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大部队”韩春虎在王小抠家没费啥口舌就扛走了一袋谷子,尝到了甜头,有点喜出望外。这事整得他太开心了,他知道,在三家子屯最抠的人家都能整出东西来,去别的人家更不用说了。果不然,他是连连得手,这不,这天他又盯上了王警尉家。
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那得分什么兔子,也得看兔子啥处境。“韩大部队”在外边当胡子干着坏事儿,回到三家子屯他还得收敛无赖嘴脸装人,要不然一个屯子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整不好一天都混不下去。这一点,他表面上要比他爹强点,不像他爹那样无赖得直截了当、让人瞅着恶心。
虽说大伙都知道“韩大部队”是啥人,不过,都心照不宣,井水不犯河水,不去点破他,只不过是本屯人没人跟他办啥事,说明了,就是不想跟他有啥瓜葛。那原来在三家子屯装人的“韩大部队”为啥这回撕开脸面,开始熊屯邻上人家要粮食、祸害本屯子了呢?因为绺子那边传来信了,说是共产党的民主联军活动挺厉害,一整就下江南来,江东的江北的胡子都被民主联军收拾没了,有人命的胡子都给崩了。这形势不好,绺子这些日子就先不聚了,让大伙自讨方便。自讨方便就是自己的猴自己耍,自己的梦自己圆了。绺子不聚,胡子们没地方整油水,他们都是些游手好闲的人,不可能靠出苦力挣钱。让他们自讨方便这些人就得动歪心思了。其实,“韩大部队”本来每年绺子散伙回屯子时,带回的东西就没有多少。你算算吧,他开春上绺子,在外边当土匪,这些人吃喝嫖赌都惯了,不是好道来的钱,花起来也快。这些人整着点钱,那得儿吃就吃,得儿喝就喝了。等到入冬散伙回来时,平时劫道、“砸窑”、绑票勒大户脖子分的那点钱也好物也好,基本上也都被他们祸害差不多了,能剩下多少?带不回多少东西,来人家刘老蔫家还霸着人家媳妇“拉帮套”,混到现在,往年他“上工”了,一家老小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可眼下他不能出去“打食”,这户人家老的小的也好几张嘴,坐吃山空,这刘老蔫媳妇再怕他,也不能不说他几句。他怎么不是人,估计也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不在家干呆着,那就得想什么办法出去弄回点东西,那样的话,他在这个家呆的也有倚仗了。
他算不上胳膊粗力气大,也不会武术。不过他还有一件家什。是枪,是一把勾一次火能打一个枪子儿的枪,那时候人们把这种枪称作“铁公鸡”。不过,有了这把枪他也干不了啥大事儿,他没法上外边单干劫道绑票,因为单干劫道要失手了就全完了。所以,他就来个耍臭无赖,管本屯过得不错的人家要东西。以前还在本屯子装好人,开始要东西后,那无赖的样子就藏不住了,要钱就不要脸了!他先去了王小抠家,整了一袋子谷子,又在赵国财家,也就是喇叭匠子赵国风的叔伯哥哥家,整了一袋子高粱。要了几户,都没空手,他开始觉得这来得太容易了,还聚啥绺子,这三家子屯就差不多够他用的了,整完三家子屯,再去刘家窝堡、牌子沟,张家沟,一个屯子一个屯子地整。照这样算,有钱要钱,没钱就要粮,有了粮,也能换成钱。吃的有了,穿的有了,整好了,用不了几年,还可能盖上几间房子,置办下来三垧两垧地呢!那样的话,把刘老蔫赶走,这个家,连老婆孩子就都是他韩春虎的了。想到这时,他又改了主意:妈的,有粮有钱有房的,还他妈的跟刘老蔫争啥,说不上能混上个黄花大姑娘呢!
三家子屯最财大气粗最有势力的是薛三爷家,最气派的人家是王警尉家。薛三爷家他不敢去也不能去,于是,他盯上了王警尉家。
人算不如天算,这些天一直顺风顺水的“韩大部队”,这天却在王警尉家碰了钉子。这钉子不是别人,正是我爷爷的把兄弟,王警尉家打头的长工“老箱底”崔立阳和伙计刘大愣!
