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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高考，我们村子，没有一个同伴。那么喜欢读书的虎子，因为上次高考的题没有做下多少，也没有参加这次考试。
现在，我走出村子，走过村南的小桥，走过往西的这条小道，我们的车子就上了公路。走了几里地，就看到小芳在前面的路口等着我了。我的车子是大水管，很笨重。这大水管，没有牌子，没有车铃，没有车闸，刹车靠一只脚踏地。粗粗的前钗子，超长的大梁，超大的后货架，每个地方都张扬着它的“驴”性。就像顺口溜说的：农村小伙洋又洋，骑着铁驴挂大筐，没有铃铛喊借光，没有刹车用脚趟。这辆车子，我爸骑过，我哥骑过，现在我骑。好像永远也骑不坏。小芳的车子是轻便的。在大公路通向他们村的叉道口，她正坐在车子上，右脚踩着脚踏板，左脚蹬在地上，前倾着身子，向我大声喊：“东来，别磨蹭了，快一点吧。要下雨了。”
我抬头看看天，北半边天一片漆黑，墨一般的乌云，从北往南，滚滚而来，还带着一道道的闪电，一声声沉闷的震天动地的雷声。
我急急地说：“姐，你离家近，回去，拿个雨衣吧。也给我拿一个。”
小芳大声地说：“离考试时间不多了。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算了吧，再拿就晚了。快一点。”
我也大声喊：“好，咱快点！”
这条景阜大公路，还是建国以前的那条土路，宽宽的，直直的，坑坑洼洼，一直通向县城。现在我们的车子在上边走着，就像跳舞一样。
我和小芳肩并肩地骑着车，弓腰，蹬车，挺胸，抬头，大声笑，大声说着话。
到了半路，雨点就落下来。先是一滴两滴，凉凉的水，滴进脖子里，落在脸上。不一会儿，从远处，又传来哗哗的响声。我知道，这是雨叫声。这是大雨从远方，击打着地里的庄稼，而发出的怒吼的，扑天盖地的群狼一样的嚎叫。不好了，大雨要来了。快骑吧，快快赶路吧。
我挥着胳膊，大声叫：“姐，快点，再快点！！！”
可是还没跑出几十米，大雨就像开闸的河水一样浇在脸上，浇在身上。七月的雨来得又大又急，顷刻间，就像天塌了一样，从天上落下来，泥泞的土路，越来越滑。雨水在路上，在田野里，像奔腾的小河一样涌向道沟。地里的庄稼，连根拔起，大片大片地呜咽着，哭叫着，倒在烂泥里，冲进路边的水沟里。大树的叶子，也一片片地被砸下来。粗大的树枝也被大风折断了，就像一个个粗壮的汉子，从高高的悬崖上摔下来，就像一个个勇猛的士兵被一枪枪掀掉了额头的骨盖。快，快，我心里只有考试时间，再没有其它。
啪，一个跟头摔在路上。
我两手插进泥里，双腿跪在水里，撑起身子，爬起来，扶起车子，推着往前走。
没走几步，又摔在地上。这一次连车子带人都滚进道沟里。
道沟里已经灌满了水。这水，裹着滚滚的黄沙，裹着田野里流过来的满是粪土的腥臭，嚎叫着，在沟里翻滚着浪花。它好像在说话：你个兔崽子，跑进这里干什么？不想活了吧，我就弄死你。这浪花，推了我一把。我就在水里，打了一个滚，呛了一口水，腥臭的粪和泥沙，一同灌进嘴里，灌进鼻子里，半天没有上来气。这口气终于导上来了，我像个落汤鸡一样，从土黄的浑浊的泥水里站起来，连续打了几个振天动地的嚏喷，啊铁！啊铁！嘴张着，头探着，肺的气流，把口里鼻子里的脏水顶出来，喷出了几尺远。飞沫像雨一样，飘在空中，落在道沟，溅进水里。我闭着眼睛，一只大手，从头顶，到眼睛，到鼻子，到嘴，用力地抹了一把，又把这水狠狠地甩到水沟里。浪花恶狠地说：你小子，还不服吗？我恼了，怒了，说：爷爷从来没有服过谁。哗啦啦！一个大浪又打过来。我脚下一滑，又一屁股坐在水里，双手摁在泥里，撑起身子，两腿一蹬，猛地跳起来，稳稳地立在水里。眼睛睁开来，两腿叉开来，又用力地抹了一把滴着水的头发，挺了挺胸，再吐了一口嘴里的脏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弯下腰，伸出满是泥水的胳膊，把水里的车子捞出来，高高地举过头顶，一步一滑地迈上坡。担心再摔倒，两腿颤颤的，抖抖的，万分小心谨慎地往上走。浪花又飞起来，飞到坡上，打到我的身上，把坡上的泥弄滑，发出了怒吼的大笑。我脚下一滑，又摔倒了。车子从头顶上落下来，砸到我的身上。脸被身边的树枝划了一下，破了，血流出来。我抹了一把满手满脸的血。这血很快又被雨水冲进烂泥里。我爬起来，一手拉着后车轮，一手抓着坡上的草，双脚慢慢蠕动着，像个蜗牛一样爬上了公路。
