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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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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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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追梦人》连载

第三章

我又接着往前走。口渴了,前边没个村,后边没个店,别说喝口热水,就是喝口凉水也没处找哇。我累得要死,脚疼得要死,口渴得要死,就坐在了一棵大柳树下,抓住树下的草,抓住树下的细土,深深地喘一口气。

有个年龄和我差不多的麻子脸的人,走了过来。我问了下,去那边窑厂的路。

麻子说:“不用问。跟我走就行。”麻子说话嗓音又粗又大,像个啊咡啊咡的大叫驴。

我问他:“你是干嘛的?”

麻子挺了挺胸,说:“我就是在那里干活的。也是去那里。”

看来运气不错,半路上,还遇着同伴了。

我问他:“那里干活累不累?”

他不回答,只是看着天上的太阳,说:“已经中午了,你饿不饿?”

我说:“饿。”

麻子拿出两个馒头,递给我一个,说:“这是俺娘做的,可好吃了。”

我也从装着麦秸的筐里,拿出一个干粮兜,掏出两个窝窝头,给他一个,说:“这也是俺娘做的,里面还有豆面,可香了。你也尝尝吧。”

我吃着他的馒头。他也吃着我的窝窝头。相互看着,傻傻地笑。

吃完了,又走路。

麻子走得太快,我跟不上。

他不满意又嘲笑地说:“你小子,能不能快一点?年轻轻的,走路咋像只鸭子?”

我走的并不慢,只是这小子走得太快了。我说:“走不你那么快。你咋走路像个兔子?”

麻子诡异地说:“兔子总比鸭子强。看我能不能想个法,让你快一点。”

我没有听明白他说话的意思,说:“你稍微走慢一点行不行?”

他大大咧咧地说:“我不会慢走。天生的飞毛腿。”

汽车一辆辆从我们身边飞过,带着风,呜呜地响,尘土飞起老高,远远地甩在后面,又像被人欺负的孩子,痛苦地,无耐地,从空中落下来,扎进大地的怀抱。

麻子眼睫毛呼闪呼闪地说:“哥们,咱们搭辆汽车吧。”

我觉得他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说:“你说梦话吧。”

他诡异地笑了笑,说:“是真话。”

我瞧不起这种胡说八道的人,就说:“你把我当傻子了吧。汽车是咱们这号人随便坐的吗?”

他说:“请好,就听我的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又问我:“你渴吗?”

我抿了抿干干的嘴唇,说:“渴死了。”

他的手指了指近处的地里,说:“地头上有一壶水。走,咱们要点水。”说着,就拉着我,走到地头。

地里有一群人在撒粪,有说有笑,笑声随着一锨锨的粪,撒向大地,给大地铺上了一层淡淡的黑色,他们像对待母亲一样,把最美的食物喂到大地的嘴里。来年大地上的种子就会生根、开花、结果,把丰收的庄稼,送到人们的怀里。

麻子向地里撒粪的那群人喊:“接光,我们喝点水!”

没有人回答。不知道是没有听到,还是装聋作哑。

麻子粗野地骂了句:“草他娘,不理老子,不理老子也喝。”他就抱着磁壶咕咚咚地喝起来。那水哗啦啦的,一半流进嘴里,一半流到衣服上。磁壶从嘴上拿下来,他说:“不喝了。你喝。”

我接过磁壶,壶嘴堵在嘴上。哎呀呀,这水好甜呀。水喝进肚里,真是个舒服呀。平时喝水,真的没有过这么美的享受。我喝好了,还抱着那磁壶不撒手。

麻子又骂了句:“你是傻比呀,发什么呆?还喝不喝?”

我说:“不喝了。”

他叫道:“不喝,还傻抱着壶做啥子?给我。”他一把夺过水壶,举起来,向那群人大喊一声:“我把这破灌子摔了!”嘣的一声,大磁壶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打狗日的!”有人喊了一声。

那群人抡起铁锨,就追过来。黑压压的人群,像是一群乌鸦,哇哇地叫着:

“追啊!”

“别让狗日的跑了!”

“追上去,抓住这俩野小子,扒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

麻子喊声“快跑!”就帮我推起车子,没命地跑去。

一看事不好,我也跟在他的后面跑起来。

人们蜂拥着追过来了,手里的掀抡起来了。这可不得了啦,要叫这伙人追上,还不打个半死?

我一回头,有个人已经到了跟前。

麻子大声喊:“你奶奶个腚的,还愣着干什么?叫他们逮着,打死你!”

后边的人又喊:“先抓住这个小个子,弄死他!”

我想:完了,这回真会被打死了。我不能死呀。

于是逃生的动力,产生了巨大的能量,我就没命地跑起来。这一跑,身边的庄稼,全都飞一样在我的身边到退着,一棵棵的大树也都到退着,天上的鸟也都喳喳地叫着跟着飞。追到身边的人,被甩下了。后面的那群人,距离也越拉越远。跑啊跑啊,我的脚一点也不疼了,身子也不觉得累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跑啊,我要逃命哇!

这逃命奔跑的速度,真的比汽车慢不多少。一直跑了十几里路,再也听不到喊声,知道后边的人都已经回去了,这才停下脚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下。两个人都呼哧呼哧的,像狗歇凉似的,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过了半天,麻子嘲弄地瞅着我的脸,说:“怎么样,哥们,你说,我给咱俩借来的这辆‘11’号汽车,快不快?”

