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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立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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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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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 爷爷的本命年》连载

第六章 小伙计识文断字 老长工心悦诚服

说着话,芒种就到了。过了芒种不可强种,那意思是今年春天种地的事儿结束了。没种上的地就算瞎了,再种也不赶趟了,种子就是下到地里秋天也不会结果。实在没种上的地,那就得等伏天,“头伏萝卜二伏菜,实在不行三伏种荞麦”,萝卜白菜荞麦都不算“大田”庄稼,我们这个地方,只有黄豆,苞米,高粱,谷子类的才称得上“大田”的庄稼。谁家要是地瞎了,赶到三伏天补种荞麦,那是被人家笑话的,别人得说这家不是正经过日子的庄稼人。

庄稼苗陆续出来了,忙铲忙趟的季节跟着就来了。每年这个时节,我爷爷他们这十来个长工就忙不过来了,东家王小抠那得找一些短工,不光他家找短工,地多的大户这个时候都得找短工,就是有个四五垧地的人家,可能自家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得临时找短工。那个时节是东北平原最忙碌的季节,场面也最壮观:男的在田地里铲草,半拉子和妇女蹲在垅沟里一点点挪动脚步间苗和薅草。铲完薅完的地块,车老板就得扶着犁杖赶着牲口趟地起垄,要是遇到牲口不好使,还得有半拉子牵牲口。反正是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能下地的全下地干活,都去地里忙活了。像王小抠家有六十来垧地,那得忙成啥样?天不亮伙计们就下地打早垄,早饭中午饭都是家人送到地头,吃完饭歇歇气就开干,晚上不到天黑分不清草和苗不能下工。不管山地还是河套地,都得一颗苗一颗苗的莳弄,一条垄一条垄地铲、趟,一直忙活铲趟三遍,快立秋了,才能“挂锄”。那时,庄稼人才能歇歇气,等着秋收。

真应农时,东家正找短工的时候,自称是锔锅匠的表兄弟来了,他不是自己来的,还带来了一个伙伴。进了三家子屯就指名道姓找我爷爷和“老箱底”。锔锅匠的表兄弟姓彭,叫彭树,他就留在王小抠家了,他带来另一个人叫郭春山,特意跟我爷爷说,他们俩不用在一个东家干活,另一个人得去找崔大哥,他说的崔大哥就是“老箱底”崔立阳。我爷爷就领着郭春山把他送到王警尉家,跟“老箱底”打工去了。他俩说话都是山东口音,也不知道咋跟河北乐亭的锔锅匠论上表兄弟的。

彭树人高马大的,却一点也不笨,几天农活下来,一看就是好身手。那天天刚放亮,我爷爷领着伙计们去东山铲地,在我们这,早饭前干活叫“打早垄”。我们是纯东北平原,这里没有什么山,我们屯子人说的东山,就是出了围子东门往东走,在流水沟子还东一点的一块高岗地。这块地的垄特别长,南北一条垄得有一里多地长了。我爷爷到了地头,从第一条垄就铲了起来,他的锄头一会儿像是铲子从垄台两边唰唰入土搂了两下,然后锄板上上下下,在草和苗中飞舞,眨眼间,垄上的草都没了,剩下一颗颗苞米苗在那高兴地站着,接着再上前一步,又是一锄头下去,又是锄头上下翻飞。这铲地就是一步一步来的,这庄稼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地莳弄的。我爷爷这活计干得就这么利索,显示了他老打头的真功夫!不到一个时辰,就铲到了地头。就在这功夫,王小抠的大妹妹挑着伙计们的早饭来到了地头。我爷爷直直腰,点上一袋烟,这么长的垄,平时在这里铲地,我爷爷都要落下别的伙计几十丈远。他抽完这袋烟时,有的人才能铲到地头,正好大伙吃早饭。要说铲地麻利,能跟上我爷爷,让他拉不太远的,也就王小抠还行。

