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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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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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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追梦人》连载

第八章

这天早晨,我刚把王强接到学校,校长就喊我了。我想:可能有麻烦了,一定是王强摔折腿的事,校长知道了。

可是一进校长办公室,校长却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把仅有的那点茶叶末也放进去,然后向我笑了笑,拍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把那杯热水端到我的跟前。

我觉得很奇怪,没有喝他倒的水,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着他不停地在我的眼前来回晃动。他点了一支烟,不停地吸着。吸了一会儿,才在我的面前坐下来。可他只是那样坐着,一句话也不说。屋里很静,只有墙上的时钟哒哒地响着,这让我的心非常紧张。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说话了:“东来,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混一辈子都不容易。有些事情,想做的不一定能做到,兢兢业业地工作,辛辛苦苦地追求,到头来,可能都是一场空。我知道你的困境,理解你的难处,特别是从师范毕业到今天,你付出得太多,吃的苦太多,你走的弯路可以写一本非常感人的故事。我更知道,你是一个好教师。可是,现在,公社下了通知,不让你在咱们学校代课了。”

我震惊又气愤,眼睛都要冒血了,大声地问:“为什么?!”

校长说:“你在这里代课,村里要求公社给村里补贴,才可以记工分。你爸爸为记工分的事去了公社,和领导顶了嘴。”

这记工分,是人民公社化以来,社员上工应得报酬的分数,相当于后来的工资。早晨太阳还没出来、早饭后、晌午后,我们村里的生产队长,会准时站在饲养棚前,敲响那个挂在树上的大钟。那钟声,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钟声一响,社员们就一窝蜂似的把生产队长围起来,按队长的分配去干活了。这个大钟旁,饲养棚的院里,有两间土房,是生产队的队部。这队部的墙上,贴满了每个月份公示的工分帐单。白天这里是会计算账、队委会开会的地方。队委会很少开会,只是白天经常听到会计噼里啪啦的算盘声,清脆,响亮,又悦耳。那个会计,能左右手同时打两把算盘,打出来的数从来不出错。晚上这里是记工分的地方。月亮刚刚升起来,大人孩子都挤进这个土屋子,一团团,一簇簇,肩挨着肩,脸贴着脸,身子挤着身子,把桌前手忙脚乱记分的会计,围在中间,大声地报着工:我,一天,八分,我娘,一天,八分,我爸,一天,十分,我哥,一天,十分,我姐,一天,八分….队长只是站在一边听着核实着。会计个子不高,被压得受不了,站起来,前后左右晃动着胖呼呼的小身子,大声地喊叫着:“兄弟爷们,你们不要挤啊,可怜可怜我吧。快把我压死了!”记完工的人们走出那个人堆,相互贫嘴,聊闲篇,开玩笑,说笑话。满屋子,满院子,都是哈哈的笑声,那笑声能飞上房顶,飞上树梢,飞到天上的云彩里。那种苦却快乐的感觉,可能后来很难找到了。这就是这个年代记工分的美好回忆。

现在,我突然想到前天的一个上午,爸爸到学校来过一趟,爸爸走进我的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的凳子上,背靠着墙,两只手不知所措地放到膝盖上,阴着脸,一身的尘土,顶着一头的玉米花子,穿着一个灰裤叉子,半袖的白褂,敞着,露出一起一伏的黑黑的前胸,脸红红的,那样子,就像刚刚吃过一个死孩子似的。爸爸低着头,坐了一会儿,又盯着我的脸,盯着我办公桌上的书,嘴张了张,似乎要流泪的样子,想和我说话,可一句也没有说出来,就走了。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说过爸爸和谁拌过嘴。爸爸是一个老实忠厚的庄稼人,在村里,见了地下的一只蚂蚁,都绕着走。这事怎么就和公社这么大的领导闹掰了?

我知道,这是人生的大事,我能走到这一步,太不容易了。我不想就这样放弃,我得想一个能解决这问题的办法,就说:“校长,县里还有几元的生活补助费,也饿不死我。我可以不记工分,在这里上课,行不行?”

校长很为难,眼睛直直地看了我好长时间,竟然说:“领导拍板的事,变不了啦。”

我没有想到校长是这样的态度,就说:“代课教师是县文教局安排的吧,公社领导不能想辞就辞的吧。”

校长说:“现在的事,说不明白呀。”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突然觉得,这屋子里,这些书,这些锦旗,这些制度,这些课程表,这床铺、脸盆架,都一下子变成了恶魔。就是这个平时待我一直不错的校长,也成了恶魔。他,面目狰狞,像个小丑,像个怪物。我恨不得立刻杀了他,出一口胸中的恶气。我大声地喊:“校长,这些日子,我在这里是怎么工作的,怎么卖力地教学的,你是看到的,也听到的吧!”