接连得手,“韩大部队”已经开始有点飘了。今天上王警尉家,他是空手来的,连袋子都没拿。他想好了,这家是全屯数得上的有油水的户了,要是给钱,那就要大洋,袁大头、孙小头都行,纸票不要,不值钱。要是给粮,那最少得管这家人家要个三五口袋,直接让他们伙计给装好,用他们老王家的爬犁拉回去。
王警尉家的房子是全屯最好的,五间砖瓦到顶的正房,东西下屋也就是厢房也很像样。他家院子也大,不过,那时的院子都挺简单,就是用“漂筏”垒的墙,修个草苫的门斗。跟王小抠家不同,王警尉家的门不是用木杆钉的,人家是门板打的,关着门,你在外边看不着院子。今天因为院子里大家干活,忙着备耕的事儿,大门是开着的。“韩大部队”来了就直接进了院子,他跨进院门时直接跟打头伙计“老箱底”打了个照面。“哎呀,这不是韩大部队吗?咋还没回铺子上工呢?”其实,姓韩的这几天在屯子里勒大户脖子的事已经传开了,“老箱底”是明知故问。
“完犊子了,买卖让共产党八路军给搅和黄了,还上啥工!这不来你们东家这,想着求点吗?”
“老箱底”一听直接来了脾气:“你上这来求点?他们家这孤儿寡母的容易吗?你还是换个人家吧。”“韩大部队”阴阳怪气地说:“换个人家,想上你家,你家都有啥呀?”正在旁边收拾牛犋的刘大愣接过话茬:“咋的?他老崔家有啥没啥的跟你啥关系?他家有啥东西还得有你一份呀?”
“韩大部队”从来说话没被人呛过,不是别人怕他,是屯中没人愿意搭理他,不想招惹他。刘大愣的话让他很没面子,他哪能示弱?立马指着刘大愣开骂:“你他妈的算老几?跟你说话了吗?用你搭茬?信不信我他妈崩了你!”见他说了狠话,“老箱底”立马回了他:“你啥事别做绝了,王警尉当差时,你不是像猫见耗子似的?你敢进这院咋呼吗?借你俩胆!现在王警尉人没了,你来耍威风,你这不就是欺负人家没人吗?你这么整,这是作损,得遭报应。”
“老箱底”这几句话说得挺噎人。说实话,虽然王警尉没有收拾过“韩大部队”, “韩大部队”一看见王警尉那身打扮就发怵。当时姓韩的跟绺子活动的地方属于九站县管辖,王警尉是怀惠县警务署的。再说这“韩大部队”挺会装的,在三家子基本没露出啥马脚,所以也没跟王警尉犯过啥口舌,更没发生过正面冲突,甚至王警尉都不太清楚三家子屯还有“韩大部队”这么个人物。
不过,老鼠怕猫可能是天性,入了冬他回三家子屯后,只要听说王警尉回来了,他都不出屋,实在不得不出屋,也是躲着王警尉,好在王警尉只是年节时回老屯。结果这就像是做了病根似的,时间长了,就是王警尉不在家,他也不愿意往王警尉家这边走。
王警尉没了,他还在乎啥呀?去年回屯子时,他就知道王警尉被枪毙了,所以有事没事就往王警尉家这边溜达,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这家人家的房子,这五间砖瓦到顶的房子太漂亮了!想想自己,没家没业还“拉帮套”,这日子,天上和地下的差别!
