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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立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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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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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 爷爷的本命年》连载

第一十三章 寒风天农会成立 一夜间伙计掌权

农会成立的日子正是十冬腊月的冷天,往年的乡下农家,劳动力忙完秋收就是庄稼进场院开始打场了,大户人家是东家和伙计忙活,地少的可能用不上多长时间就打完场了。这个时候闲人多,老的少的女的,没啥活干就是在家待着,这是一年中东北农家时段最长的农闲时节。因为天寒地冻,闲人很少出屋,所以又叫“猫冬”。

不“猫冬”咋整?好多家的孩子没有衣服,夏天能光膀子出去玩,冬天冷那就出不来屋了。今年可不一样,事儿太多了。农会成立当天,刚散会,农会几个人顶着大雪来到王警尉家。这里已经是农会的办公场所了,东边两间房的外屋给农会开会办公用,算是跟工作队合用的,里屋住那几位男工作队员。西边那两间房的外屋,是方华和王志芳住,这两间房的里屋,是王警尉的老婆和那个小小子王志春住。

回到农会办公这地方,郭春山把他们身份一一说清楚。我爷爷是农会主任,是管全面的;崔立阳是组织委员,是管人的,发展党员配人手的;赵国风是财粮委员,他是我爷爷他们把兄弟当中唯一念过几天书的,算算账也行,郭春山说财粮委员管钱管物,将来要算账记账的;妇女委员是小辣椒杨志兰,郭队长说,你主要是做妇女工作,土改发动起来,妇女儿童人手多,力量大,看来真要是发动起来,事儿也少不了,过几天再发展一些妇女骨干后,就组成妇委会,你就叫妇女主任了。

王彦春是武装委员,按理说应该当民兵队长。工作队一直跟我爷爷他们研究着成立民兵队的事儿,因为土改要开始了,说不上出啥事儿,没有枪没有拿家什儿的人,那不行。我爷爷提议就让王大爪子王彦春管武装当民兵队长。郭春山说,王彦春管武装,但民兵队长任务不轻,让他当副队长吧,队长就让工作队员大老刘代管,让他跟大老刘练练手再接管队长。

郭春山给开的会,这个会没让王志芳来记,这是要商量一些原则的事儿,咋说王志芳的出身,她的家庭也算是土改斗争的对象,有些事儿她是不方便参加的。像这样比较重要的会,都是方华做记录的。看来郭春山的安排比较明确,王志芳参加工作队的工作,现在只是参加外围的事儿。

会议安排完人员,还确定了几个事儿。最主要的就是一个意思,三家子村土改斗争马上开始。土改斗争都要干啥事?这是三家子下步的方向性的大事,那代表着三家子屯的命运。

第一是发动群众,揭批地主富农剥削欺负贫雇农的事儿,越严重的越是能引起民愤的越要说,让贫雇农把肚子里的苦水准备齐了,条件成熟后开揭批大会;第二是揭批大会后,农会组织人员到富裕的大户人家,清理家产,给他们家中财物列好清单,准备分“成果”;第三是继续发展吸收骨干群众,扩大农会组织,特别是民兵队要马上建立起来。

三家子自打有人开荒占地,不过百十来年,一直是个挺消停的屯子。当初开荒时都是一样干活,没啥穷富,到冬天蒙古王爷打发人来收租,后来在怀惠县成立什么蒙税分局,有地的就按例送过去了。百八十年过去了,先来的后到的,精明会过的懒散不会过的,天灾加人祸的,日子就有了差距,就有了穷人有了富人,有了大户东家也有了小户穷家主。日子和身份有差别,可是,这些年也都相安无事的样子。在三家子两百多户人家心中,富人有富的理由,穷人有穷的原因,基本上是甘于现状。富的心安理得,穷的自认命薄。

现在要揭发富人那些坏事儿,还真不知道从哪说。我爷爷就第一个犯难,在我爷爷心里,跟他打交道最多的就是王小抠了。王小抠富起来是会过日子省吃俭用,攒下的家底,跟人家王小抠比,自己穷是不会过。郭春山却不这样认为,他开导我爷爷,说来田老哥你这么想就不对了,你没想想,他王小抠能挣钱,靠的就是这些穷伙计,他要对你们真的像菩萨那样,那发财的就不是他,是你们了。他就事事对得起你们?

