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宪华的头像

刘宪华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5/08
分享
《乡下追梦人》连载

第一十三章

又过了些日子,秋凉了,大雁开始往南飞。我们村北一个大院里,建起一个轧棉花的厂子。人工轧棉花的机器,哗啦啦地响。满屋子挤满了,欢快的笑声,满屋子堆满了,弹出的雪白的棉花,满屋子飞舞着,长长短短的棉絮。我们村的轧棉人,头上戴着一顶洁白的帽子,眉毛都染上了一层白白的“霜”。从此,“轧棉花了!”的叫声,响遍附近的大小村庄。

虎子又走进我的小屋,说:“哥,咱也去接送棉花吧。”

我说:“我不会。”

虎子说:“没个不会。你跟着我跑一趟就会了。放心,咱们卖过小鸡,这和当年咱们卖小鸡差不多。”

我想起我们村的暖房。那年春天,我们高中毕业不久,村里就建了一个暖房。最初孵鸡,要请技术人,后来跟着孵鸡的人,都成了技术人,他们可以自己孵。孵出的小鸡,成色竟然比请来的技术人孵得还要好。走进热腾腾的暖房,满炕的鸡蛋,满炕刚刚从蛋壳里,钻出来的小鸡,让人振奋,让人惊喜,更让人敬佩的,是这些聪明的孵鸡人。小鸡张开黄黄的小嘴,仰头喳喳地叫着,就像一群刚刚出生的可爱的婴儿,在满炕上乱跳。这些孵鸡人,在37.5-37.8度的室内,穿着裤叉,光着膀子,满脸挂着笑,伸着手,满炕上抓小鸡。他们“三五----十五,四五----二十”的,拉着长长的声音,数着,唱着,把那些小鸡,放进一个个大筐里。这简直就是一种最美的歌,饱含着激情和幸福感的歌。精明的老会计贤大爷,刚刚从市里接来了外孙,本来就高兴,听着这歌,戴着老花镜,拿着笔和纸,一笔笔地记着生产和卖出的所有大大小小的帐目,看着那喜人的数字,笑弯了腰,一次次把老花镜掉到地上。贤大爷是村子有名望的大文化人。那时,他从城里接来的外孙叫冬生,一个几岁的孩子,一身的尘土和泥巴,脏脏的脸,瘦小的身子,在村里的大街上,跟在一群孩子屁股后面跑。孩子们总爱欺负冬生,冬生就哭,哇哇地哭着往家跑,一头扎进贤大娘的怀里。贤大娘说:以后他们再欺负你,告诉姥姥,姥姥撕了他们的嘴,打折他们的腿,扒了他们的皮,抽了他们的筋。这以后,贤大爷戴着老花镜,在灯下教他认字,陪他念书。那灯是发黄的光,一闪闪的,突突地冒着黑烟。贤大爷没有亲生儿子,也没有亲生女儿。冬生的娘是养女。贤大爷自从有了冬生这个外孙,成天扬眉吐气的,在街上走路,在孵鸡的暖房当会计,在生产队的地里干活,时不时哼上两句小曲,脸上也挂着笑。那是暖洋洋的,充满希望的笑。就像阳光在他的心里播下发芽的种子。

三四月份,我们村的小鸡,一筐筐卖往近处、远处的村庄。我和虎子骑着自行车,满载着两三筐的小鸡,奔走在土路上,奔走在炊烟缭绕的小村庄,站在大树下,墙头边,挺着胸膛,大声自豪地哟喝着。那些欢蹦乱跳的小鸡,喳喳地叫着,唱着欢乐的歌,走进了千家万户。“小鸡---喽---嗬----,买---小鸡---喽----!小鸡---嗷---嚎!”我和虎子一起吆喝着。虎子比我喊得好听多了。他的吆喝声,悠长又悦耳,简单的几个音符,却被他喊得七拐八弯十六绕,有缓有急,起承转合,收放自如。那欢快的声音,扯得满村的天空,房顶,树上,泥墙缝里都是,温润润的,暖洋洋的,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卖鸡人在张罗生意,还是歌唱家在吟唱。这声音,绕着村巷,溜着墙根,顺着门缝,就钻进了人的耳朵,听着就是一个舒服哇。这声音,就像一根无形的,有力的,细细的线,把人们从家里,牵出来。白发苍苍,走路颤颤微微的老太太,爱喊爱叫的中年妇女,叽叽喳喳的小媳妇儿,前脚后脚地开了大门,纷纷朝着我们聚拢过来,围住了我们的鸡笼子。这鸡笼子一层叠着一层,像蒸馒头的笼屉,在外面罩着花花绿绿的薄被子。我们支好车子,小心翼翼地揭开盖,露出最上面的一层来,小鸡满满地挤在鸡笼里,像一堆挤在一起的,各色各样的绒毛球,黄的,白的,粉的,绿的,黑的,乱蹦。嫩黄的,尖尖的小嘴,发出细细的唧唧声,叫得人心里软软的,暖暖的,痒痒的。人们开始挑小鸡。买鸡的庄稼人把最活泼的鸡,一只只,挑出来,放在自己的竹篮里。一个老太太,没有带竹篮,干脆扯起衣襟,把中意的小鸡,放进衣襟里。小孩子看着稀奇,咧嘴乐了,呼着叫着,伸出光不溜秋的小脑袋,从大人的胳扎窝下,卡巴裆里,钻进来,挤到最里面,扯着鸡筐,伸出小手,就摸小鸡。虎子用胳膊挡着他们,说:娃呀,别乱摸,小孩子手热,热手一摸,小鸡会生出干巴腚!干巴腚不好拉屎,小鸡会憋死。孩子们就只能仰起脸,大眼瞪小眼,小手一抖抖的,不知道往哪儿放。又一个老太太大声地叫:兄弟,你内行,帮俺挑小母鸡。虎子就摆手,抿着嘴笑:俺也不会挑,分不清是公的还是母的。自己挑吧。俺的鸡,都水灵,都光亮,都柔顺,都欢实,都容易养活呀。

