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水桶前,再一次挑起水桶,沿着小河边,继续往前走。走过村子北边一个胡同的东口,走过小河下边这条长满芦苇的小道,就来到井台边。
这口井,是我们村独一无二的甜水井,也就是吃水井。其它很多井,比如我们村南的那口井,都是苦水井,一般都是用于饮牲口、浇地或洗衣服,人是不吃的。这井里的水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年。这是一种原生态的,优质的,没有丝毫污染的水。它是我们村民的根,我们村民的命,也是我们村一代代人生命的源泉。
我把扁担从肩膀上卸下来,两只水桶放井边,扁担勾轻微动一动,勾住一只桶的手提,站在井边,叉开两腿,弯下腰,用扁担把水桶系到井里,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水面的桶,轻轻摆一摆扁担,水桶的底就翘到上面,桶口扣进水里,桶就灌满了水,扁担勾拉住满满的一桶水,往下沉了沉,然后身子一抬,扁担往怀里提一提,水桶就露出水面来。可是再往上提,却觉得这桶好沉好沉。
我似乎听到一个人在这井里说话的声音:我是井神,你这个没出息的小子,也配喝这么珍贵的水吗?从小我听爸爸说过井神的故事。井神是善良的神,咋这个时候,也来嘲弄我?我往这水桶的下面看了看,似乎真的看到一只大手,紧紧地拉住了桶底。还看到一个人的头露出了水面。这人长长的白白的头发,就像跑进深山里的那个白毛女一样的头,眼睛大大的,圆圆的,发着绿光。我觉得很恐怖,想哭。可是我不屈,也不服,还是用力地往上提。又听到井神说:看你是个有志气的孩子,不再难为你了。随后就觉得,这桶水就变得很轻了。再一用力,左右手不停地倒换着,三下两下,水桶就被提到井上来。水清清的,亮亮的,一闪闪的波纹在水桶里荡漾着。
我静了静神,知道这井神的样子和说话的声音,都是我的幻觉想像出来的,精神也放松下来。
满满的两桶水提上来,我站在井边,望着井旁的小河,望着小河两旁的村庄,村庄里已经升腾起浓浓的炊烟。饭的香味,从空中飘过来。这个时候,觉得口渴了,便跪在桶边,双手抱着桶,嘴扎进桶里,咕咚咚喝了个痛快。甜甜的水喝下去,心里也觉得舒服多了。
我挑起满满的两桶水,往回走。我不再走村后的小河边,而是走正街。穿过村北的小胡同,就来到河西的大街,大街的南面是一个饲养棚。这个饲养棚的大院里,西墙下,在一根根楔进地下的木橛子上,拴满了牛马驴骡,墙皮全都脱落了,露出一个个大坯,还有让牲口蹭的一个个像锅一样的坑。牲口的脚下,是一片片的牲口粪,还有闪着白光的牲口尿。
牲口旁边,干净的地方,堆着一大堆棒子(玉米)穗,一群人围着分棒子。分着分着,有人吵起来。这群人,好像找到了有兴趣的事,都不再分棒子,一窝蜂似的把吵架的人围起来。在这个平静的小乡村,平时所有的人都是很亲切的,相互间充满了关爱,可能是因为太亲近,一个村子的人出现了矛盾,外人就很少插言,很少劝阻。说轻了不行,说重不行,说甲不行,说乙也不行。就都成了冷酷无情看热闹的人了。平时这个乡村,也很少有人闹矛盾,平静得像是一潭湖水。所以出个小小的事,就像看大戏一样了。
吵架的是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男孩很霸气,说话的声音也很高:“我告诉你,今天分棒子没有你小哥的!”
“凭什么没有?”女孩子呜呜地哭。
男孩子瞪着眼,大声地说:“你小哥,去公社中学代课,不在咱村记工分,不记工分的人,就不算咱村的人。这个还用问吗?”
我没有到跟前去,听声音,就知道,吵架的是狗子和我的小妹。现在狗子是生产队的副队长。
小妹说:“我小哥回来了。不在中学代课了。”
狗子说:“回来也没有,要是回来了,叫他来告诉我,才能有。是我没有给你说清,还是你听不明白?”
小妹说:“我已经告诉你了。”
狗子说:“你说了不算,叫他自己来!他没有长腿吗?”
小妹说:“你这是欺负人!”
