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铲忙趟的紧要关头,王警尉的老妈突然有病了,发病挺急的。那天晚上头吃晚饭前,伙计们进院还看见老太太拿着鸡毛掸子在炕柜上掸灰呢,这个小脚老太太是个天生干净利索的人,有事没事总会拿着那个色彩鲜艳的鸡毛掸子,在 屋里的箱箱柜柜上掸来掸去。晚上吃饭时,老太太神情有点不对劲,吃了不几口就撂下饭碗,说我咋脑袋疼呢,得回屋躺一会儿。她虽然是小脚,平时走路还是挺快的,今天可不行了,站起身来说要回屋这功夫,老太太腿脚就不利索了,迈步就有点费劲。王志芳见状就扶奶奶回东屋,上炕躺着。躺下一会儿,没有见好,不敢翻身不敢动,一动就要吐。
这天天气本来挺好的,开始吃饭时天阴得厉害,老太太发病那阵,突然下起了大雨。开始是狂风大作,接着就是暴雨如注。雨越下越大,风却停了。没风的大雨,直上直下的往下落,就像从天上往地上倒水一样,一片哗哗的雨水声。很快院子里就出了水泡子,满院子是大雨点落下来砸出的水泡。外边的雨在加点,屋里老太太病情却越来越重,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王志芳打把油伞出屋,她要去找大夫。在下屋的“老箱底”听到上屋的开门声,他知道是有什么大事,要不能这么大雨还出门,便开了下屋的门喊了声:“你干啥去?”回答说去找董先生,知道这是老太太病得不轻。郭春山瞅着“老箱底”说:“黑灯瞎火的,我跟着去吧。”“老箱底”让他披自己的蓑衣去。郭春山披上了“老箱底”的蓑衣,跟着王志芳冒着大雨出了门。
老太太这场急病发作,董先生来了也无力回天,他把脉时老太太“眼仁”都散了。大夫没开药,跟王警尉的老婆说:“准备后事吧,老太太不行了。”董先生说完,收拾家什往出走,他还没出屋呢,老太太一口气没上来,走了。随着屋里传出的哭声,伙计们知道可能是老太太走了,赶紧去上屋帮着忙活。老太太人缘不错,平时对伙计们也挺好的,这一走,伙计们心里也不好受。
发丧老太太成了王家的头等大事儿。棺材都是现成的,好几年前人家王警尉就给老妈准备好了,一直在仓房放着,老太太时不时还去仓房看看,有时还跟孙子说,这是自己将来的房子。
死者为大,棺材就停在正房的“外屋”地。这也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习俗,要是王警尉还在,或者是季节相应,那他家可能就得在院子里搭灵棚了。现在,老太太独生子没了,孙子还小,又赶上雨季,就没搭灵棚,但棺材可以进屋,放在“外屋地”,也就是中间开门入户的那间屋,南方叫堂屋,很重要的场所,相当于客厅。东北的“外屋地”实际上是进屋过道,去掉连炕的锅台,就是柴火堆,把靠墙的柴火堆归拢一下,腾出地方,放老太太的棺材。
棺材进屋有讲究,死者没入殓的停灵期间,要把棺材上盖板也就是“大天”反过来放,这叫“拍子”,把穿好寿衣的死者放在上边躺着。等三天或七天入殓时,才能把死者放在棺材里,没入殓前,家人特别是“孝子”得昼夜守灵,阴阳先生也得在场。
