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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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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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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追梦人》连载

第十章

快进村子的时候,我看到街上有几个人,就在村边的高粱地里躲了一会儿。我把小拉车和自行车也推进了高粱地,像个小瘪三一样,蹲在地下,用力地抠着地下坚硬的泥土,流着一滴一滴的泪水。起风了,满地的高粱叶子发出了乌拉乌拉的声音,像是哭声,又像在嘶叫着:娘的,丢人,娘的,丢人!褐色的,绿色的,粉色的蚂蚱,从草里钻出,瞪着绿中透着蓝色的玻璃球样的眼睛,扎着翅膀,像鬼一样,在我的身边,跳来跳去。我捉了一只蚂蚱,气急败坏地摔死在地上,往高粱叶子上吐了一口吐沫,又随手拔起一棵地下的草,叼在嘴里,长时间地望着通向村子的这条小路。躲了很长时间,我才从高粱地里,露出了一张耻辱的脸,向街上望了望,看到街上只有几个孩子在土堆旁玩,才有勇气往街上走。

这几个孩子,玩得很快活。有个男孩子,蹲在地下,在土堆上挖了一个窝,从卡巴裆里,掏出一个小东西,两腿叉开,小东西飞出一道弧形的水柱,带着一股热气,准确地刺进土窝里,又抓起几把土,把刺进去的尿盖上,伸出一双手,在窝里和起来。他和尿泥的动作,就和大人和面一样,点头,弯腰,身子不停地㨪着,两手不停地摁下,前后左右地揉。一边揉,一边嘿嘿地笑,眼里充满着期望的亮光。和好的尿泥,他在地上摔。小手高高举起来,胳膊用力地甩起来,身子一起一伏地动起来,泥在地上摔得啪啪响,泥点子飞溅到他挂满汗珠子的脸上。泥摔好了,他捏起一个个小人。捏的泥人很逼真。

狗子推着小平车过来了,在这个土堆旁往车上除土,可能是要泥房吧。我就不敢往那边走了。但能听到狗子和孩子说话。

狗子问:“这个泥人屁股下坐的是什么?”

孩子答:“汽车。”

狗子说:“还真的像汽车。”

孩子的鼻子里流着稀稀的鼻腚刮子,说:“他是大款,有很多钱。可阔了。俺娘说,长大了,要和这样的人学,做这样的人,才会有出息。”

狗子问:“你捏的这个不坐车的泥人,手里拿的是什么?”

孩子扬起那张天真的脸,抹了一把流在脸上的鼻腚刮子,说:“是书啊,你看不出来吗?”

狗子问:“这个拿着书本的人,怎么还低着头?他是谁呀?”

孩子把鼻腚刮子甩到地下,说:“他是一个代课老师,叫人从学校赶出来了。你看不出来吗,他的眼里还有泪。”

狗子摸着孩子的头,说:“他就是咱村的师范生吧。”

孩子仰脸看着狗子,说:“是,他就是刘东来。我娘说,长大了,不要和这个人学,太没有出息了。”

狗子眯着眼,拍了下这个孩子的脖子,说:“你把他捏的像个鬼一样,太难看了吧。他要知道,还不吃了你?”

孩子有点害怕,说:“狗子叔,你别往外说呀。”

狗子又吓唬他,说:“我不说,这些孩子们会说。”

孩子突然变得厉害起来,说:“他们说,我会揍死他们。”

狗子逗他说:“揍了他们,他们更会说。”

孩子说:“说就说,我不怕。他本来就是鬼。”

狗子就哈哈大笑。他突然看到我,脸红了,头低下,像做贼似的,推起车子,撒开丫子,急急忙忙往家跑。车上的土装得太满,跑得又快,淋淋拉拉的,那土弄得满街满过道都是。

我也装做没有看见他,低着头,溜进家门。

一进家门,看到爸爸去喂猪,就接过爸爸手里的猪食盆子,去喂猪了。喂完猪,我就拿了一把锨,跳进猪圈,把猪圈里的粪,往外扔。脚踩锨上,蹬进粪里,左手摁把头,右手端把身,弯腰,屈身,弓腿,一大锨的粪,掘出来,身子轻轻转了九十度,又猛得转了一百八十度,粪就远远地甩到猪圈上面了。粪,一锨比一锨扔得猛,一锨比一锨扔得远。汗,流在脸上,流进我的脖子里,流到前胸和后背,流进裤裆里,又从裤裆里钻出来,顺着大腿流进猪圈的粪里。不一会儿,我就变成了个水人,猪圈里的粪,也奇迹般地在猪圈的上方,形成了大大的一堆。