狗子说:“你小哥不好意思来见我吧。现在他走到这一步,觉得丢人是吧。我劝你不要再管这事了。等几年你就出嫁了,总有一天,你会离开这个家,还管他们这丢人的破事干嘛呀!”他叫着,发出鄙夷的,狂野的大笑。
小妹就哭了:“欺负人,欺负人,嗯嗯嗯,欺负人!”
狗子说:“今天就欺负你了。有委屈,要骂人,就去骂你小哥的恩人吧。”
“娘的!”随着一声吼叫,有个人一阵风似的蹿过来,抓住了狗子的衣领。原来是虎子。
这虎子从一出生,就是有故事的人。因为姓刘,大人们都叫他刘虎子。他长着一头像猪鬃一样粗黑的头发,像小老虎一样壮实,一样活泼,一样可爱。他一生下来,就断了气。他的爸爸就把他放进一个破旧的粪筐里。那粪筐是荊条编的,有一个n字型筐架,是手提或背起来用的。粪娄有点像簸箕。他的爸爸常背着它拾粪。拾的粪倒不干净,那筐里还常挂着一些大粪。他的爸爸不是把虎子抱进粪筐的。那黑黑的长满皴的大手,像个粪叉子,一捣,虎子就像一摊牛粪一样,滚进粪筐里。他的爸爸瞅也不瞅他一眼,一撅屁股,背起筐头,就要去野地里埋。他的娘,向着那个筐头,伸着手,哭着说:别走,你让我再看他一眼啊。他的爸爸就退回来,把粪筐放到炕边上了,又把虎子像一摊牛粪一样,用力一抖,就把他抖在炕上了。她的娘,矮小的身子,有一双裹过的很小的脚,那双善良的慈祥的眼睛,总是眯着的。她从炕上坐起来,哭叫着,爬到虎子的身边,抱住虎子的头,泪汪汪地亲着虎子的脸,跪在炕上,面向挂在墙上的活菩萨,磕开了头。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她的头像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磕起来。也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虎子的嘴突然动了一下。活过来了,活过来了!他的姐姐大叫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小腿小手能动了,身子也能动了。你说神不神,又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哇哇地哭开了。哭声还震得墙上贴的画纸,哗哗啦啦地响,随后那张画纸,从墙上掉了下来。他娘说:俺给菩萨磕头,真的见到菩萨了。他姐说:菩萨是什么样的?他娘说:像神仙一样美。他姐说:神仙是什么样的?他娘说:傻闺女,俺知道,就是说不出来。俺只是看到,她是从天上飞过来的,身上有一个大大的翅膀,脚下还踩着一块云。他姐说:她是怎么飞到屋里的?他娘说:从窗子进来的。他姐说:窗子关着了,能进来吗?他娘说:是从窗缝里进来的。他姐说:窗缝能进来吗?他娘说:菩萨是神,身子能变大,也能变小,能进来呀。俺真的看到了,她飞到俺儿的身边,亲俺儿的额,摸俺儿的脸,抱着俺儿玩。俺儿一哭,她就腾云驾雾飞走了。闺女,你快看,菩萨还在天上飞呀,俺隔着窗缝就看到了。他姐就大笑。虎子刚会坐,我娘把我抱到虎子面前,虎子就一把抓住我的手,搂我抱我,啃我的脸,还把那脏脏的吐沫流了我一脸。四五岁,我就离不开虎子了,不光是白天一起玩,晚上也要一起睡到他家的小东棚子的土炕上。那个小东棚子,是两间房,外间是放柴禾的。乱七八糟的柴草和木头,堆满了半个屋。里间屋有一个小炕,土坯垒的,炕面上铺着一个草席。席上的褥子黑黑的,有一层土,一拍打,这土就会飞得满屋子都是。我和虎子经常睡在这个土炕上。睡前,他时常淘气地光着身子,悄悄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在我的头前,叉开两腿,半蹲着身子,圆圆的小屁股撅得高高的。半夜里,我们常常一同起来小便,两个小光腚,爬上窗台,像一对没有毛的猴子一样,搂着抱着,脸挨着脸,腚蛋子挨着腚蛋子,喘着粗气,哗哗地一阵扫射,然后再手拉着手,跳下窗台,哈哈大笑着,一起撤进被窝里,美美地睡去。