前几天,他去薛三爷家推牌九去,还特意绕着道又来王警尉家,这五间大瓦房就是馋人,就在他抻长脖子瞅房子的时候,正赶上王警尉的二女儿王志芳拉开大门出来。说实话,他有好几年没看见王志芳了,这次一看见,让人眼前发亮!到底是念书的,这姑娘的面相眼神一看就跟屯子里别人家的姑娘不一样。王志芳一出来,看他站在院门外的村道上有点莫名其妙,他尴尬地打了一声招呼:“串门去呀?”王志芳点点头,瞅了瞅,没吱声,自顾自地走了。
要是头几年,他真不敢到这个院子里来撒野逞疯,这是真的。可话说回来,如今这王警尉不是没了吗?我姓韩的还怕啥?咋的,还能让他们几个扛活的伙计吓唬住?“韩大部队”想到这当口,“老箱底”再拿狠话敲打他,他姓韩的那是一百个不服。于是,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又是喊又是骂的,就吵吵起来了,刘大愣也指着“韩大部队”加入对骂:“装你妈的犊子,还他妈的要崩了我?你崩我试试!”这也是刚才“韩大部队”那一句要“崩了你”的话,真的惹急了刘大愣,“韩大部队”左手指着刘大愣骂着“操你妈的”,右手去腰间摸枪。这节骨眼刘大愣抄起了一把铁锨,奔着“韩大部队”就冲过来了。“韩大部队”眼看这情形不对,右手一摸身上,才发现自己的家什没拿来,便转身就跑,边跑边喊:“你们等着,有能耐你们等着!”
他不是瞎喊,他真是回去取枪去了。他来时啥也没拿,他认为用不着,三家子屯一个个老实巴交的,在屯中路上谁要是迎面碰上他,都闪到一边去,让他先过去!就是这么一个屯子,谁敢跟他过不去呀?
“韩大部队”边往回跑边生气,今天咋还遇上了刘大楞这个不惧硬的主呢?还要跟他动上大铁锹了!他妈的,要是跑慢点还不得让他削一铁锹啊!我快点回去取“铁公鸡”,一会儿就拿枪立威!今天在王警尉家要不到东西事小,要是就这样被两个给东家扛活儿的伙计给整没面子了,那他在这个屯子就很难混下去了,更别说还想着有吃有喝盖房置地儿撵走刘老蔫了。
一会儿工夫,他拎着“铁公鸡”再来到王警尉家时,院子里外可围了不少人。屯子再大,它也只是个屯子,一有热闹,全屯子都知道了。听说这边打起来了,人就陆续过来了。连薛三爷家牌九局的人都不玩牌了,奔这边来了。一会儿工夫,聚了好几十人,有看热闹的,也有劝架的。“韩大部队”看着院里院外这么多人,他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他不怕人多,人越多越好,他希望大伙都来看一看他“韩大部队”的身手,他估计把枪掏出来,亮亮相,“老箱底”和刘大愣立马就得消停,借势打压一下“老箱底”他们,那全屯子的人都得跟着老实了。
保长薛三爷也被王警尉的老婆找来了。薛三爷在我们屯那是权威的存在!薛三爷走路从来都没有低着头的时候,从来都挺着脖子阴沉着脸,很少看到他脸上有笑模样,“操他妈的”永远长在嘴上,不骂人不张嘴说话,张嘴说话必骂人。那裤腰上挂着的烟口袋,还有烟袋锅像鸡蛋那么大的铜烟袋,都耷拉到膝盖旁,一走路烟袋和烟口袋直晃悠,也不知道那烟袋锅子磕着膝盖骨疼不。那黄铜烟袋锅,在阳光下直泛光,一闪一闪的,金灿灿的,这又给他添了不少威风。薛三爷薛树春每天除了上他家的牌九局子里看看,就是在屯子里一趟一趟地走,他咳嗽一声,都透着霸气。“薛三爷”是三家子屯纯粹的屯大爷,是那种有权有钱还有势的屯大爷,跟我爷爷那个屯大爷不是一个等级的。说我爷爷是屯大爷,不过是说他是穷家小户们的领头的罢了。说到根上,我爷爷是靠人缘混出来的屯大爷,人家薛三爷是强势形成的屯大爷。