小芳也是一脸的水和泥，看我这样狼狈，哈哈大笑。笑声把天刺破了一个洞，在挂满一道道雨柱的空中回荡。她大笑着，推着车子跑起来。跑着跑着，突然站下，把车子扔到地上，挺着胸，仰着脸，高高地举起两只胳膊，紧紧地攥着拳头，胳膊和拳头在空中有力地舞动着，张着大嘴，狂叫乱喊着：“该死的暴风雨，来吧。我们不怕你！！！”
这一喊，大雨怒了，像石子一样坚硬，像子弹一样呼啸的雨点，又向我们的头上砸下来。随着一声响雷，她的头上一根粗大的树枝落下来，砸在了她的肩上。树枝把她压在了地下。她推开了树枝，爬起来，重新站立在雨里，大叫道：“老天爷，你不是人啊，俺农民的孩子难啊，俺农民的孩子苦啊。干么不帮俺，还要惩罚俺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被小芳的不屈，感动得哭了。一个堂堂的男子汉，面对苍天，张着大嘴，眼帘里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这热热的，带着火一样炽烈的燃烧的情感的泪呀，比天上的雨来得还要急，还要猛，一滴滴地滚着，一道道地横着竖着，流淌在脸上，又被大雨冲刷到地上，和雨水泥水一起，滚进烂泥里。
又走了一段路，车轱辘上沾满了泥。
我扔下车子，跳下公路，找根树上掉下的小干棒，弯腰抠着车子上的泥。泥难抠，心太急，一会就出了一身汗。费力地抠好了，又弄了满身满脸的泥。汗水、泥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从头上滴到车子上，滴到地上，滴到泥里。
我再一次推起车子往前走，走了几米，车轮的泥又塞得车子一转不转了。这车子，就像一个讨气的死皮赖脸，又受了很大委曲的孩子，任凭大人怎么推，怎么搡，这铁驴就是噘着嘴，哭丧着脸，一步也不往前走。我说：铁驴啊，你别捣乱了。再捣乱，我就误了考试呀。可怜可怜我吧。铁驴说：亲爱的主人，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可恶的烂泥，把我的喉咙咔死了。我还能动吗？你推吧，用力推吧。
我就用尽全身力量去推。
可是，推不动。脚上穿的破凉鞋，也来捣乱。鞋里也沾满了泥。这泥就像润滑油一样滑，走几步，鞋底就会吱吱叫着，翻到脚面上来。鞋带深深地踩进泥里。我大声地喊：狗蛋的鞋底啊，真是太欺负人了，你的责任是在下面，凭什么跑到上面来，凭什么要把鞋带压下去？！我扶着车子，弯下腰，抓住凉鞋的后跟，把脚面上的鞋底，扳到脚下，就像扭动着一个不听话的士兵的脖子。再抹一把鞋带上的泥，重新穿好，接着往前走。
走了几步，鞋底又翻到了脚面，一用力，一蹬脚，连接鞋底的胶带，撕开了一个口子，啪的一声响，胶带挣断了。一个屁股蹲，连人带车子又都摔在地上。屁股和两手一同扎向泥水里，形成一个三角架，两腿翘向空中，又快速地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就这样坐在地上，望着天上。满天的大雨，白色的，光亮的，在风中倾斜着落下来，带着响声，铺天盖地落到我的头上、身上。这雨，又像是一道道利箭，扎到我的眼里，扎到我的脸上，扎到我的头皮上，扎进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又像石子一样，砸进泥里，砸进水里，溅起无数的浪花。
我爬起来，把脚上的另一只鞋也脱下来，甩到地上，拾起再也不能穿的鞋子，合在一起，掖到腰带里，光着一双大脚板，扛起这头铁驴，叭唧叭唧地在泥泞的路上跑起来。这样跑着，我大声地叫着：老天爷啊，睁开眼，看看吧，看看你不屈的子民吧！