我爷爷刚点上烟,还没“吧嗒”一口呢,发现隔他五六个人的彭树也快铲到地头了,看那架势,手法很到位,再看铲完的垄,干净利索。这个短工伙计足足落下王小抠二三十步远!往常铲地,那王小抠是快手了,也就是我爷爷能落下他!我爷爷看彭树干活这么利索,打心眼里头高兴,边“吧嗒”烟边走到他近前:“兄弟行啊,这活儿干得利索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要是早来我们这,东家的打头的就是你了。”彭树这时候已经铲到地头了,他直直腰笑呵呵地说,我表哥说了,领头干活张罗事儿,来田哥最拿手了,我们跟着干活儿就是了。

东家怕下雨,下雨耽误活。可天要不下雨,那庄稼能长吗?雨露滋润才能禾苗壮嘛!几天不下雨,天旱了,王小抠着急。要是连着下两天雨,伙计们出不了工,呆在家里,那王小抠瞅着就上火,伙计们可难得清闲,歇工他们就高兴。跟那些扛活打短工的人不一样,遇到下雨坏天,不能出去干活儿了,别的人是抽烟闲扯,人家彭树却比干活还忙,有时候让我爷爷领着走东家,上西家,跟庄户人聊天;有时候在那看书——你说奇不?人家这个打短工的认识字!更多的时候就是在伙计们住的屋子里侃大山。开始说东说西,说着说着就说他们老家沂蒙山,也说他到过的江东。原来他们老家沂蒙山那边,跟现在的江东一样,是共产党八路军的天下,是穷苦人说了算的世道。穷苦人家有衣服穿,有房子住,有地种,想想这话题就招人喜欢了。下屋通铺大炕住的二十来个长工短工,都是吃顿饱饭都费劲的穷苦人,谁不想过上好日子,谁不想能翻身出人头地呀?没过几天,他彭树不说话时,年轻的伙计都开始撩扯他:“老彭,老彭,说说你们老家的事呀?”我爷爷平时话少,他不去撺掇彭树说啥,不过,他喜欢听,每次彭树说老家和江东那穷苦人家当家作主时,他那神情就美滋滋的。彭树说完了,伙计们要睡觉了,爷爷总忘不了加上一句:“听听人家小彭说的,是不是头头是道?跟人家小彭学吧!干啥学啥,能耐人干啥啥都行,完蛋货干啥啥不行。”话刚说完,他的呼噜声就响起来了,我爷爷的睡眠好,年轻时候好,到老了睡眠更好。

我爷爷服气彭树的庄稼活,服他识文断字。他们不知道这个彭树看的是啥书,因为他们不认字。后来才知道,不光彭树看书,他领来的那个伙计郭春山也识字看书,也时常在雨休的天气里跟“老箱底”、刘大愣出去串门,他们那一拨还跟我爷爷、彭树他们这一拨时不时地碰到一块儿。

彭树来打工时带的是简易行李,书也就那么一两本。郭春山就不同了,他虽说只是带来一两本书,可他在王警尉家有的是书看了,因为他家还有个读书人呢,就是王警尉的二女儿王志芳。

王志芳前年从张家沟村公立国民优级学校毕业,那是“完小”,然后就去了县城,念“简易师范学校”。应该是今年暑期毕业,那样她可能跟远房叔叔王大学生一样成为一名小学老师了。可是寒假还没结束呢,二月初二东北民主联军攻打怀惠县城后,“二满洲”在怀惠县的管理就乱套了。虽说是后来民主联军撤到江东了,可县城去掉城防的军队,也没什么正经管事儿的了,学校也没有人张罗开学,等于“黄了”。王警尉家跟王小抠家不一样,人家讲究生活质量,女孩子是不上山劳动的,家里的三十多垧地,自己只种十几垧,只有“老箱底”他们四五个长工,农忙时再找几个短工。另外二十来垧,租给了屯中的农户,秋天交粮或者给钱就是了。

