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娘从屋里走出来,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放进屋里的饭锅里。我看了看院子里这个大水缸。缸里的水不多了,就到东房的屋檐下,拿起立在墙边的扁担,顺手勾起旁边的两只桶,挑到肩上,走出家门。
我不在家,这水都是二哥挑,两个妹妹挑。如今我回来了,不能再叫二哥挑,不能再叫妹妹挑。村里人吃水,自古以来,都是到吃水井里去挑。一年又一年,代又一代,我们村里的人就是这么活过来的。吃水井是在村后的小河边,位于村北的水坑旁。我挑起水桶,出了家门,走了几步,就拐向南去的一个小胡同,最南头的这家院子的南边没有墙头,我穿过他的院子,就到了村南的大坑边,顺着坑边走了几十米,就是从南往北的小河了。我拐过一个墙角,沿着河西一排排房子的东墙根,顺着这条小河往北走。
河坡上,房基旁,还是从前那样满是密密麻麻的树:枣树、榆树、柳树,高的、矮的、粗的、细的,一棵棵,一堆堆,盘根错节,牢牢地护着河堤,护着房基。这些树的根,坚硬的,挺拔的,威武的,不屈的,深深地扎进泥土里,就像强有力的龙爪一样,抓着房基的土,抓着河坡上的草,抓着小河里的泥,就像不屈的庄稼人一代又一代祖先的血脉,源远流长,就像世世代代相亲相爱的庄稼人,相互拥抱着,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脚并着脚,共同撑起一棵棵大树的脊梁,撑起在天空中伸展着的,绿油油的繁华茂密的枝叶。树的枝伸得好长好长,罩着庄稼人的小土房,也撑起庄稼人的天,盖起庄稼人的地。这可爱的健美的叶子,闪着油亮的绿色,贪婪地吸收着太阳的光热,吸进的是二氧化碳,为大自然输出的是最美的氧气,在微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就像一代代庄稼人的子孙,展开欢快的笑脸,唱着最欢乐的歌,向着那个美好的未来,去努力,去奋斗,去创造人生最大的价值。
在这条河的上岸,我挑着水桶,顺着墙根,往北走。
不远的地方传来两个老太太的说话声:
“你还不知道吧,刘东来那小子被学校开回来了。”
“什么时候?”
“刚才。”
“怎么被开的?”
“准是没有出息,人家学校不要他吧。”
“听说是公社把他开的。”
“到底是为啥呀?”
“不知道。可能是犯了什么错误吧。”
“那是一定的,没有大错,也不会开除呀。他娘是那么善良那么好的人,他爸爸又是那么有头有脸那么爱面子的人,怎么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从前看着这个孩子也挺好的,怎么会这样呀?完了,完了,白白上了二年师范。”
“人家今年又参加高考了,说不定能考上大学。”
“考个屁,今天大学上线的都去参加体检了。没有通知他去,那就是没有考上。”
“你听谁说的?”
“听俺姐说的。俺姐村里有一个孩子就考上了,今天去县里体检了。”
“这是真的?”
“真的。”
我的心一下子沉进了大海。我知道这第二次的高考又失败了。想到“失败”两个字,我的腿有些抖,原来钢劲有力的胳膊突然松软下来,手也哆嗦起来。肚子里就像吞进一块冰,心也像冰一样凉。失神的眼睛,望着干枯的小河。小河里原本坚强地挺着的小草的叶子,无精打采,有气无力地垂落到地上。小草下的一条蚯蚓,好像害怕阳光似的,翻动微红的身子,甩了下尾巴,钻进深深的泥土里。有了点风,天上出现了一块云,云彩很快就把太阳遮住了。
我又想起在高考路上,我和小芳被大雨淋成落汤鸡的情景,还有那种不屈的勇往直前的激情,想起娘和两个妹妹给菩萨磕头,那样期盼我考上大学的情景。我张着大嘴,满眼里含着泪水,在心里说:“娘啊,妹妹,我太不争气,太对不住你们了。”
又听到这两个人继续说:
“这个孩子,也真是的,命怎么这么苦?”
“不能光怨命,是他自己不争气。”
“遇上这样的坎,会不会出事啊?”
“出么事,你说他会想不开?寻短见?活该,死了活该。谁叫这小子吃错药,走错路,办错事,给他爸爸娘丢脸呢?”