老太太去世,三家子屯专门张罗白事儿的刘大先生来了,据说他还懂周易,会看风水,是能掐会算的阴阳先生,附近村屯都叫他刘大先生,叫白了就叫“大先生”。这事儿少不了吹鼓手,赵国风他们几个人也被请过来,开始了吹吹打打,赵国风后来说,他们这四五个人,其实不会多少个曲子,红白事儿都那几个曲。一个曲子快点吹就是喜庆调,红事儿用;拉长调慢点吹,就是悲伤的调子,白事儿用。
晚上守灵可就麻烦了,这是“孝子”的活儿。老太太的儿子不在世了,守灵就成了“贤孙”的活儿,孙子王志春才八九岁还小,刚上一年级的小学生。“贤孙”太小,他守灵伙计们就得陪着。吹㰻手们到时间就停了,因为都是本屯子的人,就都回家了。“贤孙”王志春一个半大孩子,不到半夜就困得不行了,那也得去睡觉,好在有伙计们在这轮班,这就成了伙计们给守灵,年轻的伙计郭春山更落不下了。
老太太没了,东屋这两间屋子都腾出来给守灵和发丧办事儿的人用了,王志芳去西屋陪她妈去了。守到第三天晚上,还没到后半夜,伙计们都困得不行了,先是小小子王志春回东屋睡觉去了,接着郭春山和半拉子伙计薛长生,进屋了。刘大先生在外屋磨蹭了一会儿,也回东屋了。外屋老太太自己“躺着”,棺材前一盏小油灯陪着,这个小油灯虽然简单,可说道却不简单。只是一只普通的吃饭碗里放上豆油,放着用棉花搓的灯捻子,点着后那火苗很小。这个灯要一直陪着老太太的,下葬时要埋在坟里,那就是“长明灯”了。其实,有点常识的人都明白,下葬时,土一埋,啥灯还不得灭了呀?咋能“长明”呢?
这几个守灵的人休息的这个屋正是书房,平时王志芳看书的地方。这几天这成了丧事办理的地方,包括亲朋好友吊丧休息都是在这里。什么“孝布”,“买路钱”,“纸幡”,“烧纸”,还有阴阳先生用的笔、墨等等一应物件,都堆在这里。刘大先生和长生回屋坐着闲扯。郭春山边聊天边翻看书柜里的书,闲聊一会儿,翻看一会儿书。到后半夜,他是真累了,别人是轮班,他是连班,已经连着两天两宿没正经睡觉了,困得实在是不行了。刘大先生看他坐在那眼皮直打架,就说:“小郭呀,你两天没睡了,快睡一会儿吧。”就这样,郭春山倒在炕上睡着了,睡得非常香,还打起了呼噜。
就这功夫,外屋地突然有了动静,外屋门响了一下,好像有“叭嗒叭嗒”走路的声音,不大一会儿,“叭”的一声,接着小油灯也灭了。半拉子薛长生人小耳朵尖,这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的,害怕了,哆哆嗦嗦地扯着刘大先生,“坏了,坏了,诈尸了。快,快。”这时候,外屋的动静更清楚了,刘大先生手也不太好使了,强作镇静,哆哆嗦嗦地说:“别喊,我写符,我写符,镇它,镇它。”边说边抖着手在一张黄纸上画符,那弯弯曲曲的笔道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可能只有鬼和刘大先生才能看明白。刘大先生画完符,抹上糨子,就拉上小伙计往外屋去,他也认准是老太太诈尸了,他要给诈尸的老太太贴符镇住她。
刘大先生拉开门的那工夫,长生顺手就把刘大先生推了出去,接着就把门关上了。他真有点害怕,他才不出去呢。他寻思,这刘大先生竟在外边办这些白事了,天天跟鬼打交道,不怕鬼,那就让他自己去贴符吧。
刘大先生被推了出去,黑暗中一下子就把符贴了上去。然后摸黑开门,一脸惨白地回了屋。他不说话,也不睡觉,坐在那一直喘气——他已经被吓坏了。缓过神来,他骂那半拉子薛长生:“小兔崽子,刚才差点没把我推倒!”
