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收到法院的传票。
跟着来送传票的,还有农村信用社的信贷员。传票上说,父亲欠信用社六千多元贷款,限父亲一个月内将钱交到法院,如果到期不交的话,就抵家中财物,并且要将父亲拘留。
“这是咋回事?我没有贷过款啊。”父亲努力回忆,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从信用社贷过款这回事。
“你们肯定搞错了。”父亲说,“这几年日子没有大事了,我也没有从村里借过钱了。前几年儿子们盖房,结婚,事儿多,我都是从左邻右舍还有我兄弟们手里借的,我从没从国家借过钱呀!”
信贷员是两个小姑娘,她俩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她们只是说,是领导让她们来的,信用社已经将父亲起诉到法院,她们过来通知父亲一声。
信贷员走后,父亲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借过国家的钱。
母亲一拍大腿,说:“我想起来了,咱们给晓存的那奶牛,当初那不是贷款买的吗?”
父亲也想起来,那是八十年代末,父亲从从外地买来两头奶牛,后来奶牛又生了牛犊,二哥结婚时,父亲把四头奶牛都留给了二哥。
“当初,晓存结婚时,我让你把那几头奶牛给卖了,把饥荒还一还,你不让。现在倒好,刚把晓存结婚的饥荒还清了,又出来这六千块钱的贷款。”母亲抱怨父亲。
“当初,不是想着咱俩也能在晓存那住吗?谁知道一结婚,那晓存媳妇就把咱俩赶了出来。”父亲说。
“不但赶了出来,把奶牛还留下不给了。”母亲不满意地说,“当时有多难呀,你让我去代和家借房,我还被那代好媳妇给打了一顿。”母亲说着,又忍不住掉眼泪。
“行了,行了,都过去了。”父亲安慰母亲,“晓为不是给你报仇了吗?那把代好媳妇给打的,这小子,下手真狠。”
母亲想起大哥把代好媳妇打得住进了医院,心里觉得很欣慰:“关键时候,还得我这大儿子。”
父亲和母亲絮叨了半天,最后父亲才回到正题上,说:“当初买那两头奶牛的时候,是村里统一给贷的款,我记得好像是贷了三千,可是这钱早就还清了呀。”
“还清了?啥时候还的?”母亲说,“我怎么不记得还呢?也没人来要。”
父亲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还了,“你忘了,后来咱们挤奶,交奶,每月卡上扣二百,扣了差不多两年。”
“对对!”母亲想起来了。“是不是信用社的人忘了?等她们再来,你和她们好好说说。”
隔了两天,两个信贷员又来了。
父亲将当时的情况说完,道:“你回去让你们领导查一查,你们肯定是搞错了,那钱我肯定是还了!
这次,信贷员把账本也带来了,她们给父亲看还款记录。
果然,父亲连续还了两年,但是上面显示,最后父亲还欠二百的利息。因为后来信用社换了领导,这二百块钱的利息便一直挂在账上,没有处理。
“还欠二百,那我给你二百就行了。”父亲说着,伸手掏衣兜。
“大爷,不是二百块钱的事了。”信贷员说,“已经是六千了。”
“怎么会是六千呢?”母亲觉得奇怪,在一旁道:“你们银行再能生钱,生得也没这么快吧?”