听说王警尉死的挺冤。伪满那时候给日本人做事的多了去了,当警察的当宪兵的当维持会协和会的也不少,光复后这些人被当时的苏联红军、国军、八路军接收了。按说王警尉这人也没啥民愤,可是他最大的毛病是干啥事儿较真,让他认罪他不认,让他走关系他不走,让他临时帮着维持怀惠县城的治安时,听说还把一个苏联红军战士给打了,说这个战士在一个铺子里拿了东西不给钱还跟人家店主的媳妇动手动脚的。结果,没过多长时间,被人家认定为他是这个店铺的后台老板,最后以汉奸名义被枪毙了。他被枪毙挺长时间家人才知道消息,那个铺子跟他家八竿子够不着的事,啥关系也没有。

王警尉死后,这个家的日子不如从前了。跟原来没法比,想当初他家在三家子屯那是最好的一等户了,家里有几十垧地不说,王警尉还一直在县城当差,多多少少能有些油水。现在过日子人吃马嚼的只能靠这三十来垧地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落魄也是一等户,作为二女儿的王志芳,还是不用上山劳作,看书写字是她的活儿。

王警尉当初一心想把他家里过成书香门第。他的上辈没念过书,他本人念书也不多,只能算是半拉子读书人了,他媳妇可是一个知书达礼的大户人家出身,还念过两年私塾。王家这两口子跟王小抠过日子的看法一点也不一样,在他们心目当中,大户人家就是要有大户人家的样子,他们家的三个孩子从来没上过山下过地,人家的孩子要求坐有坐样,站有站样,不管男孩女孩个个都要念书,包括那个嫁到明月沟的大女儿。大女儿在本屯的国民小学念了四年,没去张家沟村国民优级学校念“完小”。二女儿王志芳这书可没少念,是本屯女孩子中第一高学历的了。

王警尉家是五间砖瓦房,有大院套,那是全屯最气派的了,听说盖房子的花销够买十来垧地了,王警尉的远房叔叔王小抠心疼地说:“这家伙,真能造害人,太能花了。”平时花钱就大手大脚的王大学生却支持他的叔伯哥哥盖这样气派的房子,还说他就是不愿意张罗,要是愿意张罗也整一套砖瓦到顶的房子。

王警尉家五间正房中间开门,中间开门的这一间东北乡村叫“外屋地”,实际上是进户通道和厨房。东西一边一个锅台,锅台连着东西屋各自的两铺炕,锅台和炕之间有间壁墙相隔。东屋和西屋各自又是两间,其实都是通长的一铺大炕,中间也是间壁墙相隔,这些间壁墙都是从地起来顶到房子的梁坨的,于是,东西屋都有各自的里外间。跟屯子一般人家不同的是,王警尉家每间屋子的窗户不光糊窗户纸,还有玻璃。旧时东北乡村条件不错的人家窗户分上下两扇,上扇向屋里一开,挂在窗钩上,窗钩是拴在房子的椽檩上的。下扇也是活动的,可以从窗框抽出来。为防风雨,家家户户的窗户纸都糊在外边,要是糊在里边一下雨就冲下来了。所以有人说东北三大怪:“大姑娘叼烟袋,窗户纸糊在外,养活孩子吊起来”。

王警尉家跟屯中别人家不同的是,他家窗户下扇中间那一块镶的是玻璃,虽然只是一小块,那也足以证明它的气派和与众不同,这让他家的屋子显得很亮堂。屯中只有他家和薛三爷家还有王大学生家的窗户是有玻璃的。

东北过去的房子结构挺有意思。锅灶烧火做饭,烟道顺着炕走,冬天烧火炕热就当取暖了,最后烟顺着炕洞走到屋外的烟囱升上天空。东边锅灶走东屋,西边锅灶走西屋。很多人家房小人多搭了南北炕,人家王警尉家不是南北炕,只是东西屋两个大通铺的炕。这样屋地就显得很宽敞大气。

烟囱是在房屋外的,单独垒的。烟囱要高过房脊,生火做饭时锅灶才能火力旺盛,东北人管这叫“烟囱好烧”。所以,小户人家小草房子低矮,烟囱也矮,气派的人家,房子高大,烟囱也就更高。像人家王警尉家,那是青砖到顶的房子,上好松木的大柁二柁,然后檩子,再挂椽子,南方在椽子上挂瓦就行了,东北不行,为防寒,椽子上得用高粱秫秸扎的“把子”铺上,再抹泥,再上瓦。

