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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有想到，走起路来像一阵风一样的奶奶会瘫在炕上。
那年腊月二十八，奶奶坐在小板凳上洗脚时摔了一跤，导致脑出血住进了县医院。
母亲和二婶托刘大娘找来赵半仙儿给奶奶抽帖算卦，问奶奶的病能不能好。
赵半仙儿说，“你家老太太寿数没到呢，得活到九十九。”
母亲连连点头，“她奶奶身板硬朗，三九天洗完头也敢穿着秋衣秋裤出去上厕所，而且从来不感冒。”
“是啊！”二婶喘着粗气说，“我每到冬天就咳嗽，喘不上气来，看人家老太太，哎呀，真是羡慕啊！”
母亲听二婶说她有哮喘，笑了，说：“你比我强多了。你是只有冬天才犯，我是五冬历夏，没有好时候。你看看这一到冬天，就抱着枕头窝在炕上，哪也去不了了。”
母亲的哮喘更严重，从年轻时候起，母亲就惧怕冬天。
刘大娘见母亲和二婶不停地咳嗽，忽然想起来滦县有个土医生会偏方，专治哮喘。她对母亲说，“南街小岗妈和你一样的病吧？她就是去滦县找那个土医生看的，抓了几副药，吃了就好了。”
“真的？”母亲一听说自己的病能治，兴奋地说：“我这吃了多半辈子药了，咋也不好，去不了根儿。”
“真管用呢！”刘大娘说：“你刘大哥以前卖货常去滦县，听说吃好了很多人，咱们村的小岗妈，还有李头妈，代根家，都吃好了。”
二婶也高兴了，对母亲说：“大嫂子，哪天咱们也去看看，如果真能吃好，那敢情好。”
“行啊，哪天让你大哥开着他那小汽车带咱们去。”母亲连连点头。
奶奶脑出血，又同时诱发了脑血栓，拴住了舌头。
奶奶那年八十岁了，医生说如果做开颅手术太危险，还是回家养着，让淤血自己慢慢吸收。
奶奶在医院住了十天后转回老叔家，由父亲他们兄弟四个轮流伺候，我也陪在奶奶身边，奶奶平时最疼我，这个时候一刻都离不开我。
奶奶进不了食，只能喂些流食。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便一遍又一遍地交代后事：“大孙女，我这些年攒的那一千块钱你给我存着没？”
“存着呢！”我早有准备，赶紧把奶奶给我的钱连同包裹着钱的小手绢从兜里掏出来递给奶奶。
奶奶仰面躺在炕上，两只手颤颤巍巍地打开手绢，拿出钱一张一张地数。
“怎么还多了五百呢？”奶奶问。
“是利息。银行给的。”我骗奶奶说。
奶奶这些年一直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我每月都会给奶奶一些零花钱，奶奶舍不得花，一直攒着。攒到了一千，她怕丢了，把钱给了我，让我保管。
奶奶听说有利息，高兴了，说：“真好，真好。”她拿着钱，不停地转头，在找什么。
“奶奶你找谁呀？”我问。
“那俩小丫头呢？”奶奶问。
奶奶在找我的双胞胎妹妹。
我告诉奶奶，她们上学去了。
奶奶举着钱说，“这钱，给那俩小丫头，行不？这手绢给你。柜子里还有没盖过的新被子，你给我买的羽绒服，给你二婶。”
“行呢，行呢，奶奶，你的东西你说了算。”我摸着奶奶瘦骨嶙峋的脸，答应着。
“其实都是你给我的。我知道我大孙女最好了。”奶奶高兴了，也伸出手来摸我的脸。
我将脸埋在奶奶的怀里，久久不愿起来。
父亲和叔叔们找木匠给奶奶定做了棺材。老叔蹲在棺材前，一遍一遍地刷着油漆。鲜红的棺材摆放在院子中央，奶奶时不时地让我抱她起来，透过窗子向外看。
“这棺材是什么木的？”奶奶看着大红棺材，眼神里透出欣慰的光。
“黑檀木的，这是最好的了。”父亲在一旁答道：“我老叔老婶他们当时用的都是杉木的。”
“那得多少钱啊！”奶奶心疼地问。
“六千多呢！”父亲大声答。
奶奶啧啧着，点点头，放心了。
奶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小娇生惯养，不会干活，嫁到吴家，受了不少委屈。尤其是几个干活麻利的妯娌们在一起，总免不了受人嘲笑。
奶奶命好，十四岁生下我的父亲，父亲十八岁又娶了我的母亲，母亲嫁过来，便将叔叔们一块儿给养大了。
叔叔们穿着母亲给他们缝制的新衣穿梭在吴代庄村的大街小巷，人人都羡慕奶奶娶了个巧手的儿媳，奶奶也常骄傲地在妯娌们面前，故意抻抻上衣前襟，或者故意整整领口的纽扣，在人前人后的显摆。
当我长大后，逢年过节，我都会给奶奶买新衣服，村里人有的，我买。村里人没有的，我也买。奶奶穿上我给她买的新衣服，也会像当年叔叔们一样穿梭在吴代庄村的大街小巷里，见人就显摆：“看看，看看，我大孙女给我买的！”大奶奶，三奶奶，五奶奶，便羡慕奶奶有个好孙女。
有一年，三奶奶在城里工作的孙女给三奶奶买了一件羽绒服，三奶奶不显摆，却骄傲地仰着头，从奶奶身旁走过去。个子高挑的三奶奶穿上羽绒服尤显气质，奶奶看着，嘴里不禁又发出“啧啧”的声音：“啧啧，这羽绒服真好看。”
前两年过年，我给奶奶买了一件羽绒服，奶奶在炕上盘腿坐着，看到羽绒服，便“嗖”地下了炕，穿着大衣出去了。
后来，街上传来奶奶的哭声，奶奶穿着羽绒服，坐在街口，号啕大哭：“大嫂，三嫂，老五家的，你们看看，看看，我大孙女给我买的羽绒服，你们有吗？”
不怪奶奶哭，奶奶忘了，大奶奶，三奶奶，五奶奶已去世多年。
“妈这一辈子爱攀比，这回，一定要给妈订个好棺材，省得到了那边受委屈。”定棺材时，父亲就和叔叔们商量。
叔叔们也都同意，便找木匠买了最好的黑檀木，打制了这副棺材。
五十天后，奶奶闭上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气。
奶奶也走了，她没有像赵半仙儿说的，活到九十九岁。
“你奶奶是想你爷爷了。”母亲说，“如果你奶奶没有摔那一跤，我真相信她可以活到九十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