校长的脸一阵发黄,说:“我不瞎,也不聋,看到的,也听到的。”

我突然站起身,手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地质问:“那你为什么就不能在领导面前,说一句公道话?为什么呀?!”

校长的脸又一阵发白,说:“我说了。”

我叫一声:“说了为什么会这样?你和这个公社领导一样,也因为我是社来社去的,没有名没有份的臭代课,才这样瞧不起我的吧。”

校长也站了起来,说:“没有哇。我一直很器重你呀。”

我又叫:“器重个屁!你要不同意,他们会赶我走吗?”

我愤怒了,心中的怒火,烧着我的心,烧着我的肺,烧着我的前胸和后背,我觉得这火像烈焰一样,从我的嘴里,眼里,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喷出来,身子发抖,腿在打颤,胳膊沉沉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握起来。握起的拳头,像个大石头,猛得举起来,砸在桌子上。桌子上的水杯掉在地上,发出一声爆响,碎玻璃散了一地,水也流了一地,这已经泡好,冒着浓浓的香味的茶叶沫,也流了一地。

校长的手有些抖,嘴也抖起来,说:“东来,请你冷静。”

我一又是一脚,踢翻了他的凳子,叫道:“你们砸了我的饭碗子,还叫我冷静?冷静个屁!我告诉你们,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你们这种不负责的做法,是缺了八辈子德的!”

校长的头垂下去,说:“你要理解我,我这样一个校长,在公社领导面前,没有权,没有势,更没有说话的资格呀。”

我又吼了一声:“别给我提有权没有权的事!没有权,你有资格通知我吗?!全都是官话,全都是屁话!”吼完,我的眼睛酸酸的,转身走出这个办公室。

走出办公室时,我又在他的门上踢了一脚。

这时候,我上师范的特殊的经历,像潮水一样,呼啦啦地涌向脑门:

1972年,我高中毕业,刚刚放下书包,就跟着村支部书记章哥,去挖河了。这挖河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治理海河呀。这海河,是华北最大水系,中国七大江河之一,上游北运河、永定河、大清河、子牙河、南运河五大河流及三百多条支流,呈扇形汇集于七十三公里的海河干流,如玉带般地蜿蜒在津门大地。天津也因此被誉为“九河下梢”、“河海之要冲”。一九六三年八月,海河流域南部和西部遭受特大暴雨,洪水淹没了我们的庄稼,吞没了我们的村庄,冀中冀南一片汪洋。村子里房屋一片片倒塌,砸死淹死的牲畜发出难闻的腐尸臭,满地的庄稼泡在水里,满地的蛤蟆哇哇叫,蛇们爬到高粱头上,缠着一棵棵的红高粱,乌鸦躲到高高的树上。急流冲垮了梯田,冲毁了滩地,冲毁了公路,冲毁了水库大坝,冲没了桥墩,把铁路的钢轨拧成绳形,挟裹着石块、树木、杂物翻滚着淤涡,吞吐着泡沫,奔腾着,咆哮着,象脱僵的野马俯冲而下。我们的领袖一声号令:一定要根治海河!大清河、永定河、潮白河上游,几千座水库建成,永定新河、独流减河、子牙新河、永定河、北运河、大清河全部挖通,呼啸着,奔入大海。这些吃人的猛虎,就都成了一只只温顺的小羊。海河就像神灵一样说话了,它说:这代中国人,不能惹,豪情,壮志,感天地,泣鬼神啊。