就在这个时候,半拉子薛长生已经把郭春山推醒了:“出事了,老太太诈尸了。”郭春山先是一惊,接着笑了,哪能有这事?他可不信有什么诈尸的事。看刘大先生和半拉子俩人惊恐的样子,便起身,拿起屋里的“马灯”。那是一种有玻璃罩子的油灯,大户人家才有。郭春山推开屋门,往外屋一照,老太太还在那躺着,长命油灯碗碎在地上,通往院子的外屋门也就是东北人家常说的“风门”是开着的。郭春山关上“风门”,重新找了个碗,再装上油,放上灯捻,重新给老太太点上“长明灯”。郭春山在外屋忙活,也没有啥事,半拉伙计薛长生也和刘大先生胆突突地跟着出来看,看来看去,也是一脸的发蒙,不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儿。刘大先生跟郭春山说,“真有动静,我还贴符了呢,你看看‘长明灯’是不是掉下来了?郭春山说,刚才风门子是开着的,这天也没风啊,不能是风刮下来的呀?
刘大先生说:“你说刚才风门子是开着的?我进屋时风门子指定是关着的!”灯碗掉下来碎了是真的,风门刚才是开着的也是真的。可老太太现在好好地躺在那,动静哪来的呢?刘大先生认准刚才是“乍尸”,是他贴符顶事了。郭春山却说,没那事。半拉子长生马上问大先生:“你贴的符呢?”对呀,我贴的符呢?刘大先生借着马灯灯光在老太太身上找符,没找到,他也猜是不是老太太诈尸时被他贴到后背了呢?但他没说,因为他不敢去给老太太翻身找那张符,要是一折腾再诈尸咋办?
这事儿一出,谁都不困了。这个季节正是天长夜短的时候,早早的天就放亮了。屋里这三个人还在疑惑呢,外边老更倌已经起来了,他要起早喂牲口。这时候突然大声吵吵起来:“谁干的这事儿?咋给牛犊子身上贴了一张符呢?”刘大先生和小伙计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傻了眼。几个人跑出屋外一看,果然牛犊子身上贴着一张黄纸画的符,刘大先生看看傻了眼,那正是他画的。郭春山说:“这下子你们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哪是什么诈尸,一定是昨天晚上牛犊子拱开了风门进了屋,碰掉了棺材前的长明灯后正好一蹄子踩灭了。老先生以为是老太太诈尸,摸黑把符贴在走动的牛犊子身上了。”可能是糨子抹得太多,这符粘在牛犊子身上一直没掉。
刘大先生这贴符的事儿一出,老没面子了。被人传为笑话,威信扫地。
郭春山借机给伙计们和王警尉的家人和来辞灵的亲友们讲了一通鬼神并不存在的道理,话越说越多,听他讲事儿的人也越来越多,王家的亲朋好友加上屯邻院里院外的人不少,听着听着觉得这个小伙计不简单,说啥条条是道,再加上这些天他走东家串西家的也混了脸熟,人缘不错,便跟他东扯西聊起来。郭春山小常识套着大道理说了一大堆,末了,还顺便讲了一通富人不是天生富,穷人不是永远穷的道理。伙计们和王家亲友都觉得这个伙计,不管他说的是不是那么回事,感觉他知道的挺多,像是见过世面。连平时很少说话的王志芳也跟有意无意地搭上几句话。王大学生跟王警尉家是近支,张张罗罗当然少不了他,郭春山这一通说辞,他听得直点头,三家子都知道王大学生是个“目中无人”的主,见他都听得直点头,更是对这个伙计郭春山另眼相看了。
