀走路,还摸着他长长的胡须,弹一下,拽一下。他说:坏蛋,敢摸老人的美髯。学生就和他贫嘴,开玩笑。他也和学生贫。他满脑子都是数学,谈起数学来,头头是道,可是贫起嘴来,就不行了。贫不过学生,他就只剩下那几个赶走学生的字:“去去去,去去去!”

现在,我走进胡老师的办公室,也是我的办公室。这办公室也是宿舍。室内两张单人床,分别靠着东西两面的墙,整齐地摆在这儿。中间是对在一起的两张桌子,桌子是黄色的,说不上有多么光亮,但我觉得,它庄严又高贵,透着神秘和神奇。如果不看中间的缝,就是一张方方正正的桌。我们可以脸对着脸地办公,脸对着脸地备课。

坐在这砖瓦平房、宽畅明亮、舒适优雅的办公室里,我有了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我学着胡老师的样子备课,学着胡老师的样子讲课。站在讲台上,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圣人。教了几天数学课,胡老师就告诉我:“听说了吧,现在有教高一数学的老师了,明天你要去教初二年级语文了,任班主任。”

这代课教师真是不好当,学校领导把我当成擦腚坷垃拉腚砖了吧,想往哪儿扔就往哪儿扔。可是这礼还真不能挑,刚一来,校长就有言在先的。

可是这天,我接了这个班,还没有和学生见面,也没有上一节课,校长就让我和老师们一起,听一个老师初二年级的语文课-----《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课讲得太好了,校长满意得一个劲地点头。可能是太高兴了,课听得有点过瘾。

课刚讲完,校长用胳膊碰了我一下,突然问我:“下一节,就是你的第一节语文课,你讲哪一节?”

我好像明白他要做什么了,平静地说:“一样,同一节。”

校长伸出头,身子和凳子往我的跟前靠了靠,直勾勾地看我一眼,那张长满胡须的大嘴,贴在了我的耳朵上,又伸出那只粗造的大手掌,严严地捂住他的嘴和我的耳朵,轻轻地问:“听听你讲的行不行?”

我看着校长那张对我有一种好奇的脸,说:“行。”校长临时要听课,哪能说不行。

校长没有等老师们走出教室,就大声地宣布:“下一节听刘东来老师的课,也是《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又解释说,“先说好,刘东来老师刚到咱学校不久,才教语文,听课也是临时定的,也没有像平时的公开课那样,单独准备。讲不好,是很正常的,大家不要笑话。听后多提意见和建议,相互学习,相互帮助吧。”

天爷爷呀,从他说的话里,我听出了他对我的不信任。你想啊,“讲不好,是很正常的,大家不要笑话。”这叫什么话。这就是说,从骨子里,他就认为我讲不好,而且是一定的。这讲不好的结果是什么?让大家耻笑。可是,他又说了,你们不要笑话他。这是可怜我呢,还是让我变得更可笑?真的不知道。

走出教室,胡老师听说这事,对我说:“这个校长不知道唱的哪出戏。咱们学校听公开课,从来没有这样听的,都是至少提前一个星期就告诉的。再说,你刚刚接手这个班,还没有给他们讲过一节课。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得罪了他?这次才有意找你的难堪,来一个突然袭击,让你下不了台。”

我笑了笑:“没事。”

他不放心地说:“这个老师的语文课,在全县都是有名的。你才教语文,肯定讲不好,再这么一比较,还不砸了锅呀。”

我才知道,原来,不只是校长看不起我,胡老师也是这样看不起我吧。我说:“不会的。”

他还是非常担心,说:“你为人太憨厚了,其实好多人都有坏心眼。叫人防不胜防。”

我说:“你放心吧。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他特别认真地说:“现在还来得及,我去找他,推辞掉吧。不然会有麻烦的。”

我珍惜这来自不易的代课机会,在这里代课的每一天,都在用自己的行动证明,我是一个让所有的人仰视的,敬佩的,合格的,远远超于别人的,富有才学的,非常了不起的人民教师。我备语文课的方法,是先背课文,后备课。我把整篇要讲的课文,都背得烂熟,每一个词,每一个词素,每一个情素,都吃进肚子里,熔化在我热热的血液里。前一天的晚上,胡老师回家了,我一个人把讲这节课的思路理了理。刚理完,看到了一个人影走向窗前。这人腿轻轻,步悄悄,心痒痒,低着头,猫着腰,踮着脚,挪到我的窗台下,手摸墙角,身藏窗下,头贴窗沿,眼睛跃上了窗台。我知道这应该是这个村子里的坏学生。就坐在床上,对着窗台,对着窗外的这个人,一边看着钟表,一边凝神思索,像对学生讲课那样,演了一遍电影。演着演着,也许是太激动,我竟然像在教室里一样,对着他,有板有眼地讲起来。那声音,那神情,那动作,犹如学生们就站在我的面前。讲完,我吼了一声,那个坏学生吓得从窗台边滑倒了,爬起来,又像个贼似的逃跑了。我打开办公室,看着在黑夜里跑走的身影,还哈哈大笑了一回。