平时爸爸干这活,得干上一天的时间。今天换了我,不到一个小时就干完了。

我跳上猪圈,看着扔到圈上面的一大堆猪粪,看着被清理的干干净净的猪圈,抹一把脸上的汗,甩到粪堆上。我想:我长大了,比爸爸有力气,以后爸爸娘岁数大了,我要帮着爸爸娘多干一些活了。

扔完了猪圈的粪,我看到爸爸坐在屋子里抽烟,就猜到爸爸早就知道这事了。

爸爸平时是不抽烟的,这一次爸爸可能是心里太难受,爸爸抽了很多烟,抽得满屋子都是烟气,满屋子都是烟灰,还在拼命地抽,好像那些烟里藏着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要不停地抽下去,办法总会找到的。

爸爸当年是村里的老高小毕业生,是个真正的文化人。那时候,高小毕业的人太少了,高小毕业生的地位,就相当现在的大学生了,应当说,比现在的大学生还珍贵。所以爸爸有好多出人头地的机会。可是爸爸喜欢这个家,一辈子也没有离开农村。

爸爸是个富有爱心又本分过日子的人。爸爸的上辈人,除了二奶奶,我都不记得。我最早记事,记住的是爸爸和二奶奶的故事。二奶奶是虎子兄弟的奶奶。二爷爷在世的时候,她和二爷爷吵架就哭,哭着找我爸。我爸爸是老五。他说,老五,你得说说你二叔,他老欺负我。爸爸就去说二爷爷。有一天,二奶奶又哭着来找我爸说,老五,快去看看吧,你二叔没了。爸爸问,咋没了?二奶奶说,一大早犯了病,光着屁股跑出去。爸爸就去找。爸爸把二爷爷找回来,二奶奶蹲在灶前烧火,气得脸发黄,一句话也不说。二爷爷很快就去世了。二爷爷去世后,二奶奶更经常往我家跑。大事小事都找我爸。有个鸡毛大的事,也给我爸说。二奶奶说,老五,俺家的鸡丢了,今天晌午,那只花花鸡还在院子里,咋一眨眼,就不见了。你帮我去找找吧。爸爸正在吃饭,放下饭碗就去找。一会儿,爸爸就回来了。爸爸说:二婶,你的鸡,我找到了。那只花花鸡,就在你家的鸡窝里下蛋呀。我去时,它正在鸡窝里出来,还嘎达嘎达地叫。我在那个窝里摸了摸,摸出了这个蛋。二婶,你看,还温热温热的。二奶奶说:这忒好了,老五,你快吃饭吧。爸爸刚刚端起碗,二奶奶又来了。她说,老五,等一会再吃吧,有一封信,你给我念念。我爸念信,有板有眼,二奶奶听我爸念信,脸腆得老高,眼也瞪得老大。爸爸刚吃完饭,碗还没有洗,锅还没有刷,二奶奶又来了。她说:老五,老五,俺的针弯了,你再给俺弄弄。我爸把针接过去,针尖放在左手心,针的粗头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捻,针在手心转了转,爸爸就知道针的弯度,直了一下,再放在手心里转转,说:婶,好了。二奶奶就笑。那时,我觉得我爸好能。我爸好像是二奶奶的天。有一天的傍晚,二奶奶又来找我爸。她说,老五,你是高小毕业,想不想当老师。爸爸说,不想。二奶奶说,那把你的毕业证借俺老三用下吧,他是小学毕业,他们说现在招老师,要有高小毕业证。爸爸说,行。二奶奶就乐颠颠地拿走爸爸的高小文凭,硬把虎子的小叔办成了端公家饭碗子的教师。后来,二奶奶病了,倒在我和虎子睡了很多年的小西房子里。那以后,二奶奶再也不能往我家跑了。可是爸爸却经常往二奶奶这里跑。有点好吃的,也拿给她。二奶奶说:老五,你比我儿子好。二奶奶是在我和虎子睡觉的小西房子里走的。二奶奶去世时,爸爸趴在地下,给二奶奶陪陵,给二奶奶磕头,爸爸哇哇地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哭。