小时候,虎子虽然听我的。但一起玩的孩子们没有人听我的。他才是孩子的头。一群孩子在一起玩,怎么玩,玩什么,都是他说了算。所以,村里大人孩子也都喊他刘司令。从小,我们都喜欢玩那种木制的玩具手枪。这玩具枪,是我们这些孩子们自己做的。这东西是先用木头做成一个盒子枪样的东西,上面,靠前的位置,绑上一个废枪子的壳。壳里填满我们平时放鞭炮的火药,壳的后面填上从火柴头上取下的红磷。再弄一截稍粗一点的铁丝。铁丝前面的尖,砸得正好插进壳的后面,再磨得平平的,当做枪栓。枪栓拴上一根弹性很大的皮筋。皮筋挂在枪的前面。用手一抻,枪拴和皮筋一起拉开。枪拴再挂在一个搬手上。一扣搬手,枪就响了。虽是玩具枪,也能打出几米远。那天,在地里玩,狗子叫外村的几个孩子打破了鼻子,哇哇地哭。虎子左手掐着腰,眼睛里流露着果断刚毅的神情,挥着右手,大声地说:狗子,别哭哭咧咧的,长点出息好不好?咱们去报仇,追!虎子像个威武的大将军,挥着玩具枪,说:记住,要往他们的脸上打!我说:不行,要是打个满脸花,爸爸会打死咱们的。要往脚下打,把他们的狗胆吓出来。虎子又挥了一下玩具枪,说:对,打脚下。我们一直追到村南的大堰,大堰上有个豁口,他们站在豁口的那边,我们站在这边。双方离得太近了,虎子大声地喊,你们几个谁打了狗子?站过来,叫狗子打你两巴掌,就算清了。那边领头的说:他骂人了,打得轻。虎子说:你这样说话,不怕我弄死你?那边领头的说:你敢?虎子的枪举起来,一搂,就响了,在那个领头的孩子脚下,冒出一溜烟,吓得那几个孩子哇哇叫着跑。有一个屁股上挂着红缨子的孩子,摔了一脚,爬起来,娘啊娘的叫着跑。虎子问:他们的狗胆吓出来了吗?狗子说:吓出来了,刚才我看到那个摔倒的家伙,屁股里露出一个红东西,那就是狗胆吧。哈哈哈!!虎子大笑着,喊道:走,咱们去打跟头。在小河边,高大的柳树下,一片松软的沙地里,我们又练习打跟头。手摁地下,身子翻过去,一次次摔倒,屁股摔裂了,后背摔疼了,大腿划破了。狗子眼里挤出几滴泪。虎子说:又撒猫尿?不准哭,把猫尿憋回去!狗子抹了抹眼角,再接着打。终于站起来了,狗子就觉得像神仙一样美。我们也都豪爽地大笑,快乐地跳起来,大声地唱起来,扯开嗓子叫起来。叫声吓飞了树上的小鸟,吓跑了远处觅食的野兔。跟头在松软的土上会打了,我们又在村南小桥旁的土路上打。我们能连续翻上几个正跟头,身子在空中转了一圈,脚落地下,还能站得笔直。我们就觉得有了孙猴子一样的本领,扬起一张张热情的,奔放的,阳光的,自豪的脸。虎子在我们这些孩子中,做什么都是最厉害的,但是打跟头,没有我打得多,也没有我打得好。我能一气打八个跟头,虎子最多能打六个。虎子跟头打不过我,就生气。他说:咱们比跳高。在野地里,找不到跳杆。虎子看到旁边搂地的人们坐在地上休息,屁股下都有一个搂钩子。这搂钩子就是在一把粗、两米多长的木棍上,装上一个弯曲的扁形的铁勾,勾的头尖尖的,像箭的头,这搂钩的弯直起来,就完全像一把箭一样了,但没有箭那么锋利。搂地时,钩的尖,深深地扎进土里,用力拉动搂钩把,土就会松动起来。虎子一流烟似地跑过去,趁一个人不注意,从他的屁股下,抻出搂钩。用力太大了,也太猛了。那个人一个跟头躺在了地下,大声地叫着:娘拉个蛋的,你这个坏虎子!!虎子跑回来,弯下肉都都的小身子,把两个草筐放倒,分开,搂钩往上边一支。我说:太好了,这就是一个很好的跳杆。咱们跳呀。虎子一下就跳过去了,小朋友们也跟着他一个个都跳过去。就像一个个飞舞的小燕子,也像一个个跳动的蛤蟆。我甩甩膀子,瞪瞪眼,往手心吐口吐沫,拉开腿,一个健步冲过去。脚跳偏了,右脚跨过了跳杆,左脚却碰到搂钩上。搂钩的尖,扎进我的肉里,地球伸出引力的大手,又腾地把搂钩从我的肉里拽出来,扔在了地下。我的脚,就张开一个大嘴,白白的骨头露出来了。血从脚里涌出。虎子说:哥,疼不疼?我说:疼。说着,眼里的泪掉出来了。虎子说:疼什么疼,说疼就是怂包。虎子走过来,蹲下身子,伸出一个手指,在地下画了两道,说:一道两道,正当阳里是好药。然后从中间抓起一大把土,直接摁到我的伤口上。那土是真的神奇,真的管用,我没有再找医生上药,脚竟然奇迹般地好了。可能是经过千百年太阳晒过的土有一种杀菌的作用吧。
现在,虎子瞪着大眼,抓住狗子不松手。
狗子说:“你要干么?”