这两个人说着,又发出一阵大笑。
我听不下去了。我的肚子开了膛,心被摘走了......我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没有了阳光,没有了白云,没有了蓝天,没有了可爱的小河,没有了一片片美丽的绿色,又觉得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嗡嗡地响,什么也听不清。好像眼前晃动着一群人。我觉得这群人,全都伸出手撕扯着我,张开嘴撕咬着我,用嘲笑的眼睛看着我,指责着我,全都向我一口口地唾着吐沫,这吐沫,唾到地上,唾到我的头上,唾到我的脸上。我成了千人所指,万人所骂的臭狗屎。我纵有千张嘴,也说不清,也辩不明了。
我神经质地倚着墙头站了一会儿,眼里有了一点亮光。亮光中,又闪现出身边的小河。小河边的树上两只麻雀喳喳地叫,对着脸,扬着脖子,瞪着红又亮的小眼睛,张着尖尖嘴,扯开嗓子相互叫骂。有一只也忒坏,叫着叫着,一撅屁股,一摊灰白的稀屎拉到我的头上,流到我的脸上,滴到我的脖子里。这屎拉完了,它又张着嘴,瞪着眼,扑拉着翅膀,向我一声又一声地尖叫着。
我的眼里,流出两滴泪:人啊,走了下坡路,麻雀也会瞧不起,也会欺负咱。
我向小河里望了一眼:小河里许多虫儿,躲在草里,藏进水底,钻进泥里,也发出低低的唾唾声。
就是这条河,就是在这个地方,那静静的夜:月光,亮亮的,柔柔的,照到小河里。小河边上,亲爱的大哥坐在这棵大树下,吹起响亮的笛声。笛声悠扬,带着奋发向上的激情,穿过夜空,传得很远。
就是这棵大树,十几年后的今天,长得更加粗大,只是这树皮,没有当年那么光滑,显得有些沧桑。树的下端,好像让牲口啃过,伤痕累累的样子。但它依旧挺拔地旺盛地生长着,根深深地扎进河岸的土里,撑起硕大的树冠,茂密的枝叶顽强地向着空中伸展着。
就是这棵大树,那个时候,对世事还什么也不懂的我,靠着它,蹲在大哥的身边,静静地听着哥的笛声,开怀地笑着,脑海里闪现出一幅幅,奇异的,壮美的,色彩斑斓的图画。
就是这条河,就是在这个地方,我和爸爸、娘、亲爱的二哥曾经送大哥去上大学。
想起送大哥上大学,我就想起了大哥、二哥喜欢读书的故事:
那个时候,大哥二哥都是喜欢读书的人。二哥比大哥小两岁。因为大哥上学晚,他们在同一个年级。别看二哥小,二哥太聪明了,上学成绩比大哥还优秀。两个哥哥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爸爸、娘就不能同时供大哥、二哥两个人一起上学了。爸爸说:你们不能同时都上学,得下来一个,谁下来呀?大哥看看二哥,二哥看看大哥,他们谁也不愿下来。爸爸说:这怎么办?大哥说:爸爸,这好办。俺俩比赛,这一夏天,谁拔得草少,谁就下来。还是大哥心眼多。大哥年龄大,长得高,力气也大,拔草肯定比二哥快,比二哥多。胜算那是一定的。二哥年龄小,瘦又矮,力气也小多了。可是二哥却不服。他说:行,那就比一比。那以后,放了学,两个哥哥更加卖力地去拔草。在一个大热的中午,小哥俩一人背着一个小筐,蹲道沟,钻绿地,进坟场,太阳顶在头上,镰刀捣进土里,汗水流在身上,泥土挂在脸上。他们割啊割,手里每一棵草都是爸爸、娘的希望,都是爸爸、娘的梦。在一个有坟套的大坟前,他们站住了。坟套口有许多草,那草高高的,密密的,绿绿的。他们往坟套里看一眼。天啊,里面一条大蛇,约有两米多,鳞片一闪一闪,头顶上有个绿色的肉冠,头部两侧那对眼睛,发着吓人的光。知道是这个原因,才没有人砍这儿的草。二哥对大哥说:哥,那个大树下有一块大石头,咱们搬过来。大哥说:搬石头做什么?二哥说:压在这个口上,蛇出不来,就可以把这草割了。他们就一起把石头抬过来,压在坟套口上,一起把那片草割了。割完草,二哥说:咱们再把这块石头搬走吧。大哥说:不要管了。