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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立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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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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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 爷爷的本命年》连载

第九章 王小抠心中没底 曲政委突然回村

彭树和郭春山领着我爷爷、“老箱底”他们在屯子里今天说江东怎么好,明天讲穷人当家作主咋回事,整得穷家小户的人个个都活心了。这事全屯大人孩子都知道了,穷家小户知道,薛三爷和王小抠这样的大户人家也听说了,没有人当面跟他们讲穷人当家作主的事,背后这些话也会传到他们的耳朵。这些天,薛三爷在屯子里走的时候,眼神更凶了,连咳嗽的声都比以前狠了,小孩子们以前不敢离他太近,现在离老远听到他的咳嗽声就躲开了。王小抠只知道干活,很少去打听别的,可他也不傻,说穷人当家作主,说要分富人的家产,他心里能不犯寻思吗,屯子里越传越厉害,他越觉得不对劲了。

挂锄了,也没啥农活了,平时没活儿他也得找出点活,哪怕去地里薅一薅铲地落下的大草也行,像我爷爷那样的铲地好手一般不会落下草,人家铲得净,干活不利索的人,就容易落下,这落下的草在挂锄后,借着雨水长得很快,几天就能长得齐腰高,王小抠一根一根地找草,薅草,然后捆好扛回家,这是牲口的好草料。他就是这样,好像一天不干点活,就浪费了一天饭似的。

干活有瘾的王小抠,这几天忙活得一点都不快乐,就像心窝里塞着东西似的,他决定放下活计,去趟曲家屯。

想想吧,屯子里沸沸扬扬的,到处都传着穷人要当家作主的事。他咋能不着急?他知道大舅哥是江东共产党八路军的干部,有啥消息没传到我们三家子,不一定不告诉曲家屯的家人。他整不明白共产党八路军,和这国民党“二满洲”到底有啥不一样,不都是种地吃饭吗?像他这样本本分分种地的还能吃亏?

这时节天长,王小抠昨天晚上刚黑天就躺在炕上了,可翻来覆去睡不着,好像刚要闭眼睛,天就亮了。其实他就是心里有事睡不着,躺下晚,又醒得早。王小抠起来,到牲口棚走一圈,添添草料,枣红马有几处毛茬打卷脏了,他看不惯,马上找来家什捯饬起来。老更倌刘老蔫跟我爷爷他们不一样,他经营牲口和院子不能放工。不过这几天,王小抠破例让刘老蔫晚上回家去住了。

王小抠干活时,衣服埋汰得不像样也不让老婆洗,怕费“胰子”,那时候有肥皂,叫“洋胰子”,我们屯子也就是王警尉和薛三爷这样的户能常用“洋胰子”,再就是王大学 生,人家有时洗脸还用更高级的香皂呢,洗衣服当然得用“洋胰子”。赵国财他们那些有钱的户,能买起也是省着用,王小抠能买起,却舍不得买!他不可能花钱买那洋货,他家还是用火碱和杀年猪时取的猪胰子加火碱土法做“胰子”,一年杀那么一两回猪,做的胰子也有数,都得省着使。

给枣红大儿马捯饬了几下,看着他心爱的宝贝毛管亮起来了,他心里敞亮不少。回上屋在碗架子上拿碗盛了点昨晚剩的饭,闻着多少有点发酸,顾不了那么多,他拿起半拉葫芦瓢做的水舀子舀了半瓢水,咕嘟嘟喝了一大半,剩下的又倒到饭碗里,筷子搅一搅,剩饭变成水饭,就着一根大葱,蘸点酱,呼噜噜吞到肚子里,就出门奔曲家屯去了。

曲家屯离我们三家子屯不远,也就是二十来里路。不过,王小抠很少来,一是他很忙,一天十二个时辰,他恨不得干十三个时辰的活计,家里家外,田间地头,活计他一插上手,就停不下来。二是也没啥太近的亲戚了。他亲大舅哥一直在外边工作,前些年在外乡教书,这几年跟共产党去了江东,就是刚光复那年,他大舅哥跟着县长同学做了大官,他也没去找人家。在王小抠心中,庄稼人好好种地比什么都强,不求不借就是好日子,有啥当官的靠山也不如多买几垧地。

二十来里路,王小抠走得很快,可到了曲家屯太阳也挺高的了。曲家人的势力大不大,听这名气就知道了。这个屯子只有五六户姓曲的,但这个屯子叫曲家屯。屯子一百来垧地,一多半是人家这几户曲姓人家的,包括王小抠的亲大舅哥家。王小抠跟曲家这哥几个联系不多,媳妇的叔伯五哥跟王小抠家还有点走动,他进了屯就奔五哥家来了。五哥家里的正在烧火做饭,看来是刚起来不多一会儿。五哥把他让到屋里,王小抠刚耷拉腿坐在炕沿上,五哥便顺手递过烟笸箩,又想起王小抠是不抽烟的,便自己操起烟袋塞了一烟袋锅子旱烟,接着巴㗳巴㗳抽起来了。

“五哥,江东那边这些日子有没有啥信儿?我们屯子闹哄哄地开始不消停了。”上次五哥捎回大舅哥的口信,说是“大势所趋”,王小抠不知道大势所趋能到啥程度,今天来,就是说出他犯的寻思。

