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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立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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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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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 爷爷的本命年》连载

第一十九章 腊月里天寒地冻 分田地人心似火

三家子最有权势的、全屯人都惹不起的薛三爷跑了,大伙躲着走的万人恨的“韩大部队”被铡了,三家子老百姓心头从未有过的舒畅,好像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了什么坏人一样。郭春山在彭树那里立了军令状,一定要把三家子的工作整到前边去!彭树因为三家子村的工作落了后,没少挨上边撸,怀惠县的书记换了好几任,县长还是那位姓郭的,脾气不好,动不动就骂人。

差点让“郭大部队”他们还乡团给塞到冰窟窿里的郭春山,算是死里逃生,回到村里,抓土改工作那可是更来劲了!回来第二天,区里就来通知,让他带村农会主任去县城开非常重要的会议。去了才知道,是土地工作会议,说到家,就是土改的真正大戏拉开了,贫雇农要有地了!其实江东江北那边早就分地了,不过,这次是带回了新精神,说是共产党最高机关在河北一个小山村开了全国的土地工作会,给中国的土地改革定了调。

回村的路上,郭春山跟我爷爷发下狠话:“来田大哥,咱们村土改这回可不能再落后了,能不能整到前边走,在全县打出响炮,就看分地这事儿能整啥样了,我的想法是,整到全县最前边!县里不说明年种地前办完这事儿吗?咱们看看过年前能不能整完。”我爷爷说,要是摆布好,过年前能整完。

回到村里一开会,听说要分地了,农会的人这一下子就上心了,“老箱底”说,“这才是正事呢,马上就能有自己的地种了,想想都美!”农会的人,工作队的人,那场面,那个高兴劲。真是越说越开心,越说越来劲,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到地里,指出哪块地是张家的,哪条垄是李家的。这事儿也不是保密的,当天三家子就传遍了,全屯子马上就沸腾了。

三家子分地没落后,真抢在别的屯子前边了,据说在全县也是数得上的。

这是有据可查的。怀惠县土改分地基本上是过春节的正月二月才开始的,基本上没耽误1948年的春耕。我们三家子是头年冬月。不过,因为是全县第一份,好多事儿得边干边请示,分分停停最后也是快过年时才分完的。

要说分地,穷户高兴,难受的是地多的人家,不光像王小抠,赵国财那样的地主,有的富农的地也得分。大户人家为啥难受?房子被分了,家产被分了,打的粮食去掉伙计的劳价,也得分。家里家外的东西分完了,接着又分他们的地,你说他们能不难受吗?

经过请示,三家子村土改分地是打乱平分,不管原来地主、富农还是贫农,也不管原来地块在哪,全村土地装到一“盘子”里,把地分成两类,然后抓阄排号分地。

那天工作队和农会开会就是安排清查地块的事儿。地主富农还有其他有地的中农,他们的地契早就收上了,其实不交上来也没有用,因为现在宣布作废了。王彦学和薛长生这几天已经算下来了,按这些地契算,全村有四百来垧地。我爷爷说,按地契不准,家家都没少扩边界,再说还有的人家没交地契的,咱们别怕费事,全村土地重新丈量。

王大爪子领着民兵队的人用长木杆子做了四个巨大的下宽上窄像梯子状东西,底下跨度是五尺,上边不到两尺,一条腿不动,转一下,那条转动的腿落地就是五尺,落地这个不动,再转一下另一条腿落地那就是一丈的跨度了,他们把这个东西叫“木丈尺”,算是土改的一项发明。几个人还把从王小抠、薛三爷这些人家收上来的绳子做成了“丈绳”,一根都是十丈,每五尺拴个红绳做标记,不光有大的丈绳,还有小绳,小绳是一丈长的,半尺一个红绳。既然垄大垄小没个准,那就得靠丈绳和尺子和“丈尺”来量了。不过,这些不是我们三家子人的发明,是人家郭春山队长他们从江东江北看来的,也有的是从上边开会时学来的。全村不管是三农家子屯还是刘家窝堡屯,农会的人,民兵队和村民代表,分成四个队,拿着地契,清丈耕地。所有地块,重新记账。方方正正的大块地好查,小块地和不规整的地就不好量也不好算账了,五六十人整整忙了五天时间。量地的累够呛,王彦学他们那六七个跟着算账画图的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一块地一张纸、一个图,长宽都标明白不说,还得给地块起名,这些地块的名,一直用到现在。什么“头段地”、“北泡子”、“东山”、“白家坟”了,形象又好记。全村一共四百七十二垧地,这里包括刘家窝堡那几十垧,三家子屯将近四百垧。

