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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去世后，整个村子被阴霾笼罩着，人们的影子像一张张纸片在街头巷尾飘荡，那么不真实。
大手的孙女因为卖淫被抓了；二崽的儿子开着大车去乌海拉煤，路上出了车祸；三奶奶家的二婶得了脑血栓；邻居家的左叔在地里干着活一歪头就倒下了。
村里的怪事一桩接着一桩，让人心慌。
不久，二哥也离开了村子，来到内蒙古达拉特旗，和大哥一起做生意。
家里，只剩下了父亲。
父亲没有再找老伴，他一个人照看着大哥的院子，二哥的房子，还有已经荒芜的吴家大院。父亲常常苦笑，当年无房可住，如今诸多空房却无人居住。
村里三天两头的死人，而且死的都是三四十岁的壮劳力。
爱玲的母亲也死了。她的父亲也死了。爱玲比我更早成为了孤儿。
我的婆婆在我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郑重其事地和我说：“孩子，你走吧，离开这里。你和我儿子离婚，我也不会怪你，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不是我儿媳了，还依然是我的闺女。”
婆婆和我的姥姥是亲姐妹。按辈分，我应该叫她姨姥姥。我的丈夫是我的表舅。
当年母亲不让我出村子，担心我到了“各地”受欺负，便将我许给了村里一个小伙子。
母亲管我婆婆叫“姨”。我问母亲为什么管亲家母叫“姨”？
母亲告诉我：“你婆婆是你姥姥的妹妹，我当然得叫姨了。”
“那我们可是近亲呀！”我惊愕地问。
“亲上加亲。”母亲笑眯眯地安慰我：“你看《花为媒》里，那不都是姑表亲，姨表亲吗？你这还远着一辈儿呢。”
近亲结婚在母亲心里没有概念，母亲没有上过学，不识字，她的世界里只有评剧传递给她的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和对自由的追求。
我结婚时正好二十岁。
婆婆很疼我，母亲常说我对婆婆比对她好。
婆婆三十八岁守寡，一个人拉扯着五个孩子，我和她的小儿子结婚时，她常感觉自己在做梦，让小儿子掐掐她：“宝儿，人家的姑娘怎么会嫁到咱家呢？你再掐掐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宝儿告诉她是真的。
她说：“人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人好，你可不能让人家受委屈。”
宝儿连连答应着。
嫁给宝儿我才知道，因为盖房子，家里欠下很多的外债。我除了写作，平时也养猪养牛替家里还债。
记得刚生下女儿菀菀那年的一个傍晚，婆婆抹着眼泪来到我家，我问她怎么了？
婆婆说：“刚刚在街上看到你大娘，三大娘，六婶都戴着银镯子，和我显摆。她们有老伴，我没有……”
“妈，你明天帮我看着菀菀，我去趟县城。”我对婆婆说。
“去县城干什么？”婆婆看了看我怀里才四个月大的菀菀，有些不放心。
“文联开会。”我撒谎。
对于写作，婆婆是支持的，她听说我去文联开会，第二天早早地就过来帮我带孩子。
我出去了小半天，回来时，给婆婆买回来一副银手镯：“妈，戴上看看合适不？”
“哪来的钱？”婆婆愣住了，她没想到我去县城是为了给她买银镯子，她伸出手，我帮她把手镯戴上，她左看右看，抑制不住地惊喜：“这丫头，原来是给我买手镯去了，哪来的钱？”
我笑了，告诉她是我刚领的稿费：“您尽管戴着去街上显摆，别人有的，我会让您有。别人没有的，我也会让您有。”
婆婆听了这话，高兴地伸展着胳膊，露出两个亮闪闪的银手镯，迈出家门。
“我没有老伴，但我有儿媳，我儿媳给我买的银手镯，好看吧？”她在街上向人们炫耀着。
丈夫的二哥结婚后，婆婆便搬来跟我们一起住，这一住便是十年。
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每天，我都会从厨房里飘出的香味中醒来，婆婆做好了早饭不会喊我起床，而是让我睡到自然醒。
丈夫下地干活，女儿去上学，婆婆在菜园子里忙碌，我一个人在卧室里写作。
婆婆不识字，看不懂我写的小说，但是她会给我讲村子里的故事。
“咱们对门的那间破房子里，曾经住着一个疯子。她年轻的时候细柳腰身，可好看了，村子里很多小伙子都喜欢她。那时咱村子里有个教书先生，也是你们老吴家的人，应该是你一个叔伯大爷吧，他们两个好上了。但是，还没等结婚，你那个叔伯大爷就被打成了右派，死在了牛棚了。不久，她便疯了。”
“还有咱们隔壁这家，是宝儿的一个叔伯大哥，是个瞎子，你还记得不？那个疯子疯了以后，你瞎大哥就每天给她烧火做饭，去照顾她。后来，村里将疯子送到养老院，并且给她找了个老伴，疯子不干，把那个老伴的被子给扔了出去。再后来没多久，疯子就死了。”
“你瞎大哥也离开了村子，不知道去哪了，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不过看样子混得挺好，看他白白胖胖的，也见多识广，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心里亮堂。”
“都说人活着，咋都是一辈子，可你不一样，你不应该在这个村子里做庄稼人。你看看这村里每天，出车祸的，得癌症的，脑出血的，脑血栓的，我看着都害怕。”
“你如果和我儿子离婚，我不会怪你，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还要叫我妈，你永远是我闺女。”
我将头埋在婆婆的怀里，泣不成声。
婆婆抚摸着我的头，哽咽着：“孩子，你走吧，我不想让你这样活一辈子。你看，村里有本事的人走了那么多，村里没本事的人死了那么多，你忘了，曾经有风水先生说过，咱们村是个天坑……”
一语成谶。
村子里不断的有人死去，吴代庄村成了远近闻名的癌症村。
当年去唐山卖破烂的那些人赚了钱，都在唐山买了楼房，搬离了这个村子。
村子里只剩下那些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和像婆婆一样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