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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立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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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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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 爷爷的本命年》连载

第一章 长工爷爷逢生日 小抠东家摆酒席

我爷爷孙来田的本命年是从丁亥年也就是民国三十六年农历二月初一开始的。

这天要按时兴的阳历算,是1947年2月21日。这天,虚岁已经三十七岁的我爷爷孙来田,有生以来第一次过了一个正儿八经的生日,这是他的本命年生日,生肖属猪的赶上猪年,在我们的民间习俗就算是本命年。说他过了正儿八经的生日,其实也不是举办了什么庆典仪式,也没有生日蛋糕。那时候不兴这些,也没有这些。这些东西别说我爷爷,就是屯中大户人家,除了伪满当过官差的王警尉,还有动不动去趟奉天、新京长春的我们屯子国民学校老师王大学生可能见识过,我们家乡老屯别的人,在那个年头,可能听都没听说过。当年我们屯子人能记得的过生日最大的排场,就是有一年,保长薛三爷的老爹还在世时,过七十大寿,请了省城的戏班子在学校操场搭台子,唱了三天戏。那老轰动了,十里八村的人都来看热闹,那是我们屯从未有过的大场面,屯里的大户人家和穷家小户都随了礼。据说吃的是当时最气派的“八对八”,也就是八个碟八个碗的大席,在我们关东的乡下那是顶高档次的了,用王大学生的说法是“仅次于慈禧皇太后吃的满汉全席”。开席时还放了几挂5000响的鞭炮。

就是那么大的排场也没有生日蛋糕这样玩意!老屯的人后来才见识过蛋糕,但不是现在那种分层的、能插生日蜡烛的生日蛋糕。他们见识的是那种普通的西方传过来的蛋糕,他们管这不叫蛋糕叫“槽子糕”,叫这个名字的原因是那时候人们忌讳“蛋”字,加上做蛋糕时要把材料放入槽子状的模具,所以取名槽子糕,东北话常说的“缺了你这个鸡子(蛋)还不做槽子糕了”,就是从这来的。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我爷爷住的那个偏远的乡下村落,多数人家还吃不饱饭呢,一个靠给东家扛活养家糊口的庄稼人,能记着自己的生日就不错了,那些排场的事儿连想都没想过。让我爷爷一辈子忘不掉的那个生日,不过是因为吃了一顿挺不错的酒菜,还有一碗长寿面,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有这待遇,这就挺让他难忘的了。

这事儿得感谢他的东家王小抠。

我们老家的屯子叫三家子,这是在中国东北最中心的松花江和饮马河夹着的平原地带当中的一个村落,不过,它离松花江挺远,挨着饮马河。大清王朝初期的时候,这一带都是蒙古王爷的封地,方圆几百里没有人烟。说是蒙古王爷的封地,还不如说是王爷的“闲地”。

因为清初时候,清朝朝廷规定这个地方是不允许开荒不允许种地的。为啥这些荒地不让开垦?据说是满清王朝皇帝认为关外东北是它的龙兴之地。所以就指边划界把一大片区域列入封禁的范围,以柳条篱笆为边界,俗称“柳条边”。修筑的柳条边开始从事现今的开原到凤城,叫“老边”。后来又从开原修到吉林北,这叫“新边”。我们老家这地方是“柳条边”的边里,是不能开荒种地的“龙脉”。当初满清王朝把这里划给蒙古郭尔罗斯王爷管理,蒙古王爷真正的牧场离这有好几百里,这个地方又不让开荒种地,又不能放马放羊,所以他才懒得管呢。结果这千里沃野,没有人烟,任凭杂草丛生,野兔狂奔,野鸭群飞,野狼出没。你说是不是闲的?

肥沃的土地吸引着来自关里的流民偷偷跑这地方开荒,乾隆年间,关内的山东河北一带开始有人闯关东往这边来了,这一传十,十传百,人越来越多,这些人为了活下去不管什么禁令不禁令的,或明或暗的,来此开荒斩草。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于是,一个一个的屯落形成了。当初我们屯最早来的是王、孙、薛三户人家,在离饮马河东岸有两三里地的高岗台地搭窝棚住下,在这没有人烟的地方,开荒种地。渐渐的屯子有了规模,“三家子”便叫了出去。

到了嘉庆道光年间,清朝朝廷见流民太多,封禁不住,就放开了。蒙古王爷当然高兴,这是他们的封地,你不管谁开荒,得给他交租。郭尔罗斯王府还专门设了收租税的部门,就是到了1911年,也就是大清王朝倒台子那年,清朝的长春府和郭尔罗斯前旗王公还专门在怀惠县设了“蒙租征收分局”。蒙古王爷乐得借开荒收租,闯关东的人便成了合法的开荒者。于是,就有了我们行政区划上名正言顺的三家子屯。离我们屯两三里地的地方,是山东几户姓刘的人家最早来开荒的,便取名刘家窝堡。离刘家窝堡不远,有一个屯叫“牌子沟”,这个名字有点怪怪的。原来清朝为了管理这些新出现的村屯,在府、县下边,是把这些地方按乡、甲、牌这三级来管的,我们三家子屯据说是属于怀惠乡三甲九牌,一个牌有一个或是几个屯子。“牌子沟”那块是三甲十牌,当初地方官去立三甲十牌那个牌子,正好把这个牌子就钉在他们屯边上,他们屯就得了“牌子沟”这个名。