王警尉在三家子更是头面人物,在世的时候没少维护薛三爷,他家有事儿,薛三爷不能不到场。
“韩大部队”取完“铁公鸡”再次闯进王警尉家的院子,眼瞅着要出事儿的节骨眼,薛三爷骂咧咧地进了院子。路上王警尉的老婆跟保长薛三爷说了,花钱免灾,要啥给啥吧。她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只要“韩大部队”别难为人家“老箱底”崔立阳和刘大愣就行。
薛三爷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骂着:“操他妈的都作啥呀?放好日子不过呀?你们都想干啥呀?”薛三爷进了院子没头没脑地骂着,一会儿瞅“老箱底”骂,一会儿瞅“韩大部队”骂,一会儿脸冲天骂,平时他整这一出,在屯子里就足以平息纷争了。可是今天双方却没有停下的意思,这是真顶起来了。
我爷爷和“五老板”是后去的,听到消息时他们正吃两顿饭呢。要吃饭的时候,正好去县城出官差的“五老板”回来了。伙计们边吃饭边听“五老板”王路讲他出车去怀惠县城的事。“五老板”说那场面太惨,太瘆人了。官家让各村屯出车去县城收尸,也就是收那次打怀惠时民主联军和国军死掉的人。打仗那几天,国军和民主联军各自队伍上的人都简单埋了埋,没功夫归拢,有人说怀惠县城外边,有浮土的地方差不多就是埋着尸首的。民主联军撤回江东,死去的官兵也不能带回江东,只能扔下不管了。这样一来怀惠县城周边,死去的官兵不少,有民主联军的,也有国军的,都散在各处,眼瞅开化了,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能腐败发臭了。这回官方让各村屯出车就是归拢一下,把散埋各处的尸首都运到黑坎子那边。那边挖了两个坑,国军和民主联军的分开埋。国军不多,一车一车的差不多都是民主联军。
“五老板”说,这死的人你说有多少吧,一个一个的就像“谷个子”似的装上车,然后用绳子一拢,就往黑坎子那边拉。县里下令各区、村派车,可真正出车的没有几个,现在上边也叫不动号了,都没人听令了!“五老板”说,本来出一两天车的官差,结果在那忙了好几天。不干想走人家有端枪的看着不让走。不听话不出车的算没事儿了,听话出车的,算是倒了大霉!
“五老板”正说着出车的事,这功夫喇叭匠子赵国风跑来了,他告诉我爷爷他们,说“老箱底”崔立阳那有事儿了。他们几个是磕头弟兄,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我爷爷和“五老板”俩人扔下饭碗,也没跟“王小抠”打招呼,直接跟赵国风一起往王警尉家跑。到了王警尉家,王家的院子里已经有不少人了。“韩大部队”右手举着他的铁公鸡,左手托着右手,叫着号,让刘大愣出来。刘大愣早被伙计们拖进东下屋伙计们住的屋里了,刘大愣不是个服软的人,他隔着门跟“韩大部队”对骂,一边骂一边用力要推门出来,几个伙计在后边使劲拽着他。听着刘大愣不怵硬的口气,“韩大部队”骂的更来劲了,他拿着枪瞄着门板叫着号:“有能耐你出来,今天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保长薛三爷开始是开口大骂,见不顶事儿,又来好言劝“韩大部队”:“低头不见抬头见,一个屯住着,没有过不去的。有难处,我跟王警尉家的说说,让她出点不就行了吗?”
