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知道,当年绣绣老来我家门口的大柳树下摘木耳,应该是看上我大哥了。
但是她的父母是要让她给她大哥换亲的。我的父亲是不可能让我给我大哥去换亲的。所以,这层窗户纸最后没人捅破。
大哥上初中时,我也上学了。
父亲给大哥取名吴晓为,二哥吴晓存,我叫吴海燕。
我不喜欢吴海燕这个名字。
父亲说,有一位明星叫吴海燕。父亲希望我长大后也能够成为大明星。
父亲越是这样说,我心里越反感。
上幼儿园的时候,班里正好贴着几张明星照。其中就有那位明星吴海燕。
“吴海燕!吴海燕!”老师喊我。
我低着头,不说话。
老师是刘大娘家的三叔。
我和二哥每天从他家堂屋穿过,把他家的地都给磨平了,他当然认识我。
但他假装不认识,还是喊:“吴海燕,吴海燕,谁是吴海燕?”
“她!”我指着墙上的明星照说。
小伙伴们哄堂大笑。
“那你叫什么名字?”老师问我。
我想了想,看到窗外飞过几只燕子,便脱口而出:“吴燕燕!”
“吴燕燕!这个名字好!”老师笑着说,“你自己取的吗?”
“是!”我骄傲地回答。
小伙伴都叫什么巧云,爱玲,凤香,春雨,绣绣,只有我的名字是叠字,叫燕燕。
“你知道燕燕来自哪里吗?”老师继续问我。
“知道,来自诗经。”爷爷教过我。
我上学前,不但读完了四大名著,而且还读完了《诗经》和《唐诗宋词》。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我背诵着。
老师带头给我鼓掌。
他没想到,在这个偏僻又贫瘠的小村子里,居然还有会背《诗经》的孩子。
他想起来我的祖先是吴凡,不由得感叹着:“不愧是吴凡的后代!了不得!了不得呀!”
“老师,我也会!”巧云举手。
巧云的父亲是刘大娘的大儿子。巧云是老师的侄女。
“哦?好,你也来一首。”巧云也会背诗,老师感到很惊喜,鼓励她说。
簸,簸,簸簸箕,
你躲躲,我过去
过去干啥去,
挑水去。
挑几担?
挑八担,
粳米干饭和鸭蛋。
你一碗,我一碗,
馋得三叔白瞪眼!
巧云用手一指老师,老师噗嗤一声笑了,小伙伴们也哈哈大笑起来。
“老师,老师,我也会!”绣绣也举手。
“好的,好的,别急,一个一个来!”老师示意。
哎呀咧,咋地咧?
一枪打着表弟咧。
哪打地?骑马地。
哪说地?焗锅地。
哪见证?王二楞。
哪挑水,拐拉腿。
哪看家,二刘头妈!
我一听,二刘头妈不就是刘大娘吗?我看看绣绣,再看看老师,这次,老师没笑。
绣绣比我大四岁,但小学时和我是同班同学。
我上一年级时,她上一年级,我上四年级时,她上三年级,我上六年级时,她还上三年级,等我上了初中,她便辍学了。
绣绣辍学时,就到了给哥哥换亲的年龄。
不知什么时候,我家院门口的大柳树上又长出了新的枝桠,断裂的树干上生了许多的木耳和蘑菇。
绣绣常来我家柳树下摘木耳,采蘑菇。
“绣云,这是什么?”我望着那黑的透明的,像耳朵一样的东西问。
“它呀,叫木耳。”绣绣拿起一块放在手心让我看。
“你采它干什么?”我从没见过木耳,更别说吃了。
“把它洗干净,用开水焯一下,用它拌凉菜,可好吃了。”绣绣说:“那哪天我做好了,叫你来吃。”
“好呀,好呀!”我高兴地手舞足蹈,也爬上树,帮绣绣摘木耳。
绣绣长得很漂亮,手也巧,村里的小伙子们都很喜欢她。
可是代大爷整天绷着脸,像监视犯人一样监视着绣绣,不准她和村里的小伙子们来往。
绣绣有两个哥哥呢,其中一个腿脚也有问题,绣绣知道,她爸是想让她给自己跛脚的大哥换亲呢。
在我上初二那年,学校操场上来了一个摆摊的小伙子。他长得黑黑的,但是看起来很憨厚,一笑起来,就会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那是一个中午,因为我在离家八里地远的镇上上学,中午不方便回家,便在学校里吃饭。
午饭是早晨从家里带来的一张饼或者一个馒头。
吃完午饭,和同学相约去厕所,路过操场,见到操场一角围满了人。
我和同学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叔叔来学校摆地摊,一大块床单铺在地上,上面摆放的全是书。
我一下子被吸引住了。
有很多同学选走了中考复习等一类的书,我却拿起一本薄薄的诗集,上面写着《七里香》,作者是席慕蓉。
我随手翻开,看到那短短的分行,竟然爱不释手。
叔叔好像看出了我心思,对我一笑,说:“喜欢就拿走吧。”
我尴尬地看了叔叔一眼,低声说:“我没钱。”
叔叔又冲我笑一笑,说:“没关系,你先拿走去看,看完再还给我。”
“真的?”我雀跃:“那你每天中午都会来学校摆摊吗?”
