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回到家里,小妹把我拉到院子里,说:娘的乳房又红又肿。我问小妹:叫三哥看了吗?小妹说:三哥看了,他担心可能是乳腺癌。这个癌字把我吓得差点昏过去。我决定和二哥要带娘去省医院,嘱咐小妹去龙华铁厂找小芳,叫她给我请个假。三哥是赤脚医生,在省医院里有认识的人,爸爸一定要让三哥跟着去。
娘去住院,大妹小妹哭天抹泪,要跟着去医院侍候娘。我却硬是不让去。小妹还听话,大妹说啥也不愿意。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睁大眼睛泪汪汪地看着娘。娘搂着大妹,说:傻闺女,哭什么,你小哥不让去就不去吧,再说娘去了,几天就回来了,不会有事。妹妹哪里会知道我的心啊。我们给娘准备看病的钱太少了,这些钱大都是在长春汽车厂上班的大哥寄来的,还有二哥借来的。妹妹哪里会知道,她亲爱的小哥不让两个妹妹跟着去,为的是多省出两个人的路费,多省出两个人的住宿费,多省出两个人的饭钱。这话我又怎么向亲妹妹说出口哇?!我不敢再正眼看妹妹,走到屋门外,在墙根下,蹲下身子,垂下头,瞅着地下灰黄的尘土,看着在微风中翻动的干柴叶子,鼻子酸酸的,稀稀的黏黏的液体,从鼻孔里流出来,流到唇上,流进嘴里。我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甩在脚下,难以抑制的混浊的泪水,从眼里流出来。我张了张嘴,皱了皱眉,无可奈何地望着长空,用手背在眼睛和鼻子上,抹了两抹,大把的鼻涕和眼泪,抹在脸上。我在心里说:刘东来,你这个无能之辈,你这个没出息的小子,你有什么资格当哥哥啊,你又凭什么做娘的儿子啊。亲妹妹啊,你为什么不骂小哥?你要是指着小哥的鼻子骂一顿,小哥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我和二哥、三哥就这样和娘上路了。一路上,娘怕我难过,拉着我的手,不停地劝我:儿啊,娘没事,娘不会有事的。再说娘老了,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有事也不怕。坐在飞奔的火车上,我两手捧着脸,趴在紧挨着车窗的小桌上,紧紧地攥着娘的手,透过玻璃,一双发热的眼睛看着窗外:空中的大雁高高地飞着,哇哇地叫着,那声音好凄凉。河里的鱼儿,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小河的水,没有了往日的清新和欢快,也是死气沉沉的,漂着满河的绿藻。田野里微黄的庄稼,低着头,像是无精打采的病人。一座座秃秃的山,显得那么荒凉和恐怖。娘不看窗外,只是看着我。娘满是绉纹的脸上含着笑,娘那双眼里,充满着坚毅和钢强。我在心里一个劲地为娘祝福:苍天啊,请保佑俺的亲娘,让俺亲娘的病是个能治的常见病吧,让俺亲娘的病能治好吧。苍天啊,只要让俺娘的病能治,只要让俺娘的病能好,就是俺当儿的福份,俺便有了擎天柱,俺往前奔着就有劲。苍天啊,要是这样,俺一定给你磕头。俺就是跪在地上给你磕上八个响头,磕上八百个响头,也甘心,也情愿。万一……去你娘的,别想……千万别想那个万一,别想啊,没有那个万一,没有啊。
进了省城,走进医院,我们给娘拍片子,透视,做B超,做病理。医生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让我的心绷得紧紧的,像一块大石头,沉重地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的血液不再流动。结果终于出来了。医生把我拉到墙角。我呆滞的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睛,盯着医生的脸,盯着那张即将张开的嘴,心提到了嗓子眼,再一张嘴,我的心就会跳出来。