二哥说:蛇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我怕它出不来,死在里面的。蛇一辈子,也不容易,从蛋壳里出来,一次次蜕皮,生命的路,很艰辛。这蛇又没有做过伤害人的事,咱们不能伤害它。大哥笑了:兄弟,你这脑瓜,真和别人不一样。好吧。大哥二哥就一起走到这个坟前,弯下腰,把这块石头抬起来,扔到了一边去了。石头刚搬开,那条大蛇就从坟套里蹿出来,眼睛瞪着他们,还吐着红红的舌头。二哥说:蛇呀,你干么?我们救了你。你别咬我们呀。蛇的头翘起来,尾巴一甩,就在草上飞起来。速度惊人得快。吓得他们背起草筐,飞一样地跑。他们又跑到别处去割草。小哥俩,跑到坟场最南边,高高地撅起屁股,抹着脸上的汗水和泥土,喘着粗气,再一次挥舞起镰刀。满地的高粱,像张大网,把那些阴森森的坟头和他们一起,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太阳像个大火球,喷吐出的热量,形成一个大火锅,把他们罩在下面。就在一个坟头旁,二哥突然晕倒了。二哥倒在荒凉阴森的坟场里,倒在青草稀少的黑土里,倒在没有一丝风的闷热的庄稼地里,眼睛闭着,两腿伸着,手里还抓着那棵草,镰刀落到身子旁。大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吓坏了,抱着二哥,大哭起来:兄弟,兄弟呀,你怎么了?!怎么了?!你快快醒来吧。兄弟呀,你别吓唬哥呀!二哥还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寂静的坟场,周围都是深深的高梁,黄中带红的高梁杆,像一个个立着的死人,绿中夹着枯黄的叶子,就像死人垂下的手。毒热的太阳,像个火龙一样烧烤着大地,烧烤着大哥二哥的脸。大哥站起来,满脸泪水,仰脸大叫:来人啊,来人啊,快救俺兄弟呀!大哥的哭声和叫声没有人听到。他只得跪在二哥的身旁,守着二哥。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从坟套里出来的蛇,爬过来,突然出现在大哥的身后,还高高抬起头,张开大嘴,伸出抖动的长舌头,又跳起来,围着大哥二哥,一圈圈地跑,身子在草叶上飘着,发出嗖嗖的响声。响声尖尖的,很恐怖,很吓人。大哥大叫一声,从二哥的身边跳出几米远,躲在一棵大树边,身子抖成了一团。这条蛇没有追大哥,还是围着二哥飞,飞了一会,不飞了,又在二哥的身边爬,爬了两圈,那红红的舌头,伸出来,在二哥的脸前,闪闪地跳,还在二哥鼻子、脸上,舔了舔,又伸着长长的舍头,爬到了二哥的身子上,缠住二哥的脖子。大哥想:天啊,完了,这个忘恩负义的蛇,要把俺兄弟吃了。拼了吧,大哥拿起镰刀,就要冲过去。那蛇却从二哥的身上下来了,又围着二哥转一圈,红红的舌头,在二哥的头发上舔了舔,向着南方点了点头,就离开了二哥。蛇刚离开二哥,二哥突然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大哥急忙跑过来,抱住二哥,又哭起来:说:弟弟呀,你总算醒了,吓死哥了。二哥说:我怎么了?大哥说:你死了,又活了。可能是那条蛇把你救醒的。那蛇真是一条奇怪的蛇。大哥说着,扶起二哥,蹲下身子,背起二哥,站起来,步履艰难地向家走去。
后来,二哥和大哥一起去拔草,背起筐往家走的时候,二哥筐里的草,明显比大哥少很多。大哥就笑。可是二哥的草,从筐里倒出来的时候,却比大哥的还多一些。也不知道,是二哥故意把筐里的草,摁的实实的,迷惑大哥的,还是那条奇异的蛇,帮了二哥的忙。就这样,那个夏天他们割的草,在院子里晒干了,堆成两个小垛,等到秋后天凉的时候,爸爸就让两个哥哥分别把那些草装在小拉车上,然后,爸爸架着小拉车,让大哥、二哥一边一个用绳子拉着,到养牲口的地方去卖。卖草的结果,二哥的草竟然比大哥多。大哥一看没有希望上学了,撅着嘴,坐在了地下,痴呆呆地望着茫茫无边的天际,满眼里饱含着泪水。在那一瞬间,眼里的泪就像开闸的小河一样涌出,又像大雨点一样,叭嗒叭嗒地落在地下,把脚下的土砸起一个个深坑。二哥说:就让大哥上吧。那一天,在坟场,我昏过去,是大哥把我背回家的。我不能再和大哥争。二哥说着,还走到大哥的跟前,拉了拉大哥的手。大哥一把抱住了二哥,脸上的泪,横着竖着地往下流。