看得出,这些简单粗暴的屯名,差不多都在诉说着关里人闯关东的历史。

我爷爷心目中的家乡不是三家子屯,他心中的家乡是山东登州府蓬莱县的孙家庄,从地理位置上说应该是现在的山东省烟台市某处的村屯。大清王朝倒台子的那年,也就是辛亥年的二月初一他出生在三家子屯,到六十九岁去世,他也没回到过心中的家乡孙家庄。其实,他也不知道孙家庄在哪个地方,只是听他的爷爷说是在关里,要说是哪个方向,他只知道是南边挺远的地方。当年我爷爷的爷爷在山东登州府蓬莱县的孙家庄实在过不下去,连口饱饭都混不上了,才用筐挑着孩童时的我太爷爷,一路要饭,来到了东北,落脚在三家子屯,投奔远房本家族人。我爷爷的爷爷来这里时,三家子屯已经有几十户人家了,成了远近有名的大屯子。我爷爷的爷爷寄住下来,三家子屯四周的荒地也开得差不多了,地有主了,屯子西边的荒甸子是公家的,这时候不让再开垦了,再说也开不了地,全是历经成千上万年形成的草甸子,黑泥和草根盘成了一体,旱天见绿草,雨天全是水,夏天晚上只听一片蛤蟆声,冬天白雪盖了一层大厚被,想在这样的地方开荒,太难了。不过,这大片草甸子是几十年后,在中国的“文革”时期最终被开成了耕地。

我爷爷的爷爷先是借住在本家族的远房族人家里,来到这里,那真是房无一间,地没一垄,穷得不能再穷了。就这样开始给人家扛活挣口吃的。从那时候起,我爷爷的爷爷、我爷爷的爹爹也就是我的太爷爷,再到我爷爷,就开始了扛长活打短工的生涯。穷日子连着穷日子,愁吃愁穿,但好在还没有都饿死。之所以说没有都饿死,是中间连饿带病的死过好多个人,我太爷爷身下的弟弟妹妹,以及我爷爷身上的身下的姐姐弟弟都死掉了,到我爷爷这辈,就活下了他们哥俩,我爷爷和他的哥哥孙来福,也就是我父亲的大伯、我的大爷爷。

仗着勤快能干,活计干得应人,我太爷爷在世时,就给大户人家当打头的;到我爷爷这辈,他们哥俩还是给大户人家扛活当打头的。在大户人家扛活能当上打头的,农活做得好是一方面,还得有点号召力,这差事就是过去商家店铺里的掌柜的,用现代企业管理机构来说就是总经理。这活儿不是一般人能干的,能干得了这活的,东家一般也不亏待他,每年能比别的长工多挣一两石粮食。我爷爷十几岁扛活,二十多岁就当打头的,十几年工夫,他成了我们这一带挺有名气的屯大爷级的人物。

话还得说回来。二月初一这天早上,天气还不错,我奶奶从屋外抱了一捆柴火烧水,锅里添水,例行公事地给我爷爷煮了两个鸡蛋,然后放上秫秸扎的那种“盖帘”,也就是东北的土蒸屉,帘上放上乌拉草把,草把摊开,在上面摆了一层冻的黏豆包。闲正月,吃上黏豆包,就着咸菜,在那个年代这是农闲时节乡村最好的吃食了,要是像本屯薛三爷那样沾上点白糖,那可是太阔气了。不过,一般人家哪有白糖?我爷爷家可没有白糖。

煮两个鸡蛋是让我爷爷过生日这天“滚滚运气”,算是生日纪念。这不是什么值得一说的,往年也是这样。作为一家之主,作为一辈子靠扛大活、当长工、养活一家老小的我爷爷,过生日这天,只要我奶奶想起来、正好家里有鸡蛋,那煮两个鸡蛋还是办得到的。不过,我奶奶是个大咧咧的性格,很少能想起爷爷的生日,所以生日这天能吃上鸡蛋的日子并不多。很多时候是第二天,也就是二月二“龙抬头”了,奶奶才说,哎呀,又忘了,昨天你爹生日呀,没给他煮鸡蛋,其实她想起来也没有用,因为我家常常没有鸡蛋,那两只老母鸡隔三差五下个蛋,攒不下。

我爷爷不光过生日这天很难吃上煮鸡蛋,就是吃上点好的也挺难。因为那个时候,像他这样的穷家小户,有限的好嚼咕,也就是大米啦白面啦,早就吃没了,能坚持吃到正月初五就不错了。三家子屯不产稻子,吃大米得拿小米或是高粱米之类的粗粮去集市上换,一升半小米能换一升大米,小米做饭出息,大米做饭费粮,一大家子哪怕七八口人做两顿小米饭可能半升米就够了,做大米饭可能就得一升米。所以,会过的人家舍不得拿粗粮换大米吃大米饭,不少人家过年能整点白面对付吃一顿饺子得了。