虎子说:“你不知道我要干么吗?你欺负小妹,欺负我哥,我要揍你!”虎子的拳头挥起来,直接打在狗子的脸上,拳头打得有点重,狗子鼻子的血流出来了。
狗子爬起来,就和虎子拼命,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都要流出来了,扑过去,抓住虎子的胳膊,想要把他摔倒在地。虎子也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两个人都弓着腰,头顶着头,撕打成一团。虎子把狗子扔倒在地,一阵捶打后,两个人又在地下滚起来。打着打着,狗子趴在地下不动了。过了一会儿,狗子爬起来,嘴里还是骂骂咧咧的。
虎子说:“你再骂一句,看我敢不敢拍死你。”虎子抄起地下的一块大砖,举起来。
狗子吓得往远处跑去。
虎子看到了我,大声喊:“哥,哥!”
我不和他说话,挺起结实的胸脯,昂起有力的头,大步在街上走起来,就像小跑,嗖嗖地带着风,肩上扁担颤悠悠,桶里的水在荡漾,脸上的汗一滴滴淌到脖子里,滚到地下。
虎子大声喊:“哥,你站下!”
我站下了。
虎子说:“哥,别这么没有出息好不好?代课教师不当,大学考不上,有什么呀?哥,以后咱就在村里干。现在,政策好了,穷,不怕。咱们在村子里混,也能干出名堂来。有一天,咱们让自己的乡村振兴起来,让乡亲都过上好日子,才是真本事。”
我还是不说话。
虎子说:“哥,村里饲养棚的两个饲养员都不干了。”
我说:“这活一个工给十二分,怎么不干?”
虎子说:“哥,你还不知道吗?人家都二十六七了,下来得说媳妇哇。再干,就说不上媳妇了,就打光棍了。谁家的姑娘,愿意跟着一个又脏又臭的,喂牲口的小子哇?哥,这活,咱俩干,行不行?”
我说:“行,这活咱干。”
第二天,我们就都成了饲养员。我走进饲养牲口的大院。院子里,拴满了牛驴骡马,这些牲口一头头,精精神神,齐刷刷地抬起头,瞪着滚圆的大眼,注视着我,不知道我是奴仆还是主人。可能是把我当成了主人,要不它们怎么会用那么友好的眼神看着我。我牵过一头毛驴,在院子里转一圈,一松缰绳,小毛驴好像感到什么美味似的,微微抬起一只前腿,把鼻子扎到地上,又被这美味陶醉了似的,一动不动地嗅了半天,然后又美美地打了个响鼻,在地上一卧,四腿一轮,利索地打了个滚,又一轮,又打了个滚。一头小牛犊,撒个欢,跑过来,伸出舌头,舔着我的手。我轻轻抚摸着小牛的头,抚摸着它身上细软的皮毛,心里觉得挺快活。
我们喂好牲口,把它们牵出圈来,就给牲口推草。这草是在村北生产队的一个大屋子里,屋里的草都是平时铡好的。直接包好,放到车上就行。在草堆旁,白白的方形的大布包,铺在地上。我们抄起龙爪一样的木叉,伸开粗黑的胳膊,叉起的草,在空中翻了一个个,抖了一个圈,拍在草包上。包上的草很快就成了个小山样的堆。再俯下身子,嘴叼胸前的包角,手抓对面包角的长绳,拉到怀里,用力系好,喘了口气,脚蹬下车子,车把竖到地面,车子像个高射炮似的向着空中。