三家子村一家一户算计完了,像薛三爷他们那跑了的就不算了,大人孩子五百三十七口人,这里面的人口包括当了民主联军的,我们三家子两拨一共去了六个人,他们不在家,也计算人口正常分地。算下来一口人能分七亩地多一点。屯子往南往东,一马平川,是上等地,旱涝保收。屯子往北往西,那是洼地,遇到雨水勤的年份,就不行,挨涝减产,不过要是旱年头,它比山地还能多打点粮。基本上每个人洼地三亩,山地四亩。我爷爷提议按七亩分,这样能剩下余下的十几垧归农会管,算是公地,将来可以给村里学校当校田地,“孩子将来上学不用花钱,老师的劳价从这里出”。我爷爷说的校田地,从土改到互助组,人民公社一直都留着。到我上学时,去年村里建果园占地,村里小学还有五六垧校田地,我们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去校田地劳动。

1948年1月11日,农历腊月初一,晴。经过几天踏察后,三家子村土改最轰动的分地正式开始。这是郭春山事后的日记记下的日子。

早上,村小学操场原来斗争地主富农分子时搭的台子又被装点起来。主席台上书“三家子村土地分配动员大会”,两侧各书“拥护土地法大纲”、“实现耕者有其田”。会还没开,认字的学校老师和学生还有其他识字的人可忙坏了,不认字的人多呀,一个劲问都写的啥。你问完,旁边没听明白的接着问。这个时候,主席台上宣布开会了,主持人是郭春山,他拿着简易洋铁皮话筒,这种话筒不用电,也没啥开关,说白了就是铁皮围的一头大一头小的喇叭筒,不过,说话的声音能放大,这东西应该是从薛三爷家收上来的: “咱们今天要开的会,是关乎三家子父老乡亲一辈子好几辈子的大事,我们要分地了!咋分?为啥分?”他看出不少人不明白主席台两侧立柱上的字是啥,就先解释开了,“这边写的是‘拥护土地法大纲’,这边写是‘实现耕者有其田’。几个月前,我们共产党的核心领导开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咱们县里的李书记也参加了,会议公布了中国土地法大纲,这个土地法大纲,就是宣布耕者有其田。啥叫耕者有其田?就是种地的要有地种!”他话音刚落,台下不知道咋回事,突然热闹起来,有叫好的,有跺脚的,还有拍巴掌的。看来“耕者有其田”得人心啊。

土改土改,分地是重头戏。三家子村分地是由五个小组进行的,刘家窝堡单独一个组。三家子屯的四个组,把山地和洼地都分成两片。一个工作队员,一个农会委员,一个村民代表,加上一个记账的算一个组。这涉及具体一家一户了,马虎不得,我爷爷让杨大牙把学校的两个老师找来了,让他们各跟一个组记账,因为这次分完地,是要给各户发“土地执照”的,那是他们的终生财产啊!分地的前一天,是村子里统一抓阄,抓阄分号,按号分片分组分地,这样快。

这时候天寒地冻了,钉不了橛子,地界量出来了咋标呀?我爷爷出了主意,他常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他的主意这回让尿有了用处。他让刘大愣他们准备了几付镐,通知各家备碎石块,量到谁家,相邻的两家定好边界后,一齐刨坑放砖石块,丝毫不差后,埋好,女人背过脸,男人一泡尿,就冻住了,到明年春天天气暖和开化的时候,是订橛子还是留啥记号的,两家邻居到时候就另说了。