保长薛三爷他们薛家跟“韩大部队”他们两家可是有一层神秘的关系。说起来,韩家还是外来户呢,这外来户不是说他们是闯关东来的意思。当年,薛三爷的老爹薛刚是我们这方圆几十里都说得着的人物,家里有地,外边当差,九站县城还有买卖。有一回在九站县城因为买卖上的纠纷,薛刚失手打死了人。那时候,薛家买通了官家,可以让别人顶罪。要是有人顶了这事,他们薛家该做买卖做买卖,该种地种地,除了不能接着当差,啥都不耽误。找谁顶罪呢?薛刚决定让铺子里没家没业的伙计韩小子上去顶罪。这个韩小子祖上啥情况他也说不清了,反正从他爹开始就在九站县城混日子,后来这个韩小子成了没了爹妈的孤儿,成了小混混。后来薛刚收留了他,成了供吃供住不用开工钱的半拉子伙计。这韩小子本来就有一股愣头愣脑的劲儿,让他顶罪他一口应承。薛刚上下打点完了,又跟这韩小子交代明白后,这韩小子上了公堂,一点不惧场,对答如流。官家问话“你姓啥”,“我姓薛!”“你叫啥?”“我叫薛刚!”然后,就把怎么跟人有纠纷动了手伤了人,后来那人伤重不治最后死了的事认了下来。公堂里有人应承,公堂外,薛家给死者家赔了一笔钱,大事化小,不用偿命了。最后韩小子替薛刚蹲了几年大狱。蹲完大狱出来了,不能在九站县城露面,更不能在铺子里当伙计了,就来到我们屯,投奔薛家,薛家给他张罗娶了媳妇。韩小子在铺子里当伙计就有点流里流气,蹲大狱后更是学了一身匪气。不务正业,偷鸡摸狗,打骂老婆是家常便饭。媳妇生下韩春虎时间不长,就死了。韩小子东游西逛的也算能耐,正经庄稼院的活儿计一天没干,抽大烟耍酒疯玩点臭无赖,有时也给薛三爷家看青护院打打杂,自己没饿死不说,还把孩子拉扯大了。韩春虎十四五岁时,自己造了一身病的韩小子,一命归西了。从小就缺少管教的韩春虎,跟他爹一个德性,他爹一死,三家子屯就装不下他了,开始就不走好道,到后来当了胡子。
保长薛三爷说让王警尉家出点东西,是息事宁人,也是给“韩大部队”一个台阶,因为他明白,现在真要是动了枪,人多势众的,那就不好收场了。
“老箱底”崔立阳一听保长的话就不乐意了,说:“保长啊,这事儿不能怪人家刘大愣啊,是他姓韩的逼人家呀,凭啥人家王警尉家就得出东西呢?”本来想跟刘大愣叫号立威的“韩大部队”,这时调转枪口,直接指着“老箱底”,张口就骂:“你是个鸡巴,薛三爷是你他妈姓崔的随便叭叭的吗?”“老箱底”脱口就说:“你他妈连鸡巴都不是!”他话音刚落,“韩大部队”真是急了,冲着“老箱底”脚前就开了一枪。“哐!”一声枪响,“老箱底”脚前要化还没化的冻土“噗”的喷出几个土块。枪声一响,人群“哇”的一声乱了套,还有人捂着耳朵往外散去。
就在这时候,我爷爷他们三个赶到了,枪响那工夫,我爷爷也没多想,顺手从院子里抄过了一个木棍子,大喊着“操你妈的”!冲着“韩大部队”拿枪的手腕就是一下子,“叭”的一声,打掉了他手里的“铁公鸡”。随后,棍子一扔,两手顺势扭过了“韩大部队”的一只胳膊,喇叭匠赵国风扭住他另一只胳膊。“老箱底”顺手拣起了地上枪管还冒热烟的“铁公鸡”,顶在了“韩大部队”的脑门子上,其实,这枪里已经没有枪子了,这玩意打一枪就得上一下子弹,这事儿“韩大部队”知道,“老箱底”不知道。
我爷爷恨恨地说:“姓韩的!你们家真他妈是黄皮子下豆杵子,一辈更比一辈完犊子!在这跟屯邻动枪?算什么英雄好汉!你这事儿整得太绝,不留后路了?”黄皮子就是黄鼠狼,豆杵子也叫大眼贼,一种祸害庄稼的老鼠。“韩大部队”看着情形不对,扭过头冲我爷爷恨恨地说:“你们敢跟我来硬的?走着瞧好吧!”
