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饿的孩子长大是突然的,我和二哥的成长让父母触目惊心。
父亲为了减少家里的开支,把大哥送到天津一家石油公司去当消防员。
但没几个月,大哥便回来了。
原来,大哥从西高庄找了个对象,大哥和那姑娘受不了相思之苦,便瞒着父亲偷偷辞了职,跑了回来。
父亲见状,马上安排他们结婚,那一年,大哥刚满二十岁。
大哥结了婚,二哥也到了找对象的年龄,父亲刚给二哥盖了新房,实在是没有能力再给他娶媳妇了。
“怎么办?”镇上的打井队解散后,父亲整天闷闷不乐。
母亲试探着说:“要不,让他妹妹给换一个?”
“想都别想!”父亲急了,“有本事自己领一个回来,没本事就让他打光棍!”
那时候村里刚刚通了班车,很多人都开始去唐山卖破烂,父亲让大哥和二哥也去买破烂。
不久后的一天傍晚,村口的站牌下聚集了很多人。
同村卖破烂的人回来说,村里有人杀人了。
母亲一听有人杀人了,慌了。母亲想,一定是他的大儿子。
大哥在天津消防队时,经常被人欺负,他憨厚老实,但脾气倔,他的倔脾气一上来,常常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在天津时,队友们叫他乡巴佬,他各项专业都数一数二,但照样被人嘲笑。
村里通车不久,村里人没有见过世面,更不懂得如何与外面的人交流。母亲想,其他人还好,出去不敢惹是生非,知道打掉牙往肚子咽,而大哥曾经在外面受过欺负,心里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这回如果再敢欺负到他的头上,他非和人拼命不可。
那天,那趟班车上所有的人都被带到了派出所,直到晚上八九点了,才陆陆续续地回来。
母亲在村口看着,不停地向回来的人打听情况。
“小平,东子,晓为被留下了。”回来的人说。
“晓为他咋啦?”母亲听说大哥被留下了,差点昏厥过去。
“东子在县医院,晓为和小平在派出所。”回来的人解释说。“东子可能活不了了。”
母亲一下瘫倒在地上,开始抽搐起来。
众人赶紧将母亲抬回家,母亲平躺在炕上,奶奶给母亲掐人中,嘴里不停地喊着:“晓为妈,醒醒,醒醒,晓为没事。”
母亲渐渐缓过来,这才有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说了一遍。
村里通往唐山的班车只有这一趟,每天早晚五点半到村口,班车上每天基本都是村里买破烂的这些人。
这天,班车从唐山回来的时候,上来两个去往县城的年轻人。因为班车上人已经坐满了,这两个年轻人便靠在车门处,用轻蔑地目光不断地打量着车上这群破烂人。
班车行驶到马狗庄时,其中一个烫着卷发的年轻人忽然来到最前排,对着小平喊:“起来!”
小平和二哥同岁,刚刚初中毕业,他个子小,连一米五都不到,像个孩子。
“起来,听见没有!”卷发年轻人继续喊道:“起来,把座位给大爷坐一下!”
小平看了眼前这年轻人一眼,站起来,小声说,“凭啥给你坐?”
“你他妈的!”还未等小平明白过来,只见另外一个年轻人嘴里一边骂着一边掏出一把匕首就向小平腹部捅了过来。
而这时,村里一个名叫东子的小伙子正坐在平珠旁边,说时迟那时快,他伸出手,用胳膊一挡,匕首刺伤了他的小臂。
那年轻人没想到车上会有人出手相助,他气急败坏,对着东子的腹部连着两刀,顿时,车上血流如注。
东子从自己腹部拔出匕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匕首插在了行凶人的胸口。
车上人都吓坏了,卷发年轻人让司机开门想逃,大哥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卷发年轻人制服,嘴里喊着:“师傅,快!先去医院……”
行凶人死了。
东子被摘掉了一个肾。
小平没事。
东子是正当防卫,而且,他和大哥都是见义勇为的英雄。
东子和大哥在十里八乡都出了名。
东子姓张,我管他父亲叫张大爷,管他母亲叫张大娘。
张大娘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姓刘,是张大娘带来的。张大娘说她结过两次婚。
自从发生这件事情之后,村里的年轻人都开始向大哥靠拢,很快,一个名叫“十兄弟”的组织成立了。
十兄弟里共有十位年轻人,都是村里最穷人家的孩子,姓吴的,姓代的,姓刘的,姓张的,姓李的,姓王的都有。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让村里人受欺负。
吴代庄村在县里的名气越来越大,不是因为当年的太爷爷,而是因为大哥。
不管是在集市上摆摊的,还是路边开小饭馆的,抑或是去唐山买破烂的,只要是吴代庄村的人受了欺负,只要和大哥一说,大哥都会去帮忙打架。
吴代庄村穷是穷,但是抱团儿,不好惹。