今天奶奶孙张氏能记着爷爷的生日,多亏了爷爷的东家王小抠。昨天王小抠来我爷爷家,说二月初一要写文书,找我爷爷当中间人。爷爷说这日子好,跟我生日整一天了。王小抠说,那可挺好,写完文书在我家吃饭,就当给老哥你过生日了,整几个菜,你好好喝点。

头一天有人提醒了,再加上早上爷爷说今天得去王小抠家写文书,奶奶自然忘不了了,头一天特意拿一升米去屯邻家换了几个鸡蛋。于是,爷爷今天早上难得地吃上了生日煮鸡蛋。我爷爷是个乐天派,艰难的生活并没有压垮他,有事没事他会整出两句玩笑话。这功夫,也没有让他失去风趣和幽默,边剥鸡蛋皮边说,“吃了生日鸡蛋,没功夫扯“蛋”,还得去管东家的闲蛋(咸淡)”。

东家王小抠要写的文书,还是买地的事儿,这可不是什么“咸淡”的事儿,那是置地添家产,是庄户人家的头等大事。我爷爷给王小抠家扛活当打头的这些年,没少当中间人见证他买地写文书。这王小抠本名王富,祖上是我们三家子开荒斩草的三户人家之一。五六辈开枝散叶的,再加上后来又从关看过来的,这王姓在我们三家子屯得有上百户,算是第一大姓了。王小抠他们这股,从他爷爷那辈起,显得特别能吃苦,也挺能干的,日子开始从年吃年用,到年年有余。到了他父亲,已经盖起五间大房子,拴起了大马车,有二十来垧地,能雇起伙计了。屯里老辈人都说王小抠的父亲硬是干活累死的。王小抠的老爹能过日子,那王小抠比他爹还蝎虎百倍!这十几年工夫,买下了六七十垧地,成了全屯的大户。王富太能干了,屯里人说看着王富那能干劲都瘆人。长工伙计有伸腰歇气的功夫,他是永远在那忙活,好像是吃饭喘气的时间都是浪费!自己起早贪黑忙活不说,老婆还有三个妹妹,都得跟他上地干活。到了冬天,他出去上屯中捡粪,也得拽上他的大孩子,才七八岁的小姑娘!东北冬天冷,猪狗牛马牲口随地拉屎就冻成了粪坨子,别人瞧不上眼,在王小抠眼中那是宝贝。屯中别人家的小女孩子,别说才七八岁,就是十几岁大冬天的,也是在家猫冬的,谁还出屋呀!

王小抠跟家人说过,咱们多搭一把手,少雇一个长工,一年就能省七八石粮啊!为了让家人能够帮他干活,他那三个妹子大的都二十来岁了,小的也十六七岁了,都找了婆家好几年了,他就是拦着迟迟不让嫁过去,整得人家男方家都挺不乐意的。

比起他的能干来,王小抠的抠劲更是绝了。冬天打场时没啥菜了,扛活的长工们喝泡黄豆加捞米汤做的豆芽汤,给长工碗里盛的是有黄豆芽的,他和家里人喝稀的,也就是米汤,连个黄豆芽粒都没有。在他心目中,长工是外人,想让他们出力就得让他们吃饱,吃得不好干活就得糊弄人,自己家人吃好吃不好,都能好好干活。

王小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让孩子上学念书,为了让妹妹帮他干农活不让人家早点出嫁。有一样能舍得,那就是花钱买地。他爹死后,他二十多岁开始当家主事,心中目标就是置地!凑上点钱,他就开始惦记着谁家卖地,够买一块地他买一块地,哪怕是够几条垄他买几条垄也行。他买地的卖主最多的就是王大学生,今天要写文书的卖家还是王大学生。