事事对得起我们?我爷爷说,那倒不是。上一年,我那五岁的二小子有病了,董先生说这孩子得去张家沟找西医大夫。我找东家借五块钱,好领孩子去张家沟看病,他就说没有,一块钱都没有,我说到秋天扣劳价都不行。后来挺了两天,孩子病得打蔫了,看看挺不过去了,找薛三爷抬了五块钱的高利贷。结果晚了,到张家沟,先生说治不了了,早上去的晌午回来,当天孩子就没了。

“要是东家早点借钱,我家二小子能救啊,我也不至于抬钱。”说到抬钱的事我爷爷更来气了,“那薛三爷更气人,我借五块钱,他借钱是上滚利,借钱的当时就扣了一块钱利息,借钱五块拿到手就四块钱。当天孩子没了,我怕拉饥荒,就拿着借来的四块钱去还,薛三爷收下这四块后说,那一块秋天再还吧,不要利息了。我这一天没用上,搭上了一块钱利息,还丢了儿子的命。”我爷爷说,一分钱憋倒英雄汉,几块钱要孩子命啊!

郭春山听了,也来了气:“你瞅瞅,这王小抠,这薛三爷,哪有好人?啥叫为富不仁,啥叫为富不仁!全屯子那些地主富农出这档子事儿能少吗?”

我爷爷低头不语了,接着抬起头,脸上表情悲伤,说起那五岁的二小子了,他心里难受,一股愤恨之情顿生:“这薛三爷和王小抠,操他妈的,俩鸡巴炖汤——一个屌性味!”

郭春山说,不光他俩,全屯子的大户,都是为富不仁,要不就没有咱们穷人这一说了。我爷爷说,也对,细想想这帮大户人家,没钱说话像放屁,有钱说话屁也香,个个钻钱眼儿了,没他妈好玩意!

农会分工完毕,土改工作队的人,农会的人都下到农户家里去了,目的就是让他们诉苦水,翻旧账,准备斗地主,分财产。

李大个子跟大老刘说了王小抠一件事儿。他说他们家原来有一块地挨着王小抠家的地,每次王小抠趟地,往他家掏垄沟,后来,硬是掏去了一条垄。工作队员问我爷爷知道不知道这事儿,我爷爷说,知道李大个跟王小抠因为边界的事闹过,咋过节他不知道,要说到趟地的事儿得问“五老板”。“五老板”说,是有这事儿。本来他掌犁杖,一到界边,王小抠就抢过去自己掌犁杖,他自家的垄就一点点地变宽了,几年过去,王小抠家确实多了一条垄。我爷爷知道这个原委,哭笑不得,这事儿整的,东家咋多了一条垄,我这个打头的愣是不知道,别的不说,我们这些伙计还多干了一条垄的活计呢。

工作队员方华在徐大埋汰家发现了一件怪事儿,她是念书的人,爱观察,爱分析。让徐大埋汰诉苦,点名让他说王小抠,薛三爷他们那几个大户的事。徐大埋汰叨咕了本屯地主富农几件事,他说到薛三爷的时候,方华发现徐大埋汰的妹子徐老丫眼神不对。徐大埋汰家不利索,可他的妹子却出奇的白,胸脯鼓鼓的,虽然套一件破旧的厚棉袄,也透着丰满和水灵。方华从她的眼神里看出问题来了,便把她领到屋外边,说要领她上屯子外边走走。方华拉着她的手,边走边说,老妹我在你家就看出你有心事儿,好像不好在家里说,咱们出屯子,你说我听,要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替你瞒着。快到围子了,这是屯边空地。徐老丫站住了脚,抽回了手,望了方华一眼,那孩子掉眼泪了,说出了一件让她难受难堪的憋屈事儿。

几个月前的一天,她去地里扒青苞米,迎面遇上了薛三爷,问她干啥去,她说去扒青苞米。她平时就怕薛三爷,不光她怕,屯子里的人没有几个人不怕,小孩子有的正哭呢听他咳嗽声马上就闭了嘴。