我这才恍然大悟。

这个时候,跑了这一阵,我的脚更疼得受不了啦,一停下来,就感觉疼得要死。

他却举起双手,向着回去的那群人的背影,拜了拜,说:“老乡,对不起。感谢你们,送了我们这么远的路,感谢你们,让我们搭上了这么快的汽车。”他一边拜,一边哈哈大笑。

我想:这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以后和他打交道,一定要小心。

在这个漆黑的夜里,我们终于来到窑厂。

麻子领我找到厂长,就走了。

厂长对身边的一个女孩说:“你把他领到工棚,给他安排一个住的地方吧。”

这女孩叫了我一声兄弟,就撕开了我这颗难受的心。

我尴尬地说:“姐,你怎么在这里?”

她倒是一脸的兴奋,像对自己的亲弟弟一样,体贴地说:“这话我还想问你了。给姐说,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有点要流泪的样子,又像个腼腆的新媳妇,低着头,说:“师范毕业去不了学校,高考又失败了,在家里干活,怕丢人,才到这里来的。”

她说:“我和你一样。我们的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兄弟,不要难过。走,我先领你去工棚吧。”

我说:“行,我推着车子。”

她指了指那片放车子的地方,说:“车子扔到这儿就行,抱着被子走吧。”

我说:“车子里这麦秸,带过去吧。”

她说:“不用,那里的地铺有麦秸。”

我嗯了一下,就弯下身,去抱自己的被子,顺手再拿起随身带的几本书,说:“走吧。”

我们走过了那个砖窑,她说:“这是烧砖的。”

我想起我们村的砖窑,说:“知道,俺村也有砖窑,比这个小多了。俺村的砖窑,在村北。小时候,我见过大人在那里做砖坯子,没见过怎么烧。俺和虎子兄弟好多小朋友,常在那里拔草,还藏摸摸呀。”

她问:“什么是藏摸摸?”

我回答:“就是捉迷藏。”

她说:“俺村叫藏貓貓。”

我们走过一摞摞的砖坯,她指着这些砖坯子说:“这些坯,都是人工制的,凉干了,就可以用来烧砖了。”

我望着满天的群星,说:“知道,不远的将来,这砖就应该是机制的了。”

她看着我的脸,说:“厂长也这么说,只要有了电,砖就可以机制了。”

我欣喜地说:“有了电,农村的日子,就好了。”

她满怀期望地说:“盼着吧,农村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

走过了取土的大坑,她说:“这就是制砖坯要取土的地方。”

我想起了自己挖河的那些事,感慨地说:“我挖过河,挖河就这样取土的。”

她望着远方,说:“你信不信,用不多长时间,就可以用大机械取土了。”

我说:“信。那是挖掘机。”

她靠近了我,问:“你见过挖掘机吗?”

我能感觉到她微热的呼吸,有点兴奋,说:“俺见过,挖掘机伸着长长的铁臂,一摁电钮,铁臂一转,大手一伸,就把土都抓起来。”

走过了窑厂烧好的一摞摞的红砖,她说:“这里的砖,烧得可好了,生意很火,要砖的人可多了。”

我想起了家,想起了我的村子,想起了庄稼人一代又一代的梦,说:“这是好事。说明农村盖砖房的多了,咱农民要慢慢富起来了。”

走到一棵大柳树下,我们停下来。她看着我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担心地说:“兄弟,这里的活好苦,好累,你吃得消吗?”

我说:“姐,你瞧不起俺吗?”

她微微地笑了,说:“怎么会?”

我说:“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

黑夜里,月光照过来。在明亮的月光下,她突然拉住了我的手,往前走,说:“姐知道。姐是提醒你,这里的活真的好累。”

月光中,我看到,在地下,她和我一起走路的身影。影子拉得好长好长。这身影,一会儿变短,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左拐,一会儿右拐,又像一对心贴着心的星星的影子,透着神密、坚强和伟大的力量。

我说:“不怕。”

她说:“不怕就好。”

我突然想起,1977年的高考,她为了照顾我,放弃了高考的事,说:“小芳姐,我觉得你好傻。”

她说:“姐傻吗?”

我嗯了一下。

她把我的手抓得更紧,说:“姐哪儿傻?”

我说:“你咋自己放弃那次高考也要照顾俺?”

她推了我一把,说:“这就是傻吗?”

我说:“还不傻吗?”

她温温柔柔地说:“不傻。俺也是为自己。”

我说:“对你有什么好?”

她说:“是为了俺的心。兄弟,在师范,俺第一次和你接触,你就把俺的心装得满满的。姐愿意为你付出,愿意为你做一切。”

她的话太暖了,叫我的心融化了。

大树下,是一个工棚。她领我走进了工棚,就把我交给和我一起来的麻子,说:“你给这个人安排好住的地方。”

麻子粗声粗气地说:“行。”

小芳又对我说:“兄弟,以后有事,尽管和我说。”

我说:“好。”

她向我笑了笑,转身就走了。

这工棚是用一个大大的军用雨布撑起来的。有多半人高。支撑军用雨布的,是一根根的木头。木头都有对掐粗。工棚大概有两间房子那么大,中间是一道深沟,足有半米深。这沟就是用来把南北两面地铺的潮气,排到沟里一些。沟的两边是地铺,这地铺,和地面,隔着一层白色的塑料布,用来防止潮气翻到上面来。掀开塑料布,能看到一些小小的像米粒一样的水珠。塑料布上,是软软的,金黄的麦秸。麦秸上面,是乱七八糟的被褥。两面铺上的人,脚都是向着沟的。地铺上躺了二十多个人。人们有的边抽烟边谈笑,抽烟的吞云吐雾,一支支烟卷叼在嘴上,烟雾在头上弥漫,一个个烟圈,一道道烟柱,相互交织在一起,把整个工棚弄得跟个狼烟洞一般。这些人聊起天来,山南海北地侃。有人在唱歌,歌声并不怎么动听,小伙子的喉咙粗得要命,像大叫驴似的,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简直把整个工棚搅得翻了一个个,转了一个圈。

麻子大声喊:“都往两边靠。挤出一个人的地方。”

麻子喊的时候,腮帮子抖了抖。我才看到,这麻子右边腮帮的下面,还有一个长长的伤疤。不光难看,还有点吓人。

有个人喊道:“为什么叫我们靠?”

