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就去县里领取工作调令,走进县文教局的大院,看到了挂着“人事股”白牌的红砖房,想到红砖房里会挤满了我的同学。这些一年半没有见面的同学们,都会出现在这里吧。我想象着这些同学见面的情景,是拉手,还是拥抱,是哭,还是笑。应该都有吧。可是,一步迈进这个屋子,屋子里一个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只是那个桌上,坐着一个男孩子。
我问:一九七七年的师范毕业生,有来拿调令的吗?他看了我一眼,说:差不多都取走了。我问:我分在哪里?他说:你叫什么名字?我说:刘东来。他问:你在学校代课了吗?我说:没有。他说:你被分在别的单位,没在学校代课的,都分在别的单位了 。我问:别的什么单位?他说:我查查吧,啊,是龙华铁厂。我的心凉了,就像吞进了一块冰,从嗓子眼,到屁股眼,都冒着凉气,生气地问:怎么会是这样,师范毕业为什么去铁厂?他不高兴地说:没有为什么。领导怎么分配,你就怎么接收。我想哭,但还有一点期待,就问:还能改吗?他用一种蔑视的眼神看着我,似乎觉得我这样问,很幼稚也很呆傻,反问了一句:你说,领导定好的事情,还能改变吗?你以为你是谁呀!别再蘑迹了,抓紧回村开证明,去公安局办理户口,再到龙华铁厂报到吧。
户口办好了。我看着这个带有县公安局大红印章的户口证,内心里充满了酸甜苦辣。我知道这个带有红印章的东西,意味着什么。我已经成为农村人做梦都向往追求的,高人一等的非农业了。第二天,我骑着这个铁驴样的大水管自行车去龙华铁厂的路上,心里酸酸的。走到半路,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我停了一下车子,面对着空旷的原野和苍茫的大地,发了一会呆。路边的柳树、榆树,还有那高大的白杨,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满地里,到处都是干枯的小草,没有一棵庄稼。寒冷的风从远处吹过来,像个野兽一样,怒吼着,嚎叫着,撕扯着我杂乱的头发。一群黑黑的乌鸦从头上飞过,发出哇哇的像哭一样的叫声。这田野里,到处都是一片荒凉,让我感到无法言状的悲哀。天空大地,每一棵植物,每一个生灵,都充满了伤感。每一块半躺在地皮上的土坷垃,每一块被干枯的草遮盖和裸露着的,黑黑的冰冷的土地,也都半闭着哀伤的眼睛,呜呜地哭泣。我这个姓刘的,师范毕业后,第一次高考失败,生活所迫,去窑厂打工,当个代课教师,还生生地被人家赶出了学校。接着是第二次高考的失败。如今工作分配了,却又走上了一条这样的人生路哇。我的老天爷啊,我的亲人啊,我不知道我将来的路在哪里呀!我望着家乡的方向,满眼里饱含着泪水,在心里说:亲爱的爸爸娘啊,亲爱的哥哥和妹妹啊,我不会低头,不会退缩。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可爱的家,我也要沿着这条曲折的路,勇敢地向前走哇!我想起了小芳。不知道小芳分在哪里。但愿她能分配在学校吧。
我走的是从我们村,过代庄、刘庄,再到朱河,直通王千寺,再到龙华的小路。走了七八十里的土路,就进了龙华镇。这龙华是我们景县的大地方。这里有通向全国的铁路----龙华火车站。这火车,对我们农村的孩子来说,可是个稀罕物。到了十七岁,我还没有见过火车。那年到第九去挖河,干了一天的活,累得臭死,我和虎子在那个漆黑的夜里,竟然跑了十几里路,到离铁路近的安陵,去看火车。他搂着我的肩膀说:哥,这儿离安陵近,想不想去看火车?我说:想。他说:咱走。我说:要不要给他们说一声?他说:不能,说了,就去不成了。在那个漆黑的夜里,我们两个,手拉着手,悄悄地走了。我们不识路,只是向着有火车叫的方向走,穿过一个个坟场,越过一片片野地,跨过一道道深沟,飞过一座座小桥,走过一条条小道,也不知道,被地里的土坷垃绊倒了多少回,也不知道,被坟场里突然惊跑起来的野兔子,吓哭了多少回,哭过后,我们还是笑。也不知道,两个人拥抱着,相互鼓励了多少回,总算来到铁道边。我们狂喜,兴奋,搂着抱着,大声地笑着,可是等了很长时间,却没有看到火车。路上能听到火车的声音,来到这里,却见不到火车了,只是很遗憾地摸了摸那道铁轨,又回去了。尽管没看到火车,我们还是很满足,还是一脸的笑。我说:今天没白来,知道火车是在道轨上跑的,知道火车道轨是这个样子的。