她不敢跟薛三爷多说话,自顾自往自家地里走。她往前走,结果已经走过去的薛三爷又转身跟她过来了,在她身后又说了几句话。她感觉不对劲,很害怕,又不知道咋办,连薛三爷说了啥她也没听清。全屯的人都知道薛三爷这人又狠又邪性,可她又惹不起,全屯子谁都惹不起他呀!他那大铜烟袋锅子没少打人,他那大烟袋锅子就是法,挨了打就是你有错!薛三爷跟上来了,她就快走几步,到了自家地了,她为了躲薛三爷,没在地头扒青苞米,而是“哗啦哗啦”快步往玉米地里边走几步,没想这正中薛三爷下怀。还没等她扒下一穗苞米,薛三爷就窜进地里,扑了上来,把她按倒,顺在垄沟里就把她裤子扒了下来,又把上衣㨄了上去。她怕,一看薛三爷那一脸凶相,想喊又不敢喊。她还不敢乱动,怕把衣裳弄坏了,她没有别的衣服啊,虽然打了补丁。结果,她给祸害了,又疼又害怕,她心都直哆嗦,血和一些黏黏的东西顺着腿根滴下来,两个白大的乳房被薛三爷啃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薛三爷却像没事儿人一样,连句话都没说,提上裤子走了。徐老丫当时人都傻了,蹲在地上哭起来。这个没爹没妈的孩子,遇到这事儿跟谁说去?不能跟哥徐大埋汰说,也不能跟嫂子说,传出去还咋嫁人?事后她跑到饮马河里一遍一遍地洗自己,边洗边哭,真想一头扎到河里。

她说,方工作队呀,这事儿我谁都没跟说,你真得给我瞒着,我说给你,就是让你们知道他薛三爷是啥人啊!他真不是好人,他不是人!

方华说,你放心,这事儿咱们记下,我替你瞒着,有算账的那一天。

一家一家的发动,是为了到开斗争会的时候掀起高潮。这些天入户走访,三家子屯谁够地主谁够富农,名单也出来了大概。工作队员和农会的人都认可的,薛三爷薛树春,王小抠王富,王警尉家,赵国财,孙来财应该算地主,杨世成,崔景他们十来户得是富农成分。工作队和农会开了几次会,谁是地主富农,原来没啥可争论的,轮到王大学生这出了麻烦事儿,要说他过日子的条件吧,全屯子也数得上,吃的好穿的好,一直是享清福的,论生活条件好像比王小抠家都好,能跟他比上比下的也就是薛三爷家和王警尉家。可要是定地主吧,他家没有地了,没车没马。他家能看到的财产就是三间海青房,家里屋外东西有一些。郭队长讲了土改的一些政策,大致是定为地主的,一是有多少土地,二是看有多少雇工,三是看家产。我爷爷说,“王大学生家没地还没有雇工的咋能叫地主?”他这话大伙认可,这人家定不上地主。不过既然他家财产多,那就得查一下,看看啥情况,要是够富农就定富农,定不上富农就定上中农。

农会和工作队开会争论多的,就是能不能把薛三爷定成恶霸,还有不同声音。按当时政策,定上恶霸那可不是分他家财产的事儿了,是可能杀头的!这可不是一般的事儿,人命关天哪!我爷爷的想法是,三家子斗争一回,分了财产行,最好别出了要人命的事儿。几个人的意见一直不一样,郭春山最后拍板:等揭批会看看村民的反应再定。