下了学的第二天,二哥就在村南的大堰旁打坯。二哥很年轻,干起活来,好像一点也不知道累。他爬上这个大堰,弯着腰,挥动铁锨,铲出一块平地,放上坯模子,这模子是几块木板做成的,木板合上时,就是一个完整的模子了。二哥转动腰身,铲起一锨一锨的湿土,放进模子里。模子里的土放满了,二哥的脚,蹬上模子的两边,双手高高地举起杵头,用力地砸下去。砸左边时,左边的脚,撇向外面,砸右边时,右边的脚撇向外面。动作熟练又协调。坯打好了,二哥把坯模子拿下来,两手捧起坯,放到坯摞上。二哥一天能打上百个坯。才一天多,这坯摞,就成了半圆形半人高的墙。二哥稍停下的时候,我就在坯摞的下面,像狗一样嗷嗷地叫着爬,还站这个模子上,试着举杵头,可这杵头像个大山一样,一动也不动。二哥说:别动,倒了会砸着你。到一边去玩。大堰上,长满了绿草。我就在这绿草上,滚下爬上。仰脸躺下:蓝蓝的天上,高傲的大雁,在天空叫着,唱着欢乐的歌,排成“一”字,排成“人”字,舞动着黑色的有力的翅膀,向远方飞去。挺身坐起:大堰下边,幽静的小池里,稀疏的芦苇,绿油油的,挺起腰杆,撑起扁长厚实的枝叶,向着天空,顽强地生长。小鱼儿摇摆着尾巴,晃动着胖胖的身子,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在清澈透明的水中快乐地游来游去。不安稳的小泥鳅,从污黑的泥里爬出来,在水面上翘起高昂的头,偶而舞动一下黑黄的尾巴,用力地搅动着水和泥,翻起一朵小小的浪花。二哥连续打了几天坯。这些坯晒干了,二哥就用小拉车,拉到街里最南头的,第一个小胡同口旁,蹲下身子,倒背着手,把小车上一个个大坯抓起来,弯腰下沉,挺身背起。他,长满老茧的双手,在后背用力地托着两三块大坯,铁黑的,挂满泥土的脸,向着地面,身子形成一个九十度的大弯,那个弯曲的黑影,深深地印在泥土里,又在泥土里,不停地向前蠕动着。一百多斤重的大坯,压在黑紫色的,布满一道道血印、一道道泥土,暴起一层层肉皮,裸露在阳光下的脊背上。二哥背着坯,沿着小胡同,一步步走向家门,把坯放到门下,砌到墙上,背上的臭汗,就把泥土冲到腰下,一道道的,像裹着黑沙奔涌的小河,流进黑色的裤裆里,又从裤裆里渗出来。脸上的汗,也形成一个个椭圆的,光亮透明的大水珠,掉进脚下的土里,就像雨点一样,砸起一个个小小的坑。
二哥就这样,阳光下晒,风雨里走,黑土里钻,很快成了个土人、泥人、老实忠厚的庄稼人。就是这个黑黑的瘦瘦的二哥,靠他瘦弱的双肩,帮爸爸娘扛起了这个家,也是二哥帮爸爸娘把我和两个妹妹带大的。这个比大哥还要优秀的二哥,就这样为了大哥的情,付出了一辈子。
后来,大哥就在河北景县中学读书了。大哥回家的时候,二十几里的路,总是步行,不走大路走小路,不走公路走道沟。那么平的大道他不走,却要走在野地里。大哥走在道沟里,行在小路边,跨过一片片绿油油的田野,看脚下,瞅四方,两只渴望的眼睛,到处搜寻。看到那些嫩嫩的青青菜、绿绿的马茎菜、大叶的吐鲁酸,眼睛就会放光,就会惊喜地跑过去,弯下腰,蹲在地上,撅起屁股,用手里那把小镰刀挖下菜。这菜还有那白根的苦苦菜,就像人们唱的那样:春风吹,苦菜长,河滩荒地是粮仓,苦苦菜,叶叶黄,又当爹来又当娘。大哥一镰挖下去,那嫩白的根,就渗出牛奶似的乳白色的汁液。大哥把挖的菜,放进小口袋。这小口袋,是娘用破衣服的布,给他缝的。小口袋装满了,鼓鼓的,像个小枕头。大哥就一甩手,一挺身,把它放在肩膀上,抬起头,仰起脸,望着蓝蓝的天空,舞动着手里的小镰刀,向家走去。大哥一边走,一边跳,走回家,把菜交给娘。