这卖小鸡,也并不是那么容易。村里的很多人,都卖不多少。我和虎子在一起,却卖得很好。

新出的小鸡,卖出有时间性,一般不过三天。头两天,小鸡不进食,是出手的最佳时间。第三天,小鸡就扎翅,不好卖了,还要进食。虎子眯着眼,望着天上的太阳,说:哥,咱要争取两天卖个差不多。我们就跑得快一点,加快卖鸡的脚步。

卖鸡要跑好多地方,东光以东,东光以西,刘集以东,武邑以北,吴桥那边,富镇那边,都去遍了。跑得腿疼,跑得身子发软,跑得身心疲惫,我的脸上没有笑。虎子说:哥,你笑。别光绷着脸。绷着脸,人家不喜欢咱,没有人买咱的鸡。我就尽量地笑。

晚上,住店,小鸡怕老鼠,老鼠钻不进去,咬不着它们,能给吓死。虎子说:哥,咱不能叫老鼠够着小鸡。我和虎子就抬桌子,放凳子,撅腚爬叉,蹬桌爬凳,把鸡筐挂到墙上。到了半夜,虎子要光着屁股爬起来,一次次地看小鸡。看一次,他就和小鸡说一会话,安慰一下小鸡。

小鸡怕热,越热,小鸡越扎堆,一扎堆,就更热。小鸡也怕凉,越凉,小鸡越散开,越散开就越冷。走在路上,发现热了,虎子说:哥,有点热了,咱下来,掴打掴打鸡筐。我们就下车子,轻轻地,小心地,拍着鸡筐。发现冷了,虎子说:哥,咱再下来,盖盖鸡筐。我们就下车子,把鸡筐盖得严实点。小鸡怕风,风大会灌死。虎子说:咱们走小道。我们就走没有风的小路。

到了第三天,剩下的不多的小鸡应该进食了。我和虎子就把车子,骑到大树下的阴凉里。那些蚂蚁可能也知道这地方舒服吧,一群群地爬过来。虎子说:这是我们的领地,你们不能来,到别处去凉快吧。他脱下衣服,在地下扑打了两下,蚂蚁们就都吓跑了。我们铺上塑料布,用茓子围起一个圈,小鸡放进去。虎子拿出泡好的小米,在鸡们中间扒开一块空地。一抖,均匀地撒开,小米带着水滴,撒了一片,小鸡就瞪着小眼,喳喳叫着,迈着小腿,扎着翅膀,往前抢食。虎子不错眼珠地瞅着它们吃。哪只吃得快,哪只吃得慢,都盯得死死的。对吃得差不多的小鸡,虎子说:小鸡啊,你们几个吃得快,嗉子起来了,不能再吃了,再吃就撑死你们了,去,一边凉快吧。虎子说着,就把它们拿到另一个笼子里。等这些小鸡都吃好了,我们就给小鸡闷食,给它们的笼子盖上被,让它们再美美地睡一会。虎子看着它们睡。闷了一会,虎子说:小鸡,别睡了。睡过了,也不行。起来,起来玩吧。虎子就掴打掴打鸡筐。小鸡都醒了,喳喳地叫。再过一小会,虎子把被子扯去,小鸡就一个个精神得像神仙,喳喳地唱起歌。

那时,我和虎子卖的鸡多,赚到了钱,公社说我们姓资了,要割尾巴,还叫虎子参加了割尾巴的学习班。割尾巴时,虎子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回来后,我和虎子再也不敢卖小鸡了,别人也就不敢卖了。我们村的暖房就不开了。

自从我们村的暖房不开了,冬生又去了城里,贤大爷就再也打不起精神,走路也不哼小曲了。那么大个男人,还躲在一个角落里抹眼泪。贤大娘更是和原来不一样了。他们家原在村北的第一个胡同最东头,房东的水坑边就是那棵几百年以前的老柳树。老柳树的叶子,绿绿的,茂密的,盖住他家的土房子,给这个院子带来了一片生机和活力。院子里还有一只大狗,威风凛凛地趴着。这个时候,他们家可能是这个村子比较富足的人家了。自从这个暖房不再开,冬生也走了,贤大爷心气就差了,日子不跟从前了,卖掉老柳树下宽敞的大宅院,搬到村北街面他侄子闲着的那个院子住。院子也没有墙头,只有一圈篱笆。我在街上走,经常看到贤大娘在院子里纺线,斜对襟的黑上衣,挽腰的黑裤子,裹过的小脚,头后一个苍白的发卷,一个人,孤零零的,纺线车子吱咛咛地响,那满天飞舞的草叶子、树叶子,总在她的头上飘,树上的鸟粪也经常落到她的脖子里。白天贤大爷去生产队干活,没有人和贤大娘说话。贤大娘只跟那些院子里的鸡说话。她把那些鸡当作冬生,那些话也都是对冬生说的。她说:冬生啊,你不在姥姥身边,姥姥照顾不了你,你要吃好,你要喝好,晚上的被子也要盖好。她说:冬生啊,在大城市,跟爸爸、娘,好好上学,好好读书,长大了就有出息。她说:冬生啊,等你上班了,挣了钱,也别舍不得花,多给自己买好吃的。她说:冬生啊,别老挂着姥爷和姥姥,姥爷老了,姥姥老了,没有用了,总有一天会见上帝。等姥爷、姥姥见了上帝,也会保佑你。她说:冬生啊,孩子,好好地生活,只要你活得好,姥爷、姥姥就放心,就开心。这些话,那些鸡没有听懂,可是家里的那只狗听懂了。那狗噗嗤嗤地掉起了泪。贤大爷街面住的房子西边的水坑里有一个大庙。这庙就是一个小山一样的高高的土堆,土堆上,春夏秋冬,都有一层厚厚的草,冬天这庙上的草是干的,平时是一片绿,没有人敢去割这草。草里有很多的鸟粪。晚上走过这个庙,心里凉飕飕的,腿就发软。据说,那年日本鬼子进村,在这个庙前打死了好多人。后来这庙一直是村民烧香磕头的地方。有人老了,村里人会到这里烧纸,烧香,磕头,给老人送饭,送老人上天。自从这个暖房不开了,自从冬生走了,贤大爷老去这个地方溜达,老瞅这个庙,瞅着瞅着,就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走,会见不到冬生,也再见不到那么喜人的暖房了,就掉泪。有一天,贤大爷真的老了,村里人哭着为他送葬,喊叫着,让他走好,趴在这个庙前哭着送他去上西天的路。后来,贤大娘也走了,贤大娘走的时候,是抱着她家的鸡,叫着冬生的名字走的。贤大爷、贤大娘走后,那些鸡就都不在了,但那只狗,还趴在这个院子里。只有找食吃的时候,这狗才离开这院子。平时这狗都是忠诚地,为贤大爷、贤大娘守着这个院子,守着这几间房子。这狗好像知道贤大爷的心思,也常到那个老暖房里转。白天这只狗,从来不叫。只是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偶而会叫几声,那声音异常凄凉。有一天,人们突然看不到这只狗了。后来,才发现这只狗,死在了贤大爷、贤大娘的坟前了。这狗在贤大爷、贤大娘的坟前,为自己挖了一个洞,它就躺在那洞里。人们发现这狗的时候,它的身子已经烂了。那以后,晚上没有人敢从贤大爷、贤大娘的坟前走过,因为有人在晚上听到过,那只狗在贤大爷、贤大娘的坟前叫,那不像狗的叫声,很像一群小鸡喳喳地叫声。再以后,贤大爷家的土房就倒了,那个院子也成了一片废墟,堆满了一堆堆的土,长满了野草和小树。