第一包草贴到车把上,再平推到车子上。车子放平,再把第二包草放在怀里,嘴巴顶住草包的上面,膝盖顶着草包的下面,嗨的一声,胳膊、腿脚、心肺、肝肠都一起发力,就又放到车上了。这个包稍稍压住前一包,大部分都压在了车把上,这才松了一口气。虎子个子比我小,但包得包一点也不小。干得活比我还快还利索。车子用绳子摽好,虎子喊了一声:走啊!我们就推起车子,大步向前走。两个大包的车子,很高也很宽,我们就像推着一座小山往前走。看不清前面的路,只能腆着脸,瞪大了眼睛,看着远方。大道两边是不太深的水坑,蔚蓝的,和天空形成一色。坑里长满绿色的芦苇。车子推不好,就会连人带车一起掉进坑里。草包装得靠后,坠得手腕生疼,汗水从身上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从脸上、鼻尖上冒出来。我们带着满身满脸的汗水和泥水,走过村北的大道。大道两旁,一片片的草,躺在地上。绿绿的草叶,坚硬的草茎,在人们的脚下,千遍万遍地踩过,在牲口的嘴下,千次万次地啃过,它的根,仍然坚韧地深深地扎进泥土里。牲口啃过的草,一次又一次从土里重新钻出来。人们踩过的草,倒了,烂了,干枯了,又一次次重新发出绿光,挺起不屈的身子,伸展开顽强的枝叶,在大风中,像小鸟一样张开翅膀,张开嘴,尖叫着,怒吼着。来到饲养棚的大门口,虎子说:咱们停一下,喘口气吧。我们就把车子停下,脸对脸,掐着腰,相互看着对方笑。我看着虎子满脸都是黑黑的泥道道,汗水还在不断地往下趟。趟下的汗,在他的嘴巴上,形成了一个像小铃铛一样的大水滴。那土黄色的泥球一样的水滴,不断变大,最终落在了他的脚下。
草推完了,我们接着去出粪。粪沟里,黑黄的臭哄哄的牛粪,带着草沫的驴粪,和黄中翻着奶白色的驴尿、刺鼻腥臭的牛尿,混杂在一起。我们用锨除起来,便形成一种奇臭无比的味道。这种奇特的化学分子,在这一瞬间,便飞扬在空中,灌满了整个饲养棚,钻进我们的鼻子里,又从鼻子里呛进眼里。眼泪都流出来。我们再弯腰,弓背,蹬腿,挥臂,一锨锨的粪,带着尿汤,甩到土车上。用力过猛,稀牛粪,澎一身,溅一脸。我们带着满身满脸的臭粪,一起走向大街。几个姑娘,在街上,站在粪堆前说话。看到我们过来,有个人捂鼻子。
虎子说:“闲脏,闲臭,瞧不起我们哥们,是吧。叫你捂鼻子!”他把粪推到那个人的跟前,直接倾到她的脚下。
她骂:“缺八辈德的刘虎子,你刚从你娘肚子里爬出来,就没有气,上辈子就造孽呀!”
虎子就大笑着,推着车子跑。
不知道这个姑娘向一群孩子,说了什么,等到我们再推着粪出来,那群孩子,就像群屎壳郎一样围上来。
有个孩子大声叫:
喂牛娃,
满身腥,
从头到脚,
臭哄哄!
喂牛娃,
像蛤蟆,
出粪垫圈,
满地爬。
......
一大群孩子也都跟着叫起来。一边叫一边拍着手。他们打着圈地围着我们跑,围着我们跳。我们两个就成了马戏团耍的好玩的猴子。
虎子大声地向孩子们呵斥着:“去!去!再喊,撕烂你们的嘴!”