三家子屯两百多户人家,有穷有富,论起来差不多都能扯上亲戚,亲戚有远有近罢了。王警尉的老妈去世了,出殡头一天,那得由头面人物领着“孝子贤孙”去屯邻家磕头的,这样屯邻有人出人,有力出力,比如帮着“抬重”的人就是发丧“老人”的恩人。我们这里上了年纪的人死了,叫“老”了,意思是活到份儿了,死去的人叫“老人”。“抬重”的人就是出殡时抬棺材的人。老太太的柏木棺材厚重宽大,出殡要排场,得十六杠,一杠两人,那就得三十二人。墓地远,中间不能歇气,就是棺材不能落地,这是规矩,得直接换人,那就是六十四个人。所以,出殡那天,光出殡“抬重”的就得有七十来人,不说得全屯出动也差不多了。王警尉家的“孝子贤孙”就是那个小小子王志春了,领着他磕头的是薛三爷、王大学生和“老箱底”。“贤孙”在王小抠家磕完头,往出走时,我爷爷跟着王小抠家人往外送客,“老箱底”扯了扯我爷爷,他俩便落在后边了,“老箱底”小声跟我爷爷说起了郭春山:“我们那个伙计不简单,可不是咱们平时遇到的庄稼人。好像啥都明白,说啥一套一套的,这些天,天天给我们讲江东的事儿,还有他们老家山东那边的事儿。”
“我们这边的彭树也是呀,”爷爷也有同感,“也是天天都给我们讲,有几天雨大,我们没出工,他还让我领着走了好几户人家,说是串串门。不管到哪家,也都说了江东的事儿还有他们山东老家的事,连王大学生那瞧不起人的主都说他不简单。”
说着话,出了院门,王小抠家人回院子里去了。我爷爷瞅瞅,后边没人了,前边的人也走远了,他压低嗓门在“老箱底”耳朵根说:“这边的彭树说我够‘党’了。我不知道这是啥意思。”
俩人都觉得,今年来的这两个短工,挺神秘,不是寻常人。不过,说话办事处处都对穷苦人的心思,让他们服气。
王老太太出殡没几天,有一天晚上,“老箱底”崔立阳来找我爷爷,他俩出了围子去了屯子外边唠了半天。崔立阳告诉我爷爷,伙计郭春山不知道从哪得知了他“老箱底”外号的来历,跟他唠了很长时间,还拍着他说:“老崔呀,就凭你这身世,凭你在这屯子的威信,和你这做派,够格了!”
我爷爷问够啥格?“老箱底”说,跟彭树伙计说你的一样,也说够“党”了!
“老箱底”有啥来历呢? 那是一个穷苦人家的故事。
“老箱底”的身世跟我爷爷一样。也是上几辈子从山东过来的,来了几辈子也是穷人。“老箱底”小时候,他们家四个孩子,就姐姐有件补丁摞补丁的衣服穿,他们几个小小子就是光身子的,冬天就围坐在炕上,出不了屋。他十来岁那年,正月十五,屯里来了扭秧歌的,他哭着喊着要出去看。他妈为难了,看他哭得厉害,可家里实在没有能给他穿的衣服,最后没着了,就把自己结婚时穿的那件嫁衣,一件还算不太旧的夹袄找了出来,给他穿上了,这件嫁衣“老箱底”他妈一直舍不得穿。
他乐颠颠地跑了出去,那嫁衣的颜色挺艳的,加上他穿上后,太长了,快拖到地上了,怪模怪样的。这下可好了,围着看秧歌的人都不看秧歌了,都看他了。有长辈子人说,这孩子,你穿的这是你妈压箱底的衣服吧?从此,他得了个“老箱底”的外号。“老箱底”长大了,成了庄稼院里的一把好手,虽然只是扛活当打头的,可是名气不小,一说“老箱底”,十里八村都知道。不过,三家子屯的人,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大名崔立阳,外屯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他姓崔, “老箱底”成了他的称呼。
我爷爷和“老箱底”,虽然说不知道“党”是怎么回事,不过这两个短工这些天跟他们唠的话题他俩可是上心,什么穷人当家作主了,什么穷人翻身了,什么有衣穿,有饭吃,有地种了。谁不想过吃穿不愁的日子,谁不想当家作主?两个打头的大伙计,每天都在心里合计着江东的世道变啥样了,想着穷人当家会是啥样。越想越觉得这两个短工的不寻常。可他们却套不出来这两个人更多的话来,也不知道这两个短工的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