娘把这些菜拿到小河边去洗。在小河边,娘哼着小曲,把水打进掉了许多磁的破盆里,轻轻地把大哥挖的菜拿出来,一小把一小把地放进盆里,细心地洗。娘洗了叶子,洗了茎,再洗了根。掉在地上的菜叶,娘再捡起来,重新洗好,一起放到洗好的菜里。菜洗净了,娘把择下的烂菜根子,倒进小河里,对着游过来的一群鱼儿说:你们吃吧。那鱼儿就全都围过来,张着嘴,瞪着眼睛,摆着尾巴。娘对着那些鱼儿笑了笑,弯腰端起洗好的菜往家走。娘把那些菜拿到家里,在案板上切碎。娘左手摁着菜,右手握着菜刀的把手,细细地切下去,左手指,就像弹钢琴的音乐家那样,随着右手的菜刀,有节奏地跳动着。菜切好了,娘再舞动着菜刀,翻来覆去的剁,哒哒哒,哒哒哒,娘剁菜的声音,像战鼓,像有节奏的音乐,更像在战场上奔跑的马蹄声。一直把菜剁得和烂泥一样,板上的菜形成一个绿色的大饼。娘再放进点玉米面,细细地揉。随着娘的手在面盆里摁下、抬起、左揉、右挤的动作,娘的腰,娘的腿,娘的臀,娘的头,娘的脖子,也有节奏地动起来。菜和面混为一体地揉好了,娘直起身子,擦一把脸上的汗,伸着两只粘满菜面的手,把长时间弯着,弄得很疼的腰,靠在门上休息了一下。娘张着嘴,微闭着眼,脸上挂着一丝幸福的微笑。然后,娘的眼睛睁开来,浑身又充满了原有的活力。娘再把菜面弄成窝窝头。绿色的带着星星点点的黄的窝窝头,整齐地排着队,像士兵,像神仙,像对未来充满向往的孩子,一行行地摆在面板上。娘再掀开锅盖,添上水,放上篦子,小心地把窝窝头放到锅里的篦子上,盖上锅,在灶膛里点着火,呼呼地拉着风箱,火苗从灶膛里蹿出,舔着灶膛口的上边,烤着娘的脸。娘的脸像火一样红。锅里的热气升腾起来,飞上屋顶。窝窝头的菜香和玉米面的香味,钻进娘的鼻孔。娘深深地呼吸着,展开花一样的笑脸。
大哥回家,我都能听出他在大门外的脚步声。啪啪啪,啪啪啪,我又听到这熟悉又亲切的脚步声了。大哥跑进院子,突然抱起我,发疯似的亲我的脸。说是亲,实际上大哥的嘴在我的脸上,就像啃猪蹄似的,让我疼得受不了。我怀疑大哥是疯了,就直个劲地喊:哎呀,哎呀呀!娘,娘,你看大哥!咬死我了哇!大哥也不管我怎么喊,怎么叫,亲够了,胳膊一抡,像扛根木头似的,就把我扛上了他的肩膀,连蹿带蹦地跑到娘屋里,又像扔小狗子似的,把我扔到炕上。我在炕上打个滚,跳起来,扑向娘的怀。大哥站在娘面前,兴奋得满面红光,大声地叫着:娘,娘,我考上大学了!我考上了!!大哥双手捧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递到娘手里。
这正是1963年家乡闹洪水的一年。这个时候三乡五里,很少听说有谁考上大学的。那时全县就景县中学两个高中毕业班,一个县一年也没有几个考上大学的。大哥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从我们这个小乡村,也可以说是从附近许多乡村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大哥这个时候考上了大学,娘真是扬眉吐气啊。
娘紧紧地搂着大哥的头,说:俺儿有出息了,有出息了。我看到,娘把哥的头搂得那么紧。娘本来不识字,可是睁大两眼,还是用力瞅着录取通知书上的字。娘是那么认真地瞅着,一字字端详着。好像人间最美好的东西,都在那里面珍藏着,娘一定要从这笔笔画画、勾勾点点中找出来。娘找啊找啊,似乎找到了那个令人神往的仙境,娘笑了,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这时候,娘太激动了,激动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一个劲地说:太好了,太好了。俺儿给爸爸娘争光了,争气了。娘说着眼泪扑嘟嘟地掉下来,娘的泪,打湿了大哥的脸。大哥说:娘这样哭,真好看,儿子到大学里要好好读书,等将来长了大出息,还要看娘这样哭。娘又笑了。可能娘一生也没有这样笑过吧。