王大学生本名王彦成,论起来算是王小抠的远房侄子。小时候在三家子、张家沟念了小学,接着在县城、省城吉林、还有奉天都念过书,屯子里人不知道他念的到底是国高,还是师范,反正最后也没在外边谋个一官半职,最后回了老屯当了老师。屯子里穿得好、吃得好、会拉二胡唱几句京戏的就只有他了,不过,人家也真是见过世面了。想当年,王彦成的祖上是我们屯最富的主,据说最多时有一百三四十垧地,三四挂大马车。只是他们这股人丁不旺,算上王彦成已经三代单传。王彦成他爹挺开明,自己会享受不说,对独生子王彦成,更是听之任之,任他只念书不种地。为了供他,家里的地卖了一多半。到了王彦成当家时,家里外头的农活都是雇的伙计们张罗,他是锹镐不动,这个见过世面的年轻人讲究享受,只要有了时间,他就得去吉林,去奉天玩上一两个月。后来日本人把溥仪整到长春当皇帝建了伪满洲国,长春成了新京,他又隔三差五去长春。三家子屯成立了国民学校,开始一个班,后来两个班,再后来三四个班,缺老师,他就上学校当了老师!别人当老师是为了养家糊口,人家王彦成不为挣钱,就为了“有意思”。有学生表现好的,他还自掏腰包给买文具呢!当老师没挣啥钱,雇人种地一年花了不少,后来干脆把车马绳套都卖了,把地租出去了。每年学生放寒暑假了,王大学生就吉林、奉天、新京长春的四处快乐,关里北平、天津也都去过,据说还去过上海哪!快乐游玩就得花钱,钱花没了就卖地,他家每年能往外租的地也就越来越少了,今天他要把家里最后的两垧半地卖给王小抠了。这两垧半地,在我们屯东头的流水沟子那块,是旱涝保收的肥地,谁都知道这块地在我们三家子屯也是最好的地。我爷爷说,每次他们上地里干活,要是路过那块地,王小抠的眼睛就放光,是那种贼亮贼亮的光,腿就有点迈不动步了,走过去了还要回头瞅瞅。有一回,他跟我爷爷说,这块地,一垧顶别的地一垧半。还有一天,王小抠站在这地边瞅了半天,然后冷不丁跟我爷爷说,这地是好地,可就一样不太可心,这地里还有刘老蔫他们家的祖坟呢,那得占半亩地。我爷爷也听说,这地最早是东家王小抠家的老更倌刘老蔫家的,后来刘老蔫家几辈子连出病秧子,在刘老蔫爷爷的手上,这地卖给王大学生他爷爷了。

王小抠也整不明白他家的地跟这块地挨着的,人家王大学生家这块地咋就这么有劲。自己家地里的庄稼莳弄得那么精心,也长不过王大学生这块地的庄稼,一到铲趟的时候,眼看着这块地的庄稼长得油绿油绿的。

我爷爷知道王小抠惦记这块地有年头了,看来今天是要惦记到手了,这块地能到手不易,因为全屯的人都知道,王大学生他爹临死时交代了,就是卖光了全部家产,到了要饭的那一天,这块地也要留着。谁知道王大学生咋还把老爹的临终嘱托当耳旁风了。

写文书有讲究,不能在买家写也不能在卖家写,得在执笔人家写。屯里写文书就得找屯里学校的老师写,平时屯里人家写文书的事儿都是王大学生执笔,因为他好说话,还愿意帮忙,写文书还能借机显摆一下他写的字怎么好看了。今天他自家的事儿就不能自己执笔了,今天执笔的是学校校长杨世平,村里人习惯称杨先生。

那时候我们屯里人管老师不叫老师,都叫先生,我们三家子屯还有个中医,姓董,也是从关里来的,医术祖传,屯里的人不叫他大夫,也不叫医生,还是叫“先生”,找他看病就是求董先生去。我们三家子屯还有个远近闻名的能看阴阳宅的人物,大家叫他刘大先生。看来,“先生”这个词那时用途挺广的。

三家子的学校叫“国民学校”,只有一年级到四年级,学生要想念五六年级就得去张家沟街上了,那是集镇,是区公所所在地,设在那里的学校是专门教五六年级的,那叫“国民优级学校”。“国民学校”和“国民优级学校”是伪满洲国成立后建立的,“国民优级学校”在村政府也就是后来的“区公所”设立。伪满洲国时的行政区划挺有意思,开始是县、保、甲、牌,后来又改为县政府下辖村政府。村政府跟原来的保、后来的区差不多。村政府所在地有“国民优级学校”,村下边较大的屯子才能设立“国民学校”,三家子周边的七八个屯子像刘家窝堡就没有学校,只有三家子有“国民学校”,附近那些屯子的孩子要上学就得来三家子,要不就去更远的张家沟街里了。在这里念到四年级,想再学,就得去张家沟街里念书了。国民学校的好处是,学生上学不要钱,男孩上学可以,女孩子也可以。不过,上“国民学校”不光学汉语,还得学日语!得接受日本式的教育,人家是有目的的。1945年光复了,日本无条件投降了,伪满洲国垮台了,屯子里的 “国民学校”,集镇上的“国民优级学校”留下来了,不过名字也换了,像张家沟国民优级学校改为“张家沟中心学校”,三家子国民学校改为“三家子初等小学”,教的东西也不一样了,当然也不教日语了。

杨世平资格挺老。三家子没有学校时他就当私塾先生,他可称得上老学究了,学问挺好,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要是赶上科举,考上秀才没问题,中个举人也有可能。可他刚学得差不多,大清王朝就没了,中华民国了!“学而优则仕”这条道就给他堵死了。杨校长学问不错,就是人长得一般,最大特点是他的前门牙特别长,所以人送外号杨大牙。叫得时间长了,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尊重点的叫他杨校长,最正常的称呼是“杨先生”,能闹着的就开玩笑喊他“杨大牙”。说是校长,其实三家子学校算上他就四个老师。校长也得教一个年级,一个年级也不过十来个孩子。那时候家家日子过得紧巴,饭都吃不上,谁送孩子来念书?别说女孩子呀,就是男孩子也很少来上学。所以一到要开学,杨大牙就领着那三个老师挨家找,求爷爷告奶奶央求人家送孩子去学校上学。杨大牙去王小抠家好几次了,想让他家的大女儿去上学,他觉得这户人家不差钱,让孩子上学挺正常,去了几次王小抠也没答应。后来杨校长明白了,王小抠不让孩子上学,不差别的,就是为了能在家帮他干活!杨世平只能苦笑,孩子生在这个守财奴的家也够可怜的。