医生说:乳腺癌,晚期。天啊,这可怕的几个字,如雷击顶般地打过来,像刀子般地扎进我的心。我的心没有掉出来,却像喷泉一样把黑红的血,灌满了我整个胸膛。顿时,我觉得天整个地塌下来了,那个灰黑的像口大锅一样的天,在这一瞬间,落到地球上,把地球砸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就在那个深渊的边沿上,医院的大楼也要陷下去了:亲娘啊,这怎么可能啊?老天爷啊,你怎么不长眼睛,怎么把这么大的灾难,降到我亲娘的头上啊!亲娘啊,您这一辈子,从没享过什么福,为了儿女,吃苦受罪一辈子,为了别人,操心劳神一辈子,到头来,却得了这种要命的病。希望完全破灭了。“娘,没事,您的病没有事,医生说了,动个小手术,住上几天院,就好了,娘。”我这样对娘说。“儿啊,娘知道。”娘说着,只是看着天上的太阳,娘说:“这城市的太阳,咋比咱村的太阳大,比咱村的太阳亮啊?”我说:“娘,城市的太阳,和咱村的太阳是一个。咱村太小太穷,显得太阳也小,也不那么亮了。”娘说:“咱村的太阳,有一天也看着这么大,这么亮,就好了。”我说:“娘,会的。有一天咱庄稼人的日子都好了。太阳也会大了,亮了。”这样说着,我想哭,但我默默地告诉自己:一定不要哭,千万不要哭。我一直未曾为娘做过什么,不要在这个时候,让娘看到我的泪呀。
哪知到了办住院手续的时候,却没有床位,说是几天以后,有个病人出院,就有床位了。那么,今晚我和娘、二哥、三哥到哪里去呀?我们慢慢地走向大街。这大街上,到处都闪光,到处都耀眼,到处都是高楼,到处都是大厦,可是哪儿也不是我们的立足之地。这大街上,到处都是人流涌动,所有的人,看上去都是那么亲切,那么善良,可是没有我的一个亲人。我忽然想起这里有个表哥,姑家的亲表哥。我说:“娘,咱到表哥家去吧。”娘说:“不,不能给你表哥添麻烦啊。”为了娘,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今晚就到表哥那里挤一挤吧。我们走进表哥的家门。这才知道表哥的家也不宽敞,就那么五六十平的小楼。一间卧室,一间厨房,卧室摆满了杂乱的东西。床上一个几个月的孩子,用被单裹着,哇哇地哭,应该是表哥的孙女或孙子吧。地下还扔了孩子一堆堆的尿褯子。看来了这么多的人,表哥也为了难,脸上布满了愁云。可是表哥还是安排我们住下了。他的儿子和儿媳有个三四十平的住楼,他让他们搬到儿媳的娘家去,倒出地方,给了我们。我们像强盗一样侵占了表侄的家,赶走了这对恩爱的小两口。晚上我们在床上,铺上在家带来的被褥。娘睡在挨着墙的那一边。二哥睡在中间。三哥睡在床的边上。我睡在冰凉的地下。我看着二哥一手揽着娘的头,一手扶着娘的身子躺下去,娘的头,放到了用衣服叠成的枕头上,娘的白发,盖满了“枕头”。二哥把手从娘的“枕头”和身子下,抽出来,再给娘盖上被子,流着泪,长时间地愁着娘的这张脸。这一夜,我和娘、二哥没说一句话,三哥也没有说一句话。整个屋子死一般的沉寂。这一夜,我感到有成百上千的针,钆进我的心里。
第二天,天一亮,我们就离开了这儿。走的时候,娘把床铺弄得平平的,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娘又在厕所,撕下一块卫生纸,放进衣兜里。我说:“娘,别拿了,咱到街上买吧。”娘像小孩子一样听话,又把那块卫生纸,从兜里掏出来,弯下身子,小心地放回原处。我眼里的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我们把门带上,把钥匙放到原来的地方,就悄悄地离开了表侄的家门。出了表侄的家门,三哥跟在后面。我和二哥扶着娘,走在头里,迈着沉重的脚步,去找旅馆。走了几个地方,住宿价都是一样的贵,最便宜的,每个床位也得十元钱。娘一听就摇头。娘的意志我不敢违背,只得扶着娘在街上走。