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大哥是什么时候辍学的。
初一?抑或是初二?
我只记得每天放学回来,就会看见院子里多了一堆木柴或牛粪,一个学期过去了,木柴和牛粪堆成了小山。
父亲也终于注意到了,父亲当时在镇打井队上班,一周才回来一次。
“咦?院子里怎么多了个柴火堆和牛粪堆啊。”父亲疑惑又惊喜。
地震后父亲做过一个大手术,干不了重活,家里的活都是母亲干。母亲身体也不好,所以劈柴拾粪的事,父亲从来没想过。
“你身体不好,不要干重活。”父亲说,“这么一大堆牛粪,这得拾多少天啊!”
“整整两年了。”母亲说。
“两年?”父亲愣住了。之前牛粪堆小,他没注意,“你拾了两年了?”
母亲一笑:“我哪有那工夫,这俩小的还得上学,吃饭。还有家里那堆活。”母亲指指院里的棉花地。
院子里母亲从来不种菜,而是在房前屋后犄角旮旯都种满了棉花。
母亲长年累月的纺线,织布,给我们做被子,做衣服,也把织好的布拿到集市上去卖。
母亲好面子,她常说,嘴头子上省着点,饿不死就行。穿的要整齐,老吴家的孩子穿出去让人竖大拇指才行。
尽管母亲这么说,但在我的记忆里,我五冬历夏都是穿着二哥的旧衣服,裤子又瘦又短,像现在的七分裤。只有过年的时候,母亲才会舍得用花布给我做一身新衣服。
我曾问过母亲,为什么让我捡哥哥们的衣服穿?大哥穿完二哥穿,二哥穿完给我穿?
母亲说,“你大哥该找对象啦,得穿得好点,你一个女孩子,穿得再破烂,将来也不愁嫁。”
我虽不高兴,但也无奈,每天依然穿着吊裆的裤子上学。
父亲听母亲说这粪堆不是她拾的,更加迷惑了,问:“那是?”
“你大儿子!”母亲不等父亲说完,抢先答。
“晓为?他没上学吗?”父亲问。
“已经拾了两年牛粪了。”母亲答。
我这才恍然大悟,大哥每天凌晨四点就起来,不是去上学,而是去马路上拾粪去了。
母亲身体不好,家里没有劳力,大哥不愿意再上学了。他早早地就在初中时代练就了当农民的一身本领。
二哥聪明,成绩也好,但初三时因为痴迷扭秧歌而耽误了学业。
我也聪明,成绩也好,最主要的是怕下地干活,我得好好学习。
我上初二时,二哥也辍了学。
村里开始有人给大哥说媒,父亲也开始准备给二哥盖房子。
我是从初二那年迷上了写作,也就是从地摊上拾起席慕蓉诗集的那一刻开始。
以前读的都是四大名著和聊斋志异,听到的也都是冀东民谣和蛇仙儿狐仙儿的故事,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诗歌,我一下被吸引住了。
那时候的我剪了短短的头发,穿着二哥的旧衣服,背着大哥不要的绿军包,骑着一辆凤凰牌大二八,活脱脱一个假小子。
班里有个男生名叫小驴,名字虽然叫小驴,性格却像个女生一样。不但性格像,说话走路也像,一颦一笑也像。
因为初中在镇上,同学们中午都带饭,不回家。
中午吃完饭小驴便会去学校西边的小河边采野花,快上课时,手里会拿着一把野菊或蒲草回来。
走进教室,同学们都会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而他则会用一只手捂住嘴,轻轻地笑,那样子,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仕女。
刚学会了写诗,便见啥写啥,写得都是顺口溜,那天见到小驴那掩面一笑,便写了一首《我的同学》给小驴,并且把他英语考十五分还有和三一班女生早恋的事都给写了进去,是一首叙事诗。这首《我的同学》在班里传开,立刻引起了轰动,同学们都争抢着要朗读。
“吴燕燕,你写的什么?”小驴在我前排,他扭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嗯,嗯……”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写的《我的同学》,我的同学就是你呀!”有同学喊着,其他同学也附和着:“对!对!我的同学是个假丫头!”