这第一次挖河,是在南运河的景县地段,离家近,我们称做小河工。到了工地,我们村里十几个民工,睡在第九村的一个碾棚里。这碾棚,是土坯垒的,有两间房的草棚子那么大。碾棚的东边是一个石碾,南边和石碾对着的窗子,只是一个方形的土洞,没有窗架。石碾旁,放着一口大棺材。棺材偏东的南墙上,有一个门,这门一人多高,一米多宽,没有门框,更没有实际的门。我最怕的,是那口大棺材。那棺材没有油漆,但看着就让人瘆得慌,好像那里面,已经睡满了,大大小小的鬼。那鬼,绿眼睛的,红鼻子的,大耳朵的,长舌头的,都能在我的眼里闪现出来。我们村里的人们,也都怕这口棺材,都把被褥放在尽量离棺材远一点的潮湿的地下。因为这个,大的推着小的,高的推着矮的,瘦的推着胖的,推推搡搡,一阵推搡之后,有两个人竟然动起了手脚,真的打了起来。打起来的,是胖子和瘦子。胖子打不过瘦子,突然发现有个好欺负的主,就是个子最小的我,把我推到棺材前。我僵硬地立着,好像看到棺材里一个死鬼跳出来,伸着长脖子,伸着血红的长舍头,一股尿流进裤裆里,噗哧噗哧掉起眼泪。章哥对胖子说:你没出息到家了,竟然欺负一个孩子。说着直奔那口棺材而去。他把被褥放在棺材上,铺好,就直接躺上去。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高高地翘起来,抖着,㨪着,抽着烟,哼着小曲,像神仙一样,悠然自得。章哥的举动,叫大家一下子明白了,那棺材没有用过,躺上去,就是一个很舒服的床。胖子说:支书,我腰疼,怕潮,让给我行吗?章哥说:不行,早干么了?胖子说:早没有看出来。章哥说:早没有看出来,就到一边歇着去吧。章哥抽完了一支烟,想再抽一支,瞅瞅烟盒,空了,摸摸衣兜,没了。胖子拿出自己兜里的烟,说:支书,我给你一棵烟,让给我行吗?章哥说:这么舒服的地方,一棵烟就想收买我,可能吗?不行。胖子说:怎么才能行?章哥说:你得给我一盒。胖子就把那盒烟放到支书的手里。章哥叼起烟,说:没有个眼力劲,点着呀。胖子拿出火柴,抽出一根,在火柴盒的边上一划,着了,双手捧着,送到章哥的烟头上,烟又在章哥的嘴头上,发出一闪一闪的亮光。章哥美美地吸着烟,说:看你岁数大,又没脸拉皮的,就让给你吧。章哥就在和我挨着的一块地方躺下。

这挖河,村子除记工分外,公社每天只补贴五分钱。可别小看这五分钱。这时候,五分钱,能买五个毛蛋,能买一个馒头,能买一个小烧饼,能在饭铺喝一碗鸡蛋汤,能买两块冰糕。挖河虽苦虽累,可是吃饭管饱。那香香的参着黄豆面的窝窝头,还有那香香的漂着油的粉条菜和猪肉片,都是随便吃,在家里哪能吃上这么饱,这么香的饭菜啊?我一手拿着三个窝窝头,一手端着菜,吃得狼吞虎咽,真是个美啊。我比猪还能吃,一顿能吃四五个窝窝头。有一次伙食改善,我吃了七个大馒头,摁了摁肚子还有窝,又多吃了一个。章哥说:你要是一头小猪,就好养了。

第一次出河工,我还推不了车子,章哥就让我拉车。河越挖越深,拉车的由一个人拉,增加到两个人拉,甚至三个人拉。河太深了,拉车就改为拉滑车。这滑车,是把一辆跨车子倒过来,卸掉轮胎,只留下轮毂。挖个坑,在车子的后面,埋进一个大筐,筐里放进碎石和土,用铁丝和木桩死死地固定在地下,再把车子牢牢地拴在这个筐上。车轮向着上方,车子就稳稳地固定在河岸上了。这滑车的轮毂上再穿过一根粗粗的铁丝,带铁钩子的一头伸向河底,有一个人钩住装满泥土的小推车。大绳的另一头,留在河岸。这头由我和年岁大一点的一个人,牢牢攥在手中,勒在肩膀上。他是一个诙谐有趣的人,脸上总是挂着生动的笑。所以和他一起干活,总叫我一天到晚,笑个不停。拿着勾子的那头的人,勾好车子,喊声:拉呀!我们两个就嗷的一声,拉着大绳,朝着河底方向跑去,下面勾车的,也拉着绳子,跟着车子向上走。一车子泥土就拉上河岸。我们两个再气喘吁吁地爬上河岸。拿铁钩子的,也返回河底,钩到另一辆装满泥的小推车上。我们两个再嗷一声拉上河岸。就这样一趟接着一趟,一车子连着一车子,反反复复,跑上跑下。冬季寒冷的风吹过来。我们穿着一个小褂,还不断地抹着脸上的汗。那根铁丝,发狠地在我衣服的肩部,弄出一个大洞,把我的肩膀勒红,勒肿,从红肿弄出血泡,血泡磨破,再红肿,再弄出血泡。我掉泪,但不服,肩上就生出一个厚厚的老茧子。有了茧子,再也不怕那钢丝欺负了。