孩子们没有人听,喊得声音更高了。他们一遍遍地大叫着,像神仙一样快活。满街上,都充满了他们的叫声和笑声。
那群姑娘就跟着这些孩子们哈哈大笑。
牲口牵进圈里,虎子就给牲口筛草。这草筛子是竹编的,圆形,底部是网状镂空的。他到那个小草棚子里,一捧捧的草,捧进去,端起来,站在最边上的那头驴屁股后面,一圈圈地均匀地转动着筛子。虎子筛起草来,手里的筛子,就像个精灵一样,一圈圈,有节奏地转动起来,草筛子在他的手里,不经意地掂了掂,草就在空中上下翻了个圈,像孙悟空翻跟斗一样,稳稳地落入筛底。就这样,草里的尘土筛到地下,筛到驴的屁股后面,筛到那腥臭的黄色的驴尿里。这头驴,一高兴,送给虎子一个大礼:后腿突然分开,屁股下沉,哗啦啦刺了一泡尿。尿溅到虎子的脸上,又噗的一声放了个臭屁,驴的屁味,便闪电般地钻进虎子的鼻子里。虎子自语道:“俺亲爱的驴呀,刺尿放屁,也不选个时候,大哥还在你的屁股后边站着呢。”那头驴更高兴了,腆起脸,高仰起头,啊咡啊咡地扯开震天动地的大嗓门,狂叫起来。虎子摸着驴的头说:“哥们,看你美的,放屁刺尿又唱歌。”
虎子筛草喂牲口时,我就去村南给牲口挑水。这群孩子们又像耍猴似的跟着我跑。我在这个井台上提水,井台很湿,井边很滑。孩子们又围着我,哇哇大叫:
喂牛娃,
满身腥,
从头到脚,
臭哄哄!
喂牛娃,
像蛤蟆,
出粪垫圈,
满地爬。
......
一桶水刚刚提上来,放到井边,就听到井里噗通一声响,原来一个孩子掉进井里了。他在井的水面上挣扎,一双小手乱抓着,黑黑的头发,在水面上漂着。我大喊一声:救人啊!扔下扁担,蹬着井里面的砖往下滑。我想,只要滑到水面,一伸手就能把他拉上来。这个时候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死,也没有怕过死。大概是我和虎子这些中华的子孙,从小就有的想做英雄的梦,给了我超人的胆量吧。刚刚往井下滑了不到一米深,我看到这个孩子的小手,突然间没有了,黑黑的头发,也不见了。我突然想到原来在这井里淹死过的那个老人,好像看到了那个老人的头,看到他那浮肿的身子,浮肿的脸,还有那水铃铛一样的大眼,又好像听到这个老人在说话:这个孩子应该死,这么多年了,早就该有个人来替我,叫我托生了。你也想死吗?有这一个就够了。没有必要再多一个吧。我的整个身在发抖,腿也有些抖起来。
虎子应该是听到了我的喊叫声,跑了过来,说:“哥,危险,这样不行!”虎子把我拉上来,拿过我的扁担,伸进井水里,慢慢地晃动。这个孩子突然抓住了扁担,虎子就把它提了上来。我真笨,咋没有想到这办法?多亏虎子呀。要不是虎子,我蹬着那么滑的井壁,很可能会滑落到井里去。就算拉住这个孩子,也很可能会被这个孩子拉到井里去。那样,我不但救不了这个孩子,说不定,这两三米深的井水,会突然张开大嘴,把我和这个孩子一同吞进去。如果我也掉进这么深的井里,这么细的井,身子都转不过来,又让一个孩子紧紧地拉着,应该就没有生的希望了。
一场虚惊过后,我再接着挑水。我挑了四十几挑水,四个大水缸都挑得满满的。这四十几挑水,大概也就是够中午用的,早晨、晚上,还要挑。我一天要挑上一百多挑水,这是多么重的体力劳动呀。可是不知道这个时候,我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累。想想这个时候太年轻了,还是年轻好哇。
