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鸡场上班了,当保安,每月工资三百。
中红养鸡厂共有三十多个,父亲是在第四分厂,第四分厂就紧邻先生家坟。
父亲坐在鸡厂的大门口,看着眼前一座座的土坟,常想起他的爷爷,我的太爷爷来。
父亲没有见过太爷爷,但是他从太奶奶口中得知了关于太爷爷的很多事情。
虽然太爷爷后来没有考中举人,并且假传圣旨,遭受天谴,暴病身亡,但是在太奶奶眼里,太爷爷依然是吴代庄村的骄傲。
“我家老爷是秀才。”太奶奶见谁和谁说。
太爷爷死后,太奶奶带着六个孩子回了娘家,她那做律师的父亲瞧不起这些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便叫他们“小讨饭的”。
太奶奶不爱听,不愿让孩子们受委屈,便再也不去父亲家。
太奶奶去到滦县,走街串巷,带着几个孩子一路乞讨,将孩子们养大成人。
除了姑奶奶外,我五个爷爷全都当了兵。
先是十八岁的二爷爷战死,接下来是刚刚娶妻生子的大爷爷
五爷爷胆小,一次战役时,三爷爷是连长,爷爷是指导员,五爷爷是小号手,三爷爷和爷爷指挥着全体战士和日本鬼子决一死战的时候,冲锋号还没响,五爷爷便倒了下去。
三爷爷和爷爷以为五爷爷牺牲了,直到后来三爷爷和爷爷回到家,跪在太奶奶面前请罪,太奶奶噗嗤一声笑了,他们才知道,原来五爷爷没死。
当时三爷爷一说“冲”,五爷爷便假装中弹倒在了地上,当时所有人都喊着“冲啊杀啊”向前跑,日本鬼子用机枪扫射,很多人都应声倒在了枪林弹雨中。就在那时五爷爷趁着混乱偷偷跑回了家。
这件事把三爷爷和爷爷气得半死,但太奶奶并不生气,太奶奶娇惯她的小儿子,比起她小儿子的命来,当个逃兵算不得什么,就如太爷爷当年假传圣旨一样,在太奶奶眼里也算不得什么,只要太爷爷保住了命就好。
爷爷是兄弟几个中唯一上过几年私塾的人,文化大革命时,父亲担心爷爷挨批斗,便率先举起了大旗当了文革小组的组长,目的是为了保护爷爷。
奶奶是地主家的小姐,奶奶的母亲,也就是父亲的外婆在青坨营镇上被绑到台上挨斗,父亲拿着大刀跑过去,冲着人群喊:“谁敢动我外婆!”
父亲年轻时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村里唱评剧唱耍皮影都是父亲带头,那时候村子穷,光棍多,父亲从唐山请来戏班子在村里搭台唱戏,成就了多少姻缘。
父亲回忆着,看着太奶奶的坟,仿佛看到母亲生下我时的情景。
太奶奶坐在炕上,仔细端详着我,我也仔细端详着太奶奶,我冲太奶奶一笑。忽然,太奶奶一根面条噎在喉咙。
那是我出生第三天,太奶奶吃汤时被噎死了。
村里人知道父亲在鸡场当保安,便隔三岔五地去找父亲要鸡吃:“大叔,有刚死的小鸡不?给弄两只,他们扔了也是扔了,怪可惜的。”
父亲笑着说,“有呢,还热乎着,我从西墙那边扔过去,你去取啊。”
村里因为穷,村里人啥都吃,邻村谁家的死猫烂狗得了瘟疫的猪,只要扔到村东的乱岗子上,立刻就会被人捡走。
我也吃过老叔炖的瘟猪肉,他加了大量的花椒大料和辣椒,那味道香的很,根本吃不出是瘟猪来。
人们身体内也好像已经产生了抗体,不管吃什么东西,也从来没有过痢疾拉稀这样的症状。
父亲让工人挑了两只肥大的死鸡,隔着西墙扔了出去。
拿到死鸡的人满心欢喜,连着说着:“谢谢大叔,等你哪天休息,我准备点酒菜,找你喝酒去啊。”
村里来鸡厂找父亲要死鸡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频繁,鸡厂快出鸡时,一只只肥大的死鸡被工人从鸡棚里推出来,父亲见了心疼,说,“别扔,别扔,我让村里真头他们来取。”
父亲在鸡厂当保安的那个秋天,是村里人像过年一般的秋天。
忙着秋收的人们从地里回来,路过鸡厂,总能得到父亲隔墙给扔过去的两只死鸡。他们累了一天,回去将鸡肉炖上一锅,再来上半斤烧酒,吃完喝完美美地一睡,那感觉真是赛如神仙。
这样没几个月,大哥便找到父亲,不让父亲在鸡厂当保安了。
“为啥?”父亲不明白,问,“我当的好好的,为啥你不让我当了?”
“爸,你别问了,你辞了就是了,我每月给你五百块钱,你在家待着就行。”大哥不说什么原因。
“你每月给我五百?”父亲不信,疑惑地问:“你哪来的钱,每月给我五百?”
“哎呀,爸,让你别问了,你就别问了。”大哥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来,数出五百,放在父亲手里,说,“爸,这五百你先拿着,等下个月,我再给你拿。”
父亲见大哥这么说,也就作罢。但是父亲闲不住,他不在鸡厂当保安了,又有人找他去了村口的加油站,也是当保安,不过这里比鸡厂工资还高,每月五百。
加油站紧邻着大哥的饭馆。
大哥的饭馆倒闭后,大哥和大嫂也一直住在这里,这里成了大哥的家。
这个家院子很大,占地有四五亩,父亲见每天大哥都是半夜十一点出门,凌晨四五点才回来,他们那十兄弟买了一辆货车,每天回来,货车都开进院子里,后面的车斗盖的严严实实,看不到里面拉的是什么。
白天,院门紧闭,但是听得到院中哗哗的水流声,闻得到一股腥气味。
后来,父亲才知道,原来三十多家养鸡厂的死鸡都被大哥他们师兄弟承包了。他们联系了乐亭县的刘美烧鸡,将死鸡收拾干净后,卖给刘美,刘美再做成烧鸡,送到各个集市上卖。
一只刘美烧鸡卖十八块钱,刘美从大哥这里买白条鸡是八块钱,大哥从鸡场买这死鸡花多少钱呢?
大哥说,当然是不要钱。
不要钱归不要钱,但大哥不能不给,每个厂长家里都有大哥送的彩电冰箱,每个厂长媳妇手上都戴着大哥送的金瘤子。
三十多家养鸡厂,一家鸡厂每天死两百只鸡,三十多家鸡厂就是六千多只,一只鸡卖八块钱,六千只鸡卖多少钱?
那段日子,大哥他们十兄弟每晚都能分四五千,很快,这十兄弟在村里建起了养猪场,养牛场,收奶站。
两三年后,中红养鸡厂不得不宣布破产了。
父亲奇怪,中红养鸡厂最后怎么破产了呢?
原来,到后来,厂长们和工人们故意将快出栏的鸡弄死,然后当死鸡卖给外面的人。
等到出栏时,活鸡越来越少,日本人无奈,便撤了资,滦南县这家合资企业就这样宣告了破产。
日本人走了,村东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一排排狼藉不堪的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