麻子说:“废话少说,叫你靠,你就靠。想找揍啊!靠!”麻子的脸拉得好长,就像驴脸一样。话音没落,就飞起一脚,狠狠地踢到这个人的屁股上。

“哎呀,俺娘呀,你怎么真踢?屁股要裂了。哎呀呀,哎呀呀,疼死老爹了。”这人捂着屁股咧着嘴说。

麻子又吼了一声,说:“你就吃这个。快,都靠!谁不动,我还揍谁!”麻子两手卡住腰,有点像凶神恶煞般地站在这儿。

人们乖乖地靠向两边。

这样的生活环境,并不陌生。1972年高中毕业后,我经常处于这样的环境中。所以这样的环境,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那时候,所有的朋友,所有的同伴,所有的同学,也都是一样的。生活虽然艰辛和劳累,大家处在一种平等的环境中,吃苦都吃苦,开心都开心。没有高低,没有贵贱。感觉到生活还是温暖的,幸福的,阳光的。今天则不同,尽管大人和孩子几乎所有的人,还在艰难的环境里度日,而我已经是师范毕业生了。一个师范毕业生,是不应该到这里来的。再说,我的那些师范同学,大部分人,都在村里或社办中学教书育人,拿着书本,登上讲台。他们很多人都是有尊严的代课教师了,充满希望地开始了新的人生。而我却来到这个远离亲人的地方,离当一名人民教师的愿望,越来越遥远。心里就觉得酸酸的。

我和麻子挨着,在麦秸上面,这块空出的地方,铺上被子,半躺下,看起书来。

油灯的光不算亮,但能看清书上的字。看着书,我突然想起童年的向往,想起少年的梦,想起在小学、中学、在师范的校园里走过的人生路,禁不住一阵郁闷,一阵茫然。我真有些不知道我的将来是什么。但我坚信,我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永远是一个打工的。

这个时候,我想起,出门时,亲娘送我的情景,眼里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滚出来。这个时候,我在心里说:爸爸,娘啊,过去儿子对不住爸爸娘,没给爸爸娘争气。今年,儿子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会考上的。到那时,儿子不会再是现在的儿子,儿子会在大学里读书,戴着眼镜,捧着书本,漫步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将来,儿的将来是什么?是硕士、博士,还是专家教授?都不是,应该是中国的爱因斯坦和阿基米德!!!疯子,我这样狂妄地想,简直就是疯子。其实,仔细想一想,那些大人物,那些大科学家,哪个不是疯子?

黑夜里,我看着书,疲惫地睡着了。当我又一次在夜里醒来的时候,身边的油灯即将耗尽了里面的油,还有一点微亮的光。外面的鸡叫了,翻开的书,仍捧在手中。

半梦半醒之间,我坐起身来,那鼾声如雷的工棚让我震惊,那死一样深沉的夜给了我勇气。我坚信,希望就在这漫漫无边的夜中慢慢地积蓄着,而终将爆发于沉默之后的朗朗清晨。

我默念着:

我是一只小小的羔羊,

我想穿过无边的旷野,

我想爬上高高的山巅,

可是一次次跌倒在路上。

我是一只小小的麻雀,

我想飞翔在辽阔的天空,

我想像雄鹰一样燃烧起自己的梦想,

可是一次次折断了翅膀。

身子跌倒我再爬起,

翅膀折断我再接上,

我有奋发向上的勇气,

更坚信我的力量。

总有那么一天,

羔羊也会像雄狮一样奔跑,

总有那么一天,

麻雀也会像雄鹰一样飞翔!

这样默念着,心中的热血再一次涌动起来,我用力地捧着我的书,那双眼睛又钉子一般地扎进书本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道霞光已经偷偷地遛进了工棚。这光,越来越亮,霎那间,就变成了一片白。接着就是工友们在被子里的哼哼声,起床声,像群大叫驴一样,嗷嗷的叫声。再接着,就从被子里,露出一个个秃驴子一样的头,一个个赤身裸体的光腚猴。整个工棚,又充满了亲切的,温情的,相互贫嘴的叫骂。

我爬起来,走到有脏水的盆子前,往脸上撩了两把,端起大碗,到伙房,用那个舀猪食一样的勺子,在锅里舀了一碗稀粥,抓了两个窝窝头,胡乱吃下去,推起车子,便跟着这些人,去工地了。

我干的活是取土。这是一种粘土,取土不能占用过多的耕地,所以取土要挖一个很深的大坑。

我推的车子,不是那种平板的独轮车,而是叫跨车子的独轮车。这种独轮车的车轮和平板土车一样,但上面不是平板,有车帮,车帮两边各有一个木耳子。木耳子上放着两个用荆条编成的土筐。土筐用铁丝牢牢地绑在车帮和木耳子上。木耳子前面是两个车把。车把上拴着一根布条编成的绳子。绳子系在车把上,挎在肩上。这个绳子叫车袢。两个土筐里装了满满的土,弯腰向前推起车来,车袢压在肩膀上的力量是很大的。