想着从前这卖小鸡的事,想着从前这暖房的故事,我原来像死了的心,又复活了。我就和虎子去接送棉花了。

这接送棉花,推的是垮车子,车子后面放个袋子,袋子里放两个大饼子,饿了,就坐大桥下,大树边,村里的猪圈边,啃上几口。给人要点水,要不着水,就到村边的小河边,水渠里,捧着,喝几口。接送棉花,又是在附近的村子,地熟,人也熟。虎子声音洪亮,喊一声:轧棉花!周围大树的叶子,都振得哗啦啦响。那些狗啊猫啊鸡的,吓得满街乱窜。我们村轧的棉花确实太好了,虎子一嗓子,就能喊得村里的人,呼着叫着,把我们的车子围起来。可能是虎子的喊叫声,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还有一种奇特的音乐美,一进村,还没有喊出声,孩子们看到了,全都往家跑,一进家门,就大声地喊:娘啊,娘啊,轧棉花的来了!虎子年轻,长得又帅气,小嘴吧吧的,又会说,村里的老娘们、小姑娘,就像看大戏一样,从家里跑出来,团团围住我们。虎子肚子里,藏着无穷无尽的故事,远古的,现代的,眼前的,都有。老娘们喜欢听的,小姑娘喜欢听的,他都知道。又会开玩笑,瞎白话一会儿,就引的那些老娘们和姑娘们,拉不动腿,迈不动脚。说到动情处,能让老娘们,噗嗤噗嗤地掉眼泪,能让小姑娘们尿裤子。讲完了故事,他再喊出那声“轧棉花,轧---棉花---了!”,那些老娘们小姑娘们,都像见了尊敬的上帝,得到什么宝贝似的,开心大笑。家里有棉花要轧的,就一抱抱的,放到我们的车上。那些怕他的狗呀猫的,看到人们这么喜欢他,也都不再怕他。狗跑过来,蹲在地上,摇着尾巴。猫瞪着像玻璃球一样的眼睛,喵喵地叫着。很快,我们车子上的棉花就满了。接了满满的两车子棉花,我们往回走。

走到半路,天已经黑了,我们把车子放在路上,到野地里去解手。刚刚解开裤子,一泡尿没有撒完,虎子轻声说:“有贼!”

原来有个人,头戴着一个白手巾,到我们车子上偷棉花,解开一个袋子,一把把地往自己的袋子里装。

虎子气愤地说:“草他娘!偷棉花,偷到咱的车子上来了。真是混帐透顶。咱们过去,捉住这个鳖羔子。”

我说:“你从左边,我从右边,摸过去。轻轻的,别出声。”

虎子答应说:“行,咱们逮住这个瘪三,要往死里揍,揍得他管咱叫爹。”

走近了,我眨巴眨巴眼,觉得是一个女人。

虎子好像没有看清是一个女人,走到跟前,猛扑过去,一手抓住她的衣领子。一拳头砸在她的后背上。她一声尖叫,身子一颤,手里的棉花袋子,落在地上,人也趴在地上,吱呀呀地叫喊。

虎子这才知道是个女人,歪巴着脑袋,眨眼再一看。他认得这个人,是附近这个村子里,有名的寡妇。

她男人,几年前,得了肝癌,也没有钱治病,知道治也治不好,只有等死。一家人抱在一起哭。男人很坚强。有一天,他告诉家里人说:又到医院查了,说是看错了,什么病也没有。家人都实诚,认定他说的是真的,就很高兴。男人每天都下地干活,还到地里砍了那么多的柴草,堆满了他家的小棚子,又到外面做零活,挣了一些钱。一直到实在撑不住了,他不愿意成为家里的累赘,在一个黑黑的夜里,穿衣坐起,洗了头,洗了脸,洗了手和脚,换上一件干净衣服,轻轻地亲了亲孩子,亲了亲女人,把自己挣的钱,装在一个信封里,放到桌上,又走到爹娘的坟前,跪在地下,给爹娘磕了一个头,流着一脸的泪,拿着一根绳子,一步步走向大公路。在一棵高大的柳树下,他抽了十几棵烟,爬到了树上,把那根绳子弄了一个套,挂在树杈上。他守着这个套,又呆了好长时间,向着家乡的方向,向着亲人在睡梦中的小房子,说:祝我的亲人们,有一天能过上好日子。说完,又流了好长时间的泪,脖子钻进套里,往下一跳,腿蹬了蹬,眼睛闭了,红红的长舍也伸出一尺多。他就这样丢下两个几岁的孩子,撒手走了。