河挖深了,河底就渗出细细的水珠,再深一点,掘一锨,细细的水流,就会咕嘟咕嘟地冒出来。一大早,章哥又带着我们,去挖河底的那个渗水沟了。这渗水沟,在河的中间,要挖到一米宽一米深。这沟,是原先挖过的,随着一层层取出沟边的土,沟就没有那么深了。现在只有再挖深这个沟,水才能渗下去,装土的车子,才能在湿土上面的木板上行走,才可以好干活。天很冷,水渠的湿土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凉碴子。我在上面一走,冰凉碴子就裂开了密密麻麻的碎纹,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还在上面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这脚印,一个连一个,弯弯曲曲,像是一条没有头的龙。踩的多了,这脚印,就重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平平的,亮亮的,光滑的面。这渗水沟的水,静静的,亮亮的,在不太深的底部,闪着一道道波纹。早晨的太阳还没有出来,这水就被朝霞映照的,一片红,一片紫,还有那一片片的微蓝,一片片的白亮。

章哥,不到四十岁,中等个,粗粗的腰,黑黑的脸,不太大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他掐着腰上宽宽的皮带,用力地抹了一把黑黑的额,甩了一下满是黑发的头,拿起一瓶六十七度的衡水老白干,张开大嘴,在瓶盖上咬了一口,瓶盖叭嗒一声,掉在脚下。他的嘴,对在瓶口上,一仰脸,酒瓶的底,向着天空,撅起来。他直起脖子,咕咚咚地喝下一大口。喝完一口御寒酒,他涨红着脸,挥着手,大声地说:大家都过来,每人喝一口,跟着我,跳下去!说完,他甩下鞋子,赤着脚,高高地挽起裤腿,先跳了下去。要知道,这是零度以下的寒冬呀。从他的身影里,我看到那些带着战士们,在呼啸的子弹下,在闪闪的刀光下,在倒下的一片片的尸体中,在血流成河的大地上,冲锋在前,英勇奋战的班长、连长的英姿。我看到了,那些在战场的英雄们,抡起大刀,威武地砍向敌人的头,端起刺刀刺向敌人的胸,握起机枪一梭子一梭子的子弹扫向敌群。所有的人都喝了一口酒,学着章哥的样子,呼啦啦地跳下去。这群人,就像放风的鸭子,哇啦哇啦地叫着,在泥水里,舞动起铁锨。我也跟着章哥,跟着这些有着一腔热血的人们跳下去。站在冰凉的水沟里,混身打着哆嗦。不一会儿,冰凉的泥水觉得不凉了,人们都像开锅的水沸腾起来:铁臂舞,银锨挥,烂泥摊,一堆堆,甩到沟上边。干了不到半天,我就觉得手有些疼,伸开一看,两手都是水泡,还有几个血泡。这水泡、血泡圆圆的,鼓鼓的,铺满了两个手掌,水泡像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黄豆,血泡像是一个个红小豆。摁一摁,有的硬,有的软,硬的像圆圆的小石子,软的像气蛤蟆的肚子,手指一摁,瘪下去,手指一抬,又鼓起来。扔一锨泥,就像手上的肉被扯下来一样。我咬着牙,裂着嘴,看看章哥,看看别人,都在拼命地干。有个五十多岁,长得很精瘦的人,累得吐了口血。那血,在他的眼前的泥水里漂着,像是一个黑红的球,慢慢变大,散开。他弯下细却有力的腰,深深地挖了一锨泥,连同那口血一同甩到沟上边。那血,随着泥,在空中飞起来,像是一团燃烧的火,发出耀眼的光。章哥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没事,吐了口血,可能是上火。说着,又弯下腰,锨深深地铲进泥里,一锨又一锨地甩着泥。我也是一条汉子,不是一条没骨头的可怜虫,手上起个水泡、血泡,不会示弱的。就是脑袋掉下来,也不会倒下。我的手臂又舞起来,锨又挥起来。这一个个的水泡、血泡,就不干了,他们向我发出了抗议:天爷爷,地奶奶呀,俺们要爆破了。我说:他奶奶的,破就破吧,破了我也不能认怂啊。这泡就破了。泡里的血,泡里的水,就一股股,噗嗤噗嗤地蹿出来。泡里挤出的水和血,从手掌流到手背,又和汗水搅织着,流到泥水里。这个时候,我的手已经麻木了,已经没有知觉了,就象在战场拼杀的战士,掉下一只耳朵,掉下一只胳膊,没有感觉一样。干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地把手张开:我的老天爷呀,这破了的泡,张开的肉皮,露出魔鬼一样狰狞的脸。我的手合上,再一张,这肉皮就像从手上扯下一块块的肉一样疼。又干了一会儿,伸开手再看看:旧泡的皮磨掉了,露出一片片又红又嫩的鲜肉,就像一个个孩子的嘴,颤颤抖抖地张着,滴着血,流着水。还又增加了新的水泡、血泡,露出魔鬼一样狰狞的脸。有个人大叫了一声:哎呀!怎么搞成这样!这一叫,章哥也看到了我的狼狈像,从水沟里站起来,带着一腿的泥,一身的脏水,一脸的黄泥点子,走过来,拉着我,说:你过来!我说:章哥,你拉我干什么?章哥吼了一声:兔崽子,费什么话,叫你过来就过来!他拉着我,跳出水沟,站在高一点的坡上,又抓着我的手,高高举起来,声如洪钟,慷慨激昂,说:大家都看看这双手,满手都是水泡,满手都是血泡。大家也看到了,跃哥年纪大,累得吐血,一直不停地干。东来还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这样拼命。奶奶的,咱们都年轻力壮的,谁也不能耍熊!谁也不能给咱们村丢脸!他可能是太激动了,说完话,嘴还在张着,口里那几颗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的牙,在阳光下,显得那样霸气,那样雄壮,那样威武,那样盛气凌人。起风了,河边的风裹着尘沙,越过河沟,掠过田野,卷走了地上干枯的柴草和树枝。我看到一只小小的麻雀,从那干枯的树枝上飞起来,它越飞越高,翅膀变硬了,身子变大了。它似乎变成了一只大雁,张开黑色的翅膀,发出撕心裂肺的鸣叫。它似乎变成了一只雄鹰,搏击长空,翱翔苍穹。它似乎变成了一只鲲鹏,扶摇万里,冲向九天。