我不会耍滑头,不会讨懒。装得快,跑得也快。前面一个坑,车轮陷进去了。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不会有人来帮忙拉一把。车子要从坑里出来,完全凭着自己的力量。我瞪圆了眼珠子,㨪动着肩膀,双手攥车把,有力的双臂挺起来,坚硬的屁股撅起来,粗壮的两腿叉开来,双脚像牛踢子一样深深地踩进土里,弯腰,用力,咬呀,啪地一声,车袢断了,随着惯性,身子一个前跄,胸脯猛地撞在车帮前边的凸出来的木耳子的头上。这头,就像一个坚硬的木橛子,扎在我的胸上,就像一个强有力的武士手里舞动的棍棒的头,顶在我的胸上,就像突然飞来的一块巨石,砸在我的胸上,又像一把尖刀插在我的胸上。我立时就背过气去,魂也飞了。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透过一口气。眼睛睁开来,嘴动了,胸跳了,生命的绿灯,再一次亮了。

我又感觉到了:热热的风,裹着沙尘,像个爱神一样,在我的身边飞过。它,轻轻地抚摸着,我还有生命信息的身体,轻轻地抚摸着,我还能呼吸的肺腑,轻轻地抚摸着,我还在跳动的心脏,轻轻地抚摸着,我有点发热的脸。

我又听到了:窑厂里,奔跑的车轮声,咕咚咕咚地响,骡马的叫声,咴咴地飞满了天,拖拉机的马达声,哒哒地铺满了地,人们的喧闹声,哇啦哇啦地,把我的身子裹起来。

我也听到了后边的人跟过来,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怎么了?这个家伙。他趴在这儿干么?”

“不知道。准是装熊,装孙子。”

“这小子也真是太没出息了,做人吃不得屎,喝不得尿还行?哪能说耍熊就耍熊,哪能动不动就装孙子。”

“最瞧不起这种人了,孬种。干得了就干,干不了就滚蛋。干么要这样,太丢人了,真是不要脸。”

我终于站起来了,揉了揉前胸,系上断了的车袢,咬着牙,把车子推出这个坑,狠狠地瞪了这些人一眼,弯着腰,继续往前走,大汗淋漓地一步步地往前走。俺的娘啊,这前胸还真他娘的疼。一跳跳的,像针扎。刺啦刺啦地像刀割。我的嘴咧得更大了,腰也弯得更深了。

嘲笑的声音,又传过来:

“你这小子,推车还老一个劲地咧着个鸭子嘴干嘛?”

“你这家伙,一看就是狗熊。推个车子老弓着个虾米腰,腰板就不会挺得直一点?”

“挺起腰来!别没有个人样!好不好?”

人们随意地、开心地数落着我,然后又是一次次疯狂的大笑。

我心里很难受,真的想哭。可是,在这个地方,有眼泪的人,是最让人瞧不起的。我突然放下车子,解开衣服,露出红肿的前胸,大声地说:“你们不要胡说八道,不要再血口喷人,好不好?!你们看,我都磕得这样了,刚才差点死过去。我不想让你们同情。但不要再说我耍熊好不好?!我不是狗熊,不是孙子!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哎呀!”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从身旁惊叫起来。原来是小芳。

别人都可以笑我,但我不想让姐笑我,急忙把我的胸,用衣服遮起来。

她走过来,一把撕开我的衣服,摸着我红肿的前胸,眼里汪汪地滚出了亮亮的泪珠说:“兄弟,你这是怎么搞的,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啊!”在这几乎举目无亲的工地上,还有一个关心我的姐。我的眼一阵发热。

我说:“姐,没事,没事。”

她问:“疼吗?一定很疼吧。”

我说:“不疼。”

她拉起我的手,说:“跟我走,叫大夫上点药吧。”

那天晚上,她就是这么拉着我的手。可是,现在,在这么多人面前,这样拉着我的手,叫我很恐慌。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孩子,突然遇到亲人一样。又像一个叫花子,突然遇到一个闪闪发光的宝贝,不敢去拾,连摸一摸,看一眼这宝贝的勇气都没有。内心慌乱,又不知道如何是好。

“姐,别……别这样,我自己走。”我说着,想甩开她的手。

她不说话,把我的手抓得更死,更有力。弄得我心里,像有一百只小爪子,乱抓乱挠。

周围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像她这样二十多岁的漂亮的女孩子,在这窑厂,在这到处都是小伙子的地方,本来就是极其引人注目的人物,在这众目睽暌之下,又用她这软绵绵的手,拉着一个小伙子的手走路,就更加引人注目。可能大家都觉得,她就是高高的山顶上,一大片绿草上,一朵最美丽的花。这花,惹眼,能抓住每一个人的心。可是这花竟然和牛粪连在一起。可能大家都觉得,她就是黑夜里,天上一颗最亮的星。这星,闪光,奇特,超常地美,能让所有的人心跳。可是这星却喜欢黑夜,喜欢关心黑夜里最让人瞧不起的小草,喜欢关心黑夜里乱蹦乱跳的兔啊猫啊老鼠的,这些最不起眼的小动物。