走啊走,一直走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娘已经得了这样重的病,生命的路就要走到尽头了,我和二哥却还让娘这样受罪,做儿子的于心何忍啊。我说:“娘,咱不能再走了,就这样住下吧。”娘声音嘶哑地说:“儿啊,咱不能住,这不是咱穷庄稼人住的地方,咱住不起哇,一晚上,就得几十元,要是住上几天,得多少钱啊。住院该花钱咱没法,能不花的,咱就不花,能省个的,咱就省个。儿啊,娘的话没错,听娘的吧。”我又看了娘一眼,娘的背更驼了,头发显得更加苍白,脸上皱纹一道道的,比原来更深了。我说:“娘,您先住下,我们三个在外面蹲一蹲。”娘说:“儿啊,咱们在一块吧,没有住的地方也没事,娘受罪受惯了,不怕。”我说:“娘,您别说了,啊!”我的心里就像扎了一刀。我又向娘看了一眼。娘驼背的身子,坚硬地挺着,裹过的小脚,一步步艰难地向前迈动着,双臂半曲着,一双日夜操劳,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女,不停忙碌的双手,抖抖地半握着,眼神里充满了不屈的坚强。娘惊奇地望着:这一生中,从来没有看过的,繁华的大街,涌动的人流,林立的高楼,还有这大城市的夜空。娘那张干瘦的,满是一道道深深的绉纹的脸,微微地笑着,眼里憧憬着对未来美好的希望和向往。我从心里说:亲娘啊,您要好好活着,好好看着自己的儿子吧。总有一天,儿子会给你争气,儿子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呀!这样想着,我的泪水再一次从眼眶里涌出。娘说:“小子,别难过,娘这么大把年纪了,早死晚死,反正也差不几天,别为娘伤心。”我说:“娘,儿求……您了,别说这种话了,好不好?”做儿子的,哪一个愿意自己的亲娘说出那个“死”字来呀。娘说:“好,好,娘不说了,娘不说了。”天渐渐黑下来了,夜晚的灯光,把整个城市映照得一片辉煌,一座座的高楼更显出它的雄伟壮观。娘说:“城市的楼好高好大。城里人咋能盖起这么高大的楼?”我说:“娘,城里的人都不会盖楼,都是咱乡下人盖起来的。”娘说:“咋就没有咱乡下人住的楼?”我说:“娘,会盖楼的人没有自己的楼。”娘说:“咱乡下人能住上这么好的楼就好了。”我说:“娘,会的,儿子会让您住上的。”看着街上那么多穿着华丽的人们,在街上说着,走着,笑着,娘也跟着笑。但我却想哭。这个时候,我们几个人,在这个城市里,好像是几个多余的,丑陋的怪物,不知道往哪里走,又像是找不着目的地的苍蝇,东一头,西一头地撞。直到满大街上很少见到人,我们还没找到投宿的地方。
吃尽千辛万苦,娘总算住上了院。娘住院的这天晚上,病人家属都不准陪床。所以吃过饭,我和二哥、三哥就在楼道里休息。楼道里供人休息的凳子上坐满了人。有大人,也有孩子,孩子倚在大人的怀里,坐在大人的腿上。大人紧紧地搂着孩子,愁容满面。有个孩子在他娘的怀中,腆着脸,一双小眼睛发直地瞅着他的娘,伸着小手,给他娘擦着眼里的泪。
我就和二哥、三哥同那些找不到坐位的人一样,坐在楼道里的地上。
我铺了一张报纸,坐在上面,背靠着墙,双手抱着头,胳膊放到支撑的大腿上。我就这样坐了一会儿,有点困。
二哥说:“兄弟,这样睡着,别着了凉。”二哥说着,把他的那件脏兮兮的衣服脱下来,屁股往我这边挪了挪,再把衣服拉开,轻轻披在我的身上。亲爱的二哥就是这样子的。从我记事起,就是二哥把这个家顶起来的。二哥这么小的身板,家里大事小事都是他来顶,在那么困苦的环境中,把我和妹妹一个个带大,多么不容易呀。
我说:“哥,没事。不凉。你穿吧。我只是眯一会儿,睡不着。”
二哥说:“眯一会儿也不行。披上,听话。”灯光下,我看着穿着单薄的二哥,看着二哥这张黝黑的脸,又想着娘的病,心里一阵酸醋。也就不再说啥,只是支着耳朵,听着一个病人家属和二哥说话。这话半天一句,像扔石头一样,砸着人的心窝子:
“你的病人,也是今天住下的吧?”
“是。”
“是你的什么人?”