我爷爷是个好脾气,那天可真急眼了,大声骂道:“操你妈的,听兔子叫还不种白菜了?你吓唬谁呢!”顺手把那小子的胳膊往一上抬,姓韩的疼得直叫唤。再也不敢吭声了。
“保长,这人咋整,是不是得送官?”我爷爷一手抓着“韩大部队”,一边瞅着薛三爷。
保长比谁都明白,现在哪有什么官呀?往哪送呀?虽说民主联军没打下怀惠县城,撤回江东了,可县城以外各个地方上的国民党“二满洲”的管事的跑的跑散的散,现在有事儿,他保长也不知道找谁去。今天这“韩大部队”动了枪,这不是小事,可要送官,他也不知道往哪送。再说,姓韩的跟他家这关系,咋说他也不想送官哪。
被人扭住胳膊,脑门子上还被顶了枪管的“韩大部队”有点懵了。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平时蔫头蔫脑的人,咋一个个都来了能耐,连枪都不怕了?看到我爷爷和“老箱底”他们几个不依不饶的样子,他明白今天捅了马蜂窝,惹了众怒,一下子硬气不起来了。一瞅围上来的那些人,一个个瞅他的都没有好眼神,满脸的怒色。他知道自己在三家子没有什么人缘,惹了众怒,真不好收场了。
在外边混了这么多年,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姓韩的比谁都明白,不服软怕是要吃亏了。他马上变脸,刚才还怒目圆睁呢,这功夫一下子变得可怜巴巴的了,他哭丧着脸一副无助的样子瞅着薛三爷:“保长,这事儿我整的不地道,我错了,你让他们哥几个放我一马吧。”
“放你一马行,那得好好说道说道,”没等保长说话,我爷爷发了话,“没有那弯弯肚子,我们不会吃那镰刀头!我们惹乎你,就不会怕你!保长,他姓韩的事儿,也不是一件两件了,咱们今天就把人找齐了,把话都说开了。”
当即,我爷爷让崔立阳等几个人看着“韩大部队”,又安排人去找刘老蔫和刘老蔫媳妇。因为扭住“韩大部队”那一刻,他就有了一整套想法,他要替刘老蔫出口气,这“韩大部队”是屯中祸害,跟这样的人动了真,就得整到底,要不然是打不着狐狸惹一身骚。这个无赖必须清走,要不把他整住,屯中不会消停。
这天下午,就在王警尉家上屋的八仙桌上,由保长当保人,我爷爷、“老箱底”、赵国风、“五老板”、刘大愣当见证人,王大学生执笔,刘老蔫两口子和薛春虎按手印签了一个协议。这个协议就是韩春虎离开刘老蔫家,离开三家子屯,另谋生路。刘老蔫媳妇生的二儿子,今年五岁,她认账,是“韩大部队”的。这个孩子可以姓韩,“韩大部队”可以现在领走,也可以等到长大成人后领走。不领走,每年通过中间人给刘老蔫家一石粮食或等价钱款,算是寄养。不过,姓韩的再不许去刘家。
“拉帮套”生下的孩子被称作“犊子”,“拉帮套”的人从住家领走孩子,在当年的东北乡村,那叫擗犊子。被领走的孩子很没地位。所以在东北,“犊子”和“擗犊子”都是骂人的话。
这个协议的签定,等于撵走了“韩大部队”。最高兴的是刘老蔫。“韩大部队”也没有全输,毕竟名正言顺地认下了刘家的二孩子,是他韩春虎的骨血。没家没业没老婆,却擗了一个“犊子”,也算是挺尿性了。
“韩大部队”当天就离开三家子屯了。
当天晚上,我爷爷和赵国风、“老箱底”、刘大愣、“五老板”、薛三爷和王大学生等人,在王警尉家喝了一顿酒,王警尉的老婆准备了饭菜,不管咋说,今天人家是为了她家的事儿才跟“韩大部队”闹翻的。
薛家是我们屯的坐地户,当年开荒斩草时的三户人家之一,家里没出啥读书人,不过,人家也是场面上的人。我们屯从中华民国时的甲长,到现在的保长,都是他家人当着。民国刚成立,张家沟有了乡公所,后来伪满洲国时,张家沟改为村政府。乡公所也好,村政府也好,跟现在的张家沟区公所平级,人家薛三爷的老爹和叔叔就在当时的村政府、乡公所当过差。如今薛三爷家里种几十垧地,在九站县城还有铺子做着买卖,不光是屯中富户,还是有权有势的人家,这一点,那王小抠家就没法跟人家比。