夜来了。夏天的夜闷热得很,叫人透不过气。天上的月亮,把老榆树的影子,撒在地上,撒在饲养棚的窗台下。一盏提灯,在窗前挂起来。昏暗的灯光,照着我和虎子的身影。虎子扎着白头巾,打着绑腿带,盘腿坐地上,弯腰剎苜蓿,低头抱怀中。苜蓿剎好,他紧紧地搂着一抱绿绿的鲜嫩的苜蓿,一点点地续进铡刀。我挺胸,瞪眼,憋足一口气,手摁铡刀,双腿绷劲,挺腰,收腹,再弯腰,屁股下坠,身下沉,哧的一刀下去,鲜嫩的,细细的,碎碎的苜蓿,落在脚下。哧哧哧!一刀又一刀,一抱苜蓿铡完了,我弯腰,抱起脚下的碎苜蓿,甩到窗下。虎子不说话,只是续苜蓿,我也不说话,只是摁刀。苜蓿铡完了,碎苜蓿像小山一样高,堆在窗台下。我抹一下脸上的汗,仰脸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虎子揉一下酸疼的腰,两手撑地,一腿跪地,撅起屁股,弯着身子,慢慢地站起来,再弯下腰,把那一大堆的苜蓿,扒拉开,铺满地,自语道:“俺的天爷爷呀,俺的亲娘啊,可别有热气,有热气牲口吃了,会涨肚子的。”虎子这样说着,用草筛子,端起苜蓿,就到牲口棚里,去给那些牲口添草加料。加料时,虎子总是偏爱那头大黄牛。要给它多加一点。
那头大黄牛,是一头公牛,是生产队专门配种用的。这头牛,非常厉害,总爱伤人,长得高大,身子就像一面大墙,头上的角,伸得特别长,特别尖硬。更特别的是,那黑黑的大眼睛里,透出的光,亮得吓人,小孩子看到都会哭。它昂头一声鸣叫,那振聋发聩的声音,让大地都会颤抖。别看我是饲养员,刚开始,除了给它饮水之外,从来不敢去牵它。饮水时,也不敢摸它的头。只有虎子可以靠近它,可以随意摸它的头,摸它的身子,摸它亮亮的毛。后来,时间长了,它可能对我有了感情,有一次,我给它饮水,这头大黄牛,甩了下尾巴,来舔我的手,吓得我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再后来,我也敢去牵它,敢摸它了,有时还可以把我的脸贴在它的脸上亲近呀。
从前在生产队干活时,虎子就和大黄牛成为好朋友。犁田、耙地、赶车,虎子都是一把好手,他经常用的就是这头大黄牛。犁田,犁铧翻动着沃野的肥土,脚步踩踏在夯实的田地里,他挺着胸,一只手轻松地扶着犁把,鞭子别在腰里,嘴里还不停地乱叫着,给大黄牛说话。他弯着腰,挥着鞭,望着蓝天白云,说:“亲爱的朋友,我虎子是有大志向的,有一天,我会像雄鹰一样翱翔。你说对不对?”大黄牛吼叫了一声,告诉他:“对的。对的。”他说:“亲爱的朋友,如果哪一天,我有难,你会救我吗?”大黄牛仰天大叫,告诉他:“会的。只要我活着,你就不会有难。”虎子哈哈大笑。耙地,他站在耙上,抓着牵牛的绳子,半仰着身子,大声地给大黄牛唱着歌:
今天在地上,
我们是朋友,
明天在天上,
我们是朋友,
你牵着我的心,
我拉着你的手。
........
他唱着,两只脚稳稳地蹬在耙上,前后不停地轮换着㨪动,那尖尖的耙齿,就把耕过的地里的大土块打碎、弄平,身后就出现了细粉一样平平的土地。赶车,去地里拉庄稼,小车装的像山一样高,大黄牛稳稳地拉着。哪儿有坑,哪儿爬坡,哪儿快走,哪儿慢行,大黄牛都知道。虎子说的话,唱的歌,甚至每一个动作,大黄牛都懂。
那天,从地里回来,虎子没有牵好这头大黄牛。大黄牛跑了,在街上乱窜,见了人顶人,见了牲口顶牲口。一头小猪在街上跑,大黄牛顶在它的肚子上,肠子都出来了。小猪在地下打滚,吱吱乱叫。几只狗围着大黄牛,汪汪狂吼。大黄牛飞跑着,蹬后腿,屈前腿,一头向着那个最大叫得最欢的狗顶过去。这只狗在地下打了个滚。大黄牛摆尾,甩头,粗粗的尖硬的大角,一挑,这只狗又高高地抛向空中,摔在地下。所有的狗都吓跑了,跑到很远的地方,一齐发出轻微、低沉、委屈、哀伤又无可奈何的尖叫。这叫声,像一群孩子的哭声。一个孩子吓坏了,娘啊娘啊哭着跑,跑着跑着,倒在地下。大黄牛又去追这个孩子,两只大角,就要顶上去。虎子喊了一声:“回来!”大黄牛就乖乖地走到他的跟前,头在他又脏又破的衣服上,轻轻地温顺地蹭着。虎子说:“大黄牛,你要听话。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不然,所有的人都不喜欢你。你的人生就完了。”大黄牛就点头,还给他唱歌。大黄牛唱起歌来,响亮又动听。
现在我们铡完草,喂好牲口,就躺下了。半夜里,我还在睡梦中,虎子起来给牲口添草,用力推我,大声喊我:“哥,起来,快起来!”
我问:“怎么了?”