人们都在瞧着我和她,还不停地发出阵阵的狂叫:“嗷嗷!!嗷嗷!!”这叫声,就像一群饿狼,同时看到一只肥而鲜美的羊羔,想吃,又吃不到,而发出的那种,无奈的,野蛮的,贪婪的叫声。

“嗷嗷!!嗷嗷!!”这叫声,像山呼,像海啸,一声更比一声高。

我的脸一阵发热,就像有人点起一把火炬,在我的面前燃烧。

在那高举的火炬下面,她让我变成了,一个没有尊严的,丢人的老娘们,变成了,一个可笑的弱小的姑娘,没了一点男子汉的气质。

我觉得太丢人了,狠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可是我找不到地洞,不知所措,只得掰开她的手,不自觉地搡了她一把。

这一搡,她没有站稳,倒在了地下。

麻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能以为我欺负了她,蹿过来,伸出一只黑黑的,厚实的,有力的手,在我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我的半边脸,整个地肿起来。

“你干嘛打人?!”我瞪着愤怒的牛一样的眼,血涌上了头顶。

“你奶奶的!干嘛?你个不懂规矩的东西,今天老子要教训你……”麻子说着,向着我前胸,又是一拳。

这一拳真够狠的,我有些招架不住,一个跟头倒在地上。

麻子一把揪起我,说:“我告诉你,这个女孩子,是我们厂子的会计。她是我的表妹。你小子敢欺负她。为这个,哥们就要揍你,哥们就要教训你!”麻子吼叫着,又一次举起拳头,直接砸在我的脸上。

想想这一生,一路走来,一步步,虽然艰辛,但充满了激情和温馨,虽有痛苦,也有欢乐。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气。我像一头被激怒了的豹子,张开大嘴,露出了不屈的坚硬的牙,瞪着血腥的冒火的眼睛,从地上爬起来,向麻子扑过去。我要杀了他。奶奶的,打就对着打,死了也不能当怂包!我心里这样叫着,没让麻子的拳头再一次落下来,便抱住了他的腿,一头把他顶在地上。

我个子虽小,却是拼了命的,这一拼命,麻子也有点招架不住。我把他摁在地下,一顿乱揍。没有刀。如果有把刀,我会把他的头割下来。

麻子竟然一时被我打蒙了。

可是他毕竟是个黑大汉,很快就把我压到身下。他骑着我的身子,那双野蛮又粗黑的手,用力地打在我的脸上,打在鼻子上。鼻子的血,喷泉似的涌出来,流在脸上,流进脖子里,也染红了身下的这片土地。但麻子没有停下来。他瞪着眼,咬着牙,发着狠,握紧了铁锤一样的拳头,发疯似的打在我的身上。一边打,还一边大声地叫着:“龟孙子,服不服?!”

他奶奶的,就算被打死了,老子也不会说一句软话,吭也不会吭一声。

我大声地对麻子喊:“我不服,也不怕你。打死我,也不怕!我有两个哥哥,还有两个妹妹。打死了我,爸爸娘也有人管,也有人为他们养老送终!”

麻子的拳头就更猛地砸下来,大叫道:“奶奶的,老子这就送你上西天!”

我几乎被打得昏了过去。躺在地上只有喘气的力气。但我还像一只不屈的半死不活的老虎,蹬着腿,舞着臂,翘起头,圆睁双目,大声地喊:“各位弟兄们,你们听着,我叫刘东来,今年二十二岁,是景州北边刘屯人,今天得死在麻子的手里!我死后,你们要告诉我爸爸,告诉我娘,告诉我哥,告诉我妹妹,告诉我的亲人们,是这个麻子杀死我的!我死了,在阴间,也不会放过这个麻子的。我要让他偿还我的命,偿还我的每一滴血!”

这个时候,小芳突然跳起来,一巴掌打在麻子的脸上。

麻子这才松开了手,叫了一声:“你打我干什么?!”

小芳大声地说:“打的就是你。你听着,以后再欺负这个人,我要让厂长开除你。别以为你是厂长的红人。你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这么欺负人?凭什么呀?!”

麻子不明白小芳为什么这样对他,嘴张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说:“不是……”

小芳脸涨得通红,怒吼道:“不是什么?滚,滚一边去!!!”

麻子声音微弱地说:“我是为你好。”

小芳大叫道:“放屁!”

麻子叹了口气,像个蚊子似地嘟嘟囔囔地说:“好心做了驴肝肺。”

小芳又吼道:“你本来就是驴肝肺。你是不是爹娘生的,爹娘养的?你要被人打成这样,你爹娘心里怎么想?下手这么狠。”

麻子不服气地说:“他也打我了。”

小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要不打人家,人家打你呀?你是人吗?”

麻子委屈地说:“我不是人,还是狗呀?”

小芳更急了,像打了一声雷,说:“你就是一只狗,没有一点人性的狗!”

这样一来,人们全都围过来了。

麻子向看热闹的人们狠狠地瞪了一眼,喊了声:“看什么看,都干活去!滚!娘的,都滚蛋!!”

人们又开始手里的活。

刚上了点药回来,麻子又推着一车子土过来了。

麻子说:“多装点。推这一蛋头子干啥?这一蛋头子,不用人拉,我一个人就能推上去。”

我懒得理他。你个臭麻子,有什么了不起?别以为我怕了你。

我不服气地斜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说:“不用人拉,你推推试试。”

这个坡很大,车子很难推上去:拉车的,绳背在肩膀上,高高地撅着屁股,屁股直对着推车人的脸,头快要扎到地皮里去了,还在拼命往下扎,拼命往上拉。“拉劲!拉劲!”推车的在后面喊着,眼珠子瞪得滚圆,涨红着铁青的脸,身子前倾着,蹬着牛一样的腿。这腿用力时,打着颤。我想,这车子有人拉都这么费劲,你能个什么,牛逼个什么呀?