现在,一进龙华,就听到了火车的鸣叫,但没有一点新奇和高兴的感觉。只是看着城西撒满黑煤的土路,有些发呆。路边道沟里干枯的小草,也染上一层黑色。小风吹过,小草看去已经死了的叶子,还顽强地摇摆着,就像一个被压在黑煤下的孩子,不屈地吼叫着,呐喊着,挺起有力的身躯,露出充满希望的头颅和亮晶晶的大眼睛。过了这段黑土路,就看到一条向东的小路了,路上的尘土足有一脚深。车子在细细的像水一样的土上轧过去,身后噗噗地带着响声,冒起一道白烟。我的内心,又增添了一阵凄凉和感慨:这细土经过千万车辆的辗轧,竟然成了这般模样。它已经被辗成了细粉,可它还是在寒风中,发着亮光。那噗噗的响声,像哭声,又像一个威武不屈的钢铁一般的战士冲向敌人的杀声和怒吼。它在大声告诉世人,它是永远碾不垮的,它永远也不会在这个地球上消失。那伟大的物质不灭定律,已经宣告了它的胜利。那道白烟,起于地面,高高地飞向空中,像是一条龙一样,升腾,跳跃,又从空中摔落下来,然后又一次次地昂头挺胸,跃向空中。它大声地呼叫着,告诉世人:它有着永远不屈服的意志和力量!说不清为什么,我竟然被这细土感动得流泪了。
终于看到向南的这个大门了。我的车子在大门前站下。说是大门,实际上就是在两边的墙头中间,留的一个豁口。豁口的西边有一间小房。小房子窗前,挺脸抬头,端坐着一个人。我知道是门岗。我问:“这是铁厂吗?”“是。干什么的?”“新分配来的。”“进去吧。”可是刚走进院子,就听到门岗自语道:“又来一个白吃饭的。”我不太明白他说话的意思,就走进了厂子的大院。
大院内特别显眼的大喇叭,在一个高高的杆子上,向四周张着大嘴。最前面那排房子前,是一大堆煤,像个小山,黑,又亮。碎煤散乱地,向四周扑棱得很远。弄得几乎整个大院都有煤的痕迹。散乱的煤,藏在乱草里。绿绿的草,盖着他们,缠着他们,抱着他们。草里有好多小虫子,在爬,在飞,还发出嗡嗡的声音。院子的北边,横七竖八,大大小小的铁块,长的,短的,方的,圆的,像我们村里那个大土堆。周围那些碎铁屑,细得像面粉,红得像血。一直流到很远的地方。
“东来兄弟,你也分配到这个铁厂了?”煤堆旁,绿草上,站着王小芳。
我感到意外:“姐,你咋和我一样的命运啊?”
她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很兴奋的样子,说:“能分配,就不错了 。分不分在学校也不那么重要吧。干嘛这么一脸伤感?走,咱们去报到吧 。”
我们就去办公室报到,都领到一身蓝色的工作服,走进各自的宿舍。
天还不太黑,我的宿舍的电灯就亮了。成群的飞虫,围着灯扑啦啦地飞。好像为了实现一个共同的伟大的理想的目标,不屈地,勇敢地,向炽热的电灯泡,冲啊撞啊,有的悲壮地落在地上,叫屋里的人踩成了泥,有的撞到灯壁上,化成了水。我觉得自己就像这些飞虫。这宿舍,两间房大,一共九个人,南面四个人,北面五个人,每人一张单人床,床和床是隔开的,两排床中间可走动。床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被褥,脏兮兮的衣服,熏人的臭袜子。被褥都靠墙放着,很整齐,床铺下塞满了破鞋、洗脸盆、手巾和肥皂之类的东西。