尽管这样,胡老师这样一说,我也有点不自信起来,但还是说:“不怕,有麻烦也不怕。”

胡老师是个急性子,不等我答应,就去找校长,还和校长吵起来。他大声地叫:“校长,你不能欺负一个孩子!”

校长有点生气,说:“老胡,你瞎咧咧什么?”

胡老师像个上蹿下跳的猴子,说:“你不办瞎账事,我会瞎咧咧吗?”

校长脸涨得通红,说:“我怎么办瞎账事了?”

胡老师愤愤不平地说:“一个孩子,刚刚任课,给学生讲第一节课,你就突袭听课,还不瞎账吗?”

校长生气了,说:“老胡,你说这话才是瞎账。我知道你德高望重,也一向尊敬你。但领导的事,以后少参和。临时听他的课,和他商量了,是他本人同意的,都安排好了,能说不听就不听吗?请你出去!”

十分钟后,上课的钟声响起。我走进教室,看到:前面坐满了学生,后面坐满了老师,很多不教语文课的老师也来了,把教室的后面挤得满满当当,学生老师的眼里都透出异样的光。教室里很静,能听到每一个人的呼吸声。坐在前面的校长,张着大嘴,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脸。

我走上讲台,大声地喊:同学们好!没有回声,竟然满屋子都是学生和听课的老师们的笑声。

我一时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突然回头,看到了黑板上的一个人头像,头是歪的,鼻子也是歪的,眼睛是闭着的,呲牙咧嘴。旁边写的刘东来三个字,比那个头像还要大。再往下面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臭代课,滚出去!请学校还我们一个正式的好老师!

我的肺都气炸了,脑子一片空白,头发昏,眼发花,身子也有点站不稳。我想把书恶狠狠地摔在桌上,我想大声地骂一句:哪个没有娘养的写的,你站出来,有种的站出来!可是这样会更丢人。我的心平静了一下,装做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看见,轻轻拿起讲台上的板擦,举起来,侧着身子把黑板擦干净,又挺胸抬头,庄重地站好,大声地说:“同学们!从今天,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你们的语文老师!咱们一起学习,一起进步,一起创造一个班级的辉煌!今天我们学习《生得伟大,死的光荣》。”我在黑板上,挥笔,有力地,坚定地写上:生得伟大,死的光荣。

教室里再没有了任何声音。

我看一眼整个的大教室,扣下课本,充满激情地背诵着课文,从内容到结构,从写法到修辞,和同学们一起分析,讲解起来。我虽然和学生不认识,但很快就让课堂的气氛活跃起来。

最后,我声如洪钟慷慨激昂地说:“十五岁的刘胡L,用自己的鲜血,告诉世人,正义和真理是杀不死的!她,为了一个伟大的理想和信念,为了一个伟大的信仰,为了我们这个伟大的新中国的建立,不惜牺牲自己年轻的生命。她的鲜血,像东方喷薄而出的红日一样闪光,一样壮丽,永远照亮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世世代代的心灵。她,这种永不屈服的精神和高尚品格,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要像她这样,做一个大写的人,像她这样,敢于担当,像她这样,为了实现一个伟大的梦想,努力奋斗,勇于付出,敢于献身。”

这样讲着,可能我一下想到了自己一路走来的奋斗和艰辛,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大声地说:“今天,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需要的正是这种伟大而崇高的精神和品格,需要的正是一大批富有血性,充满斗志的青年!!!同学们,美好的未来是属于你们的。你们也会靠一生的奋斗,写下自己壮美的人生故事。这个故事就是: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这个故事就是: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讲到这里,我紧紧地攥着拳头,高高地举起来,用力地抖了抖。”

课讲完了,在教室的门前,校长跑过来,亲密地拥抱了我一下。这一刻,我狂得可能没法再狂了,竟然觉得校长和那些听课的老师,在我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小虫子。觉得这个世界上,唯独我,才是最高大,最完美的那一个。