虎子想到这些,心就软了,劲也卸了,扶起这个女人,说:“大嫂,你走吧,走吧。”

女人傻啦吧唧地站着,瞅着虎子黑黑的脸。

虎子又说:“你走吧,走吧。”

她鼻子抽囊了一下,刚要迈步,虎子又叫了一声:“你站住!”

她转身呆呆地站着,浑身不停地颤抖。

虎子走到女人跟前,抓过她的袋子,又拽住女人的手,拉到车子跟前,说:“你偷吧。”

她害怕了,说:“不敢了,兄弟!俺再也不敢了!”就跪在地下磕头。

虎子拽起她,说:“偷,叫你偷,你就偷!”

她可能以为虎子要惩罚她。这大黑天,撞到两个男人的手里,她就绝望了,呜呜咽咽哭起来。

虎子也流泪了,把车上一个袋子的棉花,一把把地抓进她的袋子里,说:“大嫂,我知道,你难。你拿着走吧。给孩子做棉衣,做被窝吧。啊.......”

我帮着虎子把棉花往她的袋子里装。

她停止哭泣,抹了一下眼泪,傻傻地盯着我和虎子,突然又跪在地下,给我和虎子磕开了头,随后爬起来,呜呜地哭着走了

看着这个女人走去的身影,我说:“兄弟,少了这些棉花,咱们怎么给人家补上?”

虎子说:“咱有斤两,回去,用生产队的棉花,补上吧。再让生产队扣咱们的工分吧。”

棉花不多,可是工分太不值钱了,扣了我们两个人不到一个月的工分,才补齐了送给这个人的棉花钱。

我和虎子接的棉花不少,也没有赚到多少钱。村里的轧棉厂,也没有赚到多少钱。这厂子,开了不长时间,就散了。

接着,这一带的村庄里兴起了轧胶热。村里办了一个轧胶的厂子,专门轧实心胎。这实心胎,也就是不用打气的车胎。厂子就在饲养棚的院内西边的三间房里。最早的轧胶是烧煤。小青年们汗流浃背地推着最土的轧胶机,烤着冒着黑烟的煤火,熏得漆黑的脸,浑身的灰,满鼻子的胶沫子,从肉体到骨子里,都透着呛人的胶味。每天清晨,小鸟刚刚登上枝头,欢乐的笑声,带着浓厚乡情的亲切的话语,就从这个院子里飞出。满院子,满屋子,都是孩子们火热的青春气息的身影。

这车胎,主要是销往城市。城市里,平时推垃圾的小推车、低速行驶的机械,车胎都是打气的,几天就得打一次,城市人懒,觉得老充气麻烦。这不打气的实心胎,上到车子上,在土路上推,确实不行,但在油漆路上推起来,是很轻的,和充气的车胎,几乎没有两样。虎子又带上我,去跑实心胎业务。

我们就这样成了这个村子,改革开放刚刚开始时,在外面,跑烂鞋,上了车像孙子,下了车像兔子,回到家像老子的,那批最早的业务员。

虎子很会谈业务,随身带着实心胎的样品,一见面,从兜里,掏出一盒红塔山,很礼貌地抖出一支,塞进人家的嘴里:大哥,先尝尝这烟,高级的,老贵了,老香了。打火机一摁,啪的一声,冒出一团火,右手举着,送到人家嘴前,左手挡风,捂火,弓身,仰脸,微笑,像太监对皇帝一样恭敬地点着了,又背过身,从兜里掏出一盒骆驼烟,抽一支,点着,塞进自己的嘴里,说:大哥,把您的小推车推过来,我把这实心胎上好,你们试试,行不行,看好使不好使。不好使,白送,一分钱都不要!我们河北人就是这么实在。我们河北的实心胎就是这么牛。人家感动了,说:兄弟,你叫我们抽红塔山,你却抽骆驼。真会过日子。虎子大口地抽着骆驼烟,叼烟的嘴翘得高高的。吸完一根,加烟的两个手指,从嘴里取出烟头,有力地摆着手,眼睛亮亮的,大声又风趣地说:看我,几口就吃进一个大骆驼。你兄弟不亚于梁山的好汉吧!人家就开心地笑,说:你们的实心胎真的这么好使吗?他一脸的微笑:真的好使。车子推过来,打气的车胎扒下来,实心胎上好。他又是一脸微笑:大哥,看看,怎么样,装上东西,推着走吧。你看轻不轻。不好使,这个胎就是你的了,我就不要了。人家推了推:哎哟,果真很轻。好,好,我们要了。买卖很快就做成了。

人家又问:小伙子,看你挺实诚,你们能不能做胶管?虎子说:什么是胶管?人家说:胶管是大机器上用的,有高压胶管,有低压胶管。我们的厂子就经常订购一些胶管。订购的价老高了。虎子,便考察胶管的销路,胶管的市场行情。他计算村里通电的钱,计算进设备的钱,计算请技术人员的钱,计算料的成本,计算人工费。这一算,他大惊,按现在的市场行情,这胶管的利润,惊人的高。看准了这个商机,他就和我找村支书章哥商量这事。章哥说:你们找大队长吧。