小芳更推不动车子，已经急得哭了。
这个时候，是一种什么滋味啊？
我的内心深处却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活力和激情：
我好像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欢笑着走进大学的校门。
我站在大学的校门口，挺起有力的胸膛，高高地昂起头，眼里充满着高傲和目空一切的目光，背着娘亲手放在我肩上的行装，把大学录取通知书，紧紧地攥在手里，举在空中。那火红的通知书，闪光，耀眼，透着一个骄傲的中国人昂扬向上的激情，透着我们这代人的信仰和自信，透着继往开来的一代人的不屈和豪迈。那火红的通知书，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在那一瞬间，变成了一只雄鹰，高高地翱翔在蓝天，又化作一个神奇的航天器，载着我，也载着我的梦，飞向太空.......嘹亮的国歌响起来，在我的心中唱起来：
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
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
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
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
起来！
起来！
......
大学，我的大学，我来了！
我心中的大学真大啊，比我原来的师范大上百倍千倍，就像玉皇大帝的庭院一样阔。
这大学校园的柏油路是这么宽这么长啊，就像一道美丽的彩虹一样伸向远方，伸向理想的未来，伸向梦幻般的神奇的地方。太阳出来了，带着铺天盖地的火一样的热量和激情，把五彩缤纷的，绚丽的，耀眼的色彩，铺在路上，撒在我的身上，涂抹在我的脸上。好温暖啊。这路边镶着整齐的，条形的，美丽的石边，像守护巨人的士兵一样，庄严地立着。路平平的，宽宽的，发着亮光，带我走向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带我走向一个伟大的理想的王国。我感到，身子暖暖的，我的青春，我的朝气，我奋斗的激情，在我的躯体流动着，激荡着，奔放着。我感到，我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都能笑出声来。好自豪啊。我在校园里走啊走，我看到了路的头。路的那一头是什么？噢，是巨人的手啊。我大步地走过去，紧紧地握住了巨人的这双高贵的，温暖的，传递智慧和激情的，带我奔向未来的大手。
大学校园里有假山、池沼，假山上有那么多的花。那花，红的，白的，黄的，粉的，紫的，蓝的，夺目耀眼，香味扑鼻，展开美丽的脸向我笑，伸开温暖的大手，扑进我的怀，他们拥抱着我，亲切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刘东来。假山上有那么多的小草，光闪闪，绿油油的，伸展着枝叶，给大地铺上了一片片美丽的地毯，这枝叶变成了一双双脉脉含情的小手，抚摸着我的脚面。花里飞舞着彩色的美丽的花蝴蝶，嗡嗡地在我的头上叫。草丛的上方，成群的欢快的小鸟在飞，从高高的空中，飞落到地上，飞落到我的脚下，向我聚拢过来，它们“来哥！来哥！”地叫着我的名字，唱起了赞美的歌，跳起动人心弦的舞。帅气的男生和漂亮的女生，在花丛中，在绿草上，坐在一起，快乐地笑，快乐地说话，快乐地看书。那个最美的校花，站在那儿，亮亮的黑眼睛，忽闪忽闪的，俊美的脸蛋，比小芳姐还漂亮，双臂伸开，像蝴蝶一样飞过来。她说：来哥，咱们是亲密无间的同学了。她飞到我的身边，拉我的手，拥抱我，亲吻我。我说：我是农村的孩子，不喜欢你们城市这一套。我用力推开了她。她说：你小子，太傲气了。是啊，我们农村的孩子，就是傲气，就是了不起。我们不把城市人放在眼里。我们哪一点也不比城里人差。总有那么一天，我要让你们这些城市人，在我面前，在我们农村的孩子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你们等着瞧吧！