后来我又看到爸爸掉泪,是因为家里养的猪。

那年,家里养了一头老母猪,怀了仔,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那年猪仔的价格,到了一斤一元二角钱。爸爸算计着:要是老母猪能生十个仔,一个仔能养到十多斤,那就会有一百多元的收入,比一家人在生产队劳动一年的收入,还要高很多。爸爸喜得每天都蹲在猪圈里,扫圈,垫土,喂食,趴在母猪的身边,给它挠痒痒,还不断地小声给它说话:“老母猪哇,你哼哼嘛?喂得你饱饱的,给你拾掇得干干净净的。一个专人这么伺候你,你是多么舒服哇。那时候的皇帝,让身边的太监、宫女伺候着,不过也就这样吧。你看你美的,你看你滋的。你这家伙,可得对得起我呀。我把你伺候得这么周到,你可得好好长,好好养。养得肥肥的,把这一窝小猪,给我生得壮壮的,虎虎实实的啊。”在那个冬季,老母猪要生了,爸爸黑天白日都蹲在猪圈里,守着它。连续几夜没睡觉,爸爸困极了,那个夜晚蹲在老母猪的身边睡着了。爸爸睡着的时候,一只手摸着母猪的身子,爸爸的嘴张着,挂着满脸的笑。在梦里,爸爸看见老母猪生了十多个仔。那是贼肥贼肥的仔,那是喜人的仔哇,那是爸爸的心血,爸爸的希望啊。小猪仔蹬着腿,挺着身子,树起耳朵,一个个在地下爬,在母猪的身边吱吱呀呀地叫,你拱着我,我挤着你,抢着吃奶。爸爸是多么高兴啊。爸爸咧着大嘴,哈哈地笑。爸爸就那样笑醒了。醒来后,老母猪真的生了,生了八个仔。可是全都冻死在猪圈里。爸爸一下子跪在猪圈里,把那一堆冻得冰棍一样的小猪仔,抱在怀里,呜呜地哭,头一个劲地往猪圈上撞。爸爸回到屋里,还在呜呜地哭。直到天亮,我看到,爸爸从炕上爬起来,穿上晚上弄了一身泥土的衣服,穿上地上那双方口鞋,在院子里拿了个筐头,放进猪圈,蹲下身子,靠着猪圈的墙边,抓起一个死猪仔,捧进筐里,又抓一个死猪仔捧进筐里。每抓一个,都愣半天神,掉半天泪。八个死猪仔都捧进筐里,他呆呆地捧着那个筐,心酸的热泪又流进筐里。爸爸摸了摸老母猪的身子,摁着猪圈的墙边站起来,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背起筐来,身子一晃晃地,走出院子。我不放心地跟在后面。我看到爸爸走向村东的河沟子时,他的身子还在发抖。他抖着身子,在大坑里挖了一个窝,把八个小猪放进去,跪在地上,头顶进放进小猪的坑里。他就这样趴在地上,足足流了几分钟的泪。然后,爸爸站起来,把他们埋起来,还堆起一个小小的土堆,就像一个人的坟。离开小死猪的时候,爸爸还一步一回头。再后来,我才知道,那一次为什么爸爸那么伤心。因为那八个小猪仔,是我们一家人生活的希望。

现在,爸爸终于停止了抽烟,狠劲地把最后一颗烟头扔到地上。

接着,我就听到爸爸在院子里用力劈材的声音,那声音是暴躁的,狂怒的,滴着血和泪的。我听得出,爸爸已经把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痛苦,都发泄到那些挨劈的木材上去了。

我又看一眼爸爸有些苍白的头发,想起:

我小时候,爸爸经常推着带筐的土车子,把我放到车子的后边,去城里赶集。那时,我们家在村西水坑旁种了几畦菜,舍不得自己吃,经常去卖。有一次,那么冷的天,爸爸推着土车子,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到城里去卖白菜。中午在集上,我和爸爸吃着凉窝窝,就着大葱,蹲在满地都是垃圾的地上。爸爸一边吃一边哟喝:“卖白菜,卖白菜,又鲜又嫩的大白菜!”“多少钱一斤?”“一分钱。”“我要两棵。”“好好,我给您称。”爸爸把大葱和窝窝头,放到那么多尘土的菜篮子里,再用一根草绳把两棵白菜捆好,秤勾勾起捆白菜的草绳。随后提起秤上的绳子,挪动秤砣,秤杆高高翘起来,秤砣也稳稳地定在一个位置上。爸爸说:“您看,秤高高的,十二斤半,半斤的钱不能要了。给我一角二分吧。”买菜的给了爸爸一角二分钱,爸爸还向买菜的点头哈腰,表示谢意。然后,爸爸把粘满尘土的窝窝头,拿起来,接着再往嘴里塞。到了晚上,把一车子菜全卖完,爸爸好高兴,回家的时候,推着车子,很轻松,像汽车一样快。爸爸走起路来,还不停地哼上几句小曲,让我觉得心里美美的。我高兴了,也跟着爸爸唱。那时候,我觉得大地万物、蓝天白云,都在爸爸的脚下,只要我想要,一伸手,爸爸就会抓到手里,放到我的怀中。

现在,再看一眼爸爸劈木头的身影,更觉得爸爸是真的老了,爸爸的头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完全变白了。从前爸爸的头上,没有白发,一根也没有。爸爸的头发,怎么会说白,就一下子全白了呢。我看着爸爸身上穿的那件上衣,沾满了尘土,沾满了草屑。爸爸的衣服,好久没有换了。爸爸脚上穿的那双方口的粗布鞋,右脚的那只,已经露着脚趾头了。

我的内心里一阵凄凉,泪水又要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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