信贷员笑了,对母亲说,“大婶,你这话说的。现在银行存款利息是三年本利相平,贷款是两年本利相平,你让我大叔算算,这多少年了。”
“两年本利相平,这也太快了吧。”父亲从没有存过钱,不知道钱生的这么快。
“是啊,大叔,以后有钱记得存到我们这来。”贷款员笑眯眯地说:“这钱存在银行,真能生钱呢。”
“还存钱呢。”父亲自嘲地一笑,说:“我先想想办法,看怎么把这贷款先还了吧。”
信贷员走后,父亲将我和大哥二哥召集在一起,问这六千块钱的贷款该怎么解决。
“我家没有!”大嫂抢先说,“你儿子挣的那点钱盖了养猪场,养了二百头猪,全死光了,这你们老两口也知道。”
“是,是。”母亲连连点头。
大嫂结婚的时候,除了地震后那套老房子,父亲什么也没分给大哥。这些年来,都是大哥一个人在打拼。
在母亲眼里,大哥是大孝子,既然都给了二哥,那这贷款当然应该由二哥来还。
“要还就三个人一起还,要不还,就都不还!”二嫂提高了嗓门。
母亲见二嫂这么说,便转头对二哥说,“晓存,说句良心话,你大哥结婚的时候,本来那个新房应该给你大哥的,可是你大嫂没要,说是若她要了新房,我们还得给你翻盖旧房。你大哥结婚就结在了旧房里,新房给了你。你们结婚时,家里没钱,大伙儿都让你爸把那四头奶牛卖了,你爸没舍得,说你们年轻,怕日子过不好,想留两头给你们,留两头给我们老两口……”
“拴在我家院里,就是我家的了,你别想往回要。”二嫂打断母亲的话。
“她二婶,你要这样说话可就不对了。”大嫂说:“当初你们把老两口赶出来,老两口到处借房,多难呀。我和你大哥都啥话也没说过。”
“他们借房关我们啥事,他们又不是生了晓存一个儿子。”二嫂朝大嫂说。
“是,你说的对,我不是生了晓存一个儿子。可是,四头奶牛都给了晓存吧?你大哥啥也没落着。现在这四头奶牛已经变成了十几头奶牛,你给我们一头,让我们卖了还贷款不行?”母亲苦口婆心地说。
“贷款又不是我们的名字,凭啥让我们还?”二嫂一句不让:“奶牛当初既然给了我们,就是我们的,谁也抢不走!”
“晓存媳妇,你太不讲理。”母亲无奈地指着二嫂说。
“就不讲理,就不讲理,有办法你就使去!”二嫂摇晃着脑袋,往母亲跟前凑,看样子还想和母亲动手。
“够了!”父亲的一声吼将二嫂震慑住了。
“都回去吧!我自己想办法。”父亲朝大嫂和二嫂摆摆手。
大嫂和二嫂走了,父母面前只剩下了我和大哥,二哥。
“外姓人就是不行。”父亲说。“晓为,晓存,你们看怎么办吧。我现在手里没有这么多钱,加油站挣点钱,刚够我和你妈的生活费。”
“啥生活费。”母亲撇嘴,说,“你每月给你孙子花多少钱?比给我花的还多吧?”
母亲说的是实话。
爷爷去世那年,二嫂生下了侄子,取名多多。
孙子是父亲的心头肉,父亲每月开了工资都要带孙子赶集买好吃的。父亲大半的工资都花在了多多身上。
“她二嫂不同意,我也没办法。”沉默许久的二哥说道。
“可你咋也得出点吧。”大哥说,“我这猪场把前些年赚的钱都赔进去了,不然,这点钱,对我也不算啥,我自己帮爸还也行。”
“我也可以还点。”我说。
“不能都让你还了。”母亲说,“你这些年没少补贴我们,当年你的彩礼都给了你二哥,你出嫁时,妈连个被面都没给你买……”
母亲说着,忍不住抽泣起来。
我搂住母亲,笑着说,“没事,妈。我这不过得挺好的。我自己赚钱花着也仗义。”
“是,是。”母亲也笑了,说,“我就知道我闺女有本事。”
六千块钱对兄弟三人来说,也不算大钱,最后我们一商量,还是每人两千,帮父亲把贷款还了。
钱是我和父亲直接送到镇上,交到法院院长手里的。
信用社撤销了对父亲的起诉。
可是,后来,我去信用社存钱的时候,信贷员说,那六千块钱,院长根本没有交还信用社,而是他自己花了。
村里像父亲这样因为贷款买奶牛最后落下利息而被起诉的人很多,但是谁也没有还。
父亲知道后,心里一直很郁闷。
我劝父亲不要郁闷,别人还不还是别人的事,父亲把钱还了就好,这样睡觉也踏实了。
父亲连连点头。
再后来,听说镇法院院长因为贪污受贿被抓起来。
而信用社主任,因为挪用公款畏罪潜逃。
“如果当初不还就好了。”父亲想起来依然后悔。“这钱,等于喂了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