大学校园里有那么多的树，树林里有那么多的小路。小路弯弯曲曲的，它究竟有多远啊，它会伸向什么地方？林间的小路上走着的，树下石凳上坐着的，都是大学生啊。这些大学生捧着书本，挺着一张张阳光的，奔放的脸，在树荫的遮掩下，神采飞扬地读着，看着。看书的时候，还有相好的男生和女生背对着背相互依靠着身子。相恋的人儿这样相互体贴着，就像一对初恋的小鸟，用自己的心温暖着对方的心，用自己的火花撞击着对方的火花，用自己的激情燎拨着对方的激情，给对方以鼓励，给对方以信心。噢，这是展翅腾飞之前的一次加油吧，这是大赛之前的一次放松吧，这是冲锋之前的一次美餐吧。噢，你们是来自大城市的孩子吧。我们农村的孩子穷，我们农村的孩子苦，我们农村的孩子从来没有卿卿我我的这一套。我们不会这一套，也不欣赏这一套。我们深知我们的百姓，我们的乡亲，我们的爹娘是怎么不容易。我们会始终保持着一种昂扬的、奋进的，向着最高点冲刺的激情。为了我们的亲人，为了我们的父母，我们会用我们的方式拼出一条带领农村，带领国家走向富强的路。将来，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质朴、善良、乐观、奋发向上的精神，才是我们这代人追求的骄傲！
哎呀呀，这大学校园里的学生真多啊，那封闭的大操场上，奔跑着那么多的学生，从那一座座高高耸立的大楼里，走出那么多的学生，一个个仰头挺胸，志高气扬，笑容挂在脸上，豪情装在胸中，激情藏在心里。哎呀呀，这些学生有的还戴着硕士帽、博士帽，都显得那么自信。那神气，好像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大的中国，将来都会属于他们的。好像只有他们，才能称得上，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的骄傲。好像只有他们，才是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走向繁荣富强的开拓者，进取者，奋斗者。好像只有他们，才能称的上真正有骨气的，有血性的，刚毅的，勇往直前的中国人。好像只有他们，才算得上早晨八九点钟的，那个冉冉升起的，金色的，光亮的，耀眼的太阳。不，这里面有我，有一个叫刘东来的我。在我的眼里，他们都算不了什么。我才是他们当中那个最最骄傲的一个，我才是中华民族最最了不起的那一个。说不定，有一天，我就是他们的领军人，我会带着他们，在中华民族前进的路上奔跑。
哎呀呀，大学校园的图书馆真大啊，图书馆里书架旁、书桌旁、空地上，有那么多的人，站着的，坐着的，埋着头，痴迷地，如饥似渴地看着书。他们用眼睛，用心灵，用智慧，把书里那些宝贵的东西挖出来，再用这些宝物，去创造更大、更美、更震撼人心的奇迹和壮举，去推动有着几千年文明史的中国的车轮，在通向未来的写满了许多传奇的路上飞奔。这里面也有我，也有一个叫刘东来的我。我的聪明和智慧会远远超过他们，我才是他们当中的强者，是他们当中最了不起的那一个吧。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把所有的知识都装入我的脑海里，我会成为一个出奇的智者，成为他们当中的圣人，让他们都跪拜在我的脚下，把所有的最美的花，捧到我的手里。
哎呀呀，这大学里，有那么多的教授。他们过早地染白了两鬓，伟大的神奇的大脑里装满了智慧，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他们的心灵像活菩萨一样善良，他们的品质像可爱的绵羊一样朴实，他们的心胸像大海一样宽广，他们的情怀能装下整个世界。他们用汗水浇灌，用粉笔耕耘，用语言播种，用心血滋润，开出了那么多鲜美的花，结出了那么多丰硕的果，培养了那么多一代又一代的莘莘学子。他们一生感到最骄傲的是他们的学生吧。亲爱的教授，我来了，我叫刘东来，握住我的手吧，把我拥抱在您的怀里吧。我才是你们的学生中，那朵最艳的花，那个最大的果，那个最让你们感到骄傲和自豪的学生呀。
