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孙立柱的头像

孙立柱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04/14
分享
《1947 爷爷的本命年》连载

第十章 漫山遍野布奇兵 民主联军收九站

彭树他们走了几天后,我爷爷上工了,上工也没啥急活,都是些做秋收准备的活计。王小抠张罗农活那是一环扣一环,不会放松的,虽然他今年有点丢魂,甚至给伙计们多放了十天挂锄假。不过,到啥时候干啥活,他是不会乱套的,何况他还有我爷爷这个打头的,那张罗活计也是不差事儿的。

张罗秋收就得准备车马绳套,收拾秋用绳子的地方不少,这就看出王小抠这正经过日子的人家来了,他家不缺绳子,因为人家线麻、苘麻哪年都不少种。

爷爷上工的第一天,就领着几个长工和王小抠一家子人去我们屯西水泡子捞麻。这是放工那天放的,四五个泡子,都放着王小抠家沤的麻。有线麻,有苘麻。王小抠家专门在地头沟旁种这两样,既能防止牲畜祸害庄稼,又能防止“抹牛地”缺苗断条,特别是线麻能派上更大用场,麻籽可以榨油食用或点麻油灯,油渣可做畜禽饲料,沤完扒下的麻家家户户离不开,搓成各种绳子,扒麻剩下的麻秆还可做燃料,可见线麻可以“吃干榨净”,浑身都是宝。线麻和苘麻的生命力老强了,长得还快。到挂锄时,就能收割了。跟南方不同,东北的“麻”,是不用来织布的,都是用来打绳子的,从纳鞋底子的细线到拉庄稼时车上用的胳膊粗的“傻绳”,都得用麻打的各种绳子。苘麻这个东西挺特殊,不怕水,不烂,越湿越上劲。村里有几口井,柳罐绳就得用苘麻做。

爷爷上工那天,天气出奇的好。这些麻已经沤了二十多天了,往年都是十四五天就起麻了,今年王小抠多放了十天工,起麻就晚了几天。一帮人往屯西头走,离着挺远,就闻着臭臭的味道,这就是沤麻的味道。走到水泡跟前,更臭了,水泡子里的水长出一层绿膜,说明那些麻早就沤好了。虽然是晴天,可过了处暑,天已经开始凉了,下水有点遭罪了,又臭又凉的。没办法,还是我爷爷带头,脱去那条破裤子,光着膀子,进水里捞麻。他先把压在线麻苘麻上边的石头一块块搬开,一捆捆的麻就漂起来了。墨绿墨绿的,臭烘烘的。我爷爷已经习惯了这活计,每年都是他先下水,后出来,谁叫他是打头的。

每年都重复着这样的活计,习惯已经成了自然。可今年干着干着,爷爷心里就不是滋味了:这些麻都是他王小抠家的,凭啥他就能在水泡子上边指手画脚,说东说西?泡着臭水臭泥捞麻的活就得我们干?于是,一捆一捆沤好的麻,被爷爷带着气拖到了岸上。爷爷和“五老板”他们几个长工一捆一捆把麻拖上岸,王小抠和他几个妹子拖到空地上打开晾晒。这个时节天气就是这样,早晚有点凉,白天干热,所以起出的麻,虽然湿乎乎的,用不上几天就晾干了。这样就可以拉回家了。王小抠家每年都把一些麻捆成若干小捆,送给屯子里像我爷爷这样的没地的农户,他们给王小抠家扒麻,挣手工,这手工不是钱,是留下一部分扒好的麻,还有那烧火特别好烧的麻秆。

扒麻的活计不是现在干,那是冬天的事儿,是东北乡村冬天长夜里农家的一件营生。沤好晾干的麻,顺着头一下就能扒到梢,麻皮与麻秆很容易分离,白白的麻秆又细又脆,一弄就断,踩着落在地上细细的麻秆会发出“咯嘣咯嘣哗哗啦啦”的清脆声,还会叭叭地爆裂,麻秆烧火特爱着,人们形容体质差的人“瘦得像麻杆”,“麻秆打狼,两头害怕”,就是这么来的。

把沤好的麻从泡溏里拽出来晾好,吃过午饭,我爷爷他们就张罗收拾车马绳套了。打绳用的麻是去年的,在王小抠家的仓库里,一根根扒好的麻捆成捆,一捆一捆再吊在横杆上,每一捆都一人多高,很整齐,爷爷和刘老蔫取下几捆,开始手工搓绳。细绳手工搓,打粗大、需要特别结实的绳子就得用木制的打绳器了,那时候都是简易的,说白了,就是用手摇拐把子代替手搓,最后是三股粗线摇成一根大“傻绳”,那是拉庄稼时用绞锥上劲的,能不能多拉庄稼,全靠它了。