后来我又出过大河工,这大河工是出了本县地段以外的河工。我累得吐血的那次,就是大河工。

到了1974年,那个夏天的中午,太阳像火一样热,烤得人们透不过气来。村南头的小河旁,大柳树下,绿草上,满是泥土的地下,坐满了我们村子的庄稼人。女人穿着短袖衬衣和短裤,男人穿着大裤叉子,光着黑黑的脊背,脊背上爆出一层层的皮。有人随意拔起地下的一把草,拾起地下有树叶的条子,当扇子,在脸前不停地咕哒着,一张张漆黑的脸,掩饰不住本来的憨厚和纯真。我正在给家里挑水。挑水的井,就在大柳树下,井边镶着有些呲牙咧嘴的砖,周围是我挑水而洒满的水和湿湿的泥。章哥站在大树下,挥着草帽,大声地说:公社让咱们村推荐一个娃去上大学,去读书。人们大声地叫:俺娃十二了,可以去吗?俺娃十三了,可以去吗?章哥说:乱弹琴,还没有断奶吧,抱着你娃回家吃奶去吧。上大学是有条件的。条件是高中毕业,在村劳动二年以上,忠于党,忠于社会主义,政治思想进步。人们又喊:俺儿够条件!俺闺女够条件!我够了!我也够了!报上名就行吗!?章哥说:木头脑子吗?叫你们集中到这里干么了。得选呀!咱们讲民主,大伙选吧,投票!咱说好,奶奶的,谁也不能搞邪的歪的,大家都要凭良心,选出最好的娃!狗子,把纸条发给大家,把铅笔发给大家。有人喊:支书,俺不会写字!章哥说:猪脑子呀,不会写,叫会写的代笔呀。

我没有参加会,没有去投票,觉得这好事,跟我没有一点关系,想也没有想。有人可能会说,你是瞎说吧,明明这是关系到个人一生前途命运的大事,怎么不去投票,怎么还会觉得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我给你们说,这是真的。这个时候农村的孩子,就是这样傻,傻的可爱,傻的叫后人觉得不可思议。我站在井台上,傻乎乎地提了满满的两桶水,站在一片片的水,一片片的泥里,拉开一扁担的距离,放在地上,两只胳膊,一前一后,搭在扁担上,半蹲下身子,勾上水桶,挺直腰板,挑起来,大步在村民们面前走过。