我就要在这么美的环境学习、生活，放飞着我理想的风筝，扬起冲向未来的风帆了。我的梦想，就要像雄鹰一样，插上金色的翅膀，唱着嘹亮的战歌，高高地在蔚蓝的天空中翱翔了。
我的爸爸，我的亲娘，我的亲哥哥和妹妹啊，我就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我的爸爸娘啊，我的亲人，你们看，多美啊。早晨的太阳，闪着金光，透过树枝，已经照在了我的身上，照在我的脸上。头顶上所有的树叶，为我遮起一片绿色的天空，地下的小草，为我铺上一层绿色的地毯，那些最美的才女，最漂亮的校花，也一个个，一群群，全都围在我的身边，说啊，笑啊，打啊，闹啊。说不定，他们中的哪一个，会拉着我的手，会搂着我的腰，和我一起奔向未来，和我一起撑起中华民族蔚蓝的，霞光万道，光芒四射的天。一切都是一片绿的世界，绿的海洋。我的周围，到处都充满了幸福和欢乐。小鸟跳跃着飞上了枝头，咂咂地叫了。我的爸爸娘啊，我的亲人，又一个新的美好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我很快就成为爸爸娘骄傲的儿子，成为亲爱的哥哥骄傲的弟弟，也成为亲爱的妹妹骄傲的小哥了。
这样想着，我咧着大嘴乐了。
雨还是那样急，从头上脸上往下浇，在路上哗哗地流，风还是那样吼，吹得我们站不住脚。
“前面有个村子，咱们把车子放到村里吧。”看起来比我还要狼狈的小芳说。
这个村子离县城不远，就在公路的边上。
我说：“行。”
我们挽起裤腿，光着脚，踩着泥泞的路，扛着自行车，一步一滑地进了村子，推开一个朝南的大门，走进这个土门楼，走进这个院子。
院子里有一堆柴草，一个大水缸。雨水把院子的水砸起一片片的水泡，房檐上的水形成一道道水柱，哗哗地从房檐上落下来，砸进房檐下的水洼里，再从水洼里涌出，流进院子。水缸里的水，也溅起老高，顺着缸沿流到缸壁，再流到地下。啪的一声，土墙的坯，坍塌下一大块，砸到墙下的草堆上。
小芳可怜巴巴地叫声大娘，我可怜巴巴地叫声大爷。
大爷从屋里迎出来，说：“俺那亲娘啊，你们是做什么的？”
我把车子扔在院子，喘着粗气，说：“大爷，俺们是参加高考的。淋在路上。”
大爷急急忙跑过，拉我们的手，说：“孩子，快进屋，避避雨再走吧。”
我感动万分又心急火燎地说：“不了，大爷。快到考试时间了。我们的车子推不动了。把车子放你这里吧。我们还得赶路，走着去县城。”
大爷热情地说：“孩子，喝碗热水再走吧。”
我说：“不了，大爷，我们也没有时间了。大爷，你屋里有表吧，帮俺看看点是几点了。”
大爷急急火火，到屋里看了看，说：“不到八点半。”
我对小芳说：“考生现在快要答题了。再超过一刻，就不许进场了。也就是说，八点四十五以前，咱们能走进考场，才可以参加考试。”
小芳急红了眼珠子，说：“咱们拼吧。别没有考试的机会呀。”
大爷也跟着急了，说：“孩子，下着这么大的雨，怎么走哇？”
我抬头看了看满天的大雨，说：“大爷，没事。我们不怕雨。我们拼了命，也得参加考试！”我又对小芳说：“姐，咱快跑吧，咱拼呀！！”
车子放下，出了大爷的家门，我们又急急忙忙地往前奔，拼着命地向县城跑。
雨更大了，风更急了。在暴风雨中急行的我们，就像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两个勇敢的，威武不屈的士兵。
我们在水里，在泥里，在光滑的地面上跑起来。我拉起小芳的手，张扬着胳膊，迈动着雄狮一样的腿，飞快地跑着。地太滑，我们摔了一个跟头又一个跟头。小芳姐那漂亮的脸蛋，成了大花猫。我们爬起来，再不屈地往前跑。
跑啊，跑啊。就这样，我抱着一双断了带的凉鞋子，光着一双大脚板，穿着沾满泥的灰色的大裤衩子，挎着被雨水浇湿的，紧紧地贴在身上的白背心，顶着一头挂满了青草、树叶和污泥的杂乱的黑发，走到了考场的门前。
我用力踢开考场的门，把所有的考生和主监考都吓了一跳。