三家子屯秋收的脚步近了,爷爷他们准备秋收的活计干得也差不多了。这功夫,我们南边的九站县城却打起来了。

王小抠家有规矩,不管活多活少,当长工扛活的,就是本屯子的,农忙时都得住在他家,这样一是早上起来就直接上地去了,省得又是喊又是等的。连中午吃饭都不让长工们回来吃的,是由家人或者是老更倌给送到地里,为的是吃完饭就开始干活了,省得耽误活计。晚上收工了,吃过饭就在他家下屋也就是厢房大筒子炕上睡觉,像我爷爷这样在本屯子的长工也不让回家。为啥?怕你回家路上一耽误,歇不好,影响明天干活。在他家的,哪一粒粮都不好挣啊。农闲时不同了,可以让你回家,因为回家的,晚上不供饭,你不能在人家王小抠家晚上吃完饭,撂下饭碗再说我今天回家住去,那不行。要回家,干完活,直接走人,不能在他家吃晚饭。

我爷爷这天觉得有点啥事儿似的,挺闹心。晚上收工,便告诉王小抠说,今晚回家去。

人的直觉真了不得,我爷爷觉得有事真就有事了。他回到家的时候,天就快黑了,在屋里抽了一袋烟,我爷爷发现我爸爸还没回来,我爸爸是挺贪玩的,可从来没贪黑玩呀。我大姑比我爸爸大四五岁,她告诉我爷爷,说那几个孩子可能出屯子打乌米去了。听我大姑这么说,我爷爷没吱声,把烟袋锅在炕沿上磕了磕,咳嗽一声出了屋子。出屋一看,屯子不知道啥时候来兵了。

我爸爸那时候十来岁了,他还没去上学,半大小子,正是淘气时候,去掉在我奶奶的支使下干点活,剩下的时候就是玩。这天没啥事,天儿挺好的,吃过中午饭我爸爸就跟几个小伙伴去打乌米去了。

世道乱不乱的,跟风景没关系。家里穷不穷,跟孩子的野性没关系。这是乡村最美的初秋,也是小孩子们撒欢的时候。地里的高粱、谷子、黄豆、小豆等庄稼,一片一片的,或绿色,或黄绿相间,偶尔会有瓜田地,被庄稼地包围着,这个时节,瓜地都罢园了,勤快的看瓜老头,早在空地栽种着九月菊之类的花,瓜秧枯萎的地里,成了花园,跟旁边的庄稼地交相点缀,景色迷人。前些日子抓完蝴蝶、捉完蝈蝈、去赵国财家瓜园偷完香瓜的孩子们,这些天又开始了“打乌米”的时光。

那时的高粱茎秆已经有一人多高,开始窜蓼结穗了。别说小孩子,就是大人钻到高粱地里,很难看到对面有人。那时候的大人孩子,经常在高粱地里“打乌米”。所谓“乌米”,是高粱抽穗前没形成高粱籽粒的“瞎穗”,绿色嫩叶包着,里面长着白色的类似白面馒头的东西,可以吃。要是在锅里蒸一下,那更是美味,不过,要是过几天,从绿叶里冒出来,黑乎乎的,那就不好吃了。

大人也打“乌米”,那是因为“乌米”是高粱作病了,打下来,防止传染好穗,顺便也可以烀着吃。半大小子那就是打着玩了,顺便拿回家烀了解解馋。大人或是有经验的小伙伴往往非常熟练,一掰一个准,打了七八个时,把“乌米”的长叶子拧在一起打个结,挂在裤腰带上,那裤腰带多半是麻绳做的。打“乌米”顺垄打,这垄到头,再换一条垄返回。小孩子“打乌米”常遭到高粱地主人的驱赶,因为小孩子手生往往认不准“乌米”,常会把快要出头的嫩高粱穗当“乌米”撅下,掰开一看是高粱穗而不是“乌米”,就顺手扔到垄沟里,非常祸害庄稼。每个人的手法不同,收获也就不同,小孩子们还编了一套顺口溜,来形容“打乌米”的场景,说的是:“溜沟走,歪脖瞅,见着大肚子就下手”。王小抠常去自家的高粱地撵“打乌米”的人,不过,那也看不住,因为庄稼地就是汪洋大海,你看不过来,也看不住,等到人家打完出来了,走到路上,你也说不清他是从哪块地打的。

