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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立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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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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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 爷爷的本命年》连载

第五章 风调雨顺农闲日 走街串巷手艺人

屯中的祸害“韩大部队”被赶走了,本来就山高皇帝远的三家子屯又恢复了平静,就像这个人没来过一样。1947年的春天天气不错,老天爷关照着大伙把地挺顺利地种上了,从清明种麦子,到谷雨种大田,算得上风调雨顺。

难得今年这么顺当。说起来这几年真的挺乱挺难的。前年,也就是民国三十四年,那年光复,在东北统治了十四年的日本投降了,“满洲国”倒台了。接着苏联红军“老毛子”过来了,“老毛子”刚走,共产党的八路军也就是现在说的东北民主联军来了,没几个月国民党的国军又来了,共产党的民主联军和国民党的军队在长春,怀惠,九站一带拉锯,后来是共产党的军队退到江东,国共双方的部队又隔着松花江较劲,处在松花江西岸的怀惠县、九站县这边就开始了国民党当政的时期,老一辈人称那个时候叫“二满洲”,为啥叫“二满洲”呢?估计是当时跟“满洲国”比没啥大变化,世道还是那么乱,老百姓还是那么穷,只不过是年号从“康德”变回了“民国”。

八路军也就是东北民主联军退到江东这年,民国三十五年公历1946年夏天,东北出了一件可怕的大事,那就是大面积出现瘟疫,老辈人说法是“闹防疫”。这场大范围的传染病后来官方称是“霍乱”,咋来的没有人说清楚。有人说,这是日本人在哈尔滨香坊附近有个731部队,他们投降撤退时,实验室里边培养的细菌病毒跑出来了,是它们传染的。开始是传染了耗子,后来从耗子、猫再传染到人,一下子就传开了。这个说法是真是假到今天好像也没有整明白。

这传染病老厉害了,得上了九死一生。那场瘟疫中三家子屯附近十里八村也没少死人,听说有的户全家就让这病整得一个人没活下来!我爷爷听说张家沟这一片死了一千来口人。要说张家沟这一带最大的屯子就是我们三家子屯了,可是很神奇,我们屯一个人也没死,连得病的都没有!这还真得感谢我爷爷他们几个能叫动号的人。

杨悠子的消息是挺快的!就是他最早把离我们这二三十里地的末嘴子“瘟人”的消息带回我们屯子的。他是去末嘴子旁边那个什么山后屯玩的,得知“瘟人”的消息后,便跑回了屯子,要说这人四处游逛也有好处,末嘴子刚发病,我们屯子就知道了。他告诉我们屯子人:听说这种病传染,就怕走东家串西家的,谁也不走动就带不来传染病。知道这消息后,屯中主事的薛三爷找几个大户商量咋办,我爷爷和崔立阳、赵国风他们几个虽然不算是大户人家可也算是头面人物,也被找去了。我爷爷说:“老天爷不能把病从天上撒到咱们屯子吧?那杨悠子不是说不走东串西就没事吗?咱们屯要是不出不进,我看就没事儿。”薛三爷问咋不出不进?我爷爷说:封屯子!人也好牲口也好,全都不出不进!掌管三家子屯围子四个大门钥匙的王大倔子,他认可我爷爷的说法:“最省事的办法就是封屯子。保长你们定吧,你们说封屯子,我就上锁!全屯子不出不进准行。”这事儿当场就拍板了,我们屯子人也心齐:反正也种完地了,干脆把屯子“封了”!屯子里的人不外出,外屯子的人不许进来,缺米少盐的串换着借用。我爷爷和“老箱底”他们几个打头的,都跟自家的东家说好了,屯里大户人家的伙计们排好班看大门,看围子,怕有人不信邪翻墙越门。屯子的东门进出人最多,商量这几个门都谁守时,我爷爷一磕烟袋锅,说了句:“我领人守东门。”保长薛三爷整天从东门晃到西门,再从南门骂到北门,小孩子跑出来玩的,都被他的烟袋锅子打跑了:“小兔崽子,都他妈的给我滚犊子,回家去!不怕他们瘟人瘟着你们哪?”