主考带着一脸惊讶，对监考说：“看表，从开始答题，到现在超过十五分钟了吗？超过就不要让他进场。”
监考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还差一分钟。”
主考说：“你坐下去！请监考同志发给这个考生试卷。”
我喘着粗气，坐下去。刚刚坐下，地下就流了一洼的水。
下了考场，我觉得太饿了，急急地奔向街里小吃的地摊。
那边一个七十多的老奶奶，守着一个竹篓，竹篓里冒着热气。她张扬着满是皱纹的脸，大声吆喝着：“窝窝头，好香的窝窝头，参了豆面的，好香呀！”
我眼睛直直地望着这些窝窝头：“多少钱一个？”
“五分，这窝窝头，可好吃了。”老奶奶圆脸盘，阔鼻子，穿着一身黑衣服，手脚麻利，面带慈祥，抬起头，看着我：“孩子，要几个？”
“两个”。我说着，把一角钱递过去。
老奶奶把钱装进兜里，又看了看我，却给了三个窝窝头。
我想，这个老奶奶老了，帐也不会算了，怎么还来卖窝窝头呀，就说：“奶奶，多了一个。”
老奶奶慈祥地看着我，笑了，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说：“你这么大个小伙子，两个窝窝头吃不饱的。那个是多给你的。不要钱。孩子，我的孙女也在考大学，咱们乡下的穷孩子呀，没钱，可怜哦。”老奶奶这样说着，好像我就是她的亲孙子似的，伸出那只粗糙的手，在我的头上摸了摸。
她这样温暖的大手，这样慈祥的面容，这样亲切的话语，让我想起了亲娘。我抓着两个窝窝头，竟然差点哭出声来。我想说声“谢谢奶奶”，可是这话只是在喉咙里哽咽了一下，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只是用抓窝窝头的手背，在自己的眼帘上抹了一下，转身走去了。
我想：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可能有着许多像这个老奶奶一样善良，富有爱心的好人。他们有着朴素善良的优秀品质。这种品质，有着几千年以来，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文化根基，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这是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骄傲。我们渴望金钱和财富，渴望美好的物质生活，但更希望我们这个国家有一天能成为一个高度精神文明的国家。如果有一天，这个国家到处都是像这个老奶奶一样的好人，该是多么好啊。
吃下老奶奶的窝窝头，我想找个地方看一会书，再次走向学校大门前。门前竟然传来一个女孩扎心扎肺的叫喊声：“不要啊！不要啊！”
我向那个方向看一眼：一个男子黑黑的脸，大大的头，一身的泥土。他撕扯着这个女孩子手里的东西。这女孩又大声叫着：“不要抢我的东西呀！不要呀！”她叫着，和这个人撕打着。一群人，站在远处，好像都在看热闹，没有一个人到跟前去。终于有一个人喊了一声：放开她！向前靠过去了。一大群人，也都跟着围过去。男子有些慌乱，手有点抖，脸上冒出汗珠子。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身上充满了一种奇特的力量，突然一拳把女孩打倒在地，夺过她手里的东西，从腰里，掏出一把刀。那是双面刃的刺刀，短短的，尖尖的，亮光光的。他眼里露出凶光，高高地举着刀，抱在胸前，叫着：闪开！！闪开！不要命，我就弄死你！有人大叫着：“俺娘啊，可了不得了，要杀人了，要杀人了！”所有的人都向后退。再没有人敢靠近他了。好多人吓得丢了命似的往远处跑。男子竟然像个英雄一样，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人群。
我突然发现这个女孩是小芳。
小芳也看到了我，说：“东来，快帮帮我！那个人抢走了我的包。包里有我的准考证和二十元钱。主要是准考证，准考证丢了，下午我就不能参加考试了。”
我一跺脚，向那个贼人冲过去，叫道：“你站住！”