分地开始,每天一大清早,农会门口就聚了不少人,有的人家那号排得挺往后,今天都轮不上,那也来看热闹。农会分成四个组,扛量地丈绳的人成了风向,轮到分地的,没轮到分地看热闹的,让这扛着丈绳的人带领着,奔向了冰天雪地之中。

轮到分地的人不多,跟着看热闹的人不少。一家分地,全家来瞧,邻居也来凑热闹,那些天可真是三家子全村出动!从来没有过。那雪壳子一踩多深,没有一个嫌冷的,没有一个说累的。刘老蔫家山地抓的是十九号,洼地抓的是三十号。加上“韩大部队”擗走又被送回来的那个孩子,他家能分四垧来地,山地就有两垧多。本来是下晌才能轮到他家,要分地心里着急。他和老婆领着大小子,一清早就跟着分地的人群出发了,一直跟着走,一份地也不落地看。好在这几天分成果,家家户户都分到了地主富农的家产,哪家人家都能分到衣服,不一定够穿的,串着穿都能出门了,虽然有的衣服穿在身上明显不合身。像刘大愣穿着从薛三爷家没收的一件长袍棉袄,看着就跟本身不协调,李大个说他穿上好像是吊死鬼,气得刘大愣撵着他打,不过人家腿长他撵不上。

我爷爷看着这热闹场面,心里高兴,他跟郭春山说:“郭队长啊,要不是分了地主富农的家产,今天就是分地,我们三家子也出不来这么多人哪!为啥?有多少人家孩子是没衣服穿的呀。不是衣服破,是没衣服!”

开春民主联军打怀惠县城时,王营长给我爷爷的那双大头鞋可真给力,一点也不滑,还暖和。王大爪子今天穿上了刚分的一双高腰毡疙瘩,那是纯羊毛擀的,一体成型,穿上能到膝盖,里边塞上乌拉草,这是大户人家的起早贪黑特别是出远门的标配,他穿的这双,好像是从赵国财家收上来的。刚穿上的那天,王大爪子到处跟人说,“这可真暖和,哪天我穿它上趟站。”那时候把去九站县城或是怀惠县城就说是上“站”,因为那里有火车站。“老箱底”崔立阳家有一双家传的乌拉,那是他爹留给他的唯一值钱的玩意,说起来还有点故事。好像是有一年要过年放工的时候,少东家王警尉正好从警署回家,崔立阳的老爹那时候在他家扛活,来结工时,穿着一双实在破得不像样的鞋,王警尉看着觉得挺可怜,就把一双挺新的牛皮乌拉给他了,这是挺厚的牛皮做的,前脸的褶子很匀称,楦上乌拉草,包脚布一直捆膝盖下,大冬天走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跟这双毡疙瘩一样,有劲不冻脚,干活很得施展。这双乌拉后来就成了“老箱底”的装备,不过他平时舍不得穿,今天分地,加上天也真冷,他穿出来了。

从土改开始分浮财,到这些天分地主富农家产,三家子村穷人小户人家,一个个家境变了,没房的有房住了,原来没衣服穿躲在屋里炕的半大孩子,也有衣服穿可以出来玩了。农会这几个人也换了装,他们几个人又是高腰毡疙瘩,又是军用大头鞋,穿的算是挺显眼的,别人穿的也是五花八门。大人穿着分来的鞋,小孩子不一定有这条件了,可能分的像样的东西,先得可着家里大人穿。像刘老蔫的大小子,就只是穿了双蒲草编的草鞋,里边先垫了几层苞米皮隔潮,接着再塞上砸软的乌拉草,双脚一蹬,跟着跑来跑去的。一头晌很快就过去了。

分地的人,跟着分地的人,看热闹的人,没有人说肚子饿了,也没有人说天头冷。

李大个家的十八号刚量完,十九号就是刘老蔫。这功夫刘老蔫的眼睛亮了,是一种很惊恐的亮法。原来,再有三四条垄就是王小抠刚买来的王大学生那块地了。不用说了,这块最肥的地,也就是他们祖上的地,又让他分回来了!“老箱底”崔立阳喊到十九号时,他都傻了。他老婆说,十九号不是咱们家吗,他才缓过神,结结巴巴地说,是我家号,是我家号。