王警尉家坐北朝南气派的五间大砖瓦房,配的东西两个大烟囱也成了我们屯的制高点。他家的那两个烟囱很气派,分了三节,底有三尺半见方,然后渐渐收缩,上到五六尺高,缩到不到三尺见方,再上到差不多一丈高时,也就两尺见方,最后超过房脊时,有一丈四五尺高,出口也就一尺见方了。农村的烟囱有方的也有圆的,王警尉家是方的,王小抠家就是圆的。小户人家房子小屋子破,那烟囱不是单独垒的,都是贴着墙就着房子的山墙爬上去的,这省了一部分垒墙的材料,我爷爷那两间破草房就是这样的。

气派的王警尉家与众不同的地方不少,他家里有书柜和书桌,有这物件的人家,我们张家沟也不多,三家子村也就是他家和王大学生家有,杨校长家只有书桌没有书柜。书柜和书桌这摆设让来打短工的郭春山很是惊奇,所以,每天忙完活计,有点空闲,会找个理由往这屋里瞅一瞅。王警尉家五间大房子,这是上屋,长工伙计们很少来这上屋。伙计们住下屋,也就是东厢房。西厢房实际上是人家的仓房和碾米房,连着碾米房的是牲口棚,他家牲口不多,不像王小抠家自己种那么多地。

郭春山这天去仓房拿东西,拿完去上屋送钥匙,进了上房去西屋没找到王警尉的老婆,便来东屋。上房东屋有两间,外间算是书房,除了南炕占的地方,整个屋地显得挺宽敞,放了一张书桌,靠北墙有一排书柜。这屋是王警尉的二女儿住的地方,不过,她多数时候只是在这屋看看书,晚上睡觉她去奶奶的里屋,算是给奶奶做伴。最里间也就是最东的屋子住着王警尉的老妈,东北讲究东为大,老太太是长者,就住最东屋了,王警尉的老婆领着儿子住西屋。

郭春山往上屋瞄过几回,他发现只要往东屋看,看到的都是王志芳坐在那看书,这也与众不同,她很少出去。东北的女孩子都比较野,农忙上山干活不比男的差,农闲也是东家游西家串的,小女孩玩嘎拉哈什么的,再大一点的要学做点针线活儿,织手工,纳鞋底,学剪鞋样子。像王志芳这样成了书呆子的女孩子真不多,郭春山见到的这是头一个。他暗自称奇:这人家有意思,丫头成了书呆子。

这工夫,他进了东屋,把钥匙给王志芳让她别忘了给她母亲。顺带瞄了一眼,发现王志芳在读《历史》,那是她上学的课本,是她在简易师范学校读书时的课本。郭春山便顺口说了句:“读史可以明志。”

王志芳没有说话,眼神定定地瞅他,不知道是疑惑还是惊讶。然后轻身地说:“你也念过书,在哪念书了?”郭春山说,在老家念了几年,后来就回家种地了。王志芳冷冷的眼神马上就变得有了热情,她的身前身后,就没有几个识文断字的,能听到郭春山说出“读史可以明志”的话,也算遇到知音了,她说,你可不是只念过几年书的人,你能说出“读史可以明志”就算得上是读书人了。郭春山笑了,真没念几年书。不过呀,平时,闲下来就看看书,四书五经没咋看,杂书可是没少看。这样算下来,学习这事儿也算是没停吧。俩人聊得很投机,王志芳指了指书架上的书,“下雨坏天不能出工,你想看啥书就来拿吧。”郭春山看了一眼,发现这书柜上除了四书五经之类就是什么“三国”“西游”,再就是“满洲国”出的一些书。不过,有几本图册让他眼睛一亮,他立马拿过来翻了翻,都是有关东北地区历史文化疆界之类的,边翻看边说道:“那太好了!”