这一叫，那个人生出了飞毛腿，一溜烟似的钻进一个胡同，就不见了。
我拼命地往前跑，总算见到了他的影子。在一个大门前，他站了一下，又往前跑。
一个老太太从大门里出来，也被他撞倒了，大骂道：“俺的娘啊，哪来的不长眼的贼羔子。”
男子一跃，从老太太的身上跳过去，又拐了一个弯，跑进另一个胡同。
我紧追不放。
他又从胡同蹿到大街上，有点慌不择路，撞翻了卖水果的小摊，小摊的水果撒了一地。
我奋力追过去，大声地喊：“请你放下拿的东西，我不会伤害你！”
男子头也不回，叫道：“你个狗日的，不要管闲事！”
我叫道：“不是闲事，她是我姐！”
男子停了一下，那把闪闪发光的刀子，又举起来，抱在胸前，大叫：“不怕死的，你就过来！”
我突然想起窑厂死去的麻子。于是，便有了猛虎一样的胆量，冲到他的跟前去，说：“你别吓我，我不是吓大的！我也不怕死！”
他说：“那你就去死吧！”他的刀带着风，真的向我捅过来。
我一闪身，左手抓住了他的刀刃。刀刃紧紧地攥在手里。锋利的双刃，深深地扎进手掌的肉里，手掌裂开了口子，血涌出来，在我的手臂上流着。
他用力的抽着这刀，一抽，这刀就更深地扎进我的肉里。
我的手没有松开这刀，瞪圆双目，一脚踢向他的下裆。
他握刀的手松开，紧紧地抱着裆里的小东西，狗一样叫着，跪在了地下，把有准考证的钱包，也扔在地下。
我大声说：“你伤了我，我不会伤你。跟我走，去公安局！走！”
他磕头，说:“兄弟，俺也是没有办法。家里就一个老娘。俺娘快死了，还等着俺给她抓药哇。俺没有钱抓药，才干了这事。兄弟，饶了俺吧。”
我说：“是真的吗？”
他说：“说假话，天打五雷轰。”
我把小芳的准考证和钱包，捡起来，看东西都在，就说：“你走吧。”
这个人撒开丫子就跑。
我说：“你站着！”
他又站着了。
我把衣兜里，出门时，亲娘给的十元钱，掏出来，扔给他，说：“你拿着，这是我的钱，快去给你娘抓药吧。”
他抓起地下的钱，向我磕了一个头，就跑。
小芳看到追回的东西，喜极而泣。
我觉得自己有点像个英雄，把手里的刀扔在地下。
小芳拿出手绢，说：“我先给你裹一裹吧。”
我伸出受伤的左手。
她裹了一下，那血很快就把她的手绢染红了。
小芳说：“咱去学校的医务室上点药吧。”
小芳拉着我，去了医务室。
医生看了看，上了药，说：“多亏没有伤到骨头。又是左手，不影响考试。”
考完最后一科，又下起雨来。我用颤抖的手，答完了最后一道题，感觉到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量，似乎也被抽光。
走出考场，雨已经停了。太阳出来了，雨后的天空很美，几朵云彩像是白色的、蓝色的花，一团一团的，在天上飘着，很是壮观。刹那间，几朵好看的云突然不见了，消失在高远的天边。太阳把整个大街照得一片通亮。
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天是这样蓝，路是这样宽，房子是这样壮观，小草出奇的绿。满眼都是漂亮的美女，在阳光下，她们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迎春花，这么亮丽，这么闪光，这么神采奕奕，给人一种超世绝伦的美。
小芳姐又向我走过来。她薄薄的衣服被夏天的凉风一吹，显得很美。她说：“走，跟我到那边吃点东西吧。我奶奶在卖窝窝头。奶奶做的窝窝头可好吃了。”她的声音，甜甜的。
我说：“姐，那个卖窝窝头的老人，就是你奶奶呀。我吃过她的窝窝头。”
小芳挂着满脸的笑，问：“好吃吗？”
我说：“好吃。她还多给了我一个窝窝头。你奶奶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这个时候，我看到，太阳的光线照着她那像是含苞待放的花一样美丽的脸。我想：今年，我要是和她一同考上大学，考上同一所大学，那该多好啊。我想：这么善良的女孩，她还有一个这么善良的奶奶，谁要是娶了她，一生该是多么幸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