大老刘这几天成了忙人,三家子民兵队成立了,十来个挺壮实的贫农伙计,成了民兵队员。王大爪子是民兵队副队长,也就是大老刘的助手,本来想把李大个吸收进来,他也愿意参加,当民兵还配了扎枪,很威风。可他家有地,现在看不是纯贫农,暂时没加入进来。王大爪子的手特别大,干活也是一把好手,这些年先是在河西朱家屯和本屯孙来财家,后来在赵国风的叔伯哥赵国财家扛活,二十七八了,没讨上老婆。不过,屯子都知道他跟杨寡妇有一腿,大家见怪不怪了,因为我们屯子跟杨寡妇有一腿的人好几个,像我爷爷的好哥们“老箱底”崔立阳原来也跟她不清不楚,虽然“老箱底”自己有老婆孩子,后来整得风言风语的,我爷爷把他说了几次,他就不怎么去了。杨寡妇是杨世平的叔伯嫂子,男人死了十来年了,没走道,靠着两垧来地,拉扯三个孩子,现在大姑娘都十五六岁了。杨寡妇男人有病的时候,薛三爷就时常去占便宜,男人死后,杨寡妇跟“老箱底”好上了,薛三爷不怎么去了,不是怕“老箱底”,是因为他相中了陈四美的小女儿。这几年,薛三爷又来过几回,杨寡妇对他不冷不热,其实她从来对薛三爷都没好感,就是迫不得已,让薛三爷占了自己便宜,也不指望从薛三爷那占什么便宜,不挨欺负就算烧高香了。打从去年秋天,薛三爷来过后,杨寡妇看出他对自己的大姑娘不怀好意,就冷落了他,他也觉得没趣,基本就不去了。

王大爪子跟杨寡妇时间挺长了,开始只是有点帮衬性质的,送点东西,干点扒炕抹墙之类的重活。去年开始就时常住在她家了。我爷爷原来对王大爪子印象不好,就是因为他这一出,感觉一个年轻人跟一个土埋半截的寡妇搭伙,这是没出息,有点瞧不起他。

还是那次去怀惠县城抬担架,我爷爷改变了对王大爪子的看法,觉得他挺尿性的,用现在话说挺有担当的。

自带凶相的王大爪子工作起来很积极。这天,郭春山得知薛三爷那有“韩大部队”的铁公鸡和几发子弹后,直接要了出来,配给了王大爪子,让大老刘教教他怎么用。几个大户的洋炮也都收上来分给民兵队了,民兵队的十几个人,让大老刘训练得有模有样,每天扛着洋炮扎枪排着队在屯子里走几圈,领头的王大爪子配着铁公鸡,就是当时“韩大部队”那把能打一发子弹的手枪。

农历十月二十三那天下午,民兵队集合,郭春山下达任务,将三家子屯能够得上地主的都押到王警尉家的下屋里,像薛三爷,王小抠,赵国富,孙来财这一帮人。工作队告诉他们,不能睡觉,坐在炕上想自己都有啥对不起扛活的伙计和屯中贫雇农的事儿,准备开斗争大会时自己好坦白。

说是押,其实多数人家都是一说让上这来集中,就消停的来了,只有薛三爷有点不情愿,磨磨蹭蹭的,还是王大爪子急眼了,说“三爷你快点呀我们还得去别人家找人呢”,这才出了院门。

郭春山让他们先把想好的对不起村民的事儿说一说,由工作队员方华记录,还告诉他们,开斗争大会时,他们得在大会上公开跟村民说一遍。今天让他们说,就是怕开大会时忘了,好给他们提醒。

这是挺难受的时刻。被整到过去伙计们呆的破下屋里的六七个人,那可是三家子屯当年的头面人物,家家日子过得都不错,哪 住过什么下屋啊!开始,这几个人都腿耷拉着,坐在炕沿上,屋子有点冷,他们都手抄着袖,抱着膀,一言不发。我爷爷说,按说你们今天得在这呆一宿,我请示郭队长,看看给你们放一放,说完了可以回家,谁早说完谁先回去。不说,那就在这坐着不能走。说完他去上屋,真跟郭春山说了,郭队长说,老孙你要说就按你说的办。

方华拿着本等着记,她格外盯着薛三爷,眼睛生出怒火,薛三爷却闭着眼睛不理不睬。

这些人还是不说话,王大爪子看了看,说:“各位东家,屋子有点冷,我安排人把炕好好烧热它,你们脱鞋上炕。”说完,他一边指挥几个民兵抱柴火烧炕,一边不管这几个人,乐意不乐意,就把鞋扒了下来,把他们推到炕里去了。