这听课成了一个好的开端,后来,老师们给了我很大的荣誉:“评模了,大家来开会!”校长叫一声,他的办公室里,床上凳子上就挤满了二十几个老师。这时评模,给教师的仅仅是荣誉,精神上的鼓励,和工资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人刻意去争去抢。一张张微笑的,热情的,亲兄弟,亲姐妹,亲爱的尊敬的师长的脸,一个个每天都握着粉笔、钢笔的手,发自内心地,真诚地,不带任何偏见的,不参于半点私心和杂念地,在纸条上写下要投的名字,再把纸条,团成球,坦诚地放到校长的桌上。校长叫人统计好,大声地宣读票数。他说:“别看刘东来是代课教师,票最多。”老师们就鼓掌。我是多么感谢老师们对我的信任和鼓励呀。在全公社教师大会上,校长叫我发言。台下一百多名教师,端坐,凝神,注目。我站在台上,挺胸抬头,眼睛放光,双手挥舞,不用讲稿,慷慨激昂的发言,迎来那么多赞美的目光。这个时候,我觉得,我是娘的儿子,是娘骄傲的儿子,我觉得自己的亲娘脸上是多么有光啊。

可是又代了一段时间的课,就出了事。

一群学生跑进我的办公室说:“老师,王强叫人打坏了。俺那个亲娘啊,他可凶了。敢跟三年级的那个大个子打。叫人家打倒了,爬起来,再打。一直打得在地上爬不起来了,还草娘日祖宗地骂。大个子说:今天不打了,骂也不打了。他还像头倔驴一样,说:不打你就是孬种。大个子说:你都起不来了,还嘴硬?他咬牙切齿地说:有种的,你过来,再接着打。不打,就当着大家的面说,你是孬种。大个子只得向大家鞠一躬,说:我是孬种。”

我的心,就像一团乱麻,急又慌乱地说:“人呢?他在哪里?“

学生说:”叫他们村一个高年级的学生背走了。“

我急急地问:“背到哪去了?”

学生说:“背到家去了。”

我一下想到,这个孩子家长就要到学校闹的情景:

孩子的家长挥舞着棍棒,大声地叫:孩子在医院花的钱要赔,孩子的精神损失要赔,孩子误了上课造成的损失也要赔。你们要赔,要赔呀!

我想到,这事校长也很快就会知道。校长会把我叫到屋里,瞪着愤怒的眼睛,啪啪地拍着桌子,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办?你滚,你马上给我滚蛋!

过分紧张的情绪,两手都有些发抖。

于是,我骑上自行车,奔向那条土路,急急地向这个孩子的家里赶去。

夏日中午的小路上,整个的都像着了火,热辣辣地烤着我的脸。知了们都像被放进热锅里活炒一般吱啦啦地叫个不停。我深深埋着头,前倾着身子,费力地蹬着车子。车子在厚厚的尘土上轧过去。轧过的尘土,发出噗噗的响声,像开水一样沸腾。我的脸上冒着汗,身上的小白褂湿透了。飞扬起的尘土落在脸上,落在身上,抹一把全是水,抓一把全是泥。我的心,也像着了火。我觉得,一串串的火苗,从嘴里、鼻子里、眼里,喷出来,在我的眼前,形成火龙一样的东西,一条条,一道道,一片片。火光飞到天上,飞到空中。

这一急,眼睛好像出了问题,火辣辣地疼。像是一把辣椒面放到眼里似的,只得下了车。

下了车,我没站稳,一个跟头摔在地上。我爬起来,蹲下,捂住这只眼睛。还是疼,一阵钻心,一阵麻木。我站起来,往远处望望,试试这只眼还有没有光路。眼睛张开来,能看到东西:那路边上一片片贴着地皮生长着的东西,是绿绿的小草;那田野里,绿油油的一片生机昂然的东西,是正在疯长的庄稼;再往远处看,那些绿绿的高大的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没他娘的事。抓紧赶路吧。再蹬上车子,眼睛又是一阵难受。我把牙咬得嘎嘣嘎嘣地响,直个劲地往前赶。

走进这个孩子的家门,看他刚刚打上夹板的腿笔直地伸着,腿上绑着一层层的纱布,我的内心突然感到刀绞般的难受。

我俯下身子,紧紧地抱住了他,摸着他的头,眼睛湿湿地说:“没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先好好养病,等些日子,你能上学了,我来接送你。”