他说:“出大事了,咱的牛涨肚子了。”
我爬起来,到牲口棚看了看,有几头牛,肚子像个圆圆的大气球,趴在地下直吭哧,眼睛也瞪得老大,就要凸出来。
我说,我去叫大夫。我就砸开我家的门,推起院子的大水管自行车,疯一样地奔向公社兽医站。
天太黑,心又急,几次把车子骑到道沟里,骑到野地里。很快就到了公社兽医站。这兽医站的大院,没有墙头,更没有大门,就在刚进公社住地的道边上,道在低洼处,院子高一些。院子只有两个给牲口看病时控制牲口的木架子。医生居住和办公的地方,就三间北房,土坯垒的。我就直接去捶那个纸糊的窗子,叫着:“大夫,救命,俺村的牛涨肚子了。”
大夫很敬业,提起药箱,推起车子,就跟着走,到了饲养棚,大针扎到牛的肚子上,牛肚子里的气,顺着针眼往外冒,吱啦啦地响。不过,最后还是死了一头牛。
天一亮,警车响了。不知道县公安局的人为什么来得这么快。后来才知道是狗子打的报告。庄稼人几辈子也没见过警车进村,全村的人都向警车聚拢过来。车上下来两个人,穿着公安服,戴着公安帽,腰里扎着宽宽的皮带。他们走进饲养棚。
高个子大声地说:“谁叫刘虎子?”
虎子说:“我。”
这人吼了一声:“伸出手来!”
虎子老老实实伸出手。
矮个子把手铐给他戴上去。
虎子说:“哎呀呀,同志,你戴得太紧了,能不能松一点?”
矮个子说:“不要叫,再叫,我再给你紧一扣。”
虎子就不再叫,也不再说话,低着头,咧着嘴。
高个子又吼了一声:“谁叫刘东来?”
我说:“我。”没有等他发话,我就主动地伸出了手。
矮个子又把手铐戴在我的手上。可能是看我识事物吧,给我戴得很松。
“走!”随着一声吼叫,我们被推上了警车。
围着的人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都在窃窃私语。有人哭了。哭的是我和虎子的亲人。从那哭声里,我听出来:他们是觉得,我们俩个,要立即押上刑场去枪毙了。
在县公安局,我们被关了三天。还算好,这事只是判作责任事故,但不许我们再喂牲口。我们一起放了回来。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新饲养员牵那头大黄牛时,被顶伤了。大黄牛就被宰杀了。
大黄牛被宰杀的时候,我和虎子都没有看到它的死。听说,面对着那刀,这头大黄牛,仰着头,挺起有力的脖子,张开大嘴,向着天空,发出撕人心肺的长鸣,四只蹄子把地下的土捣起一个大坑,眼里涌出鸡蛋大的泪珠。它一定是在思念它的老朋友虎子了吧。它那撕人心肺的长鸣喊的是什么?他喊的是:“虎子哥,我的亲人,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虎子哥,你的朋友要死了,我想你。我要见你啊!!!我要见你啊!!!”杀它的人,用厚厚的几层黑布,把它的眼睛蒙起来,手还在发抖,刀几次掉到地下。最后一刀下去,大黄牛的眼睛突然跳出来,亮亮的,鲜活的,在地上乱蹦。杀它的人,觉得见鬼了,吓得昏了过去,醒过来不久就死了。大黄牛死前,没有见到虎子,也没有见到我,也看不清杀它的人,只是悲愤地把满腔的血,从喉咙里喷出来,几乎把它的血,全部喷到杀它的那个人的脸上。身上的血都流完了,它还是那样站着,没有倒下,直到最后又一声长鸣,才倒在了地下。那声音粗犷又凄凉,像一头垂死的雄狮。虎子听说大黄牛死了,坐在宰杀大黄牛的深坑里,捧着浸满大黄牛血痕的黄土,泪流满面,仰脸喊一声:苍天啊,我亲爱的大黄牛,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他问村里人:“大黄牛的肉是在哪里卖的?”
人们告诉他:“在漫河集上。”
漫河集在村北,离我们村子几里。他去了集上,也没有找回一块骨头。
他见人就问:“谁买走了大黄牛的头?”
没有人回答。
也不知道跑了多少路,问了多少人,虎子找到了买大黄牛头的人,要回大黄牛的头骨,就抱着它,埋在村东,还给它建了一个高高的大坟,又在大坟前烧了许多纸,磕了许多头,还趴在那个坟上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