“我娘。”
“不用问,也是这种病吧。”
“是。”
“哎。没办法。人得这种病,真是没办法。如果没猜错的话,你老兄,也是农村来的吧。”
“是。”
“咱庄稼人,看病都难呀。求人也难。动手术,能联系上主刀大夫最好。”
有一个病人家属插话说:“我就不联系。不联系,他也不敢把手术做坏了。”
“理是这个理。可是,人家都联系,都送,你不联系,不送,你就是不懂礼,不懂人情世故,你就是个瘪三。到哪儿也没有人尿你。再说,亲人的病,牵肠挂肚哇。谁不想让自己的亲人多一点保险,多一点安全感啊?”
“你的话也对。可是联系得花钱,一花就是几百、几千。咱庄稼人穷,不像那些有钱的人,来钱那么容易。每一分钱,都是一个汗珠摔八瓣,挣来的。”
“没有办法啊。谁会管你钱是怎么来的?”
我知道,三哥就是为这事来的。
第二天,二哥和三哥商量这事怎么办。
三哥说:“好办,放心吧。”
二哥说:“那咱们买什么,你说买什么就买什么。求人不能空着手吧。”
三哥说:“不用买什么了。送东西,太土了。给个红包吧。”
二哥说:“那要多少?”
三哥说:“二百吧。”
这天,我们像三只老鼠一样,在医生的家门下,蹲了好长时间,估计午休过了,人家已经起床了,三哥轻轻敲门,半天一下,是想敲又怕惊扰人家的样子。我和二哥缩着头,呆在一边。门开了,我们走进屋子。
三哥说:“老师,我是景县的,有一次衡水赤脚医生培训学习的时候,我听过您的课。”
医生想了半天,想起来了:“对,我是到衡水讲过课。来找我有事吧。”
三哥说:“我婶子乳腺癌,在你这里手术,你得帮忙。”
医生说:“行。”
三哥说:“你是名医,安排下,你亲自动可以吗?”
医生说:“可以。”
三哥说:“时间尽量早一点可以吗?”
医生说:“要是别人做,这几天就行了。我做,大概要等半个月。”
三哥说:“还是你做吧,尽量早一点,你多费心。”
医生说:“行。”
三哥把那个红包放到桌上,说:“给你添麻烦了。你再休息一会儿吧。我们去看看病人。”说完就走。
回到医院,我对二哥说:“哥,要不这样,三哥你俩先回去吧。”
二哥说:“回去干什么?”
我说:“哥,这几天,娘不能手术,也没什么事,都在这里,白遭罪。”
二哥说:“为了咱娘,还说这话干嘛?”
我说:“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多个人,吃的住的,都得多花钱。”
二哥说:“我真的不放心咱娘。要不,我回去。再借点钱,等几天再回来。你一定要照看好咱娘。”
见二哥答应了,我就对娘说:“娘啊,二哥、三哥家里事多,先让他们回去,等几天再让二哥来。”
娘说:“行。”
二哥走的时候,我说:“娘,你不要乱动,有事喊医生,我去送二哥和三哥,一会就回来呀。”
娘说:“好,去吧。”
这是一个清晨。大街上有许多晨跑和遛弯的人。那些年轻的小伙和姑娘,大步跑着,挺着胸,昂着头,脚步跨出去,身子腾起来,眼里带着自信和微笑,脸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子,前身后背的衣服都湿透。那些六七十岁的老人,满头白发,精神矍铄,满脸红光,手里举着小巧玲珑的收音机,聆听着,张望着,溜达着。还有个老人手里提着鸟笼子。笼子的小鸟,挺着小腿,乍着翅膀,张着黄黄的小嘴,不停地叫着。老人甩动着胳膊,悠闲地迈着双脚,扯开喉咙,大声唱着。近处的一个广场上,有人在练舞,拳脚踢得啪啪响。还有人在练太极拳,双臂缓慢地伸出去,两脚轻轻地踢出去,身子也不停地摆动着,目视前方,微闭双眼,意念在心中,化作火一团,把天地万物融入胸中。东面一大片人,做着广播体操,动作整齐,雄壮有力。西边一大群年轻的姑娘,跳着欢乐的舞蹈,扭动腰身,屁股欢快地抖起来,腿脚欢快地跳起来,胳膊欢快地舞起来,粉红的小嘴欢快地唱起来。扩音喇叭里的舞曲,响得驱散了天上的云彩,吓飞了远处的小鸟。