他的奶奶,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给他缝着挂破的衣服,和善地看着我,说:“你是刘老师吧。俺孩子说过你。刘老师,哪能再麻烦你。你听俺说,前几年,她没了娘,也没了爸爸,就我祖孙俩相依为命。我也接送不了他,不行就不让他上学了。”

我觉得非常对不起这个孩子,急切地说:“不能不上学。等他能动了,我用小拉车拉他。”

他的奶奶可能被我的话感动了,摘下老花镜,盯着我的脸,诚恳地说:“刘老师哇,这可使不得,俺村到学校七八里路,天天来回接送,用土车拉可不行。”

我抓住老奶奶的手,觉得一阵温暖,看着她这张善良的满是皱纹的花眼,真诚地说:“行。我家有小拉车,很方便的。”

可是到他能上学的这一天,我拉着小拉车来接他,他说啥也不上我的车。我只有拿出班主任的权威向他吼了半天,然后连说带劝地把他抱上车。

我挺起身,拉起车,像骆驼祥子那样的人力车夫,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跑起来。路上没有一丝风,汗水很快就从身上各个地方冒出来。跑了一会,头就像水鸡一样了。我撩起衣服,擦了一把脸。又接着跑起来。

我气喘吁吁,一边跑着,一边给他讲着我的人生故事。

半路上,他抽抽囔囔地哭起来。

我想起,这个坏小子,让我受了这样的罪,吃了这样的苦,对他的哭很反感,又向他吼了一声:“我亲爱的学生,打架的英雄,你哭什么呀?!有话好好说。别没个爷们样!”

他哭得更伤心了,指着路边的一个高高地大坟,说:“老师,你看到路边的这个坟了吗?”

我看了看那个坟。坟上长满了乱草,坟旁有一棵松树,树上有鸟在喳喳叫,但这鸟没有把一摊粪拉到这坟上。坟旁有星星点点的纸灰。我疑惑地说:“你小子闲得没事干呀,看坟做什么?”

他又哭了,抽抽囔囔地说:“这是俺爸爸俺娘的坟。”

我感到一种莫名的伤感,觉得刚才的话,太伤害这个孩子了,急忙说:“对不起。我说错了话。”

他一脸的沮丧,说:“老师,你没有对不起俺的地方,是俺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俺爸俺娘。老师,我……老师,你是个好老师,我要记住你的恩。现在,你用土车拉我,将来,我要用高级轿车拉你。”

他幼稚又暖心的话,叫我觉得有点好笑,问他:“拉我干啥?”

他像个三岁的孩子,天真地瞅着我的脸,说:“老师,你去过泰山吗?”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些,直接回答他:“没有。”

他说:“将来,我拉着你去。”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叫他的话感动了。

他又问:“老师,你爬过长城吗?”

我说:“没有。”

他说:“将来,我拉着你去。”

我有点傻傻地盯着这个孩子,我看到了他那颗善良的跳动的心。

他又问:“老师,你去过西双版na吗?”

我说:“没有。”

他说:“将来,我拉着你去。”

我的眼睛一阵发热,说:“我好多地方都没去过。”

他说:“我都拉着你去。老师,将来,我要专门拉着你,跑遍全世界最美好的地方。我要拉着你,去享受人间最美的乐趣,我要让你,得到别人得不到的幸福。”

我的热泪从眼眶里涌出。可是,我说:“你没有必要这样感动。我没有你想的那么高尚。我也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在学校里,安安稳稳地教好我的书哇。你想过没有?你是在学校出的事,如果你奶奶把我告了。我会怎么样?我会滚蛋,卷起铺盖滚蛋呀!你知道,我能当上这个代课教师,一路走来,是多么不容易吗?我可不愿滚蛋呀。”

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老师,不会。我奶奶不是那种无赖。对不起,老师,我给你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说着话,已经到了校门口。他突然轻声地说:“老师,快停下,这一道快憋死我了。”

这话叫我吃蒙,我说:“你没少说话,怎么憋死了?”

他说:“不是话憋得慌。”

我问:“那是什么呀?”

他说:“是屎。屎早就顶到腚门上了。”

我扑哧一声笑了:“你这孩子,快,趴到我的肩上,搂着我的脖子,我来背你。”

他猥琐着身子,说:“不,老师,那怎么行?不,不,我不能这样。”

看他这可爱的样子,我逗他说:“那么,你说怎么办?”