傍晌午的时候,王小抠挨家把几个人找齐了,他们去看地。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那个时候的天气比现在冷多了,明明都出了正月了,可我爷爷他们几个还是冻得够呛。出了屯子,出屯子东门远远地看过去,还是白茫茫的大雪封地。三家子屯四周有围子,围子东门外边,从南到北一条大路,南到九站县城,北到怀惠县城。横穿过这条路再往东就是去往流水沟子那块地的小路了,这条小路可以通往二十里外的城子街,那是跟张家沟差不多大的集镇。这条小路年前年后也没有什么人走,小路上也是厚厚的雪,几个人走上去,虽然还是嘎吱嘎吱地响。不过感觉脚下的雪有点粘了,这是雪地要开化的迹象。咋说天气转暖了,这都七九了,按说七九河开,八九雁来,冻人不冻水。王小抠戴着快磨没毛的狗皮帽子走到前边,黑旧棉袄腰间扎着布条,可能是怕进风吹着腰,他低头猫腰走得挺快,出屯子很快就把另三个人甩在了后边。杨大牙戴了个六块瓦的毡帽子,不时地用手去捂捂帽耳朵,他是年纪大了真不抗冻。我爷爷也是狗皮帽子,自己家缝的,样式挺老旧的,那也比王小抠的还好看点,起码那帽子上的皮毛没秃呢。王大学生跟他们不一样,人家是貂皮帽,穿着棉袍,他这身打扮,别说在我们三家子屯,就是整个张家沟街周边大大小小几十个屯子,那看着也挺打眼的,用现在话说有点绅士味道。

到流水沟那块地,王大学生拿出来了这块地的地契。对着地契,买卖双方和我爷爷、杨大牙共同指证一下这块地的东南西北四至,因为这块地北边靠道,也就是他们来的这条一直能通到城子街的那条小道,南边是走水的流水沟,东边是我们屯与小榆林屯的界道,那条道更小,只能走个犁杖和秋收的车马,西边挨的是王小抠家的地。这块地三面不挨人家,指证四至就简单了,要不,挨着谁家就得把谁家找来指证的。看完地,几个人要往杨大牙家走时,王小抠说,你们直接去杨先生家吧,我一会还得回家一趟,告诉家里整菜做饭,再取买地的钱。

说着王小抠却往地里走去,别人不明白咋回事,我爷爷说:“别管了,我们东家肯定是解手去了。”我爷爷太了解王小抠了,他有个习惯,有屎尿不是屙到自己家里,就是屙到自己家地里,拉到别的地方那就跟丢了东西一样!有一回去张家沟集市赶集,为了把一泡屎拉到自家地里,从张家沟一直憋到我们屯北围子外他家那块地,连跑带颠往地里奔,差点拉裤兜子里。

他们几个往屯子里走时,我爷爷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那王小抠往地中间走去,腰杆挺得很直,那脖子好像也抻长了,好像要把脑袋举天上去似的。我爷爷从这背影就知道这东家是高兴加得劲儿,虽然看不见东家的脸是啥表情,猜他肯定是满脸的笑模样。

这功夫阳光挺足的了,天气似乎也暖和了一点,路边的雪也像是有点融化的意思,星星点点的露出了黑土。伴着暖意,我爷爷他们几个人心情也爽了起来,说说笑笑就来到杨世平家。这是三家子屯日子还过得去的人家,挺普通的三间草房,中间开门是“堂屋地”,东北民房的堂屋,跟南方的堂屋不一样,它更像是灶房加入户通道。进出屋子的门我们叫“风门”,挨着风门搭的两个锅台,分别连着东屋和西屋,靠北墙是柴禾堆。东西俩屋,他住西屋,东屋是他爹妈和没成家的弟弟住。西屋南边是炕,没搭北炕,显得屋地挺宽敞,放着一张桌子,是平时看书写字的地方。桌上堆着纸笔,这就让屋子显出了书香气,这是跟屯中别的人家不同的地方。我们屯多数人家是盘着南北炕的,没地方放书桌,也没有谁家置办这没用的东西,因为我们屯没几个读书人。杨世平的家虽然有点书香气,他这条件可不比人家王大学生家,王大学生家人家是三间海青房,有书桌有书柜,书柜里放着不少古书呢。听说王大学生有一块砚台就值半垧地。

杨大牙领着几个人直接进了西屋,他媳妇原本正坐在炕上托着长烟袋抽烟呢,见来人了,赶紧下地,忙着招呼大家炕上坐,顺手递过来烟笸箩。我爷爷便耷拉着腿坐在炕沿上,装上一袋烟抽了起来。杨大牙坐在桌旁忙着准备纸笔写文书,王大学生一会儿屋地里走几步一会儿坐炕沿上跟杨大牙搭着话。