“试试就试试!”麻子说着推开那个过来要拉车的人,架起我的车子,哈腰挺背,一步步向坡上走去。尽管有些吃力,还是推上去了。

我想:这个秃崽子确实有把子力气。所以就不再说话了。

可是他从上边下来说:“怎么样?哥们,服不服?”

服?他是让我服他什么?我才不会说服。我是那种轻易服人的人吗?我要是认服,那就是认怂了。他会更加小瞧我。我又哼了一声。

麻子挖苦道:“哎哟,你小子,个不大,没块豆腐干子高。哼什么哼?不服是吧。好,哥们也给你装这么一车,你也自己推推。”

他说着,拿过锨,甩开膀子,像只虎似的跳了几跳,舞了几舞,就给我装了一车。

我就这样站在这儿,一动不动地站在这儿,没有向前走一步,可也没有向后退半步。

麻子讽刺道:“你能吗?你个熊料,你个怂货。”

我愣了愣神。可是我怎么也不甘服输啊。这时候,我不愿当这种毫无价值的英雄,不愿当这种毫无价值的勇士,可是我也不愿让人家说我是熊料,不愿让人家说我是怂货。

麻子又上劲了,说:“你个小瘪犊子,不是瞧不起你。你要能推上去,哥们像狗那样从坡上爬下来!”说到“爬下来”三个字时,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高高地举起右手,伸出一个手指头,用力地甩了下胳膊,手指从头顶指向坡的上面,一下子划到半腰指向坡的下面。

我还是没有动。

麻子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元的大票,伸开,举在空中,抖了抖,这张票子在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他再一次扬起这只大手,用力地拍在车子上:“新来的,你小子要能推上去,这张大团结就算你的!”

他说着,大声地笑着,鼻子高高地翘起来,脸上的肉一抖一抖地,向着干活的人群挥着拳头:“哥们说话算话,弟兄们都看见了!”

他今天也算是看透了我,他知道凭我的力气,这一车土是推不上去的,他要激我的火,他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让我丢脸,让我难看。别看这个人是个野蛮的汉子,还懂得激将法哩。我才不会上他的当。

可是,周围的人们目光都在对着我,有人还起哄地叫着,将我的军:

“新来的,可别草鸡了!”

“哟,还真的要草鸡。”

“看了吗,这块料,要怂包。真疵毛,真操蛋!”

“好,这回是草驴还是叫驴,是骒马还是儿马,遛一圈就知道了。”

“新来的,遛哇,遛哇!遛一遛,叫我们看看,是公的还是母的!”

麻子哈哈大笑,大声地叫着:“大家看看,这个怂货,肯定是母的。要不信,你们过去个人,把他的尾巴根子撩起来看看!!”

这已经是一种无耻的羞辱了。司马懿有妇人之辱,面对诸葛亮送的妇人丧冠巾帽的嘲弄,忍住大怒而佯笑。那是大人物有一种肚量。我是一个普通人,没有那样的肚量。在这喊叫声中,我的脸在冒火,我的心在狂跳,我的胸脯起伏着。明知他们在耍弄我,可我顾不了这些。这个时候,我面前的车子,如果是一个炸药包,我会扑过去;我面前的车子,如果是一颗冒着青烟的炸弹,我会冲上去,勇敢地把它甩掉。

我看一眼,窑厂里那冒着滚滚浓烟的烟筒,它高高地矗立着,像个巨人一样。我看了一眼,窑厂里,一摞摞一片片的红砖。这砖的土经过一次次的折腾烘烧,才能成为这奇特的砖,上百年上千年也不会烂的砖。做人也应该有一种这样的勇气,这样的伟岸,这样的挺拔,这样钢铁般的意志,这样在别人面前的威严,这样一种虎虎有生气的风骨。我决定要试一试。

我在手上唾了口唾沫,用力搓了搓,抓起这张大团结,推起车子,挺起身板,向坡上爬去,艰难地向上爬去!我哈着腰,伸着长长的脖子,头拱着车子,瞪着牛一样滚圆的眼珠子,晃着膀子,吃力地蹬着腿。真是把浑身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这样子,随时都会从屁股眼子,脓出一个窝窝头来。但我的内心世界强大无比,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英雄,一个勇士,一个就要冲上高山顶峰的猛虎,吼一声,能让半空里起个霹雳,震得整个山岗都动起来,屁股摆一下,就像老虎的尾巴,扫击着丛林,刷刷乱响,震得树叶飞落,万物变色。

人们大叫着:

“好!好!”

“加油!再加油!”

“好!好!”

“用力,再用力,这就上去了!”

“使劲,使劲,千万不能当怂包啊!”

“咬牙,加油哇!千万不要草鸡了!”

“坚持,坚持,还有一点就上去了。千万不能做草驴呀!!”