大队长相当于后来的村长。大队长岁数并不大,比我大两岁。他是我们刘家的女婿。我刚刚高中毕业时,他在村子里也是一个不起眼的人物,一天到晚按时上工,种地,收割庄稼。可是我亲爱的俊姐却喜欢上了他,和他结了婚。俊姐的爸爸和虎子的爸爸是亲兄弟,和我爸爸是一个爷爷的堂兄弟。因为这个关系,所以我应该叫他姐夫了。

俊姐比我大一岁,小时候,我和虎子经常到俊姐家里玩。每到大年三十,我俩都在俊姐家里守夜,俊姐的父亲走得早,只有他们娘俩一起生活。俊姐的娘,给我们讲故事。她说,年是怪兽,晚上会进村子,吃牛,吃羊,也吃人。我问:吃小孩子吗?俊姐的娘说:吃呀,小孩的肉又嫩又香呀。我和虎子、俊姐就害怕,吓得紧紧搂在一起,浑身哆嗦。俊姐的娘说:不用怕,年怕响,怕火,现在村子家家放鞭炮,也有灯火,它不敢来。说完,她被子盖住下半身,眼睛盯着燃烧的蜡烛,盯着燃烧的香柱,按时换蜡烛,按时续香。零点一到,家家户户都响起了鞭炮声,我和虎子、俊姐,就飞一样跑出去,在院子里,在挂着的红灯笼下,放鞭炮。我在手里拿着燃烧的香,去点放在地下的鞭炮,抖抖地伸开胳膊,燃烧的香头慢慢地碰鞭炮的芯子,刚刚碰到,还没有点着,转身就跑。俊姐说:没有点着就跑,老鼠胆呀,让虎子兄弟点吧。虎子接过我的香,一下就点着了。院子里发出震天的响声,还有噼噼啪啪的小鞭声,我们便蹦着高叫,拍着手笑。这样叫着笑着,我和虎子就往自己家里跑。我们要回去睡觉。睁开眼,还要吃饺子,还要给爸爸娘,给大爷大娘,给叔叔婶子们拜年,给全村所有的长辈拜年呀。

长大了,我的俊姐漂亮又善良。她喜欢的俊姐夫,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年轻人。俊姐夫一听虎子说这事,就说:这是个好主意。可是哪里去弄钱?虎子说:现在政策变了,国家大力支持发展经济。你和公社书记关系好,可以找公社书记帮忙贷款。俊姐夫说:能行吗?虎子说:试试吧。俊姐夫说:那你跟我一起去。虎子就在每个兜里,揣上一盒大中华,陪俊姐夫去了公社。推开公社书记的办公室,虎子一脚迈进去,就把一盒大中华扔在书记的面前。书记说:发大财了,还有这么好的烟。那个兜里是什么?鼓鼓囊囊的。虎子说:也是大中华。书记说:还不拿出来?虎子就故意捂着不拿,说:那盒是见面礼。这盒不能白拿。今天俺陪着俺姐夫来的,不能白来,你得帮俺村办点事。虎子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书记有点震惊:小小的一盒烟,想办这么大的事?虎子说:书记,你同意了?书记说:同意了。这事没个不支持。虎子就把兜里那盒大中华,掏出来,啪的拍在书记的桌上,脸上笑成了一朵花。这贷款的事,真的办成了。

俊姐夫说:有了钱,干真的了,万一赔了怎么办?虎子一脸坏笑,说:赔了,我没有事,就出了一个馊主意,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拍的板,出了事也是你担着。俊姐夫说:真出了事,咋办?虎子嘿嘿地笑着说:出了事,你坐牢,也可能会枪毙。俊姐夫说:那咱不干了。虎子说:你得干,拉出的屎,不能坐回去。你还得任厂长。为了让咱村的百姓富起来,搭上你一条命也值。俊姐夫说:俺的小命捏在你手里了。那这厂子就起个名字,叫景县橡胶厂吧。虎子说:不行,太小家子气了。这名字要响,要大。俊姐夫说:那就叫河北橡胶厂吧。虎子说:不响亮,就叫华北橡胶厂吧。俊姐夫说:这个名子响是响,响到天上去了。从此景县有了第一个胶管厂---华北橡胶厂。