可是票集中起来,拿到大队支部,一统计,得票最多的竟然是我。狗子得的票也不少,但比我少很多。可狗子是党员,还是大队支部委员,而我只是一个白脖子。狗子政治条件比我要优秀得多。他又是参加大队支部研究讨论的人。可能估计全支部的人,没有一个人,在他的面前,否定他,就开心地笑。可是章哥叫大家发表意见时,狗子不好意思直接说应该是自己,他相信有人会替他说话,可是等了半天,却没有人发声。章哥一拍桌子:大伙有眼光,就是他了:刘东来!狗子生气,没有说话,却到公社告了支书。那以后,狗子对我也有意见了,见了我,也不说话了。从小在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深深的友情,就这样没有了。

爸爸知道这个结果,既高兴又意外,两眼放光,满脸通红,穿着灰裤叉子的屁股,坐在家里灰色的砖炕沿上,依着炕头的被摞子,那双方口的粗布鞋,半脱下,露出脚后跟,歪着头,看着我:怎么会是你?不会是做梦吧?我说:不知道,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是我。爸爸说:村里为什么这么多人会投你,支书怎么会看上你个秃羔子。我说:不知道。

可是,这时上大学是实行大队、公社、县文教局三级推荐的。在公社我就被刷下来了,没有戏。白叫爸爸高兴了一场。本来就是个意外,去不了,就算吧,也没有放到心上。

第二年,也就是1975年,公社又给了我们村一个上大学的推荐指标。章哥说:不用再选了,还是刘东来。谁有意见,再到公社去告吧。在一个大热的中午,章哥亲自骑着车子,去公社送我的推荐表。出村的时候,我看到了,他头上戴着一个干净的草帽,还穿了一件干净的白褂子,车子虽破,但擦得很亮。村头树上的知了,在他的头上,吱啦吱啦地叫。他好像看到我了,也没有和我说话。回来后,他看到我,说:我对公社领导说了:这是个好孩子。去年俺们村报的也是他,因为有人告状,没有给俺推上去。今年还是他。希望你们开开恩,给俺推上去。今年公社要是再不给推上去,转过年来,再有指标,俺们村还报他。狗子更生气,又去告状了。

有一天,有人告诉我:你被公社推到县里了,推荐的是大学,可是在县里又被挤下来了,成了省中专。省中专也不错,抓紧找一找。别再出现意外。他说的找一找,就是托关系找人。这对我们乡下的孩子来说,真的不会,也没有听说过。这几年的工农兵学员,有人说,是走后门去的。其实,走后门的因素真的非常少。那是一个像水一样透明的政治环境和社会环境。老百姓和下层干部的思想几乎都纯正无私得像个孩子。我说:没有人,怎么找?她说:你找辛老师呀。辛老师就在县文教局上班,他肯定会给你帮忙的。

辛老师,高高的个子。他应该是所有的老师中,对我最关心的一个了。记得辛老师任我的初中班主任时,有一天下大雨,我拿了把伞,踏着泥泞的路去上学。那日,雨大,风也大,那破伞,一点作用也没有。到了学校,教室里就辛老师和几个学生。辛老师看到我的衣服和书包都淋湿了,就帮我把书包里的书,一本本拿出来,凉到桌上,拉着我的手,摸着我的头,说:跟我来。我跟着他到了宿舍。他用毛巾擦了擦我湿漉漉的头发,拿出一身自己的衣服,说:换上吧。我就把湿衣服脱下来,放在他的凳子上,穿上他的衣服。那衣服好长,好大,好肥。上衣简直就是一个长长的大衣,也很厚,黑色的,呢绒的,那绒毛还有点闪光发亮。裤子长得能把我整个人装进去。他弯下腰,帮我把裤子挽起来,笑了笑说:就这样吧,暖和就行。然后就把我的湿衣服凉上,那只温暖的大手,在我的头顶上,抚摸了一下,拉起我的手,走向教室。那时我长得很矮小,头刚刚到他的胸。我一进教室,那几个学生,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可能辛老师太喜欢我了吧,班上组织学生政治学习,她总是让我读报纸。参加课外劳动,干完活,休息时,大树下,地边的小沟里,长满青草的地下,坐满了学生。辛老师说:东来,再给大家读一段报纸。我就捧着报纸,站在那里大声地读。这时候,辛老师坐在道沟边的黑土上,两只脚踏在绿草上,一双手放在膝盖上,挺着有力的胸,微笑地看着我的脸,眼睛甜甜地眯着,放着热热的期望的光,眼神里写满了关爱。同学们团团地把我围在中间。小风轻轻地吹着,树叶哗啦啦地响着,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射在我的脸上,地下的小鸟在我们的身边跳着,我抑扬顿挫的声音,便回荡在空中。