“封屯”的第三天,我爷爷的亲哥哥我的大爷爷从牌子沟屯回来,他是在那个屯给大户人家扛活当打头的,他们那个屯不如我们屯消息灵,是刚知道“闹防疫”的,知道这事儿后着急呀,不知道家里啥样了,急忙跟东家请了假,跑回家来想看看的。我爷爷说啥也没让他这亲哥哥进屯子,说我嫂子和孩子都没啥事儿,你就别进屯子了。再说你看不看的也不顶事,有病你也治不了,没病你要是进屯了,真把病传进来还真坏事儿了。

我大爷爷说他没病,我爷爷说,你没病就别满哪走了,消停在东家那待着吧。哥俩隔着围子大墙对话半天,最后我大爷爷没进屯子,又回牌子沟屯去了。

憋了一个多月,愣是把这场瘟人的“防疫”给“闹”过去了。这封屯子也有损失呀,那些日子,正是庄稼地忙铲忙趟的季节,王小抠家有好几垧地还没来得及整第二遍铲趟呢,不让出屯子上地干活,伙计们也都排班护屯子去了,他就天天上围子那边去,趴在围子的墙上看他那些没伺候完的地,他那心像猫抓似的难受,他是真着急呀。“闹防疫”刚过去,三家子屯围子四门打开了,他扛着锄头疯了似的往地里跑,我爷爷领着伙计们赶到地里时,半里地长的一垄苞米,王小抠都铲完半条垄了。那草,快赶上苞米苗高了,他边铲边掉眼泪。收工回家时,他跟我爷爷说,“完了,这三垧地,得减产五六石,够一个伙计的工钱了。”他是算他的庄稼收成账。我爷爷笑了,说东家,你咋就不算算,咱们三家子屯一个人没死,一个人没病倒,你说值多少粮?

不消停的年头,不消停的事儿总是一个接一个。“闹防疫”刚过去不长时间,要到秋收了,国军来扩军了。三家子屯的扩军的事儿,还是由人家薛三爷主持。从打有了满洲国康德皇帝开始,征兵的事儿就没停过。当年,日本人在东三省搞了协和会,张家沟村协和会分会长是薛三爷的叔叔“薛大马棒”,很霸道的人物,满洲国倒台前这人和他的家人都去了长春。三家子的协和会的头头就是薛三爷。凡是入协和会的会员,都发小牌牌,据说上省城啥的都有待遇。协和会平时就组织18岁以上的人参加训练,随时准备应征。要是身体有毛病验不上的不能当兵的,被视为“国兵漏子”,这部分人得参加“勤劳奉仕队”,得出劳工的。杨悠子就是国兵漏子,按说又是国兵漏子,又是“浮浪”的,出劳工是免不了的,好在他哥哥认识人不少,上下找人说情,躲了过去。

这回国军来扩兵,咋动员都没有人去当兵。三家子屯的任务是四个人,薛三爷就按年龄段报了三个人,说就有三个够条件的。这三个人有杨悠子,有五老板的弟弟王凤,还有薛三爷的大儿子。薛三爷报上自己的大儿子那纯属是给村里人看的,因为他的大儿子除了年节,平时根本不在三家子呆着,不是在九站看铺子,就是在长春,薛三爷把儿子报上名凑数,对下是忽悠三家子屯的人,意思是我儿子也报名了,对上边也算是交差。薛三爷的名单让杨悠子知道了,一听有他,这个人就直接就跑到外屯子去了,过了风头才回来。最倒霉的是五老板的弟弟王凤。本来他是跟着我大爷爷在牌子沟屯扛活当长工的,平时不回屯子,结果那次回屯子就被区公所的人带走当了国军。他那次不年不节的为啥回来了?是为了办婚事的。王凤的对象是刘大愣的妹子,双方看的是八月初八的喜日,他跟东家请假八月初六回来的,结果初七那天区公所就来人了,直接带走了。婚也没结成不说,这倒霉的王凤被带离三家子当了国军,从此音讯皆无,几十年后才有消息。刘大愣也曾质问过薛三爷,是不是他告诉张家沟区公所的,薛三爷说不是他说的,是区公所那天偏巧下来抓兵,碰上的。