几个人东一句西一句的闲扯着,杨大牙摊完纸,磨好墨,我爷爷也抽了一袋烟,这功夫,王小抠背着钱褡子也进了屋。笑呵呵地说,家里饭菜的事儿我都安排完了,写完咱们就喝酒去,那眼神很谦㳟,好像恐怕王大学生临时反悔不卖给他似的。

写文书是固定的格式,无非是写上立契人,涉及这地块的边界四至,其实这在政府发的地契上都有,但文书得有。同时还得写上为啥卖、为啥买、永不反悔之类的话。然后是中间人或见证人、执笔人,立契时间。

这些写完了,一式两份,杨大牙又郑重其事地给念了一遍。然后,王小抠和王大学生再加上中间人我爷爷和执笔人杨大牙,在文书指定的位置,按上手印,一手交钱一手拿地契,买卖就算成交了。王小抠从钱搭子里掏钱的手动作很慢,一个一个地放在桌上,十个一摞十个一摞地摞好。我爷爷说:“东家,你是不是想把一块钱掏成两块钱啊?”王小抠付的都是银圆,有袁大头,也有孙小头。估计是年前年后在县城里换回来的,人家王大学生说了,不要纸票子。也不怪人家王大学生,那纸票子实在让人不放心,前些年用的满洲国的票子,光复那年说不让用了,得使用苏联红军发的“流通券”。刚过一年,又开始用民国政府的“东北九省流通券”,人家王大学生说了,这个券那个券的不是钱,就是纸!

王小抠一枚一枚地把银圆放在桌上了,人家王大学生数都没数,其实也不用数了,看就知道多少了。他让杨世平媳妇找个小口袋,从桌上把这些大洋划拉到口袋里完事。

王小抠把文书摊平,吹了吹,他这是想让文书上的字迹干得更快一点,可能是怕没干透,他又向杨大牙要了张草纸垫上,有草纸隔着他就不怕字迹和手印弄模糊了。然后把垫了草纸的地契,一折又一折地叠好,小心地贴着肚皮揣到棉袄的兜里。系上扣子后,双下意识地按了按,脸上的笑模样更明显了,招呼大伙:“走,走,上我家喝酒去!今天还是来田老哥过生日呢!”

去他家吃饭正常。买卖双方立契写文书,卖方算“破产”,买方算置业,都是买方请吃饭。谁都知道王小抠家舍不得做什么饭菜,不过,这饭就是走过场也得吃。王小抠说今天我爷爷过生日,王大学生突然来了兴致:“来田大哥过生日?我今天也喝点!”杨大牙没啥表情,他瞅着我爷爷,说了句:“来田三十七了?嗨,我快五十了呀!”原来,早年论过,他也属猪,正好比我爷爷大一旬,今年四十九。

我爷爷说:“哎呀,东家置地是大事,我过生日算‘捎脚’!”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事冲淡了人家的大事。

东北乡下农闲时是吃两顿饭的。第二顿饭用现在话说的下午两三点钟吃,那时农家没有钟表,老话就是“未时”。晴天看太阳,阴天凭感觉。几个人来到王小抠家,也快到饭时了。王小抠家虽说是五间草房,但院子足够大,毕竟大户人家,一溜东厢房,那是住长工的房子,装家什物品的仓库;一溜西厢房,粮仓,磨米房,牲口棚。五间正房的房后,院子更大,那是场院,入秋粮食进场的地方,冬天打场,春天种早收的小麦之类,入秋前平整压实,准备往回收粮,如此循环使用。院墙不高,但挺气派,大门就是由木头杆子钉的,木杆间距不小,鸡鸭可以随便钻来钻去,走在路上隔着门一眼就能看到院子里的情况,这门好像也就能挡个马牛猪羊大牲口,防不了胡子防不了小偷。我们屯子大户人家也不用防胡子,因为我们屯子有围子,围子有大门,保卫全屯了,保王小抠这样的大户,顺带着也保了家里啥也没有的像我爷爷家这样的穷户。

有可能是王小抠特意嘱咐了,今天他老婆做了六个菜。王大学生说,写了十来回文书了,就今天是六个菜,头几次都是四个菜,炖豆腐算是好菜了。他打趣说:“还是来田大哥有面子。”我爷爷说:“也不是,是你那两垧肥地比我生日有面子。”

今天真不一样,今天不但有猪肉炖粉条子,还有一个大酱炖鲫鱼。鱼不是啥稀罕东西,我们这地方靠近饮马河,屯西头就是一个连着一个的池塘,那是饮马河冲击的平原下的沼泽地带,鱼有的是。夏天随便撒一网就能上来活蹦乱跳的鱼。冬天也简单,冰上镩窟窿,然后下搅箩子或是柳钩,随时就钓上鱼来。不过,那时候农家会过日子或者是过日子仔细的人家都不愿意做鱼,因为吃鱼太费饭了,平时两碗饭,吃鱼可能就得吃三碗饭了。我们这里有句话叫“臭鱼烂虾馕饭冤家”。我爷爷在王小抠家扛活当打头的十来年了,在他家一顿鱼都没吃过!长工们没吃过,他家老小更没吃过。不过,逢年过节,长工们放假了,人家吃没吃那谁也没看见。