五哥“吧嗒吧嗒”慢条斯理斯里的抽烟,突然狠劲抽了一大口烟:“江东那边没啥信,可这前后屯的这些日子也是有关里的人过来,货郞子,找活干的活计,看得出来呀,他们都是江东那边来的人,‘二满洲’怕是马上就倒台子了,你没看见区公所都没几个人了吗?‘二满洲’那帮人都快跑没了,共产党八路那就要过来了,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咋说咱家哥是那边的头头,按说没咱家啥事。可听说共产党六亲不认,专对付富人哪。”可能说多了,也可能旱烟呛了嗓子,五哥大口咳嗽起来,他顺手把烟袋锅在炕墙上磕了几下,那意思是不抽了,烟袋锅里的烟渣掉在地上,五哥用鞋底蹭了过去,没燃尽的烟沫子也不再冒烟了。

“听说穷人把大户人家的家产分了,房子也分了,听说还要分地?能到这份?”王小抠像是问,又像是怀疑。

“那也不好说呀。你不知道吧?前年咱家哥退江东去的时候,他家大小子跟着去了,他们走的时候好像是还没铲头遍地呢。又过了不到半年,那年冬天,他家二小子赶着三副爬犁,拉着嫂子带着家里全部的家当去了江东。我今年头开春去那回,去江东看着他们的时候,嫂子说,啥都没有了,那边不兴有自家的财产。我寻思呀,他们拉去的东西是不是也被人家分了。”

“咱哥在那边当官,他家的东西也都被分了?”

王小抠问这话时,脑袋不知咋的“嗡”的一下,好像自己家的东西马上就被人家你一件我一件分掉一样。五哥说别的话,他听了心里发慌,五哥说嫂子说的“啥都没有了”那句话,他听了不光是心里发慌了,是心里害怕。自己的大舅哥是共产党的“政委”,那是多大的官呀?他家带去的东西都能“啥也没有”了?还有这事儿?五哥再说了啥,他也没听清,也听不进去了,怔怔地就往回走,留他吃饭他说起早就吃了。

五哥的东院就是曲大先生的院子,已经闲了一两年了。虽说没人住,但哥兄弟们谁也不能瞅着房子破落,五哥他们几家帮着照看收拾,院子还是挺利落的。王小抠在这个院子门前站了脚,往院子里瞅了瞅,不知道想看啥。五哥家那个护院的黄狗一直跟着他,他站在那瞅,那只大黄狗也在那瞅。看他转身往屯子外走去了,那只大黄狗才扭身回家了。

王小抠心里没底,回家就像丢了魂,上地里看看庄稼长得正猛,不免生出许多憋闷来。家产要被分了?辛苦一辈子一垄一垄攒下地真的就能被分了?那都是有文书,有地契的呀,街坊邻居做证人,可不是抢的骗的呀,想得越多,越想不通,感到没奔头。回到家,他这么多年来,第一回给长工加了十天挂锄假。

这是咋啦?王小抠这是第二次丢魂了,上一次是正月里他五哥来那次。反正是听到江东的消息,总不是好事,一次比一次闹心,一次比一次上火。

人世间就有这样的凑巧不凑巧,王小枢一年到头就来了一趟曲家屯,只见了叔伯大舅哥。见不着亲大舅哥曲大先生正常,人家跟共产党八路军的大部队去了江东,一年多没音信了。

可就在他离开曲家屯不到两三个时辰,这天傍晌午时候,曲大先生回屯子了。事后有人说了,人家是骑着高头大马回来的,跟着两个带枪的人,老婆孩子也回来了,听说他的两个大的孩子直接留在部队了,好像去了五常、阿城那边。三小子和两个女孩子跟着回来了。

曲大先生没在曲家屯住,看看院子,跟几位叔伯兄弟说几句话就走了,据说又回江东了。

曲大先生一定交代了什么事儿,因为从那天起,曲家的人很少上外边办啥事,对江东的事儿,对曲大先生的事儿绝口不提。更绝的是,他亲妹妹家离这不过二十来里路,他骑马撒个欢就到了,可他没去。曲家屯的人,甚至没人来我们三家子屯,告诉一声曲大先生回过屯子。曲大先生的老婆孩子就这样消消停停地待在曲家屯,像没回来一样。

共产党民主联军怎么分富户的财产曲家屯人没看见。有一件事他们看得明白,前年由大先生二小子赶着三个爬犁去的江东,虽说爬犁上不一定有啥金银财宝,那拉去的家产还是有一些的。这回从江东回来,老婆孩子除了身上穿的,啥都没拿回来,连牲口爬犁都没带回来。

这些事,王小抠不知道。等到伙计们上工了,他又张罗一件又一件农活了。他的心思到啥时候都是:在家盯着院子,出门盯着地。院子有一点不利索,操起扫帚就扫;地里看到一颗杂草,立马薅掉。不管外边是不是闹翻天了,王小抠的大脑都是围着农时农活转动的。曲家屯的事儿他不知道,也没法打听。发生在我们屯的事儿他看到了,因为我们屯这边又过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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