就像我爷爷挺看重彭树一样,“老箱底”也喜欢郭春山。感觉这个小伙子不一般,看着长相清秀不像庄稼人,可庄稼活干得也不赖,说话跑腿还挺勤快的。最让他另眼相看的是这个年轻人有股子冲劲还机灵。那天去河套地铲地,中午在地头吃完饭,就可以歇歇气了,伙计们都跑到饮马河柳通里凉快,几个年轻的热得难受,脱了衣服就跳河里去了,三家子屯的年轻人平时也来河边洗澡,按说没啥问题,偏巧那个半拉子一下子跳进了饮马河的一个深坑里,当时脚没够着河底,心里一慌就呛了一口,一下子就被河水卷走了,其他几个已经进河里的人蒙了,不知所措。在岸边正要下河的郭春山立马顺着河狂奔过去,然后迎着那个半拉子跳进河里,在那人被冲到眼前的瞬间,一侧身,伸手拽住他的头发,单手划水把他拖上岸,那个半拉子呛了几口水吐了半天,缓过气来,算是捡了条命。这事气得“老箱底”大骂那个半拉子:“洗澡你不能试探着下水?还他妈装什么浪玩跳水,瞎往里跳。要不是人家你郭大哥,再有三天你就他妈得圆坟了,还长生呢,直接短命了。淹死你事儿小,我咋跟你爹妈交代,咋跟东家交代?”“老箱底”事后说,要是郭春山不在河岸上跑到半拉子前边再下河,直接跳水去追半拉子,肯定追不上,半拉子指定没命了!就从这事,“老箱底”说,郭春山有头脑。

“老箱底”骂半拉子,又是“长生”又是“短命”的,是因为这孩子姓薛,叫薛长生。长生家跟薛三爷是本家,论起来他真得管薛三爷叫爷爷,不过早出五服了。他家有一垧多地,他爹薛大脑袋一个人差不多能忙活过来,他娘得在家经管长生的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农忙时节,他娘有时得让孩子们在家,大的看小的,自己也得上山铲地收秋。一样的姓薛,那日子过得跟人家薛三爷家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不咋地,用我爷爷的话说,“全家老小忙活一年到头,还是癞蛤蟆打苍蝇将供嘴。”要不是日子过得不行,他薛长生在村里学校念书念得挺好的,也不能十四五岁就出来扛活当长工来。在他爹娘看来,出来当半拉子,能带出一张嘴,还能多少挣点劳价贴补家用。这半拉子在全村谁都不服,就服王大学生,王大学生是他老师,他说王老师有才,他上课学生们都爱听。

那天王大学生路过王警尉家门口,正在歇晌在院子里跟郭春山闲聊的半拉子看见了,一口一个王老师地喊着跑了出去。天太热了,地上干热得起灰了,让这孩子一跑起来,忽忽地带起来热乎乎的尘土。郭春山看着好笑,便也跟着出了院子。

王大学生看样子挺喜欢这个孩子,见孩子往出跑就停下了脚步,孩子到了跟前,他边拍着长生的肩膀边说:“这小子,又长高了。干活儿累不累呀?要是嫌累还是回学校念书吧。你不知道吧?人家王彦学今年在张家沟优级学校毕业了,得了个优秀毕业证书呢!张家沟学校好几年了,就出他一个优秀毕业生啊!”王彦学比长生大两岁,比长生高两个年级,原来就是王大学生教的,王彦学学习好,是他的得意门生,人前人后常夸王彦学将来是个人才。人家在三家子念完四年,又去张家沟念优级学校。薛长生二年级开始,是王大学生教他们班,王老师课上课下时不时就讲王彦学怎么出色。这时间没过半年,老师又开始在班上表扬他薛长生了。私下里跟他说:“薛长生啊,你这脑袋也挺聪明,将来好好学,也能跟王彦学比个上下。”可他还没念完四年就来王警尉家当了半拉子伙计。他家条件比不上王彦学家,王彦学家有三四垧地,年吃年用够了不说,他老爹王大倔子原来在张家沟村政府当差,听说后来得罪了协和会的分会长,被辞了。

王彦学多年后成了我舅舅,因为他爹王大倔子成了我姥爷,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妹妹在1963年成为我的妈妈。