他一脸的真诚,说:“老师,我不能让你背我去厕所。”

我弯下身子,抱了抱他,说:“听话。听老师的话。我说着,在他的跟前蹲下身子,背对着他。”

他的眼泪流下来了,说:“老师,我不,我不能这样。”

我又抱了他一下,摸了下他的脸,说:“快,趴到我的背上。你这是干什么呀,扭扭捏捏的,像个小姑娘。”

他终于趴到我的背上了。那双小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

我背起他,一步步地往前走。这个时候,我的眼睛又疼起来,疼得睁不开,看不见路。我紧紧地闭着眼睛,咬着牙,忍着再忍着,一步步慢慢地往前走,走到厕所,轻轻地把他放下。我百倍谨慎,生怕稍有差错再把他的腿弄出毛病来。

我说:“小心,你的那只伤腿不要着地,用那只好腿蹬在地上。”

他紧紧地搂着我说:“知道了,老师。”

我更紧地搂着他,说:“慢点,你要慢点。”

他的身子有点颤抖,说:“老师,我知道。”

我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说:“那只好腿落地的时候,手不要松开我的脖子。”

他的声音有点哽咽,说:“老师,我知道。”

我不放心地说:“好,就这样。好……好……慢着慢着,你的那只腿蹲不下,我搂着你。好,好,就这样,你解吧。”

他的气有点喘不过来,说:“老师,你这样搂着我,搂得太紧,我解不下来。”

我的身子和腿都动了一下,说:“好,好,我再换一个姿式,这样行了吧。”话刚落地,随着一个震天动地的响屁,那股子刺鼻子的味道,差点把我打个跟头。

他笑了,说:“行。解下来了。”

我想捂着鼻子,可是又倒不出手来,就说:“好臭。”

他的脸贴着我的脸,说:“老师,你不怕臭?”

我觉得一股温暖的热流传遍全身,说:“怕。秃小子,你的屎熏死人。”

我把他背到车上,他搂着我哭起来。

我擦着他脸上的泪,说:“别哭,哭什么啊。这不挺好的?怎么这么没出息,这么大个小伙子,哪来这么多的泪。”

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抽泣起来,话断断续续,也说不全了:“老师,我……我……我对不住你,老师,还记得前些日子,你第一次给我们上课,还是学校公开课,黑板上画你的那个人头像吗?像的旁边,还写了你的名字,写了骂你的话,那是……我……画的,字是……我……写的。”

这话叫我有点震惊。我一下就想到了,那天发生的事。那天过后,我想查出这个坏小子,整死他。但我也一直没有查出这个坏小子。真没有想到这个坏小子藏得这么深。今天他竟然不打自招了。我说:“原来是你个坏小子。”

他全身颤抖,说:“老师,你……打我一顿吧。”

我再一次把他抱在怀里,说:“为什么要打你,知错能改就是好学生。”

他还是那样哭着说:“不,老师,等一会儿,你……再把我……背到教室,一定要当着同学们的面……狠狠地……打我一顿。”

他的话,揪着我的心,这是一种世界上很少有的温暖和感动,我又噗嗤一声笑了:“你已经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打,打哪儿啊?”

他泣不成声,说:“打……打屁股。老师,一会儿,你就让我……趴在桌子上,用棍子狠狠地打……屁股,没事,打屁股碍不着腿……的事。老师,你……就打吧,我保证不哭……不哭。”

我尽量幽默地说了一句让他能接收的话:“这笔帐记下吧。以后我再讨过来。”

他却满脸纯真地说:“不,老师,你还是现在打吧,这样会挽回你的面子,我……心里也好受点。老师,你要打我啊,打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哭得我很难受。我紧紧地抱着他的头,眼睛里噙着滚烫地泪珠,说:“不哭,不哭,老师的面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长大能成材。”

他又看着我满脚的臭屎,看着我满裤腿的尿,转哭为笑,说:“老师,有一天,你老了,我会养你。到那时,我再抱着你拉屎撒尿,你也拉我一鞋,刺我一腿吧。”

我也笑了,摸了摸他的头说:“你个小坏蛋,你个坏小子。将来,我要是老了,走不动了,就在家画漫画,画好多好多,全是画你个坏小子的。我要把我画的漫画,贴满墙,贴满院子,贴满大街。还要发到报社去,让全中国、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让他们都笑死。笑得你无地自容,笑得你钻进老鼠洞里去。”这样说着,可能是太感动了,竟然又流了一脸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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