工作队和农会分地小组的人,量完地,刨完坑,定好边界后,刘老蔫跪在地上,把雪扒拉开,硬是光手把冻土搓出一把,捧在手里,冲着不远处他家祖坟的坟包就磕头,磕得咣咣响。他的老婆孩子们看傻了,刘老蔫哭了,“这是咱家的了,咱们家有地了!咱们家的地又回来了,祖上显灵了。”他老婆这才回过神,也嘟囔着“是咱们家有地了,咱们家有地了。”

叨咕了几句,刘老蔫媳妇突然冷冷地说:“啥祖上显灵,你家祖坟一直在这埋着,早咋不显灵呢?要不是人家工作队来了,是不是还不显灵?”这家三口人,一直在地里待着,看看天快黑了,才兴高采烈地回家去。

刘老蔫在那磕头的时候,我爷爷也看着这块地也是怔怔地发了呆,他不信什么报应,不信什么鬼神,可这块地咋就又回到刘老蔫家了?他开始可怜起他的东家王小抠了,费了那么大的周折,买下了这块地,刚种了一年,就成了别人家的财产。还不如王大学生得了钱,潇洒快活享受去了。

这个时候,我爷爷在人群的边上,看见了王小抠。他低着头,我爷爷看不见他的眼神。当分地小组定完界,确定这块地已经是分给刘老蔫后,我爷爷看见王小抠独自走开了,那腰佝偻着,头耷拉着,很低,从背影看,好像都看不见这个人还有脑袋似的。

三家子分地的重头戏和分牲口、分农具差不多是同时进行的。之所以没有把车马绳套跟上几次分浮财一起分掉,是因为好多家农活没完事,主要是没打完场。这不要紧,不怕地主富农转移,因为谁家有几匹骡子几匹马,有几挂车,早都登记了。像王小抠被搬走去了王大学生家的下屋,可牲口棚没分,还是刘老蔫在那喂牲口,我爷爷特意嘱咐他,这是全屯人的牲口了,得经管好,说不上哪匹骡子分到你家去呢。另几家大户也是,牲口原地不动,统一管理,打完场再处理。有的大户得知骡马车辆马上就会被分掉了,所以都不往牲口棚那瞅一眼,像赵国财就问我爷爷:“我那几匹牲口啥时候分哪?我现在一天天瞅着心里不得劲。”

王小抠不一样,他搬到王大学生家后,还是时不时回他们原来的院子,上牲口棚,有时还添添草料,或是摸摸那枣红大儿马子。那神情,刘老蔫都不忍心。

分地过了两三天,已经有一半的地分完了,村里开始张罗分牲口、牛犋。这是非常麻烦的事,太难均了。像王小抠家脚力好的牲口最多,能拴好两挂马车。牲口最多的是薛三爷家,不过他家的牲口不如人家王小抠家齐整。赵国财家也能拴出一挂车。全屯子车有十几挂,胶轮大车就王小抠家和薛三爷家各有一挂。再就是犁杖之类的农具。原来有些收上来堆在农会的院子,后来看看堆不下。我爷说,干脆把大车小辆的,还有那些牛犋啥的都拉到学校操场,反正学生早就放假了,安排民兵轮班守候,登记完就分!

这些牲口要分到各户,两家都分不到一匹。犁杖啥的也是,就是归堆,编号,十口人合伙分一匹马,五家分一个犁杖,两家人家分了一头牛。我爷爷和我大爷爷两家人家,抓到了一头牛。我爷爷家抓了一个“点葫芦”,他们五家人家还分到了王小抠家那挂最好的马车,带着鞍子套包夹板的,可惜他们没有马,马分到别的人家去了。后来,“五老板”说要整出一挂车去站上拉脚,也就是去怀惠县城或九站县城火车站跑运输,他从我爷爷他们这几家,把这挂车匀去了,听说为了凑齐这挂车的一个辕马和两个骡子,他分头找了二十多户人家,咋算的账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从那以后,那个给别人赶了一辈子车的老板,自己成了九站、怀惠南北行走的运输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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