这个华北橡胶厂,刚刚建起来,生意还异常火爆。有一天,虎子去银行取钱,要找一个忠实可靠的人跟着,思来想去,觉得我曦龙哥最可靠,就让他跟着去。

曦龙哥属龙,是迎着早晨的太阳出生的,所以就叫曦龙。我们老刘家人,都是一个老爷爷的子孙。曦龙哥几岁的时候,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大哈哥,常在我家的院子里玩,总是哈哈地笑着,摇头摆尾,捧着一把把的碎石子、碎砖头、土坷垃,噗通噗通地扔到我家的水缸里。他们的亲大爷是养父,不许他们调皮,就用巴掌打屁股:叫你发坏,叫你发坏。曦龙哥裂着嘴哭:我不了,以后再不做坏事了。后来曦龙哥不再调皮,变得老实又忠厚。长大了,只知道干活。他是做饭的好手,村子里有红白事,人们都会看到这个圆脸、憨厚扎着白围裙的人,在院子里,在冒着热气的火炉前,添柴烧火,在灶前的菜板前,弯腰低头,舞动菜刀,有节奏地切着菜。抬起头来,他挥一把脸上的汗,在围裙上,抹一把手上的水,把那张憨厚的笑脸,送给站在他面前的每一个人。从青年到壮年,从壮年到老年,村里这样的苦差事,从来没有离开过他。有一天,他做着饭,突然觉得胸中难受,一口血吐在地下,接着就大口大口地吐起来,然后,他一头栽倒在地,倒在还在旺旺地燃烧的火炉前,倒在那堆满锅碗瓢勺的案板下,倒在那一大片鲜红的血液中。坐起来,他还是那样傻笑着。厂子刚建时,电还没有拉上。厂子雇了一些外村人,要在厂子里吃饭。曦龙哥又给厂子做饭,第一天没有菜,那个晚上,他就给大伙熬了一锅汤。人们一看辛辛苦苦干了一天,没有菜吃,就急红了眼,和他吵,和他闹。好几个人把手里的碗敲得当当响,一边敲,还一边呲牙咧嘴,说着风凉话。他憨厚地笑着说:大哥大兄弟们,厂子刚办,好多事情没有准备好,菜也没有来得及买。这是我的错,明天补上,明天我保证让大家吃上一顿香喷喷、舒服服的好饭菜。对不起,今天对不起了呀。其实,他就是一个做饭的,没有菜,本来就不是他的错。他却把责任揽到自己的身上,一边说着,一边虔诚地举起双手,合在一起,弯下腰向大家作揖。有个人意为他就是管事的,噗的一声,把油灯吹灭了,然后一抬手,就把那锅汤掀翻在地。曦龙哥想:打吧,不打,就太丢人了。黑暗中,他摸到了一根棍子。只要那根棍子抡起来,就能打成一锅粥了。可是他却把棍子扔在了地下,轻轻点上油灯,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做成的,冒着热气,漂着油星,流了一地的一大锅汤,蹲下身子,抱着头,噗嗤噗嗤地掉起眼泪来,还大哥大兄弟地叫着,一声又一声地对不起。

这次曦龙哥跟着虎子去银行,看到虎子十元一张的票子装了大大的一提包,说:俺的娘啊,这么多呀。虎子问:见过这么多钱吗?曦龙哥说:没有见过,俺做梦也不敢想。虎子笑了:以后,我会叫你经常见,我要让你见到比这些钱多的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曦龙哥脸上显出惊讶的神情,连连说:那忒好了,咱贫穷的百姓,就要有好日子了。曦龙哥说着,竟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唱起来。

这以后,华北橡胶厂的名字,就叫响了。

胶管厂赚到了钱,村里又打了机井。井水从深深的地下抽出来。村民们站在麦田里,玉米地里,豆子地里,看着清凉的泉水,在水沟里流着,在一个个小方块的田地里流着,就像流到心里一样美。干旱的土地,喝上甜美的水,就像抹了一层油,绿油油的庄稼,喜人地往上蹿。村里还买了收割机。这个时候,农村还很少有人用收割机。我们村却是这十里八乡,能用上收割机的第一村。收割机开到生产队的大田里,唱着笑着,欢快地叫着。千百年来,祖祖辈辈一直爬着在地下收割庄稼的村民,欢呼跳跃,所有的热血都沸腾起来。还没有解决温饱问题的庄稼人们,已经看到了红日即将喷出的那道曙光,看到了未来的那个金灿灿的希望,看到了前面那个美好生活的彼岸。接着,村里又建了一个面粉厂。电动机一响,磨面机一转,粮食从磨的上斗,送进磨面机,雪白的面粉,金黄的豆面,土黄的玉米面,从下面的漏斗里流出来,流进鼓鼓的面袋里,流进村民的心田里。从此,村北那个老碾房,黑天白日不停地吱咛咛的声音没有了,村子里那几个古老的石磨,也再没有转动过。接着,村子里又出现了奇怪的事:

有一天晚上,有人听到,老碾房里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又看到有一道亮光,从老碾房的门里飞出来,向着有石磨的地方飞去,接着,在村南头,出现了两个白胡子老头,一个喊着石碾哥,一个叫着石磨弟。哥哥对弟弟说:咱们在这里住了几千年了,给村里一代又一代的人,出了这么大的力,造了这么多的福,他娘拉个腚的,现在说不要,就不要咱了,实在窝囊。弟弟抱了抱哥哥,说:这些鸟人,真是势力眼,喜新厌旧,有了机械的磨,把咱当鼻腚刮子甩掉了。不走也不行。哥,咱走啊。两个白胡子老头,又哭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这个村子。这事越传越神奇,就成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了。这以后,村里的人就看到那个老石碾不在了,村里的石磨也不在了。从此,结束了这个村子祖祖辈辈轧碾子和推石磨的历史。在人类的历史上存在了几千年的碾子和石磨,从此在我们村,就这样奇迹般地消失了。

虎子和俊姐夫就在心中暗暗给我们村画起一个宏伟的蓝图:要在村子里盖起一大片高楼,让村子里所有人都住进自己的新房,住进自己的大楼,让我们的乡村像大城市一样,有绿地,有花园,有公园,有图书馆,有歌舞厅,有专门的游泳池,有属于自己的洗澡间,让我们的村民都有自己的汽车,让我们的村民吃穿住,一切的一切,都是最美的。

这天,我和虎子又去跑胶管了,走在都市的大街上,看到街上放着好多车子,还挂着一个牌子:出租自行车。这出租自行车,这个年代应该是最早的新生事物了。

虎子问租车的老板:“怎么租?”

老板说:“租金一天一元,另交一百二十元的押金。”

虎子哈哈大笑,说:“还要押金呀,老板呀,你太聪明了,太会做生意,太会赚钱了。”

老板说:“小兄弟,租不租?”

虎子对我说:“哥,咱们每人租一辆车子怎么样?光跟野狗熊似的这么走,效率太低了。”

我说:“好吧,好吧。这个想法行。”

我和虎子就都拿出押金,交给老板。我们就每人骑上一辆自行车去跑业务了。骑上自行车,在市里的街上走,在宽阔的大公路上跑,我们感觉就像开着漂亮的小汽车一样美,一样神气。走在大公路上,满载货物的大汽车一辆辆,在我们的身边穿过。我们显得好威风啊。虎子走在最头里。他昂着头,不时大声唱上几嗓子,还回过头来,提醒我:“哥,小心点,注意安全,看着车!”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汽车飞过来。我来不及躲闪。虎子突然跳下车子,一个健步冲到我的身边,把我推下了公路。可是他自己却被车挂了一下,卷到车下。顿时,他的身下,一大片的血,染红了衣服,染红了他身下的这片公路。我连滚带爬地到了他的身边,抱住他。

他说话都困难了:“哥,你......没有事吧.......”

