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严的弟弟代好跳井了。
那个秋天的下午,斜眼坐在南卷子岗的水井旁,嚎啕大哭。井边,是一块床单遮盖着的湿漉漉的尸体。
尸体是父亲帮捞上来的。父亲曾经在打井队上班,有过下井的经验。
按说,斜眼因为借房的事将母亲打得鼻青脸肿,母亲不应该再让父亲去帮忙捞尸体,但是,当母亲看到代好的儿子小布哭着跑来找父亲帮忙的时候,母亲心软了。
“大娘,你让我大爷帮把我爸爸捞上来吧。”小步抱着母亲的腿,边哭边说。
“你爸咋啦?小布。”母亲问。
“我爸,我爸……”小布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我爸跳井了。”
说完,小布蹲在地上放声大哭。那哭声让母亲也忍不住跟着掉下眼泪来。
“跳井了?在哪?”父亲急忙问。
“南卷子岗。”小布的手指指向村南。
父亲随手从猪圈里拿起一条绳子,便向南卷子岗跑去。
等母亲和小布也来到南卷子岗时,代好已经被父亲捞起来了。
已经晚了,代好已经死了。
小布坐在代好的尸体旁,只是哭。
斜眼一手抓着被单,一手抓起地上的沙土往空中扬着:“代好啊,你咋这么想不开啊,你走了,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过呀!”
无论斜眼怎么哭,此时的代好也听不到了。
代严媳妇听说代好跳井了,也急急忙忙地赶来。
斜眼一见代严媳妇,起身便向代严媳妇扑了过来,嘴里咒骂着:“你这个妨人的女人,你还逼死了我家代好,这回你满意了吗?你给我家代好偿命……”
众人赶紧将斜眼拉开。
父亲忽然吼道:“代好死了,你还这么闹,还不长教训是吗?”
可能是因为看在父亲将代好捞起来的缘故,斜眼没再说话,她重回到代好的尸体旁边,重新坐下,又开始哭嚎:“代好啊,你被这娘俩欺负的好惨啊,若不是她们,你怎么会走这一步啊……”
众人见斜眼还不反省自己,将错怪到代严母子身上,不禁摇摇头,拉着代严媳妇散去了。只留下村委会的人和斜眼母子在那处理现场。
当年母亲借房不成,我们兄妹三人出钱将三叔家的房子买来下来,父母有了住处。
而斜眼出院后便把代严留下的房子据为己有。
她先是将所有的门换了锁,接着又拆掉了两家中间的院墙,两个院子成了一个院子。
代好时常觉得这样不好。毕竟小跑是代严的亲骨肉,虽然代严死了,代严媳妇改了嫁,但小跑走到哪都姓代啊,这房子本来就应该留给小跑,可自己媳妇怎么说也不听,这让代好觉得很憋屈。
这些话代好和斜眼不能讲,一讲就吵架,一吵架斜眼就一哭二闹三上吊。
“小跑他妈带着他改嫁,他管别人叫爹去了,凭啥咱老代家的房子还给他留着?他想得太美了吧?”斜眼扯着脖子吼。
“这房子本来就是大哥的,大哥就是小跑的。就连咱们的房子也都是大哥盖的。”代好争论道。
“大哥,大哥,你大哥都死了还大哥啥,大哥!她改嫁了就和老代家无关了,小跑就成了别人家的野种,这房子就没有他的份儿!”斜眼满嘴喷粪。
斜眼不讲理,代好拿她没办法,只好装哑巴,不做声,她想做什么就随她去。
谁料,小跑这继父不干了。
小跑继父姓张,是张大爷的大儿子,因为穷,家里兄弟多,被耽误了,长到四十多也没结过婚。
代严死后,有人看代和媳妇可怜,就把她介绍给了张大志。张大志对小跑视如己出,对小跑妈也是知冷知热,一家三口日子平淡却也幸福。
但是,大志家穷,给小跑盖房娶媳妇,有些费劲。大志就想,小跑亲爸留下的那几间房子就应该是小跑的。
起初,随便斜眼怎么说,怎么做,大志和小跑母子俩都不吱声,直到有一天,斜眼要找村委会盖章改名卖房子,大志才急眼了。
大志也找到村委会,指着会计的鼻子,说:“我看谁敢把房基地名字给我改了试试?”