不要以为这些工人们太脏,别看上班时,一个个都穿着一身油腻的脏衣服,浑身是汗味、油味和腥臭味,下了班,很讲究,都先往洗澡堂子跑。这些工人们一个个拿着香香的肥皂,怀里抱着漂亮的衣服,脖子挂着雪白的毛巾,哼着红歌,进了澡堂子,扒下脏衣服,冲啊,泡啊,洗啊,烫啊。身子在水里泡得好舒服,好滋润,好惬意。相互笑着,叫着,骂着肮脏又倍感亲切的话语,狠劲地搓着头,搓着肚,搓着背,搓着嘎扎窝,搓着卡巴档,腚眼子也都搓一遍。热气从水池里升腾起来,蒸烤着一张张热情的,奔放的,洋溢的脸。一直把个身子弄得白白净净。就像从开水里出来,刚刚退掉毛的白嫩的猪。这头发也弄得油光发亮,香味扑鼻。然后找个清静的地方,望着天花板,美美地躺一会。一个个赤身裸体的光腚猴,就像神仙一样美。那躺着坐着的各种姿态,都是绝美的艺术品。凉干了身子,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新衣服。姑娘们这才显得花枝招展,婆娑迷人,小伙这才显得英姿飒爽,帅气潇洒。回到宿舍,再把自己又脏又臭的工作服洗好,才回到自己幸福温馨的家。这些还没有结婚的俊姑娘帅小伙子,吃过晚饭,在明亮的月光下,在静静的充满诗意的夜晚,会手拉着手,搭肩勾背,谈笑风生,非常浪漫地走向大街,轧马路,逛影院,在城外田野的小路上幽会,在大树下聊天。这就是这个特殊的年代,工人和农民不太一样的地方吧。农民不仅没有下班后的浪漫生活,甚至一身衣服,一年到头也不会换换。
现在,进了宿舍,却没有人理我。我只有主动和他们说话。一个低着头穿着白球鞋的工人在洗衣服,他胖乎乎的小身子,黑黑的脸。我非常客气地问:你家是哪的?他头也不抬地说:我家是哪的和你有蛋的关系?操蛋,多管闲事。我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还是耐着性子,说:看你下了班就要回家的样子,应该离家不远吧?他眼睛抬起来,瞪着我,说:我的事,少打听好不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反感,还是客气地问:咱们厂子是几点上班,几点下班?他腾的一下,站起来,甩了一下胳膊,说:你有病吧,几点上下班都不知道。我便不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床上一张报纸。有个人把洗好的旧衣服挂起来,嘴里乱哼着小曲说:小兄弟,别跟他一般见识,这两天,他和他老婆正闹矛盾,老婆闲他往家交的钱少,怀疑他在外面勾引小姑娘了。他猴急猴急地说:你才会勾引人家的姑娘。无耻!他说完气乎乎地把水倾到地下,这水一直流到我的脚下。我感觉他有点可怜,拿起他的盆,到外面打来一盆水,放到他的跟前,说:哥,你的衣服还没有洗好,再洗一遍吧。他看了看我,不说话,把自己的衣服又洗了一遍,洗完,他就把刚刚脱在床上的一件新衣服,重新穿在身上,骑上车子回家了。
第二天,他回来,我就不敢再和他说话,又去看这张报纸。他却主动地和我说话了:兄弟。报纸有什么好看的。我说:有。报纸上有段真理标准讨论的故事,我看了一遍,就讲给他们听。讲完了,我说,这故事就是这张报纸上的。他们疯一样地去夺这张报纸。一张好好的报纸,撕成了三片。有个人把三片报纸对在一起,看了看,惊讶地说:天啊,你是个天才,说的和报纸上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你比报纸说得生动有趣得多了。
白球鞋就盯着我看,说:你小子长得还人模狗样的,有没有对像?我说:没有。白球鞋兴致勃勃地说:想找个什么样的?我说:什么样的都行。他大笑,说:给你找个母猴子行吗?我说:你太坏了,把前提条件变了,这叫偷换概念。一屋子的人全都大笑起来。他对着我的脸,非常认真地说:好。我给你介绍一个吧,我们龙华有一个民办教师,长得可漂亮了,高个,眼睛都会说话,又爱笑,笑起来,特美,心眼又好。见一面,保证叫你小子睡不着觉。行不行?要不要?行的话。给个痛快话。我去说。我说:现在不想找。他就又急了,竟然打了我一拳,说:我告诉你,像人家这样的,你乐意,还不知道人家是不是能看上你了。牛逼什么呀?一个什么也不会,只会吃白饭的破工人!我说:哥,不是咱看不起人,兄弟现在没有这心思。以后再让哥帮忙吧。他的眼,瞪得像个玻璃球,吼了我一声:以后,什么是以后?草蛋,不管你的闲事,以后再也不会尿你狗日的,快滚蛋,去上班吧!