炕烧热了,开始挺舒服。民兵一个劲地抱柴火,不停地烧炕,又过一会儿,热得烫屁股了,有人就要下地。这下王大爪子不让了,他一个个把他们都给推回炕上去了,“东家,先别下地呀,说完再下地呀。”他这一出整得可真要命,我爷爷他们装作没看着。最后炕上的人烫得直蹦,站在炕上都站不住了。王警尉的老婆是最先顶不住的,这个小脚女人没办法,说了几件她男人对不起屯中人的事儿,比如,替日本人抓过浮浪去外地当劳工。她哭着说,“多数事儿我不知道啊,再说他也是差事在身,身不由己,咋斗争我都认了。”

被押来的人,就她一个女的,没有人跟她过不去。她那边说,这边方华记。她说完,我爷爷说,王警尉家的可以回上屋去了,回去不能四处走,随时听招呼。

她点头称是,哆嗦着小脚回去了,抱着王志芳一顿哭。她知道,共产党说的斗争,她家躲不过去了。王志芳没说啥,因为这几天,工作队有事儿不叫她去了,她也知趣,不出去,也不打听。她只能安慰母亲,听命由天吧。

这炕烫得实在难受,不说就不让下地,有几个人也想说点小事过关,这功夫,郭春山从上屋来到下屋,他听不下去了,直接告诉他们,不说明白,今天晚上就在这炕上烤,烤熟了也别回去。王警尉的老婆是个妇道人家,再说她家的事儿还是她男人犯的,可以从轻,你们不行!

炕热屋子暖,郭春山,我爷爷和方华,还有王大爪子他们几个民兵,在屋地的两个长条板凳上坐着,他们一点也不冷,很享受的样子。那炕上的人就遭罪了,火炕像蒸锅,热得人难受,真受不了了,小事不过关就找够分量的事说。有人开头就有人接茬,你说一件,我说一件。最后是抢着说了,这个还没说完呢,那个举手说他要说几句。说着说着,互相指责开了,赵国财说薛三爷贪污了税捐,孙来财说王小抠骗了杨寡妇的地。

方华拿的是一管自来水的钢笔,一管水都用没了,又回上屋抽了一管。这时候已经下半夜了,王志芳给方华铺好了被子,坐在炕上等她。她让王志芳早睡,自己不知道啥时候完事呢,王志芳却说睡不着。

几个大户交代问题一直到后半夜,然后才放回家,但工作队和农会有交代,他们不能随便走,不能出屯子,从那天开始,三家子屯围子的四个门就有民兵把守了,没有工作队和农会的条子,那几个斗争对象不能出屯子。

第二天,郭春山领着工作队的人和我爷爷他们农会的人,去张家沟的兴隆村,一个离三家子村十来里路的地方,参加批斗地主富农现场会。工作队的人在江北土改时,这样的场面见得多了,爷爷他们农会的几个人,真不知道批斗会啥样。张家沟区组织的这个现场会,就是做个样板,让新解放区的农会的人见识一下土改斗争的场面。

我爷爷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穿得挺体面的东家,一个一个地被民兵押上台,每个人胸前都有牌子写着地主分子张某某、李某某之类。牌子用绳挂在各自的脖子上,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不管原来是不是牛逼人物,这回都神气不起来了。接着就是揭批,穿得破破烂烂的贫雇农代表上台来揭发他们的恶行,有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得下边跟着掉眼泪,有的边揭批边动手了,因为说着说着真的生气了。其中有一个戴着瓜皮帽的姓朱的“地主分子”,竟然被一个揭批他的长工模样的人,一脚踹下台去,台子是板凳上搭的木板,也算挺高的了。冰天雪地,估计这人被踹下去得摔够呛。我爷爷离得远,看不清他摔啥样,反正这人很快被两个民兵一人架着一只胳膊又弄台上去了。

接着就是这些地主富农一个个地认罪,说自己干了什么坏事。有的说两句就停了,台下有人喊,不对,“XXX那件缺德事儿他没说!”于是就有人往台上扔土块,还有的被民兵直接上去打了耳光,“臭地主,看你还不老实!快交代!”于是,就开始接着说自己的坏事儿,坏事越说越多,越说越可恨,挨的打就更多了,时不时就有穿着破破烂烂的,一看就是贫雇农身份的人冲上台去,对着被批斗的人拳打脚踢。

批斗来批斗去,这些地主富农最后都一个声音,自己认罪,自己家的财产都是剥削来的,得分给贫雇农。

“啥时候把家产交出来?”台上主持人大喝一声。

几个被批斗的地主富农纷纷举手,“下去就取,下去就取。”

“家里财产藏起来没有?”