我们的眼前,一位穿着整洁的老太太,坐在轮椅上,儿子推着,女儿和儿媳一边一个傍着,和老太太说着,笑着。小孙子在后边又跑又跳又叫地追着。我的脑海里,便闪现出一连串的关键词:运动、生命、健康、幸福、快乐。可是这种幸福,这种快乐,我和二哥没有,我的亲娘更没有。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的亲娘,能像这个老太太这样有福,该是多么好啊!如果有一天,我和二哥,能像这些悠闲的人们一样,拥着亲娘,携妻带子,说着笑着,在街上遛着,该是多么好啊。走了一段路,我和二哥都相对无言。在那个小站前,站了一会儿,一辆公交车开过来,二哥和三哥挤上了车。二哥站在车门前,摆着手说:“兄弟,你回去吧。关照好咱娘。给娘买点好吃的。我到家,再准备点钱,就回来呀!”说着,二哥的手,在眼帘上抹了一下。
二哥三哥走了,我真想找个地方哭一场。心中的郁闷无法排解,竟然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好长的一段路。这样走着,街上的喊叫声,使我更加烦躁不安。街上的东西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我想给娘买点什么,看看什么都该买,可是买什么都没有钱,什么也不能买。
“卖梳子了!卖梳子了!”卖梳子的喊叫着,在路边摆着一片梳子,大的小的,各种质地、各色花样的都有。
我想给娘买一把,我知道娘到医院来,没带梳子,娘也说过的,让我给她买一把,可是我一直没买,为这个,娘好几天没有梳头了。我蹲下身子,挑了一把好的:“多少钱?”
“五元”
我觉得太贵了,在手里掂了掂又放下。唉,只要能用,好的坏的都一样。我在心里开导着自己。我说:“最便宜的多少钱?”我伸出胳膊,拿了一把最次的,紧紧地抓在手里。“三元。”
这么个东西,木质的,竟然也三元?还是不买了吧。我的手哆嗦着,把梳子放到原处。可是我的手一直没离开这地方。我就这样蹲着,眼睛发直地盯着这把梳子,一只腿半跪在地上,左手伸开五个手指,摁到地上,右手像个吸铁石似的粘在梳子上,呆子似的蹲了几分钟,才站起身子。站在这儿,我仍然呆子似的,眼睛发直地瞅着这把梳子。从这把梳子里,我看到娘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看到娘充满慈爱的双眼,看到娘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挺起她弱小的身躯,带着我们一步步勇敢地往前走。我看到娘在我人生成长的路上,为我操碎了的心。我人生前进的每一步,靠的都是亲娘放在我头上的那双温暖的大手啊!我的心里反来复去地思考着:买还是不买。买吧,亲娘说要把梳子,说了两遍了。可是梳子是干什么用的?梳头用的。该吃饭不吃不行,该看病不看不行,不梳头有什么大要紧的?不买就不买。可是这样做,实在对不起亲娘哇!我围着卖梳子的转了两个圈,弯下身子,再一次抓起这把梳子,又抖抖地放下,放下又抓起,抓起又放下。大滴的泪水滚出来:亲娘啊,儿子不是不疼娘,儿子不是吝啬鬼,儿子是太没出息,太没能了哇。娘啊,您把儿养了这么大,真是白养了。这么一把梳子,儿子也舍不得给娘买呀,儿子真是不孝哇。亲娘啊,您要恨就恨儿吧,您要骂就骂儿吧,不管怎么着,眼下儿子的钱再也不能乱花了,儿子手里的每一分钱,都是娘的命啊。娘啊,这点钱儿子还是留着,给您看病要紧啊。苍天在上,菩萨在上,请您保佑俺的亲娘,也请您告诉俺的亲娘,让她原谅这个不孝的儿子吧!有一天,俺的日子过好了,再给娘买一把金梳子、银梳子,再来回报俺的娘啊。
放下满把手发抖的抓着的这把梳子,我接着往前走。
“卖包子了!好吃又便宜。”