会计也姓代,他赔着笑,说:“代好是老代家的人,小跑也是老代家的人,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们也不好办。”
“这房子是谁的?”大志大声质问。“房本上面写的是谁?”
“代严。“会计答。
“代严死了,这房子是谁的?”大志又问。
“代严媳妇的。”会计接着答,“不过,代严媳妇改嫁了,这房子……”
“改嫁咋了?改嫁了这房子就成村委会的吗?”大志气得涨红了脸。
“村委会哪敢要。”已经当了村长的二拐叔在一旁接话:“改嫁了,房子就归代好了。”
“你再放屁!”大志急了,如果不是代严媳妇拦着,他真想揍他们两拳:“小跑妈就是带小跑走到天涯海角,这房子也是小跑的!我看谁敢给我改个名试试?无法无天了你们!”
“没改,没改。”会计一看这架势,不敢再多说话,怕万一大志真的动手,自己会吃亏。
房子没卖成,斜眼心里气不顺,她又想出一个办法,就是搬家。
她让代好把家具被褥都搬到了代严的房子里,她想,反正只要自己霸着这房子,住着不走,小跑她们母子俩就拿她没办法。
斜眼在代严这房子里一住两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自从住进代严这房子,自己家就事事不顺。
先是代好上房晾小麦,从房上掉了下来摔断了腿,接着自己喂牛时被牛顶断了两根肋骨,再后来小布是三天两头的发烧。
斜眼有点怕了,这宅子莫不是凶宅?
她想起代严当年去鸡场偷鸡,被保安发现,用铁棍打得半死,厂里人将他送回家时,看他情况不好,也曾问他,“要不要去医院?”
代严怕自己偷鸡的事暴露,被人笑话,便说:“没事,休养几天就好了。”
谁知道,过了没一个月,代严就死了。
村里的赤脚医生也来看过,说是脏器出了问题。
当时没细想,脏器出了问题是啥问题呢?会不会是被打得伤了脾或者伤了肺呢?
代严死后,斜眼去养鸡场想要钱,代严偷鸡被打的事才逐渐在村里传开。
斜眼回想着代严死时的情景,再想想自从搬到代严这房子里以来发生的事情,又把怨气撒到代严媳妇的身上。
“这个坏心肠的女人,你大哥死后不到一年她就着急改嫁,你大哥心里肯定不甘,现在所有的报应都报在咱全家人身上了。”斜眼对代好说。
代好看也不想看,听也不想听,懒得理她。
代好想起斜眼还没进门的时候,大哥大嫂和他,还有小跑,一家人其乐融融,自从斜眼进了门儿,这个家便再也没有过笑声。
斜眼嫌代好家穷,每天不是抱怨就是咒骂,那年,村里刚有人将黑白电视换成了彩电,斜眼就又开始唠叨个不停,代严为了满足斜眼的愿望,才想到去鸡场偷鸡,卖了钱给兄弟家换彩电……
斜眼在一旁越骂越起劲儿。代好忽然哭了起来。他对着炕沿跪下,说了声:“大哥,我对不起你。”便起身开门,向南卷子岗跑去。
斜眼愣住了,等她明白过来,下炕去追时,已经晚了……
代好也死了。
斜眼也成了寡妇。
代严还有代好留下的这六间房子都给了斜眼。
斜眼想改嫁,可是村里都说她妨人,没人敢要她。
斜眼在这宅子里住着每晚做噩梦,没过多久,便神经失常了,她在一天夜里将头伸进了火炉里,被烧得面目全非。
小布被送到了镇孤儿院,斜眼被送进了镇养老院。
孤儿院和养老院还住着村里的几个孤儿和傻子。
每到秋天,村会计都会挨家挨户收小麦,每家五斤,用来供养孤儿院和敬老院的人。
家家户户都会给,看在代严兄弟的面子上。
人们想起代严兄弟,总会叹息,道:“苦秧上怎么会结出甜瓜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