“没有,没有,都在屋里放着。全数交,全数交。”批斗大会于是结束,民兵们押着地主富农去家里清理查收财产去了,一个地主富农的身后,跟着一个押解的队伍,还跟着不少看热闹的村民。

土改斗争是新事物,斗争地主富农也是看样学样。回来当天,三家子村农会和民兵队的人,还有我爷爷他们找来的一些帮忙的,就在三家子学校操场搭上了台子。台子简单,就是从赵国富家拉来一些木杆,这是他准备明年翻盖房子的。四根长木杆当立柱,然后横的斜的绑好,接着把学校的一些桌子搬出来,一个挨一个地摆好,在四个立柱围成的圈内拼在一起,上边铺上板子,主席台就成了。然后,主席台顶上,背面和两边都用被苫布挡上,这苫布好像是从薛三爷家找出来的。

工作队还弄来黑布挂到上面当横幅,就像现在开会的会标。王大学生用白纸给写的十个大字粘到上面:“三家子村地富批斗大会”。接到通知村民都来了,比选我爷爷当农会主任那天来的人都多,我爷爷记得那天正好是立冬。一会儿工夫,王小抠,薛三爷等人就被押上台来了。我爷爷作为农会主任得来个开场白:

“我原来以为是东家养活我们,可一直没明白,为啥东家一家比一家过得好,咱们扛活的一家比一家穷?现在想明白,整了半天,这些年是咱们养活东家了。我的东家王富人家一年年的买地,我一垄也买不起,穷得快张不开嘴了。现在是穷人的天下了,咱们翻身了,咱们说了算了,有啥委屈受过啥窝囊,都说出来,别害怕,打今天起,这些人就由农会看管了,有工作队撑腰,有共产党民主联军给咱们当靠山,他们谁也报复不了咱们!"

我爷爷说这话时,心里也有些不忍,该咋是咋地,王小抠对他不错。他那天说完往台下走时,王小抠低着头还瞄了他一眼,那眼神,挺悲哀的。可我爷爷又不能不开场,因为郭春山头天晚上跟他说了,你现在是农会主任,就是一村之长,会开不起来,你失职,这头炮你必须打。

批斗会没冷场,王大爪子打了关键的一大炮。要说这王大爪子在三家子原本没看出怎么样来,也是个扛活对付一口饭吃的主,三十来岁了,穷得连老婆都娶不上,自打跟我爷爷去怀惠县城抬了担架后,那个猛劲才被屯子人认可。这次他又出来放炮了。本来今天的批斗会他是领着民兵队押着这几个地主富农,参不参与揭发无所谓,只要看住这几个被批斗的人不让他们跑了就行了。

我爷爷说完,边往台下走边说,大声喊:“还有谁揭发?”就在要冷场的时候,台上王大爪子高喊:“我要揭发恶霸地主薛树春。”说着,他还上前几步,特意指了指薛三爷,本来他个子就挺高的,加上薛三爷现在是低着头,所以显得他更高了,这更显得威严。王大爪子的手指头差点戳到薛三爷的脑袋上了,这要是以前,借他个胆也不敢!全屯没有敢在薛三爷面前这样的!

王大爪子没给薛三爷家扛过活,他说的都是薛三爷借着当保长甲长机会,摊派捐税时候,中饱私囊的事儿,比如有一回打土匪,上边摊给三家子的是200块“会兵费”,薛三爷向全村摊了400块,这一次他就赚了200块,一半进了他的腰包。也不知道王大爪子咋知道这些账的。

那天挨批斗时,王小抠挨着薛三爷,本来低着头谁也不瞅谁。可听王大爪子这么说了,他低着头侧过脸眼睛直白愣薛三爷,悄悄地说,“你真黑呀,贪了一半?那次给我家摊了40块,从我家你就整去20块?”