“不常来。”叔叔说,“我平时去集市上摆摊,今天散集早,所以过来了。没事,你先拿走,看完还给我就行。”
“那我去哪找你呢?”我问。
叔叔又笑了,说,“去家里。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咱俩是一个村的。”
叔叔借给了我一本席慕蓉的诗集,还告诉我,他和我住一个村,我像是发现了一个大宝藏一样,兴奋不已。
放学回到家,见绣绣又在我家门口的大柳树下摘木耳。
木耳越摘越小,绣绣天天来,等不及木耳长大,她将刚刚露出边儿的小木耳从树皮的缝隙里揪出来,放在手心,攥着,看样子已经摘了一小把。
“绣绣,绣绣,村里有个卖书的叔叔你认识吗?”我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
“卖书的?”绣绣愣了一下。
“嗯!”
“赶集的?”
“嗯嗯!”
“南街的小贱?”
“嗯嗯嗯!”
我不知道叔叔是不是叫小贱,但我知道他是赶集的。
赶集卖书的叔叔,绣绣竟然认识,我高兴极了。
“绣绣,你和我去叔叔家看书吧!”我央求道。
绣绣低下头,轻轻一笑,低声说,“怎好意思去人家。”
叔叔家有好多好多的书,比爷爷家的书还多,这,对于我来说,是个抵不住的诱惑。
我拉着绣绣的胳膊,不停地摇晃着:“你陪我去嘛,陪我去嘛。”
绣绣禁不住我软磨硬泡,噗嗤一笑,说,“好,好。我陪你去。再摇,胳膊也快被你摇断了。”
从那以后,绣绣每天晚上吃完饭,都会来大柳树下等我,然后陪我一起去小贱叔叔家看书。
小贱叔叔家在南街,父母在西屋,他和他的书在东屋。每天晚上,我和绣绣到了叔叔家门口,都会轻轻敲几下北墙,叔叔听见了,便悄悄地将北门打开一个缝,让我和绣绣溜进去。
整整一个冬天,我把叔叔屋里的书全部都读完了。
后来有一天晚上,代大娘站在我家院门口喊我出去。
“你见到绣绣去哪了吗?”代大娘问我。
“没有啊。”我摇摇头。
“那,你能知道她会去哪吗?”代大娘又问。
“这……”我忽然想起小贱叔叔。可是我已经好久没有再去小贱叔叔家了。难道……
我不能说。
我继续摇着头。
代大娘走了。
不一会,街上便传来代大娘骂街的声音:“绣绣,你这个小妖精,你去哪了?赶紧给我滚回来,你看让我抓到你,我怎么收拾你!”
代大娘的声音打破了夜空的寂静,在村里传出好远,渐渐地,星光也淡了,月亮也隐去了,夜越发得黑而且静。
绣绣和小贱叔叔谈恋爱了。
代大爷知道后,拿皮鞭把绣绣打得半死。
绣绣的身上,腿上,胳膊上,甚至脸上都是伤。
代大娘用尖尖的指甲划破了绣绣的脸,并且喊着要抠出她的眼珠。
“你不给你哥换亲,我就打死你!”代大爷说。
“你不给你哥换亲,我就抠掉你的眼珠。”代大娘说。
连绣绣跛脚的哥哥也拿木棍打绣绣:“你不给我换亲,就去死吧,不要吃家里的闲饭。”
绣绣无处可去,无处可诉,她便常站在我家大柳树地下,和小木耳说。
绣绣已经好久不从柳树上摘木耳了。小木耳长成了大木耳,大木耳连成了一片,像是鱼鳍。
村里人都以为绣绣会疯的,但是绣云没有。
后来绣绣又和邻村的一个小伙子恋爱了,两个人在一个雨天私奔了。
一年后,有人在唐山服装批发市场看到了绣绣,她成了批发市场有名的商贩。
再后来呢?
再后来,绣绣赚了很多钱,她帮两个哥哥盖了新房,娶了媳妇,把父母接到唐山住进楼房。
只是可怜南街的小贱叔叔,到三十多了也没娶上媳妇,最后自己从四川买了个姑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