我看一眼摆在路边的包子。对,应该给娘买几个热包子。我这个当儿子的不给娘买梳子,不让娘梳头,不为大过,但我一定要娘吃好。二哥走时也说了,要给娘买点好吃的。娘吃不好,关系到娘的身体,关系到娘的病。人家那些当儿子的,为了爸爸娘,高档营养品一类的东西,一堆堆地买,一堆堆地送。我也是做儿子的,要是娘爱吃的热包子,都舍不得给娘买,我算个什么儿啊。
给娘买了几个热包子,突然,我又担心娘等了儿子这么长时间,会不会着急,担心娘会不会有需要儿子照料的事情,又急急忙忙地往回跑。跑啊跑,跑到病房门口,我已累得满头大汗。
见我回来了,临床一位病人家属说:“哎呀,你干嘛去了?怎么才回来?快看看吧,你娘的腰疼得受不了。”
我见娘紧紧咬着牙,大汗淋漓地趴在床上,心一阵颤抖。我一下子扑到娘的身边,跪在娘的头前,痛苦地叫了一声“娘啊”,便情不止禁地流着满眼的泪水,紧紧地搂着娘:“娘啊,您怎么了?您是怎么了?娘啊,娘!……娘!……”
娘没说话,看到儿子回来了,娘那痛苦的表情,好像消失了许多。娘抚摸着儿的头,那满是皱纹的饱经风霜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微笑。娘的微笑,把她内心的痛苦,全部压到了心底。我深深地埋下头去,我的脸,紧紧贴在娘的脸上。
我知道娘的心思:娘可能是这半天没有看到儿子,替儿子担心了。娘知道她的病,可是娘从来不会,为她自己的病而难过。娘只是放不下她的儿女。娘想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着,可娘不是为自己活,而是为了儿女活。娘的一生,都是为别人活的。娘只有这样活着,才幸福,才快乐,才觉得有意义。
娘又笑着说:“刚才有一个女孩来了,等了你一个多小时,没有等到,放下五百元钱就走了。”
我说:“娘,是什么样的女孩呀?”
娘说:“龙华铁厂的,你的同学。”
我说:“是小芳姐,她怎么知道咱住这个医院?“
娘说:“她说,她问你小妹了。你小妹告诉她了。”
我说:“小妹真傻,告诉她干什么。这么远的路,还叫她往这里跑。”
娘说:“也不怨小妹。这个女孩太热心肠了。我不要她的钱,她硬是扔下就走了。这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她拉着娘的手,一直说个不停,问个不停。走的时候,她还哭了。娘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见过这么善良的好孩子。”
我在心里说:亲爱的小芳姐,你是这个世界上像我的亲娘一样关爱我的人啊。
我扶着娘慢慢躺下去。夜里,我守在娘的病床前,坐在娘床前的一个方凳上,上身趴在娘的床边上,乱蓬蓬的头发,贴在娘的被子上,两只胳膊,抱着娘的身子,死死地睡着了。
娘看到我流泪,又说:“儿啊,别担心,别害怕,没事,娘没事。儿啊,不要紧,娘能挺得住。儿啊,再坚持十多天,就挨上咱的号了。娘不急,娘晚几天能坚持。”
我睁大眼睛,瞅着娘:娘的一头白发,比原来更加白了,脸更加削瘦,眼睛深深地陷下去。我长长叹了一口气,痛苦地说:“娘,你躺一会儿,我去叫医生。”
医生来了。可是医生只是给了娘几个药片,让娘慢慢地等。
深夜里,我守在娘的病床前,看着书,睡着了。书落到娘的床下。我就这样,坐在娘床前的一个方凳上,上身趴在娘的床边上,乱蓬蓬的头发,贴在娘的被子上,两只胳膊,抱着娘的身子,死死地睡着了。睡梦中,我突然朦朦胧胧地醒来,发现娘正在瞅着儿子,伸出那只干瘦如柴的,黑黑的粗糙的手,摸向儿子的脸。娘的手,在我的头前,颤颤抖抖地晃动着,可是还没有落到儿子的脸上,却又缩了回去了。娘自己慢慢地坐起来了,双手摁着床,轻轻地,费力地,一点点地抬起身子。没有声音。娘的腰可能是又疼起来。娘咬着牙,一点点地起,呼呼喘着气,脸上滚下一串串的汗珠子。娘坐起来了,就像闯过了一道生死关那样,坐起来了。娘坐在那儿不能动,也不敢动。娘怕惊醒自己的儿子啊。
我说:“娘啊,娘,你起来干什么?”