上班,我是在锻工车间,实际上就是打铁。锻工车间,在厂子的最南排靠东的位置。车间前就是刚进厂子看到的那堆黑黑的煤。第一天上班,我第一个走进车间,站在门口,像个谦虚温良的小姑娘,和走进车间的师傅们打招呼:师傅好,师傅好……师傅们只是哼啊哈的点头,好像都不愿和我说话,目光充满了冷淡,还有敌意的嘲笑。只有一个人向我真诚地笑了笑:你是新来的小刘吧。我恭敬地说:是的,师傅。他说:小刘,以后你就跟着我干。去,背煤吧。他,五十多岁,圆脸,大个,高鼻梁,声音很高。听人们都喊他陈师傅,我也就跟着喊陈师傅。
我背起筐头,在车间外的大煤堆上,铲了一筐煤,撅起屁股,背到车间的火炉前。陈师傅着急了:小刘,你背的是什么呀,这是煤块吗?一堆煤面子,能点着炉子吗?没有长脑子吗?背回去,再去装!我把一筐煤再背回去,倒在煤堆上。再重选了煤块背进来。陈师傅又急了:小刘,你这煤块,也太碎了吧,这个点炉子好使吗?你的狗蛋脑袋叫驴踢了吗?再背回去吧。选块大的,亮的!我又回到这个大煤堆前,在这个筐前蹲下,屁股再次撅起来。一筐煤渣又背到炉前,点着木柴,打开鼓风机,添上亮亮的一锨煤。火苗是蓝色的。蓝色的火苗在炉子上一跳一跳,像鬼火一般。过了一会儿,火苗就变成了红色,红红的火苗,像个恶魔伸出舌头舔着我的脸。
炉子点着了,我把铁块放进火里,再铲上一些煤,盖起铁块。这会儿没有事干,十几个工人就凑到了一起,有站着的,有蹲着的,有坐在地下的,抽着烟,围成圈,唠起嗑来:“要改革了。”“什么叫改革呀?”“村里要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咱这厂子,也可能实行承包责任制,包给别人了。”“厂子要是这样,小刘他们这样的还来咱们这里,不是找死吗。”“不知道,说不清,可能更会滚蛋吧。”我知道他们说的也不是瞎编,也不是空穴来风。咱刚刚来到这个厂子,虽说不喜欢,可很快就叫人家赶走了,岂不窝囊。
陈师傅又喊我了:小刘,这会儿,这儿没有事,勤快点,去擦擦汽锤。别听他们瞎扯蛋。他们说的都是废话。我找块油布,去擦这些汽锤。汽锤真脏,上面挂满了油,挂满了尘土。我像个猴子一样爬上爬下,跪地、趴身、弯腰,撅腚。这些乌黑的油,这些脏兮兮的土,可能觉得我太可爱,就全都粘到我的衣服,挂在我的脸上了。汽锤擦好了,我身上、手上、脸上的油泥,已经向我笑出声来。我刚刚停下来,陈师傅又喊我:小刘,别站着,老站着还行?去,打水,把地面洒一下。我洗洗手,洗洗脸,再去打水。车间里的土太多。我一手提着一桶水,挺着胸走过来,放地下,一手抓桶提,一手扣桶底,前后一抡,泼了一地。陈师傅大声地叫:小刘,你这是洒水吗?这是泼水。泼成了河,还能干活吗?洒水还用教吗?我不好意思地,说:好,知道了,师傅。就又打了一桶水,弯下身子,双手伸到水桶里,哗啦啦地撩,水高高地飞起来,又像下雨一样,散落到地上,水和地下的土碰到一起,砸起一道道白烟。
陈师傅蹲在一旁眯缝着双眼,观察着铁的火侯。铁块在火上,由暗红变成通红,由通红变成刺目的翠蓝炽白。他突然站起身来,圆睁双眼,从喉咙深处低吼出一声:好!抄起夹钳与小锤,动作娴熟地夹出铁块,放到厚重的砧子上,将小锤在冒着热气的铁块上一击,又大声地喊:小刘,过来,抡锤!又说:看到活,该干的,主动干,机灵点,别总是让人支使。我给你说,做人,要有眼前及,不然,到哪里,也没有人喜欢你,也不会有出息。见我发愣地瞅着他,他又叫了一声:还傻愣着做什么,抡锤呀!虽说有汽锤,一般的细活,还是要靠抡锤的。大锤不过十五公斤,抡着不费力,我打得很有力,顿时火星四溅。在铁块和大锤之间,透出的是比铁还要硬的钢铁一般的意志。师傅连声叫好。随着陈师傅左手上的铁钳“伸”、“拉”、“卷”和有节奏地翻动,铁块慢慢变长,变宽。陈师傅平时是打铁的高手,铁块在他的手下,就像一个软的面团,能神奇地变成一个个闪光的菜刀,锋利的铁锹、刚劲的锄头、优质的犁铧,打造出来的每一件物品都是绝品。叮叮咚,叮叮咚,打着打着,我的眼就花了。师傅拉长声音又叫了一声:“好----!”其实师傅的意思是好了,也就是停住的意思。我没有理解,运足了浑身的力气,大锤高高地举起来,猛地砸下去。