爸爸回来,看到大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走到我家院子的南墙下,倚着那棵枣树,蹲在那堆柴草旁,默默地瞅了半个小时,然后摸着那只小羊的头,站起身子,仰起脸,望着远方,望着高远的天空。可能是爸爸想起像大哥一样优秀的二哥,失去了上学的机会,想起这一生走过的曲折的路,想起了抚养孩子长大成人的辛酸与艰难,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筐里涌出。那泪一滴滴,流到他满是皱纹的黑脸上,流到满是尘土的衣服上。
我也高兴起来,逼着大哥让我骑一次大马。大哥高兴地应着,趴在地下。我骑在大哥的背上,用力地摁着大哥的头,不停地捏着大哥的耳朵,捏左边时,大哥往左拐,捏右边时,大哥往右拐。我还拍打着大哥的屁股,大声地呼叫着。大哥奋力地在地下爬着。双手摁着地上的细土,双膝跪着地上的尘埃,摆动着圆圆的屁股,昂着大大的头,甩动着黑黑的头发,瞪着明亮的眼睛,像一只蠕动的大狗熊。大哥爬到小羊的面前,小羊伸长脖子,咩咩地快乐地叫一声。大哥爬到大公鸡面前,大公鸡仰起脸,抖起红冠,唱起了最美的歌。大哥爬到小狗面前,小狗笑着伸出舌头,舔下他的额。大哥在院子爬了两圈,又一挺身子,站起来,把我放到他的脖子上,在院子里一圈圈地疯跑。脚跳起来,再落下来,踩得大地哗哗响,地球好像在他的脚下,像个火轮一样转起来,飞起来,在空中悬起来。我紧紧地搂着大哥的头,两腿用力夹紧大哥的脖子,又大声喊叫着。大哥一只手搂着我,一只手高高地举起来,挥舞起来,撕下了空中的一片云彩。我的手也举起来,动起来,撕下了一片蓝天。大哥一直跑得满头大汗,才把我放下来。
大哥考上了大学,这时的大学又是免费的,连吃饭住宿书本都是免费的,本来是高兴的事,爸爸却为大哥五元的火车票愁哭了。他先是给他最近的亲哥借,没有借到。就这家借几角,那家借几角,几角几角的,总算凑齐了五元的路费。
几天以后,大哥去上大学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太阳把天空照得通亮,村子的大地、房子、树木,还有小河的水,都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我和爸爸、娘、二哥去送大哥。说是送大哥,其实我只是让大哥背着。二哥才是真正送大哥的人,因为所有的东西都是在二哥的手里提着。娘说:下来,别再叫大哥背着了,替你二哥拿点东西。我说:不,就让大哥背,就让大哥背。我一边说着,一边在大哥的背上喜得直蹬腿,两脚不停地踢着大哥的屁股,小脑袋在哥的脖子旁左右不停地晃动着。大哥也很高兴,背着我,不停地说着话:弟弟,哥走了,你想不想哥?大哥说着,一只手还不停地摸着我的脸。我说:想,想。大哥说:想哥的时候,怎么办?我说:哥,听娘说,你上大学,将来能挣好多好多钱。这样吧,等你挣了钱,给我买一架望远镜好不好?大哥说:买望远镜干什么?我说:哥,我要是想你了,就抱着望远镜爬到房顶上,向你去的地方望啊。大哥笑了:望远镜是望不那么远的。我说:那怎么办?大哥说:你还可以给哥写信啊。我说:我不会。大哥说:等你上学就会了。我说:就算会写信,也听不到哥说话的声音啊。大哥说:弟弟,等将来科学技术发达了,农村条件好了,家里安上电话,你可以在电话上给哥说话。那个时候的农村,是没有电话的,我根本就不知道电话是个什么东西。我问:大哥,什么叫电话呀?