几十年后,我爸爸说他那天“打乌米”时见到的场景,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他说几个小伙伴正在各自占领的垄沟中仰着头,慢慢向前走,聚精会神地寻找可下手的“乌米”,忽然听到前方的高粱叶子“哗啦啦”地响。一个同伴提醒大家:“有人!”大伙儿都停下脚步准备扭头跑,因为担心是高粱地主人来撵他们,要是王小抠那就是一顿骂,完了还得找上家门。要是薛三爷那可坏了,直接就挨揍,我爸说,他们打“乌米”就是走哪打哪,哪知道这块地是谁家的。他们正要跑,说时迟,那时快,眼前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大群端着枪的大兵,他们往前一看,满高粱地里咋一下子全是人了,他们不知道这人是从哪来的。一个大兵轻声又很威严地说:“这几个小孩子你们别害怕,我们是民主联军,你们现在不许出声,不许乱跑,一会儿我们就送你们回家。”说完,就一个个轻轻地抓住我爸爸他们几个半大小子的手,让他们在地里坐着,当时,有一个小伙伴都被吓要哭了,人家点着他脑袋说,不能出声。不让动,不让说话,打“乌米”的乐趣没了,我爸他们真后悔,知道这样在家就不出来玩了。

傍黑天了,他们才被这些大兵带出了高粱地,这个时候,我爸爸才看到,不知什么时候,村子附近的庄稼地里到处都能看到同样打扮的大兵,每个人都戴着黄色军帽,上边用柳条和蒿草编的草帽罩着,身穿一样的淡黄色军服,缠着裹腿。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多的大兵,好像地里不是长的高粱苞米,长的全是大兵了。

出了地就是回屯子的路了,几个小伙伴也不用当兵的送了,撒脚就往回跑,跑回到屯子里,见到的全是一样装束的大兵。屯子的道路进出口都有端枪站岗的兵,老百姓许进不许出,也不许随便走动。

我爷爷在家门口等回了我爸爸,也等来了东北民主联军。当兵的人没人跟我爷爷说话,我爷爷领着我爸就回家了,刚进屋,喇叭匠子赵国风来了,他告诉我爷爷,这些民主联军的大兵不在这过夜,贪黑往九站赶,说是要打九站。他们啥时候过江的三家子屯的人根本不知道,其实从城子街去九站有近道,还是大路,他们绕着远从我们这往九站去,白天还躲在庄稼地里可能就是怕九站县城那边的国民党军发现吧。

我爷爷说,我的天哪,那八路军在九站县城这是几进几出了?

这次过兵,三家子屯像没事儿一样,天傍黑时过部队,黑天后大部队就开拔了。看样子,民主联军就是要贪黑偷偷地围九站县城的。没过两天,消息传来了,九站县城被八路军攻下来了。那边敲锣打鼓庆祝解放呢。

九站县城被民主联军打下来了,三家子屯的人没觉得怎么样,只有一家人家不同,那就是薛三爷家。薛三爷家在九站县城里有买卖,民主联军打下九站县城没几天,他家店里的掌柜的和伙计就都回来了,东西啥也没拉回来,只是带回了一箱子账本。上次,也就是刚开春那阵,国军扔下九站县城跑回长春,民主联军进入九站县城,薛三爷铺子的人没回来。县城里的买卖人和大户们都说民主联军占不长,还真让他们说着了,时间不长,民主联军就从九站县城撤回江东了,国军又从长春回到九站。

这回不同了,九站县城的大户和买卖商家觉得民主联军真得势了。“看出世道是变了,”掌柜的说,“八路军没把他们怎么样,可看着有钱有势的都跑长春去了,我们心里也没底,就把铺子上了板,跑回老屯了。”这时候共产党的军队叫东北民主联军,可薛三爷家的掌柜的,还是管人家叫八路军,不光他这样,好多人习惯叫八路军,甚至后来这些军队已经成为解放军,改称东北野战军、第四野战军后,我们这里的人还是称他们“八路军”。

九站县城被民主联军打下没几天,三家子屯东边的城子街,什么北边的张家沟,这两个大集镇上的“二满洲”的区公所管事儿的,跑得一个人都没有了,外来的头头脑脑跑了,本地人都回家了,我们这边成了没人管的地方了。

又过了几天,上四青嘴看朋友的杨悠子回来了,说怀惠县东北松花边,守铁路江桥的国民党兵,撤走了,怀惠县城的国军部队也往长春撤呢。平时大伙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这回有点信了,用赵国风的话说:“现在他的话有点贴边了。”

几个月时间,形势就这样急转直下,原来还能在怀惠县城跟共产党民主联军较劲的国民党军队,这功夫变得一点还手的力量都没有了,怀惠县城成了民主联军的“菜”了。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