前年又是光复,又是闹兵;去年先是“闹防疫”,后是国军扩兵。今年挺消停,山地洼地顺利种完,庄稼苗也出了。还没到忙铲忙趟的季节,难得清闲。庄户人家一般都在这个时候,收拾自家房前屋后的园子,种点小菜。谁家房屋院墙破损了,和点泥一抹就行了。就是院墙倒了,在我们三家子屯那都不是事,收拾起来也容易,用成块的 “漂筏”和泥一垒,一个新院墙就起来了。我们屯西边就是甸子,草根都絮在一起,挖出来就是“漂筏”,要多大块有多大的块。“漂筏”这东西都是入冬时,用人或马拉着专门的“刀”来剌,根据块大块小来设定横剌竖剌的间距和深浅,一般都是半尺见方。剌完等上一两天,上冻了,这一个个冻块起出来堆在一起,到第二年春天,就是可以垒墙的“漂筏”了。有的人家的草房的墙,也是这种“漂筏”垒的,虽然不结实,可保暖性能还是不错的。不过,讲究点的人家,草房的墙不用“漂筏”,用土坯或是泥草辫子,那样更结实一些。

垒院墙是大户人家的事儿,三家子屯多数小户人家都是泥草房,连个正经的院子都没有,哪有什么院墙,也用不着“漂筏”。这些人家的房前屋后,不过是用秫秸、柳条夹的障子围起来就算院子了。猪拱鸡刨的,春天夹起来,到了秋天,障子破了,拆了做柴火烧,等到来年春天再弄点秫秸或柳条重新夹一下,新障子成了,院子也就有了模样。过日子比较邋遢的人家,连这种秫秸夹的障子也没有,像徐大埋汰他们家,就是这样。没障子没院子,就一个两间光腚破草房杵在那。

徐大埋汰家没院墙,没障子,敞门过日子,两间小土房也是说不上哪天就要倒了。不过,过日子就得有锅碗瓢盆,偏偏他家的锅这几天“打”了,也就是铁锅裂了一条缝。这不用愁,种完地等着铲趟的农闲时节,正是手艺人上屯子来修修补补挣钱的时候。干这活儿的人叫锔锅匠。他们挑着担子,走屯串户,用高低粗细变调的声音叫着“锔锅锔碗锔大缸”!谁家的锅碗盆缸坏了,就叫住锔锅匠,他们在这家门口放下挑子,看物件坏的情况,动用不同的工具来修补。他们干活的时候,会围上一帮小孩子看热闹,有的小孩子纯是看热闹,有的小孩子是因为家里也有东西要修补,大人们交代等这家活儿完了,把锔锅匠人领他家去的,在这是等着排号的。

徐大埋汰家的锅坏了一点点,裂了一条纹,锔锅匠只是用手工钻钻两个眼儿,然后打一个巴锔子就完事了。锔锅匠要去往下一家了,他挑起挑子,吆喝着“锔锅锔碗锔大缸”,一群小孩子跟着他身后接着喊“小孩裤子掉水缸”,这一群人便呼啦啦地奔下一家去了。

王小抠家跟徐大埋汰家不一样,他家人口不少,伙计还多,吃饭的人多,锅碗瓢盆自然不少,加上王小抠啥东西坏了都舍不得扔,实在修不上才罢休,这一来,他家里里外外需要修补的东西就少不了了。听到锔锅匠吆喝时,王小抠和老婆就开始把破了的坏了的东西往外找。锅碗瓢盆大缸小缸的找出了一些,堆放在院子里。有的裂纹,有的掉碴。傍黑天时,这个锔锅匠到了他家。听说这手艺人刚从江东那边的榆南县过来,王小抠的老婆就想起来他哥哥来。她听娘家人说了,哥哥曲大先生也在江东榆南县那边,这不,前些日子叔伯哥哥还去了一趟呢。不知道这个锔锅匠认不认识,便一边倒腾东西一边打听起来,王小抠埋怨她问些没用的:“你哥又不是康德皇帝,问谁谁知道?”哪承想,一听说曲正的名字,那人还真呆愣了一下:“那是你亲哥哥?”其实,一个县有多大,王小抠的媳妇不知道,不过,没头没脑的问一个手艺人认不认识她哥哥,她知道这事多少有点唐突。她只是惦记哥哥,顺便说说而已。

“对呀。你认识?”那人的表情让王小抠的老婆很意外。

“不认识,好像听说过这个名。”锔锅匠不再说话了,不过,这话也算说得挺近了,也算知道了哥哥的消息。王小抠的老婆边倒腾东西,边跟锔锅匠讨价还价,这人还挺好说话,不像以前过来的手艺人那样计较,差不多的价钱就行了。