一时间,班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小驴看着我,突然哇地一声,然后用手捂住了脸。
他从抽屉里拎起书包,飞一般跑出了教室。
“快追呀!别让他走,他如果去树林里上吊了,可咋办?”和小驴同村的一个女生说。
“上吊?不会吧?”我有些害怕了。
那个女生是班里的文艺委员,名叫玉红,她和小驴在一个村,而且两家相隔不远。
“真的,他心理素质差,动不动就去上吊,他父母都快愁死了。”玉红说。
等我追出去时,小驴已经骑车离开,不见了踪影。
下午,我让玉红带我去小驴家找小驴,小驴不在。
小驴的父母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我,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叔叔,阿姨,我不是故意的。”我连声道歉:“我不知道他会生气离家出走,他会去哪呢?”
“不用管他!”小驴的母亲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小驴的父亲端来洗好的水果,她们老两口那么热情,让我有一种被相亲的感觉。
“小驴从小就这性格,和个丫头似的,因为不因为点小声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们都已经习惯了。”小驴的母亲说。
“是的!”小驴的父亲也跟着说,“我们有四个儿子,小驴是老小,他三个哥哥都已经成家了,现在就剩下小驴了,你看,前面那几间新房就是我们给小驴盖的……”
“什么嘛,怎么成了相亲了?”玉红拉起我就往外跑。
我一边跑一边回头说,“叔叔,阿姨,等小驴回来一定要让他去上学,告诉他我不是故意的!”
第二天上午,小驴没来。下午的时候,小驴来了。
同学们正往黑板上抄我的那首诗,小驴见了,嘴角动了几下,没说话,也没哭。
上课的时候,小驴忽然扔给我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吴燕燕,我知道你去找我了。我现在把你当成朋友了,我把我的日记给你看看,但你要答应我,看完你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还有日记?”我心里慌慌的。不知道小驴的日记里面都记了些什么?我赶紧也写了个纸条扔过去:“好!”
小驴把一本厚厚的日记给了我。
那天下午第二节课是历史课。老师在上面讲课,我打开了小驴的日记本。
“妈妈,你在哪?你为什么生下我又抛弃我,让我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妈妈,我已经十八岁了,我找了您十八年了,妈妈,您到底在哪啊……”
小驴是捡来的?我一惊。翻开下一页。
“今天,养父养母又吵架了。我一个人悄悄地走出家门,来到学校。中午,从学校北门的小卖部买了一个面包,我便独自来到小河边。河边的野花真多呀,我如果也能够变成一朵野花该有多好,不用回家,不用听养父养母的吵架声……”
再翻开,再看。
“今天,养父养母又吵架了……”
“今天,养父养母又吵架了……”
“今天,养父养母又吵架了……”
……
我几乎是一边哭着一边看完了小驴这本日记。历史老师在讲台上看着我,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吴燕燕,你怎么啦?谁欺负你啦?”
“没有,是我欺负别人了。”我抽泣着说。
历史老师笑了,“你欺负别人了,你哭啥?”
“我错了,我不应该欺负他。”我说完,就见坐在前面小驴也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发誓再也不欺负小驴了。我也不许其他同学欺负小驴。
自从看了小驴的日记后,小驴见到我,都会甜甜地一笑,像吃了蜜一样。
有一天下午,快上课时,小驴忽然递给我一个纸条,上面写着:“我喜欢你。第二节卫生课,我去学校南墙等你。”
我又惊又气。
第二节课,小驴的座位上果然空空的。
卫生老师问:“谁知道小驴去哪了?”
我举手。
老师让我回答。
我站起来,大声说:“老师,小驴在学校南墙外等我。”
班里哄堂大笑。
卫生老师气冲冲地跑到南墙外把小驴捉回来。
放学时,小驴拿起书包,用充满怨恨的眼神最后看了我一眼,便离开了。
那天后,小驴再也没有来上学。
小驴辍学后,我变得沉默寡言。
县广播电台来学校征集文章,我写了一篇《谈怎样对待学生早恋的问题》,竟然被选用了。
电台的负责人联系上我,给了我一家报社的地址,让我投稿,我第一次花八分钱买了一张邮票,将一篇名为《却上心头》的散文寄到了报社,没想到,竟然又被录用了。
报社不但刊发了那篇文章,文后还刊登了我的通讯地址。
从此,来自全国各地的读者来信让雪片一样飞到了这个名叫吴代庄的小村庄。
我的心也长了翅膀,飞出了这个名叫吴代庄的小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