我姥爷王大倔子得罪了协和会分会长,被辞了官差,就回三家子屯管事,算是给薛三爷当了帮手,类似当着“副村长”,他主要是还管着三家子围子四个大门的钥匙。我姥爷王大倔子也是天天在屯子里走。跟薛三爷不同的是,他腰上没拴着烟袋和烟口袋,他不抽烟。他腰上拴着一大串很大很大的钥匙,一走路哗啦哗啦直响。我父亲说,他们小时候实在闲得没事就愿意跟在薛三爷的身后,或是跟在我姥爷的身后,看薛三爷那烟袋锅子,看我姥爷那半尺来长的几把大钥匙,听他一走道时,钥匙那哗啦哗啦的动静。

我姥爷和跟薛三爷都是三家子管事的,但他俩关系一般。王大倔子不喜欢薛三爷的做派。说来奇怪,薛三爷在三家子说一不二,没人敢和他较劲,可他偏偏就不敢去惹我姥爷王大倔子,按说王大倔子也没啥实力跟他较高低。王大倔子不愿意跟薛三爷来往,薛三爷只要在他面前抽烟,他就咳嗽,不知道是真怕呛还是假怕呛。我姥爷有事愿意跟我爷爷唠扯唠扯,那时候他俩还没想到能成为亲家吧?这两人能说到一块去,我爷爷要抽烟了,他有时还帮点点火。

王大学生看了看跟着半拉子薛长生走出院子的郭春山,那眼神过去又点了点头,就算是打了招呼。长生扯扯了郭春山告诉王大学生:“郭大哥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头两天在河里要不是郭大哥拉我一把,我就被冲走了。王老师啊,郭大哥人家也是念书的。”王大学生说长生,你那丢人的事全屯子都知道了,说着冲郭春山笑着点头,算是表示感谢。两人一开口,王大学生就听出来了,说:“你不是本地人?”郭春山笑了笑,点了点头:“我老家是山东的。”王大学生说:“我见过不少来三家子打短工的,都是前后屯的。外地人来打短工,还是念过书的,你是第一个。”王大学生看得明白,这郭春山虽然是个打工的,却浑身上下透着精明;郭春山看着王大学生也感觉挺顺眼,他虽然是教书先生,但穿着时尚,说话干脆,没有一点迂腐模样,反倒是有一种干练劲儿。几句话下来,两人互生好感,王大学生告诉郭春山,他家书多,愿意看也可以去拿。要写啥,他家那纸笔都有。

末了,王大学生往王警尉家院子瞅了瞅,又自嘲似的说,兄弟啊,其实王警尉他家这屋里书啥的也挺多的,不比我家少啊。临走不知道是说给郭春山听还是自言自语:“长生这孩子,脑袋好使,不念书可惜了。”

王大学生说者无心,郭春山听者有意。从那天起,他除了给大伙讲江东,讲他家乡的事情,还多了一个活计,那就是教半拉子薛长生读书。认字,背古诗,还讲历史。讲清朝,说中华民国,谈伪满洲国,唠二满洲的不是,说共产党八路军对老百姓的好。你别说,不光半拉子长生多认了不少字,“老箱底”他们也能在地上用小棍棍划拉着写上自己的名字了,虽然他们吭哧半天写一个字比铲一垄地还费劲。

这还不算,这些伙计们除了铲地,还第一回知道了中国以外的国家,什么苏联老毛子是咋回事,日本人,美国人,蒙古人,东北的邻居都有谁,王警尉家伙计们住的下屋小土炕,成了谈论国事的课堂。

王警尉家热闹,王小抠家也不消停。彭树那能说的劲不比郭春山差,伙计们爱听不说,还有旁人来凑热闹。有时吃完晚饭,伙计们在院子里烧着蒿草,熏着蚊子,大伙在淡淡的烟气中听彭树说东讲西,屯里闲人像杨悠子也常过来,王大学生也来过好几次,因为有一天他偶然路过这,听了彭树唠嗑,感觉不一般,就隔三差五过来凑热闹,有一天他还把刚刚在张家沟优级学校毕业的王彦学领过来。他告诉王彦学,这姓彭的伙计绝对是个人物,你好好听听,长长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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