我浑身发抖,哭着说:“兄弟,我没有事。”

他竟然笑了:“好........”

我对那个碰人的司机,大喊着:“快,送医院,救人要紧!救人啊!!”

因伤势过重,到了医院,虎子这个一生,面对无数艰难和困苦,很少掉过一滴眼泪的人,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眼里大滴大滴的泪水滚下来。他张了张嘴,叫了一声:哥,想对我说什么,可是一句也没有说出来,就咽了气。

我不相信虎子会死。我摸了摸他的头,握了握他的手,和他说话。

我说:“兄弟呀,你在哥的眼里一直是个英雄。你起来,你起来呀!”

他不理我,眼睛闭着,气都不喘一下。我满眼热泪,大声地喊他,摇着他的身子,他还是不理我。我才确定虎子真的死了。哎呀呀,俺亲爱的兄弟怎么会死呀?!是那头大黄牛把俺兄弟叫走了吧!!!

虎子回村子的这天,村里又发生了一件怪事:小河边那棵几百年的老柳树,在虎子进村的那一刻,嘎巴一声倒下了,树的根也从泥土里拔出来,在树根底部流了一洼的血。这树不是人,不是动物,也不是血树,咋会有这么多的血哇?太不可思议了。有几个人咕咚给这棵树跪下了。 我记得这棵树,春夏秋,枝繁叶茂,深深的根,把小河边的泥土拥抱,粗粗的身子上,有一个大洞,小时候,我和虎子等小朋友常钻进这个洞里玩。冬季里这树的身子也发着绿光。一年四季,小鸟常在枝头叫哇,我和童年的兄弟虎子,常也依着这棵大树笑,围着这棵大树跳。更奇怪的是:快进村子的时候,我打了个盹,做了个梦。在梦里,我梦到了,大树拉着我的手,告诉我:它要走了。我问它,为啥要走了?它说:其实我就是你的兄弟虎子,我要去一个最美的地方。醒来,大树就真的倒下了。我又闭了眼睛,觉得大树竟然变成了一只神鸟,生出翅膀,飞起老高。它飞向太空,飞向月亮,飞向太阳,飞向茫茫的宇宙,飞向那梦幻般的浩渺。它飞得好美呀,它的身边,有那么多奇异的鸟。鸟的嘴里,都衔着花,舞动着最美的翅膀,又像雄狮一样狂啸。太阳神跑过来了,摸着神鸟的头,为它吹起,最动听的箫。嫦娥飞过来了,拉着神鸟的手,像我和虎子小时候一样,围着大树跳。亲爱的兄弟,你真的走了哇。几十个春夏秋冬,你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块神圣的土地,你没有真正走出过,你温馨的农家小乡。在这个小乡村,我们这代人,吃的苦最多。你从来不怕吃苦。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到,你开着拖拉机去窑厂拉砖,弯腰挺背,用那个大铁夹子夹起一摞摞的砖,放到车上,车装满了,拉到地方,再撅腚爬叉,搬下来。你开着拖拉机,一天跑四五个来回。那天晚上,你刚刚回到村子,看我站在村南的过道口,你下了车,一身的泥土,流着一脸的汗,脸上挂满了一串串的希望。你用那碰得血肉模糊、磨得满是硬茧子的手,搂着我的肩,兴奋地告诉我:这一天好累哇,可赚了十多元钱呀,照这样子干,好日子很快就要来了。现在,好日子真的要来了。春天张开有力的臂膀,拥抱了大地,在人们的心里画满了,万紫千红的颜色。春也给大地,挂上一脸的欢笑。亲爱的兄弟啊,你最喜欢春天。小时候,你奔跑在结冰的小河,拽住飞扬的风,拉住还没有到来的春的胳膊。长大了,你用你长满硬茧子的手,温馨地暖着,每一个朋友的心窝。那年我被推荐上了师范,你拉着我的手说,要庆贺一下。你请我专门在咱们睡过多年的小土炕上喝酒。还记得,那间土房子吧。还记得小土房子里那个窗子吧,那是小时候的夜晚咱们常一起爬上去撒尿的窗子。那天,咱们就在这个窗前,脸对脸,盘腿坐在土炕上,喝着小酒,说着掏心窝子的话,谈天谈地,谈社会,谈人生,谈未来,谈友情,竟然谈得泪流满面。师范毕业后,我带着一身的伤痕,重新回到这个村子,是你那双温暖的手,抚平了我的伤口。今年的春天走得早啊,她是带着我兄弟的笑走的。兄弟,哥看到你笑了。你说:你依然是春的天使,你会在那个神圣的地方,给你的朋友,送去那香喷喷的火锅。

这样想着,我也跪在这棵大树下,我看着大树下的草,大树下的花。发现大树下的那棵菊花开了。在寒冷的秋风中,菊花飘出一阵阵的芳香,它忠诚,它高洁。它顽强,它把最美的东西,毫无吝啬地,送给每一个乡亲。最后又把她的花瓣,一片片,抛给大地。这花瓣藏在绿草下,钻进泥土里,培养着万物的情,滋润着大树的根。亲爱的兄弟,你就是这朵最美的菊花。小时候,有块干粮,你也愿意拿给伙伴分享。长大了,你总想搂着所有的小鸟,一起入寝。你不是村里的干部,可你却是村里百姓的主心骨。亲爱的兄弟啊,今天,你已经像这片最美的菊花瓣一样,成为大地的魂。这儿是你的坟,坟前还会长出一棵高大的树,带着四季的温馨。树上会有小鸟造窝,每天登上枝头,为你唱出最美的歌,送去最甜蜜的吻。