几杯酒下肚,平常威严的薛三爷话多了起来,发了感慨:“来田兄弟呀,你们哥几个心挺齐呀,将来能干点大事儿。”我爷爷笑了,“我们能干啥大事?一个个都是给东家扛活当伙计的,在咱们三家子屯,啥事还不得听你薛保长的?我们给东家种地,挣口吃的,老婆孩子饿不死就烧高香了。”
王大学生不这样看,他说,“来田老哥,世道变的时候,啥事都能出现,江东那边的动静你一点没听说?”他一说这话,薛三爷就拿眼睛盯着王大学生,他不愿意听什么世道变的话,他倒是希望世道一直这样,家里有地,外边有买卖,在屯子里走到那都得给他面子。他不希望王大学生说那些世道变了话,那王大学生却装作没看见,还是说了下去。
我爷爷听说过,是王营长那天说的,江东那边是穷人说了算。当时我爷爷问王营长,穷人就是给人家东家扛活的,咋还能说了算呢?人家东家让他说了算吗?
我爷爷脑袋转不过这个弯,今天王大学生说出了世道能变的话,他听得一愣一愣的,也是直瞅王大学生。
王大学生说:“听说,共产党的八路军,现在叫民主联军,在江东那边已经闹的很热闹了,好像把富户的财产都分了。你说是不是世道变了?”
江东的事儿,保长薛三爷这些天也听了点风声,王大学生今天借着酒劲在桌上又说了一遍,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是保长,他也是富户啊。酒杯再端起来,他的话就少了。
我爷爷的话却多了起来,他不是因为王大学生说了世道变了的话,因为他真的闹不明白世道变了是咋回事儿。他高兴,他的话就多了,他高兴他话多的理由很简单,是冲今天撵走“韩大部队”的事儿:“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再说他姓韩的够不上老虎,顶多是个狼崽子!今天咱们是群虎,治他狼崽子轻松!今天这事儿办得亮堂!要是平时,一个两个人咱们真他妈没法动姓韩的,哥几个一抱团,怕他啥,他当胡子的,有枪也不好使。”他认准了一个理,心齐就能办成事儿!
“对了,保长,那枪你可经管好了,我们交到你这,就算给官家了。”我爷爷说到枪,“老箱底”崔立阳立马接话。
“那当然,你们就放心吧。”薛三爷知道这把“铁公鸡”的轻重,那咋说是把枪啊。屯中有三户人家为防胡子,买了洋炮,那是装火药打铁砂子的,他薛三爷家就有一杆。那洋炮跟这枪不能比,洋炮放一枪,得装药,装铁砂子,捅咕半天才能开一炮。“铁公鸡”这东西,一勾火就打出去了,这是快枪啊。爷爷把“韩大部队”的枪打掉地上,“老箱底”拿起来就没撒手。签协议时,“韩大部队”说这是他吃饭的家什,想要拿回去,我爷爷他们哥几个说啥也不让。薛三爷开始没说啥,后来看这情况,知道这几个人铁了心要治这姓韩的,说啥也不可能让他把枪拿走了。便说:“你拿它出外,兵荒马乱的,倒惹事儿。放我这,我替你保管吧。”“韩大部队”没再说啥,只能认了。
我爷爷他们几个越喝越开心,薛三爷因为王大学生那一番世道要变的话整得心里不痛快,便早早地下桌回家了。平时有薛三爷参与的酒席,他不动筷别人不能动筷,要是他张罗下桌,那酒席也就散场了。今天磕头五兄弟加上王大学生喝得都挺来劲,不但不散场,还没有人出来送薛三爷,只是在他下桌时客套了几句。
是王警尉家的送他出屋到门口的。那几个拜把子兄弟真是喝高兴了,竟然慢待了薛三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