终于推上去了,车子稳稳地站在空地上。

“好----!好----!”整个窑厂推土的地方发出一阵野蛮的狂叫。

这时我觉得满眼冒出金花。这金花,就像打铁人大锤和红红的铁块撞击时,迸发出来的,一片片,一团团,在空中飞溅的,光闪闪的,正在燃烧的铁销,像是夜间满天飞舞的星星,更像是随着一声巨响,飞到天上,在空中突然炸开的烟花炮的,色彩斑斓的,奇异的火花。又像我理想中的就要破灭的美丽的梦幻。我慢慢地蹲在地上,又觉得嗓子里涌出一些热乎乎的东西,一低头,吐出一口殷红的血……。那次,我在海河工地吐过血,那时,我觉得自己是个英雄,现在,我却觉得自己是个狗熊,是个悲哀的叫人讨厌的狗熊。

我觉得自己的命马上就要完了,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倒下去,我觉得自己已经踉踉跄跄地走到阎王爷的门槛。

可我还是硬挺着身子站起来,仰起头,向着东边的村子那所小学看了一眼。

我看到:五星红旗,高高地挂在校园的上空,随着风,哗啦啦地飘。这红旗,像火,像血,像站在天安门城楼上,遥望东方,喷薄欲出的红日,给人希望,给人信心,给人指明一条永远不屈地奔向前方的路。我看到:学生们举起右手,向国旗敬礼,嘹亮的国歌在太空中响起。学生的脸上,洋溢着最美的笑容,洋溢着无与伦比的快活,洋溢着飞向蓝天,飞向大海,飞向宇宙的向往和勇气。国歌变成了飞船,变成了载人航天器,变成了万能的神奇的太阳神,带着孩子们,带着所有骄傲的中国人,像海燕一样高傲地叫着。国歌又像一个大元帅,指挥着千军万马,在战场上拼杀。国歌又像一个伟人,带领着亿万国人,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不屈地奋起。我看到:学生们在操场上,喊着雄壮的口号,唱着嘹亮的歌子,迈着坚定有力的脚步,雄赳赳,气昂昂,快走着,奔跑着。我听到:教室里悦耳的郎朗的读书声。这声音,一声更比一声高,一声更比一声美,带着青春焕发的激情,奔向大海,扑向大地,飞向茫茫无尽的宇宙。多么美啊,我可爱的祖国啊!多么美啊,我向往的校园生活。

这样看着,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里涌出。

小芳扑过来,紧紧地抱着了我,大声地喊:“兄弟呀,你咋这样傻!”又回过头,向麻子瞪着愤怒的泪眼,那眼睛发出的光,就像一把带血的利剑扎进麻子的心里。

我挥了挥手,流着泪,大声地对麻子说:“没什么了不起。你……爬下去,像狗一样……爬下去!”

人们一阵呼喊:“爬下去!爬下去!!”

麻子在人们的一片喊叫声中,只得红着脸,像狗一样,屁股朝上撅着,头拱着地,一下下爬到坡下边。

嗷嗷!嗷嗷!人们看着麻子的丑态,开心大笑,放声大叫。这笑声,这叫声,把天捅了一个无底的洞。

吐了口血,我并没有在意,只是觉得累。疲倦从四肢钻到肉皮里、骨髓里,刹那间,我的肢体,我的骨骼,我的每一块肌肉,都像死了一般。我像一摊烂泥一样坐在地上,又仰脸倒下,觉得腰和腿全像折了一般,我似乎能听到我的腰骨腿骨咔咔断裂的声音。在这咔咔作响的声音里,我感觉到,我的大大小的骨头都成了碎片,成了齑粉。回到工棚,解开上衣,看看膀子勒得又红又肿,红得发紫,就像紫红的冒着水的萝卜,在暗淡的阳光下,透出一片片的紫,一片片的红,还有一些淡绿的颜色。肿得像一个个凸起的小山,高的,矮的,连绵不断。有的地方已经烂了,烂的地方还伸到脖子里,往外冒着黄水。我觉得浑身每一块肌肉都被撕烂了。烂的肌肉,又被一群群疯狂的野狼,撕咬着,吞食着。嗓子也干得难受,就像一团火苗呼呼往外蹿。

“开饭了。”外面有人喊。

麻子把饭打来了,又把窝窝头和粥碗放到我的手里说:“你个熊料,就热快吃。”

我的心有点暖,又想去来窑厂的路上,他和我换着干粮吃的情景,觉得他还不是那么可恶。

可是我一点也不饿,直想喝水,我把他递过来的窝窝头和粥碗接过来,又放下,走进伙房,在墙角这个大水缸里,舀了满满的一大瓢凉水。

麻子说:“你真是个瘪三。有开水。刚刚出了一身透汗,能要了命呀。”麻子打了我一拳,把水瓢夺过去。

我也打了他一拳,说:“胡扯。在家里我从来没有喝过热水。”

他踢了我一脚,说:“那是平时。没有听说过吗,一头出了一身汗的驴,一桶凉水喝下去,一个跟头倒在地下,见闫王了。”

我也踢了他一脚,说:“我是天生的庄稼小子。你蒙谁呀!”