虎子出殡这天,大雨倾盆,满地泥泞。

狗子站在远处,不到跟前来。他可能还记着,那天他和我小妹吵架,虎子打他的事吧。狗子是跟我和虎子一起玩大的,狗子虽然心眼小了点,平时也自私了点,但我们从小到大的友情,想起来,还是叫人流泪。我不想让虎子带着对狗子的怨恨,离开这个世界,就走到狗子的跟前去,说:“咱们都是从小光着屁股长大的,我兄弟已经死了。别再恨他了,好不好?去,给他磕个头吧。”

我就拉着狗子走过去,一起跪在地下磕头。狗子可能是想起我们从小到大,一起玩,一起长大的亲情,哇哇地像个老娘们一样大哭。

曦龙哥受不了啦,他可能想起了小时候的我们,哭成了泪人。几岁的时候,我和虎子经常去曦龙哥的院子里玩耍。他总是搂着我们,抱着我们,给我们大饼子、窝窝头吃。在他温暖的小土房子里,在他阳光普照的小院子里,在他绿绿的高大的枣树下,虎子大口吃着曦龙哥给的饼子、窝窝头时,喜欢调皮地望着他那张慈祥的脸。曦龙哥看着他调皮的样子,就摸他光光的头,满是泥土的脸,还不断拍他光光的小屁股。曦龙哥说:好吃吗?虎子说:好吃。那个时候的大饼子、窝窝头,比后来的大鱼大肉好吃多了,也比吃那上千元的大席香多了,美味多了。所以虎子吃大饼子、窝窝头时,就从嘴里流下许多干粮沫子,曦龙哥就捧着大手接,接下的干粮沫子,再放到自己的嘴里。小时候,过春节,曦龙哥也常领着我们老刘家的人,去上坟磕头。先到老坟上磕,再到其它坟上磕。我和虎子经常跟在曦龙哥的屁股后边。曦龙哥说:这是最老的爷爷奶奶,磕!我们就都把头拱到地上。曦龙哥说:这是老爷爷老奶奶,磕!我们又把头拱到地上。后来平坟,刘家那片老坟没有了,我们就在路上向着地里磕。曦龙哥说:祖宗的坟没有了,咱们得把祖宗装在心里,磕!刘家的子孙,在路上趴了一片,额头拱进土里,屁股撅到天上,然后挺起胸,抬起头,又羊羔跪乳似的,望着埋着老祖宗的那片深情的土地。虎子磕头太用情,太专一,常把头顶到曦龙哥的屁股上。

后来我们长大了。曦龙哥还是把我们看成是个小孩子。1972年,我们到第九村去挖河,曦龙哥是给我们民工做饭的,经常到工棚里来看我们,拉着我们的手说话。他说:累吗?虎子说:累。曦龙哥就又摸虎子的头,还掉泪。有一天,虎子感冒了,他做了一大碗的姜汤,碗里冒着扑鼻的热气,漂着绿绿的葱花,端到虎子的嘴边让他喝。还坐在铺在麦秸和塑料布的被褥上,搂着虎子,把姜汤一口口地喂进他的嘴里,一边喂,还一边掉泪,那泪都滴到虎子的碗里,滴到他的腿上了。虎子说:“哥,你哭什么呀,不就是这么一点小小的感冒吗?”曦龙哥擦了擦眼上的泪,鼻子抽囊了一下,笑了。

现在,曦龙哥站在院子里,流着满眼的泪,大声喊:“虎子是咱村的能人,他给咱村带来了这么多的好处。现在俺兄弟死了,咱们给俺兄弟磕头呀!”

我三哥是个大嗓门,又是爱动情的人,也跟着大声地喊:“磕呀,给俺兄弟磕呀!”他叫着,泪汪汪地第一个跪在了地下。

村里的大人孩子,呼啦啦在泥里水里,趴了一院子,都给虎子磕头。那些五六岁的孩子,七八十岁的老人,也头抢地,手摁地,膝跪地,呜呜地哭着,跪在泥地里。

虎子的娘颤颤抖抖地走出来,给一村子磕头的人跪下了。

虎子的爸爸没有哭,也没有跪,他在院子里痛苦地一圈一圈地转,又走到刚刚给虎子拉过来的棺材前,轻轻地摸着,拿起一根虎子和那头大黄牛一起,拉大车、犁地、耙地时,用过的长长的鞭子,走到虎子的灵前,轮起来,啪啪地抽打着虎子的尸体,叫道:“儿子呀,你为啥死,为啥就这样死了呀!!为啥不要爸爸娘了?为啥呀?!儿子呀,你回来,你给爸爸娘回来!回----来----呀!!!”虎子爸爸的叫声,一声比一声高,打在虎子身上的鞭子,也一下比一下重。

出殡这天,全村的人都为虎子披麻戴孝。有个九十二岁的老人,是村里最让人尊敬的长辈,满头白发,走路颤颤巍巍,让人扶着,也披麻戴孝,哇哇地哭着,把虎子送到坟地里。

再后来,分了队,分了地,没有了大集体经济,我们村的胶管厂垮了。我们的那些私人胶管企业,全景县的私人胶管企业,却像喷泉一样,咕嘟嘟地从地下冒出来。这以后,便有了闻名全国,面向全球,走向世界的景县胶管产业群,它像一颗颗灿烂夺目的星星,遍布景县县城和大大小小的村庄,也成就了一个个一根胶管闯天下的英雄。这以后,也让我们这个贫穷的乡村,慢慢站起来,一步步走向美好富裕的未来。这些靠的是当初虎子的思路,这是一条铺满一地金钱的路。这都是后来的事了。

可惜,俺亲爱的兄弟再也看不到这些了。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