这功夫,又一个货郎子进村了,小拨浪鼓响了一会儿,就有小孩子连跑带蹦地把人领到王小抠家里来了。“这不在这呢嘛,”小孩子告诉货郎子,“我说锔锅的在这吧。”原来,货郎子刚进村时,就问围着他的小孩子们,看没看见一个锔锅的,那是他亲戚。有一个小孩子说他知道在哪,立马给他领到王小抠家。两个手艺人见面,相视一笑,货郎还给那领路的小孩子一颗糖!孩子乐颠颠地跑开了。

锔锅匠和货郎这些手艺人都是走村串户做生意,一出来就多少天,挑着挑子都带着简单的行李。这两人也是一样。他们说老家是河北乐亭县的,是表兄弟关系,几年前就开始来东北了,凭手艺做点小买卖对付生活。每年过了二月二往东北来,等到要该忙活收秋了,快上冻了,东北这边没有人整锔锅碗的活计了,他们就回老家乐亭了。

手艺人四海为家,这天晚上,他俩就借住在王小抠家,条件是修补的几个缸和盆就不算钱了,那个货郎还给了王小抠老婆几样针头线脑的东西。这几天伙计们放了几天假,王小抠家东下屋伙计们住的地方两铺炕闲着呢,他俩住这也挺方便。伙计们放工了,在这吃饭的伙计只剩下老更倌刘老蔫,王小抠老婆就叫这锔锅匠和货郎在这搭伙吃饭,两人当然乐意,表示饭菜咋算都行。

锔锅匠和货郎来的当天晚上,我爷爷收拾完院子在家歇着抽烟,他哥们赵国风来了。赵国风这几天去二十多里外的明月沟,王警尉大女儿的爷公,也就是丈夫的爷爷死了。张家办白事是“大出殡”,就是那种死人得存放七天的出殡,那是大户人家的排场。他们几个吹鼓手在那又是“上庙”,又是“送浆水”,又是“打墓”,最后是入土为安“下葬”,反正是东北当年的下葬习俗。人停了七天入土,他们吹吹打打了七天。

赵国风来我爷爷家,没说他们当吹鼓手的事儿,他说遇到民主联军的人了。他们回来的头一天,明月沟那里来了共产党的工作队,有五六个人。有的穿八路军民主联军的衣服,有的就是普通老百姓打扮,有的带枪有的没带枪,还有一个看样子就是念大书的女学生。赵国风说,这些人进村后,村里的大户人家都人心惶惶的,都觉着世道马上变了。他说,“明月沟那边传开了,说九站县城有户人家生了一对‘双儿’,也就是双胞胎。一个白脸,一个黑脸。一奶同胞生下来一黑一白两个孩子够奇怪的了,更奇怪的是这对“双儿”生下来不几天就会说话,不过就会说一句。黑脸说,‘你看我脸黑那是富人要吃亏’;白脸说,‘你看我脸白那是穷人要发财’。”

我爷爷想不明白那户人家的孩子咋生下来就会说话,反正感觉这阵子好像有啥事,咋一样一样的怪事都出来了呢?他吧嗒吧嗒紧抽了几口烟,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矬子。”

第二天,锔锅匠主动上我爷爷家来了,问有啥要补的。

我奶奶说,也没啥补的呀。我爷爷家过日子那跟王小抠家正相反,特别是我奶奶,虽然家里穷得没啥,过日子却大大咧咧的,碗破了可能直接就扔了,等不到锔锅匠来修。

那锔锅匠让找找,看样子,他非得在我爷爷家找点活干不可。我奶奶找出了一个破碗,本来那天要扔,忘了就剩下了。这碗破得挺厉害,锔不锔真没啥意思了。锔锅匠说,“补吧,今天算开张,不要钱。”还有这好事儿,我奶奶当然乐意了。我爷爷搭话说,哎呀,这你也给补啊,这破碗都不如你那个“巴锔子”值钱,让你搭个“巴锔子”还有半天工夫。他说着说着觉得这个锔锅匠挺有意思,这赔本的活儿他还要干?就冲那人说:“你这是咋的?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锔锅匠笑笑说,就算那么回事吧。边干活边跟我爷爷唠起来了屯子里的事儿。他很会唠嗑,先说了昨天在我爷爷的东家住的,说东家怎么夸我爷爷干活踏实,认干。又说我爷爷咋能张罗,在我们屯子怎么能叫得动号。“我一听你东家都这么夸你,那我得认识认识,我就愿意交朋好友的,咱们都是出力挣口饭吃的,出门在外就是一家人。”爷爷一听,乐了,说:“你可比我强,你有手艺,你凭手艺吃饭,我靠黑土刨食,去掉种地,啥也不会。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脸朝黑土背朝天,弯腰撅腚又一年。”