每到扒齿港集,母亲都提心吊胆,不单是大哥帮村里人打架,外村的人也有报复大哥的,集市散后,大哥总是在派出所,不是又把别人的头颅打破了,就是被别人打破了头颅。
奇怪的是,二哥并不在十兄弟的名单里。
大哥嫌二哥胆小怕事,也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尽管二哥每天念叨着让大哥带他玩,大哥也坚决拒绝,说什么也不带。
“我是你亲兄弟。”二哥说。
“越是亲兄弟越不能带。”大哥说。
“小平和我一般大,你怎么带他?”二哥不服气。
“小平没有哥哥罩着,你有我。”大哥看了二哥一眼。
二哥沉思片刻,又问“那我如果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有我,谁敢?!”大哥答。
他们兄弟两个争论半天,大哥就一句话,不要二哥参加。
那是九十年代初期,村东的林场郁郁葱葱,每到周末都会引来城市里来打鸟的人。
林场紧挨着公里,公里两端通往唐山市和县城。
绳庄村有人看准了商机,在路边盖了一家饭店,名为“野猪林”,饭店内还开了一间台球馆,三里五村的年轻人平时都来这里打台球。
一个周末,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就见二哥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来,衣服袖子也掉了一只,身上上全是血。
“二哥,你这是怎么了?”我连忙问道。
“妹妹,快,帮我找两件衣服,我杀人了!”二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一句就跑进了屋。
“啊!”我的心像是被巨石给重重地砸了一下,砰砰地跳得厉害。
平时都是大哥在外面打架,这次怎么换做是二哥杀人了?
“二哥,怎么回事啊?你怎么会杀人呢?”我追到屋子里,快要哭出来。
“别问了,来不及了,他们在追我。”二哥说着,从柜子里胡乱地翻出一件衣服换上,开了北门,便向着村外的庄稼地跑去。
二哥杀人了。
我心惊胆战地望着地上那堆带血的衣服,久久不敢相信。
那是下午,我将那身血衣装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藏在衣柜的最底下,我不敢洗,我不知道洗了这件血衣算不算毁灭了证据?
正在我手足无措时,母亲回来了。
母亲见我神色慌张,脸色苍白,便问我怎么了。
我忍不住哭出声来,“妈妈,二哥杀人了。”
“啊?”母亲的身体摇晃了几下,我赶紧将母亲抱住。
“你二哥人呢?”母亲强忍着,问。
“跑了。”我指指屋后:“好像藏到庄稼地里了。”
“你二哥真杀人了?”母亲将信将疑。
我扶母亲进屋,让母亲坐在炕上,我从柜子里拿出那个装血衣的黑色塑料袋让母亲看。
血,染红了柜子里的两床新被子,那是母亲给二哥结婚时准备的。
母亲种了半辈子棉花,纺了半辈子线,织了半辈子布,这些布就是为了给大哥和二哥结婚准备的。
母亲看着血衣,嘤嘤地哭着,她怕邻居听见,不敢大声哭。
我也嘤嘤地哭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院子里传来一阵摩托车的响声,是大哥回来了。
大哥一进门,就问,“你二哥回来没?”
“二哥杀人了!”我拿起血衣,哭着对大哥说。
“我知道。”大哥拿起血衣看了看,“你二哥被打了。”
“啊?”母亲听说二哥被打了,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衣服上的血,是二哥的。
母亲一下又昏厥了过去。
大哥让我把母亲照顾好,他去庄稼地里找二哥。二哥受了伤,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大哥顺着血迹在玉米地里找到了二哥。
他找到二哥时,二哥正坐在玉米地里抽泣着。见到大哥,他哭得更厉害了。
“大哥,那个人没死吧?“二哥担心。
“没事,别哭了,小心被人听见。“大哥对二哥说。
大哥见二哥脸上还在留着血,便问二哥伤到哪了?
二哥流着眼泪,小声说:“头,胳膊,腿,肩膀,哪都疼。”
“走,先去村医那包扎一下。”大哥伸手将二哥拉起来。
二哥有些胆怯:“派出所来抓我怎么办?”
“没那么快。”大哥安慰二哥,说:“那个人伤得比你重,现在他们忙着送他去医院。再说了,是他们先动的手,他们那么多人打你,你砍了人也是正当防卫,别怕,啊。”
二哥听大哥这么说,这才不哭了,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大哥带二哥看了医生,又给他拿了二百块钱,让他去唐山租间房子,住在那里去买破烂。有事就给唐山那家废品站老板留言,大哥会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