他说:“那你喝。喝死,活该!”他把水瓢还给我。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仰起铁黑的脸,直起驴一样的长脖子,张开起了很多泡的大嘴,又把一大瓢凉水高高地举起来,哗哗啦啦地倒进嘴里。肚子喝得鼓鼓的,灌得满满的,还想再喝,只是喝不下去了。

他说:“天生的犟种。哥们服你了。”

回到工棚,我什么也没吃,像只死狗似的躺在铺位上,把身边的一本书放在枕头下,叉开木头一样的腿,伸开直棍子一样的胳膊,闭上死人一样的眼,一句话也不说。这时候我只希望身边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音,让我安静地躺在这儿,稳稳当当地睡个痛快觉,睡他一个昏天黑地,睡他几天几夜,那怕是一直睡死过去,永远不再醒来,也是一种福份,也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满足。

眼睛一闭上,很快就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

麻子站在我的面前,高高地挥着鞭子,抽打着我的身体,他打了我一个死,又一个死,然后,点着一堆大火,哈哈地笑着,把我扔进大火里。我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烧成了灰。这灰像生了翅膀的精灵,悲歌着,嚎叫着,飞到天上,飞到空中。麻子大叫着:“快,快,重新扑到火里去。扑哇,快扑哇。扑进去。再出来,就成凤凰了。扑哇,不要做懦夫!”我突然回过身来,张开有力的翅膀,勇敢地,威武地,不屈地重新扑进大火里。这火烧得更炽更烈,比火葬厂的火炉里的温度要高上一千倍一万倍。我突然从大火里飞出来了,我的灰真的变成了新的骨,新的肉。我也有了新的躯体,新的灵魂,新的自我。我似乎变成了一对矫健的,雄壮的,向着一个伟大的目标奋进的,勇往直前的凤凰。我昂起凤头,摆起凰尾,飞向空中,高歌着,大叫着:烈火呀,你烧吧!我是中国人,是烧不死的凤凰,是打不烂压不垮的凤凰!!

“起来,干活了!都到窑里出砖!”我正睡得像个死狗似的,麻子又像个叫驴一样大声地喊。

我动了一下身子,呀,浑身上下,每一个骨节,每一块肌肉,都疼得要命。“俺的娘啊!”我痛苦地叫了一声。

我们钻进窑洞里,一个个的土人,头上扎着白手巾,一摞摞砖,托在手里,抱在怀前,放到车上,再驾起车,带着烤人的热气,吸着满窑飞舞的尘土,向外跑。

麻子大声地叫:“都注意安全呀!”

他喊完,环视一下四周,看了一眼窑洞的顶,脸都白了。

我也看到了,那顶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还裂开一个大缝。有很多碎砖,一个个掉下来。这是窑洞要坍塌的前兆。我想,完了,弄不好,我们这些人,都会死在这里了。

面对死亡,我们没有恐惧,死神走过来,牵着我们的手,我们还是这样勇敢地向前走。

麻子大叫一声:“不好!都快出去!”他叫喊着,冲到那块最危险的地方,像个巨人一样,大汗淋漓地站在那里,双手顶着就要坍塌下来的土和砖,两脚快要把地下的砖踩碎了,身子高高地挺着,眼睛瞪着。这眼睛就像要流出来的水,就像一只狂叫的野狼的眼睛。

我一个健步穿过去,和他一起顶起这块土和砖。

麻子看到人们都跑出去了,突然飞起一脚,把我踢出了窑洞,他的力量大得出奇。我就像一只死鸡一样,摔在了这个洞的外面。

他也松开手,就要跑出来。可是他一步也没有迈出,这窑洞的土和砖就带着一声巨响,坍塌下来,砸在麻子的身上。尘土带着血的腥味,形成一道黑烟,又飞向空中。

“快,救人啊!”人们呼叫着去扒这堆土,去扒这些碎砖。

麻子被扒拉出来了,先是露出血淋淋的腿,再露出血肉模糊的身子。最后我看到他的头,是一个血红的肉球,眼睛还睁着。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球,还像狼的眼睛一样亮。

小芳嚎叫着:“哥啊,俺亲亲的表哥呀!”她趴在麻子的尸体上,紧紧地抱住了这个血球一样的头。

这以后的很多日子,整个窑场里,都死一样的寂静,没有说,没有笑,也没有闹。

工棚里,麻子散乱的被褥,还放在这里。上面的油和泥能揭下一层来。人们说:“给他烧了吧。”

我就把他的被子抱到野地里,点一把火。火光中,我看到了,麻子从里面飞出来,笑着向我招手,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疤,亮亮地,闪着光。

麻子死了,没有舍己救人的报道,甚至整个窑场,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名字。我也始终不知道他真实的姓名。窑场也没有承担任何责任,也没有给他的家人任何补偿。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

过了些日子,恢复高考后的第二次考试已经确定,时间是:1978年7月20日至22日,和第一次高考相隔半年。消息像风一样传开。

高考前的一个月,我急不可耐,决定回家,准备高考。

我和小芳告别。

小芳拉着我的手,说:“兄弟,你走吧,我是会计,离不开,不能单独准备高考。今年我也会去参加高考的。高考的时候,你是住县城,还是当天从家里去?”

我说:“县城没有住的地方,接受上次的教训,从家里直接去吧。”

她说:“那好,到那天,咱们一起走。20日早晨7点以前,我在我们村道口的公路边上等着你。”

她的村子和我的村子相隔几里地,都在公路边上。

我说:“行。“

我推着车子离开工地,回头望了一眼。我看了一眼这个砖窑,好像看到麻子站在这儿,向我大声地叫:扑啊,扑进大火里,你就可以重生了,重生的你,才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你,一个伟大的你!这是野狼一样的叫声。我想到上帝。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块铁,这个麻子就是上帝特意派到我身边的一个锻钢人,他就是要把我打成一块钢,也是挥舞着鞭子,逼我重生的人。上帝的任务完成了,他就离开了我们。这样想着,我眼里滚出了大滴大滴的泪。

我又回头看了看小芳。她善良的含情的眼睛还在瞅着我。

我没有再说一句话,眼睛酸酸的,向远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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