大哥说:电话就是----你把它拿起来,拨一下我的电话号码,哥在那边一接,你对着它一说话,哥无论在多远的地方都能听到,哥在那边一说,你也能听到。我说:真的吗?大哥说:真的。我说:大哥,电话这玩艺真好。说话的时候,我能看到你吗?大哥说:看不到,不过,等将来科学技术发达了,我们会研究出一种东西,双方说话,既能听到对方的声音,又能看到对方的模样,就像看电影一样清晰,对方的言谈举止、喜怒哀乐的神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说:大哥,会有这么神吗?大哥说:会的。这都是科学。我说:科学真好,科学真神。大哥说:弟弟,你要记住:社会要发展,人类要进步,靠的就是科学。只有科学技术的大发展,国家才能富强,民族才能振兴,人民才能安居乐业,咱爸咱娘,才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才能过上好日子。我说:哥,长大,我要当科学家。大哥笑了:科学家可不那么容易当的,要学好多好多知识,要读好多好多书,要善于探索和研究。我说:哥,我要当,就要当。大哥说:哥知道你一定能当上。大哥说着,开怀地笑着往前面走去。走到村后的小河边,大哥放下我,又在我的脸上亲了亲,回过头来,用力挥着手:爸,娘,你们回去吧。说罢,大哥长时间地望着爸和娘,望着那条熟悉的小河。
这时候没有一丝风,河水柔情似蜜般地流动着,荡起巨大的波浪,带着家乡的亲情,向远方奔流而去。爸爸没有说话,只是在大哥的肩膀上拍了拍,又长时间满怀深情地,瞅着二哥那张黝黑而精瘦的脸。娘对大哥说:到了学校,别忘了给家写个平安信。娘说着,眼睛湿润了。大哥答应着,又对我们摆摆手,上了那个小船,拽着拴在小河两岸的两棵大树上的钢丝,两只手不停地变换着前后的位置,脚下的小船,随着胳膊、身子,有力地摆动着,慢慢向前划行。水流很急。小船是用绳子拴着的,绳子的一头,就像一只灵活的小手,能在钢丝上滑动。一个大浪打过来,小船几乎要打翻。大哥的眼睛,盯着脚下的小船,盯着小船下浑浊的暗黄的,已经浮上大堤边缘的,哗哗流动的河水,小心地渡过了这条小河,然后踏着脚下的绿草,向着四五十里以外的东光火车站,一步步地走去。大哥走出很远,突然站下来,向着村子,向着我们站着的地方,吹起一阵响亮的笛声。这笛声,高亢,激昂,像小河里奔腾的流水,像大海里涌动的浪花。这笛声,悲壮,忧伤,像告别爹娘、告别家乡、告别亲情的哭声,更像一只离开老狼的小狼的凄凉的尖叫。大哥的笛声停了。他才久久地望着脚下的热土,望着家乡的小河,望着我们的村子,望着我们家的小土房子,抹着一把把的热泪,恋恋不舍地离开。大哥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远方,我感觉到大哥的笛声,还在小河边的上空飘着,在我的心中激荡。我看了二哥一眼。二哥的视线,还紧紧地盯着大哥走去的方向,紧紧地盯着从大哥脚下,走过的那片草地,眼里挂着充满亲情的泪珠。
到如今,我在这里送大哥上大学,已经过了十五年,这河还是这道河。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我也毕竟拼搏了,奋斗了。没想到,竟落得这样的下场。好狼狈,好窝囊,好悲哀。
哎呀呀,心里太难受了。我放下水桶,在地上蹲了一会儿。又觉得天上的云,也一层层的压过来,风也带着刀子扎过来。风里还有一个黑黑的爪子,伸出来,一把把地抓着我的心,抓出来,撕烂了。撕烂的心,又塞回去。塞回去的心,又抓出来。抓出来的心,又用刀子割,用刀子剁。本来已经烂透了的心,风又吹过来,把它抛到天上,抛到茫茫无际的空中。
天啊,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啊,怎么会落到这么个下场?怎么会啊?