那时候,上中学都是带干粮的,中午我们带到学校的干粮,用一个手绢或者一块麻布包起来,一个个放到笼屉里。学生们轮流值班烧火熥干粮。学生的伙房,在学校东面的一个小土房里,小土房有个门洞,没有门。里面有一个大灶,灶上是一个大黑锅,锅里添上满满的一锅水。锅上是一层又一层的笼屉,里面放满了我们的干粮。值班的学生,在上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的时候,就抱着一大堆干黄的玉米秸,去烧火熥干粮。这灶旁没有风箱,灶下有一个铁篦子,铁篦子下,有一个进风口。风从这个口里进去,火就燃得很旺。有一天,我和一个同学值班,一根根地把柴火放进铁篦子上,火苗腾腾地冒出来,燎去了我的一溜头发,还有我的眉。吃饭的时候,学生们一层层地围着笼屉,瞪着大眼,伸着胳膊,张着嘴,去认领自己的干粮。干粮没有记号,也没有名字,只是靠手绢的颜色,或包的布的颜色,来辨认。找到了,抓起来,又喊又叫地往外跑。有人会高兴得把自己手里的干粮,轻轻地抛向头顶前方的空中,像玩球一样扔起来,手接着,再扔起。想喝笼锅水的,就挨个凑到锅前,伸出自己的破茶缸,去舀笼锅水喝。这笼锅水,不是菜汤,没有一个葱花,也没有一滴油,就是纯熥干粮的水。我拿着自己的红高梁饼子,端着一茶缸笼锅水,往教室里走。辛老师站在教师伙房前,大声喊我:刘东来,刘东来!我就屁颠颠地跑到辛老师跟前去。辛老师亲切地抚摸着我秃驴子一样的头,说:我看看你带的什么干粮啊?我仰脸看着辛老师笑眯眯的眼,说:红高粮饼子。辛老师说:这个好吃吗?我说:好吃。辛老师说:我没有吃过这东西,尝尝,可以吗?我说:老师,您可吃不下。很硬的。辛老师又亲切地拍了拍我的头,说:就让我尝尝吧,看着这又红又黑亮的颜色,就馋得慌。今天咱俩换着吃。原来,这天中午,老师们改善伙食,他们蒸的热包子。我看到,辛老师手里的热包子,冒着热气,光光的白白的面皮上,冒出星星点点发亮的油,散发着扑鼻的香味。这油,这香味,像是一个神奇的东西,把我的胃吊起来了。胃张开了口,说:快,把包子放进来吧。可是这包子,还在辛老师的手里,放不到胃的口里,这嘴就馋得要流口水了。我在心里说:口水啊,可别流出来。流出来,丢人。口水说:馋得难受,不流出来,忍不住呀。我说:你千万别出来。你要出来,老师会把我笑话死的。口水说:憋得难受,我要出来呀。那口水竟然滴滴答答地从嘴里流出来了。这时候我要是一只狗,早就会高高地跳起来,身子腾向空中,尾巴也翘向空中,一口把他的热包子叼在嘴里,夹着尾巴跑了。他还竟然说,要和我换着吃。天下还有这样美的事,还有这样傻的人。辛老师不等我答应,就把他的热包子,放到我的手里,然后把我的红高粱饼子,拿过去,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真的吃得很香,可能吃得太急了,噎了一口,拿过我的笼锅水喝了起来。喝完了我的笼锅水,他到教师的伙房里,舀了一茶缸香香的菜汤,递给我。我好奇怪:不知道辛老师为什么喜欢吃红高粮饼子,就高兴地把他的热包子,很快塞进嘴里了。我第一次吃这么香的包子,吃得满嘴流油,吃得狼吞虎咽。我这吃红高粱饼子的胃口,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宠爱,把消化能力一下子就发挥到了极点,这热包子,在我的胃里只是打了一个滚,就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辛老师看出了我的窘态,笑着又从伙房拿了两个热包子,塞到我的手里。我竟然又几口吞下去。辛老师问:还吃吗?我想说:吃。可是那起码的尊严告诉我,不能说。我说:可不吃了。太饱了。其实,再给我四个包子,我也能吃得下。可是我不能再吃辛老师的包子了。这已经吃得够丢人的了。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明白:这是辛老师想让我吃他的包子,故意骗我的。我也真傻,这么大个人了,还和小孩子一样傻。