薛三爷没功夫跟王小抠辩解了,因为这功夫,王大爪子的话音刚落,突然冲上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上来扯下薛三爷的毡帽,接着就是一个重重的大嘴巴子,打在从来没在三家子受过一点屈的薛三爷的脸上,那脸马上就出了红白相间的印子。这巴掌打得山响,台上人愣神了,台下乱哄哄起来,上来的是徐大埋汰的老婆。薛三爷从她往台上冲就明白要出事儿了,当时虽然低着头,可这女人的动作太大,往台上一冲,他不由自主地抬了头。徐大埋汰的老婆哭着说,你薛三爷在三家子装人装鬼装犊子,你还是人吗,这些年,你祸害我多少回?她指着薛三爷对操场的人说:“我今天也不怕丢人了,我忍了这么多年,不忍了!就前些日子他还去我家呢,把我家孩子撵出去在屋里把我一顿祸害!”说着说着,她又一大巴掌轮了过去,狠狠地说:“今天我恨不得把你那玩意割下来!“

嫂子在台上控诉,台下的徐大埋汰的妹妹哭出了声,旁边人以为她为嫂子伤心,只有工作队员方华知道她为啥哭,方华真是恨死这个姓薛的了,这家伙太不是人了,人家老徐家就这俩女的,他给人家“罢园”了!徐老丫只是哭,可她不能说,她是还没出嫁的姑娘呀!

已经在台下涨红脸半天的小辣椒杨志兰“腾”地跳上主席台,上去一脚就踢向薛树春的裆部,他“啊”地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被王大爪子顺手拽了起来,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吓的,那脸都没血色了,大冬天的,汗珠子顺脸淌了下来。

“操你妈的,姓薛的,你那玩意还长着吗?”小辣椒给薛三爷一顿臭骂,一顿诉说。到今天,全屯人才知道那次杨志兰为啥上门去骂他。原来,好几年就垂涎小辣椒美色的薛三爷,知道她是火爆脾气不好上手,就一直向她献殷勤,那天觉得差不多了,去她家趁着没人就动手撕巴上了,咋说小辣椒也是个女的,裤子都被脱下去了,薛三爷家什都亮了出来,眼看就要得手了,就在这节骨眼,小辣椒一把抓住他的命根子,狠狠地扯了过去,他疼的大叫一声,跑了。

小辣椒一手指着薛树春,一面对台下的乡亲说,对这种畜牲,就不能忍让,就得跟他斗!他在我这没得手,我把他那玩意差点薅下来,又去他家门口一顿骂,他咋的了?敢把我咋的!对坏人,你越让,他越来劲。

薛三爷知道今天他算彻底栽了。方华明白了,这屯子被薛三爷祸害的女人肯定不是三五个了,她忍不住了,登上台,挥动胳膊高喊:“打倒薛树春!给所有受害的姐妹报仇!”

台上人也跟着喊,“报仇!”“打他!”还有人喊,“把他那鸡巴割下来!”

刘大愣今天才知道薛三爷原来还在他家犯下这么一出,顺手拿起一根胳膊粗的棒子,跳上台子,“操你妈的,上我们家刮旋风去了?”一边骂着,一边照着薛三爷的脑袋狠狠地削了过去,因为是迎面上台来的,薛三爷情知不好,脑袋一歪,棒子落在薛树春的肩膀上了。不知道这劲太大了还是薛三爷装的,他“扑腾”一下就倒在台上。平时老实巴交的徐大埋汰,也上了台子,冲着薛三爷,也不管他脑袋还是屁股,就是一顿踢。小辣椒拽过薛三爷的大烟袋,鸡蛋大的铜烟袋锅子不住点地敲向薛三爷的脑袋瓜子。

郭春山看看大伙的情绪已经起来了,再打下去容易闹出乱子来,便向王大爪子发令:“把这些地主分子押回去,清收他们的财产!”

本来还有地主富农自己交代的环节,可这事儿让薛三爷一个跟头都搅和黄了。于是,三家子村的第一场批斗会就算草草收场,揭发还没完事,直接就进入到入户清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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