说着话,干着活,货郎子摇着拨浪鼓也过来了,看我爷爷跟锔锅匠唠得热乎,也进了院子放下挑子,买卖也不做了,三人你一句我一句扯开了。多少年后,我爷爷说,后来他才明白,当初那锔锅匠和货郞子是特意找他来唠嗑的。

三个人你说关里,我唠关东;你打听山东蓬莱,他又讲河北乐亭。扯着扯着,就扯到了江东。因为他俩说前段时间在江东讨生活了。我爷爷说:“听那次住我家的王营长说,江东是穷人说了算了?”

“可不是咋的,”货郎子告诉爷爷,“江东是共产党民主联军的解放区,共产党是穷人的党,民主联军是穷人的队伍,那江东当然就是穷人说了算了。”

爷爷整不明白穷人咋能说了算。他说:“你看‘二满洲’的乡长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他不是穷人;我们屯保长薛三爷,那他家也是富户,也不是穷人。我们屯子的地三四百垧,差不多都在那十来个大户人家手里。我们要地没地,要权没权,家里没地,外边没人当差,咋说了算?”

锔锅匠说,你别着急,你们这些没地的人,在解放区叫贫农雇农,有地的大户,叫地主富农。贫农雇农联合到一块,叫“农民协会”。在江东,村屯的事儿不是保长说了算,是“农民协会”说了算。地主富农大户人家的家产,要分给贫农雇农这些穷人。将来那富户的地,也得分给没地的人。这么一整,贫农就不是没地没家产了,家家有地种了。这贫农家里有财产,在屯子里还管着事,你说是不是他们说了算?

我爷爷说,“有家产还管事那可不说了算!”他又自言自语地说,还能有这好事儿?那可真是世道变了。他想起昨天晚上喇叭匠子赵国风的话,赶紧告诉锔锅匠和货郎子:“听说现在不光江东那边有共产党,明月沟那边好像也有了。”怕这俩人不知道明月沟在哪,我爷爷特意告诉他们,说是离九站县城北边不太远的一个屯子。

没想到,这俩人说,这事儿他们早几天就知道了,“我们走屯串户做生意,知道的信儿多呀。”

两个手艺人在屯子里待了三四天,货郎子的货挑子也空了,锔锅匠的修补小件也用没了,好像也没挣着啥钱。因为他俩好说话,钱给多给少不计较。这中间,他们还跟我爷爷,“老箱底”,赵国风等几个屯中数得上的“穷人头”吃了一顿“平乎”。啥叫吃“平乎”?就是大伙凑份子平均摊钱吃饭,跟现代社会的AA制差不多。不过,那天的“平乎”说到家是人家锔锅匠这两个手艺人请的,因为那天他们吃了一个硬菜,那就是锔锅匠在王小抠家买了一只鸡,货郞子还去张家沟集市上买了二斤烧酒,那顿饭最贵最值钱的就是这两样,他俩却说这鸡和酒的钱就不摊了。这样一来,说是吃“平乎”,变成了他俩请客。

小酒刚喝上,就拿江东当话题了。锔锅匠那哥俩把江东的事儿,解放区的事儿一顿讲。也不知道是酒劲,还是说得中听,让我爷爷他们哥几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劲:穷人说了算,穷人也能有房了有地了,还能上官府当差,这样的好日子好像马上就来了。锔锅匠说,江东他们去的一个屯,原来的穷打头的,结果斗争地主,当上了村里的农会主任,也就是一村之长了。喇叭匠赵国风说,那不是跟薛三爷一样的官了吗?锔锅匠说,比他都说话好使。赵国风就拿我爷爷开涮了:“那好啊,来田将来也当农会主席,不也是一村之长了吗?”说着,几个人真的热热闹闹地喝起来了,好像我爷爷马上就成了一村之长似的。

临了,锔锅匠和货郎子说,他们得去别的屯子了,过些日子,地里要忙铲忙趟,他们家乡那边会有人过来打短工,让我爷爷给照应着点。

打短工找活儿这事儿年年都有,一到农忙时节,来我们这边打短工的外乡人就多起来。我爷爷和“老箱底”一口应承:“来打短工,找我们就行,我俩的东家,都是好说话的主,想去哪家就去哪家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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