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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死了。
爷爷死时，才七十三岁。
爷爷常说，七十三，八十四，是个坎儿。
爷爷有一次吃瘟猪肉，吃坏了肚子，从那时起，爷爷的身体一直没有缓过来。
村里操办红白喜事的人说，爷爷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老吴家又是村里最有名望的家族，应该给爷爷大办，六十四个喇叭，连吹三天。
爷爷在弥留之际，叫我的名字，“燕子，燕子……”
奶奶让二叔家的二妹来南街喊我，那时候我已经出了嫁。
听说爷爷快不行了，我疯了一样往吴家大院跑。
老叔结婚后，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同住在吴家大院里，那个时候爷爷身体就不好了，他每天坐在窗前的板凳上，看着吴家大院门口的大柳树上喜鹊和乌鸦飞来飞去。
爷爷在半夜常听到咕咕鸟在大柳树上叫，那叫声让人毛骨悚然。
“又有人要死了。”爷爷说。
“前排的老张吧？”奶奶迷迷糊糊地答。
“我也快了，七十三了。”爷爷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了，但是从来不说，也没看过医生。
“瞎说，你还早着呢，你妈活到九十呢。”奶奶嫌爷爷胡思乱想。
爷爷一笑，说：“我爸死时才三十八。”
“那不算！”奶奶说，“你爸是遭到天谴了嘛。”
“唉，”爷爷叹口气，说，“从那以后，咱老吴家的日子就没好过。”
“咱村里人的日子也没好过。”奶奶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快睡吧，旧社会，日子都不好过，往后啊，咱的日子就好过了。”
不一会，奶奶就进入了梦乡，只有大柳树上的姑姑鸟在黑夜里发出诡异的笑声。
爷爷看到太爷爷和太奶奶向他招手，爷爷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该走了。”
我进了屋，哭着喊：“爷爷！”
“哎！”爷爷忽然坐了起来。
众人被吓了一跳。
父亲和叔叔们高兴地喊：“爸，爸，你醒了？”
奶奶嘘了一声，让他们兄弟几个安静。
“回光返照。”奶奶悄声说。
“那书，柜子上那摞书，给你。”爷爷伸手指指墙角的柜子。
我哭着点点头。
爷爷说完这句话，头一歪，便咽了气。
我上前抱住爷爷，放声大哭。
父亲将我提前给爷爷买好的寿衣拿过来，奶奶开始给爷爷穿衣服。
穿好了衣服，奶奶让叔叔们将我从爷爷身边拉开：“快点，把燕子拉开，她的眼泪不能滴在她爷爷身上，有讲究。”
二婶把我拉到堂屋。
堂屋早已经搭好了门板，众人将爷爷的尸体抬到门板上，头前点燃了煤油灯。
泪眼朦胧中我透过火光好似看到一条金龙缠绕在爷爷的身边，很快爷爷的灵魂化作一股青烟升上了天空。
“我的爷爷呀！”我哭得晕了过去。
儿时最初的记忆便是站在大地震后的阳光下，看爷爷从废墟中捡拾起一块块青砖，在上面雕刻各种图案。
震后的第二年，爷爷建起了村里第一套新房，砖是旧的，房是新的，房檐上是爷爷精心雕刻的喜鹊登梅。
记忆中，常见母亲坐在煤油灯下纳鞋底，母亲的花布包里有一个美好的世界，除了各种针线布条还有全家人大大小小的鞋样。
鞋样是用书本裁剪成的，每当母亲打开她的花布包我就会拿起鞋样让父亲给我念上面的字。
后来我知道那是爷爷的古书，是吴家祖先世代传下来的财富，母亲不懂，撕了几页剪成鞋样给叔叔们还有我们做鞋。
母亲身体不好，无法照顾我们兄妹三个，爷爷家盖起新房后，我和二哥跟随爷爷奶奶去住。
我每天缠着爷爷给我读书，讲故事，爷爷家的古书成了我童年最好的伙伴。
爷爷告诉我，说，“吴代庄村最早叫代庄村，康熙年间，我们的祖先吴凡迁居至此，皇上御赐村子被改成吴代庄村。吴家世代都是文人墨客，吴凡的学生是康熙皇帝的老师。”
“你太爷爷吴桐茂是村里最后一个秀才。你太爷爷本来能够考中举人的，据闻，你太爷爷与唐山几个同乡再次进京赶考时，路过一个城隍庙。同乡问他，敢不敢打城隍爷？你太爷爷不信天不信地更不信鬼神，他上前扇了城隍爷几个耳光。没想到，当天夜里，你太爷爷就病了，再也无法进京赶考，被同乡给送了回来。”
“之前，你太爷爷在村口以卖字为生，县里各村的百姓都会走很远的路来求他的字。他写字时，不用书案，人们喝茶的空，他让仆人将宣纸展开，拿笔蘸墨，远远甩过去，一幅书法作品就完成了。人们都知道吴代庄村有个厉害的人物，就是你太爷爷，人们都叫他飞笔吴桐茂。”
爷爷每每说起太爷爷，总是神采飞扬，看得出，虽然太爷爷遭受了天谴，但是在爷爷眼里，依然是他最敬重的人。
爷爷喜欢读书，但因为吴家被上天下了诅咒，四代不许为官。所以爷爷，父亲，还有哥哥们成了农民。
但爷爷仍然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平时谁家有个红白喜事结婚盖房都会请爷爷去给写写画画。
包括后来村子里通了电，也请爷爷在路边的白墙上画上各种宣传图案。
爷爷去世前留下遗嘱，把他一生最爱的古书留给我。
祖先留下的这些财产是爷爷心尖上的宝贝，我也是爷爷心尖上的宝贝，爷爷一直坚信将来我能够有大出息。
在爷爷保存这些古书的七十三年间，爷爷只卖过两次书。
一次是因为我的父亲得了肝硬化在唐山医院做手术需要钱，全村人卖鸡卖猪为父亲捐款治病，爷爷卖了一部分他心爱的书给父亲治病。
另一次是去年我结婚的时候，爷爷瞒着奶奶卖了一套古书，换来一百块钱给我当嫁妆。
爷爷喜欢大花被，但一直舍不得买，我用爷爷给我的钱给爷爷扯了一件大花被面，让母亲给爷爷做了一床新被子。
“这花被是燕子去年给他爷爷花钱做的，他爷爷喜欢，一会儿烧了吧。”奶奶哭一阵，整理一阵爷爷的遗物。
“还有这些书。”叔叔们说，“这是我爸一辈子最喜欢的，一起埋在坟里吧。”
“他爷爷说留给燕子……”奶奶说。
“给她干啥？她又没考上大学？”叔叔们反对，“谁也不给，给我爸放在棺材里，让我爸带走。”
我眼看着叔叔们将爷爷要留给我的那些古书装进了棺材，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我的爷爷了，我再也看不到伴我长大的那些书籍了。
我哭着，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帮爷爷圆梦，我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在冀东这片土地上有一个吴代庄村，吴代庄村有一个吴家大院，吴家大院里曾经住着我的爷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