今天王小抠家上了这么硬的菜,可能是买到手这块地太称心了,也可能是真给我爷爷面子了。今年是我爷爷在他家过的第一个生日,因为长工都是过了二月二才回来上工的,初一是在家过的。长工们一般年头都是腊月二十六七打完场回家过年,赶完腊月二十八九的穷棒子集就过年了。正月里没活,东家不会让他们上工,因为那还得供饭。基本上是过了二月二才上工。要是打春早、春脖子短,上工时间就早点,那也得过了正月十五。就是上工早了,赶上在人家东家这过生日,我爷爷也没在东家这念叨过过生日的事儿,我爷爷是爱面子的人,说这事儿,讨人嫌。再说,我爷爷从来没把他的生日当回事儿。

不讨人嫌,不招人烦。这是我爷爷做事的本分。爷爷只是个扛活的,可在我们屯子里那是屯大爷级别的人物。威望是经年累月树起来的,用老人们的话说,你爷爷是个好庄稼把式不说,主要是为人公道,好脸儿,有正事儿,软的不欺,硬的不怕。虽然自家日子过得困难,屯邻谁家有事儿,他都是热心肠。

小炕桌放上了,四个人盘腿打坐,这是东北乡村标准的吃法。炕上火盆里煨着锡酒壶,壶中的小烧酒也烫热了。王小抠拎起酒壶给每个人倒了一小盅,小盅真小,比手指甲大点不多,王小抠端起酒盅没说买地的事儿,先说了祝福我爷爷生日。爷爷听了开心,说了几句感谢东家的话,东家把自家舍不得吃的好嚼咕都拿出来,今年本命年生日,值了,活了四十来年这么排场地喝生日酒!说着说着我爷爷小酒盅一端脖子一扬“滋溜”一口干了下去。

炕热屋暖菜香,王小抠今天可是出血般的大方,桌上的人心情也快活起来。三五杯下肚,几个人的话都多了起来。伺候他们的王小抠媳妇一直在炕下的屋地站着,这时开始递过来烟笸箩,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姑娘,有眼力见,知道他们几盅酒下肚,开始话多唠嗑就得抽烟了。我爷爷从腰间拴着的烟口袋里掏出了烟袋,烟袋锅杵到烟笸箩里去装烟。王大学生拦住了他:“老哥,换换口味。”说着,掏出了一包香烟,我天,那是大前门!在我们这里,很少有人见过。王小抠的媳妇这时搭话说,“大前门可是好烟!”王小抠媳妇是认得几个字的,人家是大户人家出身嘛。她哥哥说过,最好的烟就是大前门和哈德门,她哥哥是在县上做事儿的,见过世面的。

王大学生说,头几年他抽过香檀牌的香烟,满洲国那阵日本人啥都限制买卖,香檀牌可以,大前门限量,一直想买大前门没买着。这回年前他去长春,光复了,东西多了,看到有卖大前门的就买回了五包。

我爷爷不认识啥牌子,屯里的人也都跟他一样,没几个人能整明白啥牌子的香烟,不管啥牌子,他们都叫“洋烟”。王大学生掏出了洋烟,我爷爷便放了杵向烟笸箩的手,接过了王大学生递过来的一根“大前门”洋烟。王小抠和杨大牙两个人平时不抽烟,王大学生也没落下,给他们也都发了一根,仨个人也都学着王大学生那样,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上了香烟,第一次抽洋烟,显得很笨,挺大的手指头好像夹不住那细细的小烟卷,王小抠还真把烟弄掉了,自己也觉得好笑,就尴尬地呲龇牙瞅瞅大伙。

王小抠媳妇赶紧拿着洋火划着给每个人点烟。要是平常,炕上要是有火盆,我爷爷抽烟都是拿烟袋锅往炕上的火盆里一杵,杵到里边,烟袋锅里的烟叶沫子见红就算着了。王小抠家在炕上真放了火盆,但这回抽洋烟我爷爷就得点洋火了。

酒多话长。王小抠今天是有点放量了,他高兴,惦记这么多年的地到手了,他开心。让我爷爷喝上生日酒他也是真心。他知道,一年到头收成好不好,老天说了算,可我爷爷领着这十来号人,真心实意干也顶一半收成啊。王小抠拉着我爷爷的手说:“来田老哥呀,后天就上工了,兄弟还得你帮衬啊!我不亏你,今年劳价还是那样,要黄豆六石,要高粱苞米谷子那就十石!”劳价就是长工的工钱,我爷爷是十里八屯最有名气的打头伙计,价码也高。前几年,离我们屯八里地的牌子沟屯,徐姓大户让我爷爷去,说黄豆给到七石,我爷爷为照顾家,没去。这回年前,我爷爷放工赶穷棒子集,又遇上了徐家的一个伙计,他又跟我爷爷说起了这事,他说东家相中了我爷爷的活计和为人,让他捎话,说要去的话,黄豆八石,要高粱苞米谷子给十三石。这些粮放在现在,好像挺值钱的,可当年要知道,东北的粮食不值钱,虽然说有的人家没粮吃,可你要用钱时,拿粮换钱就不行了,一石黄豆连一件衣服都换不来。扛活的穷家主到过年放工时,从东家把粮食领回来,还完“账”剩不下多少了。为啥还“账”?这一年油盐穿用不得钱吗?全家人不能一件衣服也不买吧?不能一件棉袄也不做吧?不能一双鞋也不穿吧?针头线脑这些东西都得钱,没有家底就得借,借完了就等着过年东家给“劳价”时还账,还完账,又没多少了,到下半年,用钱时还得借。这还得说没病没灾,要是家里摊上个病人,或是出点别的事儿,那日子就完了。