他的小锤还没有从指定的位置离开,我的大锤就打下来了,不偏不斜,正砸在师傅的小锤上。我没有计算:这样举起的高度,这样的重量,再加上这样双手给锤的压力,能产生多大的重力加速度和动力加速度,落在师傅的小锤上,又会产生多大的势能和动能,会对师傅的小锤造成多大的冲击力,这种冲击力反射到师傅的手上,又会造成多大的伤害。他的手震得受不了,一松劲,一咧嘴,小锤落到地下。这只手抖动着,胳膊一甩一甩的,像受伤的狼一样叫着:奶奶个蛋的,往哪里打,你他娘的,没长眼啊,瞎呀,我的锤没闪开,你就砸呀?!我发窘地站在这里。他又拾起小锤,钳子重新夹住红红的铁块,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来,脸上的肉抖动着,眼里放出可怕的光,嘴里随着钢炮一样的气流,喷出一个字:打!!!随着这个打字,还喷了我一脸的吐沫。也不知怎么了,这一次,我的大锤,又重重地砸在他的钳子上,钳子砸烂了。他猛地扔掉了钳子,黄鼠狼拉鸡般叫了一声:俺的亲娘啊!他叫着,蹲在地上,捂着被钳子震疼的这只手,张着嘴,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狼嚎一般地叫:你是干什么吃的!长眼是尿泡的吗?!滚!滚你娘的蛋!我用不了你这人。什么破中专生?纯粹的废劈材一块!怨不得师范毕业,人家学校不要你,他娘的,笨得出奇!!
这一叫,整个车间的工人,全都停下手里的活,往这边看着。有的皱眉,有的撇嘴,有的呲牙,有的不停地议论:“一个师范生,来打铁,真是活受罪。”“县里分的,这个由不了他自己吧。”“这么多的师范生都分配在学校,为什么他是特殊的。”“还用说吗,当教师一定不合格吧。”“你认为当工人,他就会合格呀?这工人也不是这么好当的。”“这人啊,没有出息,到哪里也是没有出息。”
我不相信自己就这样笨,连个锤也打不好,就拿了一把大锤在这个木墩子上,啪啪打起来,头上的汗像连珠似地落下来,浑身的衣服都湿透,腿像折了,胳膊像断了,我还在不停地打。
练累了,我又跑到一个汽锤上练习打铁块。火红的铁块放到汽锤上,左手钳子夹铁块,右手控制锤把手,汽锤轻轻打下去,稳稳落在铁块上,还行,不过打了几下,红红的铁块就飞到了大腿上。刚刚发的工作服,裤子就烧了一个洞,洞的边上还冒着烟,腿上的肉烫烂了,扎心地疼,就像是一团火从里面冒出来,就像千百根针一同扎进去。
我可能是真的不适应这样的环境。最重要的,我在这里是白吃饭的。工人们的碗里就那么一点吃的,我还到这里来抢,也真是太丢人。
小芳在机工车间上班,下了班,看我情绪不对,吃过晚饭,就拉我到外面走一走。
她说:“想不想看电影?”
我说:“不想,没心情。”
她说:“那咱们就随便走走。”
我和她走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走在长满青草的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我把来到厂子的感受告诉她。她说了许多安慰我的话,我还是很难受。我和她不停地往前走,觉得只有这样走下去,才会好受些。
走累了,我们就在铁路的道轨边,伸着腿,半躺在地上。冬季很冷,夜晚的凉风吹过来。她躺在我的身边,让我觉得很温暖,内心里升腾起一股股的暖流。明亮的月光,轻拂着我的额,内心里轻松了许多。看着长长的铁轨,伸向远方,听着火车鸣叫的粗逛的笛声,我的心,也跟着铁轨,跟着笛声,飞奔着冲向那个遥远的地方,我憧憬着那个神圣的,高远的,美好的未来,胸中涌起一阵阵的波涛。
她拉住了我的手。我觉得一股激流传遍全身,腾地坐了起来,说:“姐,我想再参加1979年的高考。”
她把我的手拉地更紧,说:“姐支持你。可是姐不行,姐不会再参加高考了。姐会在这里好好干,姐会在这里混出个人样来。”
郎朗的星空下,我们脸对脸地坐着,她说:“这个铁厂也是藏龙卧虎之地。”
我说:“藏的什么龙?卧的什么虎?”
她说:“你我都是一条龙,一只虎。”
我才发现,她也和我一样,是有着鸿鹄一样远大志向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