娘说:“儿啊,你睡吧。娘要去解手。”
我说:“娘啊,你怎么这样?你喊我一声不就行了。我去给你拿便盆。”
娘说:“儿啊,你别去。娘没事,娘还行。”我说:“娘,你听话,快躺下。”
娘说:“娘能行,娘能行的。儿啊,你睡吧。多睡一会儿,娘没事,别担心。”
娘终于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下了床。
我扶着娘去厕所,扶着娘解手。
解完手,娘却站不起来。我说:“娘,我扶着您。娘,您的腰怎么了,娘啊,疼得厉害吗?娘啊,疼得厉害,您哼一声,别光硬挺着。娘啊,娘……”
娘说:“儿啊,娘没事,就是疼一点,没事。”
我说:“娘,要不,一会儿天亮,我扶你到楼下,去扎扎针灸,听说下面针灸科里,一个大夫的针灸可灵了。”
娘说:“去吧。咱们去吧。”
天一亮,我就扶着娘去针灸科。偏偏赶上这天电梯又坏了。娘说:“儿啊,你扶着我,扶着娘慢慢走下去。”
我说:“娘,我背你下去。”
娘说:“我的身子这样重,楼这样高,还是你扶我下去吧。”
别说就这么几层楼,就是几十层,几百层,该背亲娘,儿子也得背啊。可是娘说啥也不让儿背。我只得扶着娘,一步步走下楼梯。娘拉着我的手,弯着腰,小心谨慎地,挪动着那双小脚,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非常艰难地往前走。到了楼梯下面,娘就走不动了,坐在那儿大气直喘。我蹲下身子,心疼地搂着娘。
娘说:“儿啊,没事……娘喘一小会儿……就好了,好了……”娘说着,呼呼喘着气。喘了一会儿,娘站起来问:“到扎针的地方,还有多远?”
我说:“不远了,娘,还有十几米,就在这层楼上。”
娘说:“好,好,咱就走过去。”
我说:“不,娘,我不让你走了。我要背您,我要背您……”我在娘跟前蹲下身子说。
娘说:“小子,这么平的道,娘能走。”娘说着气喘吁吁地向前走去。
娘啊,我倔强的亲娘啊!!!我从心里叫了一声,急急地站起来,只得扶着娘,一步步地往前走。十几米的楼道,这在娘的脚下,会是一条多么漫长的路啊。娘终于走完了这条路。
等娘趴到那张床上,让医生扎完了针灸,娘却再也爬不起来了。
“大娘,您慢慢起,慢慢起,不要急。”医生扶着娘慢慢坐起。
娘终于坐起来了,像闯过了一道生死关那样,深深喘着气。
医生说:“大娘,您先别动,坐在这儿,歇一会儿,您体质太弱,等一会儿,回去时,让您儿背着吧。”
娘望着医生点点头,竟然笑了笑。可是娘的笑,比哭还难看。
我好像有一种不祥的欲感,背起娘一步步走出针灸科,缓缓地爬上楼梯……
这时,娘已经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娘趴在我的背上,双手搂着我的脖子,头低到我的肩膀上,说:儿啊,给娘说句实话,娘的病要是治不了,咱就不治了。不要因为娘拖累咱一家人啊。儿啊,听娘一句话,你们姊妹几个,最不容易的是你二哥,你二哥跟着娘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罪。将来,你要是有了出息,要心疼你二哥。你二哥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可是你二哥的日子苦啊,等你的日子混好了,别忘了你二哥。你爸爸岁数一天比一天大了,你要多心疼你爸爸。再说,你还要上班,还要准备参加今年的高考啊,娘不能再耽误你。咱就回家吧。
这一天,本来是娘应该手术的日子,二哥来了,大妹来了,三哥也来了。手术前,做检查,医生竟然告诉我们:娘的病已经转移到腰部,手术太复杂了,至少也得一万元。一万元,做儿女的,我们没有这个能力啊。这个时候的农村有万元户,却是几个乡也找不到一个的。再说,花多少钱,也救不了娘的命啊。知道这个结果,我们都相对无言。
娘跟着二哥、三哥、大妹走了。娘报着一线希望来的,就这样大失所望地走了。留下我一个,要到第二天结账,退我们住院前预交的钱。这一切都做好,回到病房,收拾一下娘用过的水杯、碗筷,我眼里的泪像开闸的河水一样倾泻而出。我没有再和任何人打招呼,一把又一把地,抹着满眼满脸的热泪,走出这个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