所以,我就骑着家里的大水管自行车,去找辛老师了。这时,村里种的红薯多,这红薯我们家叫山药,娘挑了两个大的,叫我给辛老师带着。我说:不带。我找辛老师去办事,带上就成了送礼了。娘说:光说傻话,这算什么送礼?娘就把两个大山药,一个裤兜里塞了一个。这裤子是长裤叉,塞上两个大山药,好难看,裤子没有腰带,山药往下一坠,裤子都能掉下来。我说:娘,这不行。能掉裤子。娘说:要不就拿个兜,山药放兜子里,提着。我说:那就真成了送礼了。娘就找一个绳子做腰带,给我系上。娘说:这就行了,上面的背心长,往下一拉,什么也看不出来。我就这样去见辛老师了。辛老师的办公室,就在县教育局大院最后面的一排红砖房。办公室的门,对着砖铺的那条小路。他的门是开着的,站在门外,我就看到他,高大的身影,坐在长条的方桌前看书。我大声地喊:辛老师!辛老师听到了,走出来,拉着我的手,微笑地看着我,响亮地喊着我的名字:刘东来!他还把我当做小孩子一样,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这时候,柳树的叶子飘啊飘的,有一片落在了她的肩上。两只麻雀在他的脚下跳着。他说:东来,毕业好几年了,也不来看我,把我忘了吧。我说:没有忘。我在村里干活,可忙了。他拉我走进办公室,叫我坐在他的凳子上。他不坐,站在的旁边,扶着我的身子问:你从哪里来?我说:村子里。辛老师摸了我的裤兜,说:这里面是什么宝贝呀?我说:山药。我娘叫我带给您的。辛老师说:快拿出来,我看看。辛老师把两个大山药,从我的衣兜里往外掏。山药大,兜太紧,辛老师费了老大劲,才掏出来。辛老师说:你娘装的这山药也太大了。我得吃好几天吧。我就咧着嘴笑。辛老师说:一直想你这个学生。教了那么多的学生,对你的记忆最深了。找我有事吗?我就把我推荐上大学的事告诉她。辛老师说: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说:老师,我不知道这事要找人,也不知道你在县文教局上班呀。辛老师说:我和县招生办主任是铁哥们。公社推荐的你是大学,早告诉我,肯定能走,已经掉下来了,就不能再上去,只能走中专了。太可惜了。他又向我笑了笑,立即走进他办公室前面有电话的小房子,给在衡水正在做招生工作的县招办主任打电话。房子太矮了,辛老师太高了。他走进那间小房子,头都顶到房顶上了。这间小房子大概不到十平,前面那间房子,原来有家属住,特意在后面盖了这间小房子,当作伙房,后来这间小房子就成了电话室了。小房子处于辛老师办公室对面,西排房子最东头的后面,紧贴着那排房子的后墙,一个小窗子向着北面,向西的小门前面,有一棵高大的柳树。柳树伸展着又长又粗大的枝干,撑向空中,茂盛的绿绿的枝叶,几乎把那个小房子完完整整的遮盖起来。树上还有两只小鸟喳喳地叫着。有一只是红嘴绿身子的。我就站在门前的大柳树下,傻傻地看着树上的两只小鸟,听着辛老师打电话:辛老师说:“我是老辛,推荐的学生里有个叫刘东来的知道吗?”“知道的。”“他是公社推荐的大学,有什么变动吗?”“有变动,变成了省中专。”“省中专没有问题是吧?”“现在省中专也去不了啦。”“为什么?”“他的血压是80/130,高压有点高。”平时我的血压是80/120,那次体检可能是有点激动吧。“这是我的学生,请你多费心,想想办法,省中专给推上去吧。”“省中专已经录完了。早说还行。现在去不了。地中专只剩下师范没有录了。”“那就安排他上师范,师范你一定要让他走。拜托了。”“好吧。请放心,绝对没有问题的。”

就这样,我成了一九七五年入学的衡水中专师范生。

但我们这届毕业生,是第一届也是最后一届社来社去的学生,应该算是工农兵学员的另类。毕业后,要回农村,争工分。代课也要记工分的。

没有想到,正是这社来社去和代课记工分的事,让我再一次走入人生的低谷。想到这些,我蹲在地上,大叫了一声:亲爱的章哥,亲爱的辛老师,我对不起你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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