我觉得自己太没出息,太没本事,也太窝囊了。想起亲人对我的付出,觉得太难受了。
我的眼睛,平视地望着远方没有希望的大地,望着灰色的空旷的天空,视线无耐地收回到脚下:发黄的尘土里竟然深藏着那么多的耻辱,满地的鸟粪散发着那么多的腥臭,满河边的烂树叶子在微风中翻滚着挣扎着,竟然像我这个时候的心一样,被人随意地撕扯着。
我的整个身子,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松软下来,无力地坐在了地下,眼睛微微地闭下。我的头,就像一棵树的硕大的冠,突然间被雷电劈了一样,咔吧一声折了下来。这头越垂越低,从直立,到前倾,最后像个蔫茄子一样,不由自主地垂下去了,一直快要扎到裤裆里,最终,无力地顶在踩满无数脚印的黑土地上,顶进这层深深的细土里。一头黑发盖住了这片黑土,盖住了黑土上的烂树叶子,盖住了烂树叶子下面的鸟粪,也盖住了鸟粪里挣扎蠕动的虫儿。我感觉到这个时候的天空、大地和周围的一切都是一片漆黑,一片浑浊。微闭的眼睛,突然睁开来,死了一般地盯住自己黑黑的裤裆。泪水一滴滴地滑到地下,也滚进深深的满是泥土的裤裆里。
过了好长时间,我的头才离开了裤裆下的土地。倒挂着的脸,抬起,平放,俯视,再仰起。阳光再一次照到我的脸上。
我发黄的脊背,从依靠着的灰黄的光秃秃的土墙上,慢慢离开一点的缝隙,脏脏的满是尘土的屁股撅起来,顶在土墙上,无力地叉开两只沾满泥土的脚,粗糙的黑黑的两手按在膝盖上,挺直腰板,慢慢站起来,向前迈了两步,张开双臂,紧紧地搂着这棵大柳树,整个胸脯都贴在大树上。我盯着这苍老的有很多裂纹的黑树皮,抚摸着这大树上一道道的伤巴,又望着一望无际的梦幻般的天空,一块黑云向着这边,压过来,盖住了我的小村庄,叫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我又看着村南伸向远方没有尽头的弯弯曲曲的,闪着亮光的小路。这是一条充满着神奇的梦想的,我和我的同伴、朋友、我的乡亲,走过千遍万遍的路。我再看一眼,这条长满水草、牛舌头、马井菜、青青菜的小河的两岸,绿油油的植物,充满生机和活力,舞动着枝叶,伸向远方。
我又看到小路的边上,一群麻雀在觅食,瞪着眼睛,蹦着,跳着,瞅着地下的细土。不知道什么东西惊动了它们,麻雀突然高高地飞起来。我看着这些麻雀,脑海里产生了幻觉:麻雀飞啊飞啊,竟然变成了一群大雁,呱呱地叫着排成人字,排成一字,一路向北,它们煽动着有力的翅膀,挺起健美的脊梁,飞向春的怀抱。这叫声,这英姿,惊动了小河,融化了冰川,感动了小溪。小溪涌动起哗哗作响的溪流,飞扬起垂天垂地的瀑布。太阳从睡梦中醒来了,在它们身上披上一道金光。有一只大雁,突然从空中落下来,翅膀断了。它在地下,不屈地回过头,张开嘴,啄着它的翅膀,竟然神奇地把翅膀接上了。它又飞起来,飞得那么高那么远啊。它飞啊飞啊,竟然又变成了一只雄鹰。雄鹰高叫着,在天空翱翔。一瞬间,雄鹰又变成了我。我张扬着胳膊,大声地叫:我要飞向宇宙,飞向太空,摘下天上的星星,摘下天上的月亮!我飞啊飞。我的生命没有那么长,心就从生命里跳出来了。心的速度,比光的速度,要快上一万倍。我的心很快就飞到月亮上,飞到星星上,伸出双手,抱住了月亮,抱住了星星,很快就把皎洁的月亮,把神奇的星星,抱到地球上来了。哦,这是做梦吧。这是我童年的梦,这是我少年的梦吧。
这样想着,我眼里的泪花花,一滴滴地落到地下了。
不知不觉,内心的阴霾慢慢散去。
我的眼里,原有的忧伤没有了,再一次闪现出自信和坦荡。我想到亲娘,想到爸爸,想到了所有的亲人,眼睛一热,两滴饱含激情的泪花滚出来。我张开大嘴,狼嚎似的叫了一声:“狗日的老天爷,我不服,我要改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