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母亲病重时离开的家乡,去了内蒙古包头。家里只剩了二哥和父亲。
母亲长期住在医院,每天要靠输人血蛋白维持生命。我和大哥在外拼命挣钱,往父亲的卡上打钱,为的就是让母亲的生命能够多延长些时日。
母亲去世前的半个月,父亲打电话让我和大哥回家。
当时母亲已经从医院回到家里,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下肢肿得像大象腿,腹部鼓鼓的,是积水。
“这人血蛋白一支就八百块钱,太贵了,怎么治的起,不治了。”母亲说。
“妈,没事的,你该治病治病,花多少钱都行,我们有钱。”大哥安慰母亲说。
“别骗我了,在外面挣钱哪有那么容易呢?”母亲紧紧抓着大哥的手,说:“你这还要养三个孩子,老三被罚了十几万,多难呀。”
“妈,真的。那边挣钱像捡钱似的。”说着,大哥抽出手,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两串钥匙,放到母亲手中,说着:“妈,这是霸道的车钥匙,这是楼房的钥匙,给,你拿着。”
“真的假的?”母亲不信:“那得多少钱?你们俩每月给我看病得一万多,这一晃都两年多了,我不识数也知道花了几十万了,你哪还有钱买车买房?再说了,咱是老实人家,不能要别人家东西,不能霸道啊。”
母亲的话硬是将大哥逗笑了,大哥让母亲透过窗外看院里停着的那辆豪车,说:“妈,你放心吧,你儿子开霸道,人不霸道。”
我也在一旁说着:“妈,你就放心看病吧,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和大哥有钱。”
“明天送妈去县医院吧。”大哥和我还有二哥商量。
“我这病啊!就是个无底洞。”母亲仍是怕花钱,自责着:“不要输人血蛋白了,让医生帮我把肚子里的积水抽出来,抽出来就好了。”
母亲住进了县医院,医生告诉我,母亲的各个脏器已经衰竭,没有多少时日了。
医生将母亲腹中的积水抽出去后,母亲又转为肺心脑病,神智有些不清了。
“给你爸找个老伴儿。”母亲忽然对我说。
一生小心眼,爱吃醋的母亲说出这句话时,不免让我有些吃惊:“妈,你说什么?”
母亲抓住我的手,乞求似的说:“答应我,我没了以后,给你爸找个老伴儿。”
“别瞎说了,我不找。”父亲在一旁哽咽着。
“你不找,等我没了,你一个人咋过?”母亲望向父亲:“你跟着儿子闺女,会给她们添麻烦的。”
父亲不吭声了。
母亲说的是实话。父亲善良,但脾气暴,又爱抽烟喝酒,儿子和儿媳没有一个人喜欢他。若母亲没了,父亲跟着儿子们一起生活,不会落好的。
正说着,对面床上住着的一位老奶奶大声喊叫起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听到喊声慌慌忙忙地从外面跑来,她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抱着老奶奶起来,轻声又焦急地问:“妈,怎么了?是不是要拉呀?来,我给你拿盆子。”
母亲看着眼前这个身材瘦小的女人,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她往前探了探身子,上下打量着这个女人,然后,试探着问:“大妹子,大娘得的什么病啊?”
“脑出血。”女人一边帮老奶奶擦着身子,一边回答:“不过,我妈这病已经快好了,医生说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母亲赞许地砸砸了两下嘴巴,又问:“大妹子,你多大了?”
“五十六了。”
“有老伴吗?”
“老伴前几年出车祸死了。”女人爽快地答:“后来便没再找。”
“我给你介绍一个吧!”母亲听说这个女人没有老伴,高兴地说:“我家老头子人可好了,他心眼好,对我也好,对孩子们,对村里人都好……”
女人忍不住笑了,转脸看向母亲:“大嫂子,你怎么想起给你家老头子介绍老伴呢?”
“我活不了几天了。”母亲着急地说:“我死了,我老伴咋办呀?我看你把大娘照顾得那么好,我觉得你如果嫁给我家老头子,肯定能对我家老头子好,这样,我也就能安心闭眼了。”
“这个傻老婆子!”父亲又气又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女人明显被母亲感动了,她看了看父亲,说:“大哥,你真有福气,有这么好的老伴,什么事都替你着想。”
“不过,大嫂子,我不找了,我就伺候着我妈,给我妈养老送终就行了,我妈快八十了,她离不了我。”女人诚恳地对母亲说:“大嫂子,你好好养病,不要胡思乱想了,你会好起来的。”
母亲在医院住了十一天后,医生让我们给母亲买了寿衣,并给母亲办了出院手续。
母亲不行了。
母亲去世前的那些天,每天昏昏沉沉地念叨着给父亲找老伴的事。
我给母亲整理衣物,翻开柜子,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八套新被子。
我惊愕了。
母亲种了一辈子的棉花,纺了一辈子的线,织了一辈子的布,最后给父亲做了八套被子,是等她去世后留给父亲娶老伴时用的。
“妈,你真傻!”我摸着母亲的脸,眼泪滴到了她的脸上。
母亲伸出手给我擦着眼泪,说:“闺女,你哪都好,就是手拙,不会做针线活。我怕将来我没了,你爸挨冻呢。如果他找了老伴,咱得给你爸准备点彩礼。这几年,我攒了一万块钱,存折在炕席底下,密码是六个8,你找出来保管好,等你爸娶老伴时再给他,要不然他乱花了。”
“妈!”我实在控制不住,抱着母亲大哭起来。
“闺女,你离婚吧。”母亲忽然说:“闺女,妈不愿意你过这样的日子,妈知道你不属于这个村子,你应该去外面闯,你当年小,妈不放心你去各地,怕你上当受骗,现在你长大了,你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母亲反复重复着当年“各地”的事,看得出,母亲觉得她耽误了我的前程。当年,我完全可以在编辑部任职或者在大学继续学业,但母亲怕我在外面受欺负,一直阻拦着不让我出去,十七岁,把我许给了她的表弟,母亲说,这是亲上加亲。
“闺女,你离婚吧,离开村子,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母亲看着我,我也看着母亲,使劲点了点头。
母亲有了精神,她忽地做起来,喊着父亲的名字,说:“我要听评剧!”
父亲赶紧将柜子上的一个塑料盒抱过来,我接过盒子,问母亲要听哪一出。母亲答道:“刘巧儿。”
我打开盒子,不知所措。
盒子里是母亲收藏了半辈子的老得掉牙的磁带。磁带上面的图案和文字早没了痕迹,但每个磁带上面都放着一张纸牌,五十四个磁带,五十四张纸牌。
“妈,哪个是刘巧儿?”我为难地问。
“红桃2。”母亲答。
霎时我明白了,原来不识字的母亲也有她自己的内心世界。每一张纸牌都代表着一出评剧,除了母亲,没有人能够识得这些纸牌代表的曲目。
“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呀,我和柱儿不认识,我怎能嫁他呀。上一次劳模会上,我爱上了人一个呀,他的名字叫……吴晋安。”母亲哼唱着,忽然喊:“老头子,我爱你呀!这辈子我管你管得太严了,对不起啊。”
父亲也抱住母亲,放声大哭:“老婆子,我也爱你啊,下辈子, 我还娶你,你要记得我啊!”
父亲和母亲结婚时买的那台石英钟停止了转动,时针指向了午后的一点四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