按说徐家出的这“劳价”的确比王小抠给我爷爷的多了不少。可能是王小抠听说了什么风声,怕我爷爷撂挑子走人,这回趁着酒劲就势留人。我爷爷没说太多的话,只是说,一个屯住着,啥多了少的,放心吧,我哪也不去,还在你这。再说,照顾家也方便。我爷爷后边的话,是实情。一个屯子扛活,比去外屯子方便,虽然说都得住在东家,但本屯子有点急事儿,临时遇到下雨坏天歇工还能照顾照顾家。像我大爷爷,也就是我爷爷的哥哥孙来福,他就一直在外屯子扛活,出正月上工,五月节八月节各放一天工,再就是腊月二十八过年才回来了。

菜上齐不一会儿,王小抠媳妇还端上了一碗面条,说这是给来田老哥的长寿面。王大学生说,这长寿面可有讲,虽说只是普通面食,不过生日这天吃它有说道,你看它又细又长,过生日吃的面条就成了长寿(瘦)面了。

爷爷真的兴奋起来,“长寿面这么来的啊?跟王大学生吃了一顿饭,还拣了学问,值!”面条一上来,他又“滋溜”一口干了一盅,接着捧起面碗。

我爷爷的面碗刚放下,杨大牙又端起了酒盅说道:“上长寿面了?好,那就祝福来田,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我爷爷赶紧又捏起小酒盅,很动情地说:“喝烧酒吃长寿面,我这是马粪蛋发烧了,还是狗尿苔不济长金銮殿上了?”他的眼睛有点潮湿了,“滋”的一口又一盅见底。几个人开心着,说笑着。

虽说是两顿饭,可是毕竟天短,吃着吃着,太阳下山了,屋子也暗了下来,王小抠张罗点灯,让他媳妇去拿马灯。马灯在我们这就是高级的灯了,那是洋玩意,费油,有玻璃罩,比普通农户家的豆油灯亮多了,王小抠家平时舍不得为了吃饭点灯熬油,黑天了没啥活就摸黑,然后早早睡觉。

我爷爷也是喝差不多了,看看大伙也都到量了。就说,别点灯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得回去了。其实,菜盘子里真的没啥菜了,酒壶也空了,王小抠也没有再往里续酒。这功夫,王大学生又拿起那包大前门,捏了捏,空了,半包烟也早抽光了,打着哈哈说,“哎哟,都抽净了。”

爷爷张罗着走,看我爷爷要起身,他们几个也没说啥,也都起身下地穿鞋往外走。兴奋异常的王小抠,乐颠乐颠地开门送客。出了院子大门时,大伙说着让他回屋歇着的话,他好像有点恋恋不舍的样子,边往外送人边拽着我爷爷的手,不停地说着他不亏待我爷爷的话,反复说着:“来田老哥啊,你就安心地在我这干,你看你哪年不从我这挣十来石粮?”不停地说,不停地拽着我爷爷的手说,甚至还直晃我爷爷的胳膊。也许是他说得太多了,也许是我爷爷的酒喝多了,让他磨叽得有点不开心了,呛了一句:“我哪年从你这都没少挣?那,这些年你能买田置地,我咋没买起一垄地呢?”借着酒劲,我爷爷的声调挺高,他这话一说,谁都听出不顺耳了。王大学生和杨大牙愣了,王小抠站着不动直发愣,他不是一般的发愣,是眼神发傻的那种愣,愣着的王小抠好像酒醒了一小半。

这时候,正是屋里已经黑了外边天要黑还没黑透的“雀蒙眼”的时候,爷爷这一句话让几个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世界突然静的好像只剩下他们微微喘气的声音了。

“轰!咚!轰!”正在这时,突然,几声巨响从东边传来,感觉地动山摇,接着就有爆豆子的声响。几个人正在发愣的人被这响声整傻了,你瞅我我瞅你,没有人再想着我爷爷那呛人的话了,刚才的酒劲好像也都醒了,现在他们都想知道这是出了啥事儿。

王小抠媳妇也从屋里慌慌张张的跑了出来,“咋的了,咋的了?”还是王大学生先开了口,他说,是炮声,是大炮!是打枪!看大伙不知所措的样子,他又确切地说,肯定是东边打起来了,离咱们不远,好像就是城子街那边。

尴尬的话,客套的话,告别的话,都不说了。王小抠跟老婆立马回屋了,我爷爷他们几个也是一溜小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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